/張 棗
住在德國,生活是枯燥的,尤其到了冬末,靜雪覆路,室內(nèi)映著虛白的光,人會萌生“紅泥小火爐……可飲一杯否?”的懷想。但就是沒有對飲的那個人。當然,也會有幾個洋人好同事來往,但大都是智商型的專家,單向度的深刻者,酒興酣時,竟會開始析事辯理,層層地在一個穩(wěn)密的象牙塔里攀沿,到了一個點,就可能爭辯起來,很是理性,也頗有和而不同的禮貌和堅持。歐洲是有好的爭辯文化的,詞語不會凌空轉(zhuǎn)向,變成傷人的暗器,也不會損耗私誼,可是,也不見得會增添多少哥們的意氣。于是,告別的時候,全無夜飲的散淡和愜意,渾身倒?jié)M是徒勞的興奮,滿是失眠的前兆,你會覺得只是加了一個夜班,內(nèi)心不由得泛起一陣消化不了的虛無感。
是的,在這個時代,連失眠都是枯燥的,因為沒有令人心跳的愿景。為了防堵失眠,你就只好“補飲”。補飲過的人,都知道那是咋回事:跟人喝了一夜的酒,覺得沒過癮,覺得喝得不對頭。于是,趁著夜深人靜,再獨自開飲。這時,內(nèi)心一定很空惘,身子枯坐在一個角落,只愿早點浸染上睡意,了卻這一天。一杯杯過去,有時竟怎么也醉不了,越喝越醒,直到晨曦蒼白地把塵世的窗戶一個個交還回來。憑窗望去,街坊上有了動靜,德國日常生活的刻板和精準醒了:小男孩背著書包走過,一個職員模樣的中年人走過,臉上還有被鬧鐘撕醒的麻木,你知道他們是去街尾趕公車,而公車的時刻表精準到分鐘,完全可信賴,也足以懲罰散漫者的。所以,不用時鐘,你看見誰走過,看熟了,也就知道現(xiàn)在是幾點幾分了。他們的腿甚至像秒種般移動……一切都那么有序,一眼就望到了來世,沒有意外和驚喜,真是沒意思呀。
這時,我會想:要是國外有個黃珂就好了……
而國外是不可能有一個黃珂的,黃珂的氣場是漢族的。說他聚的是一個沙龍,恐怕還是不太恰切,因為沙龍這個詞味兒嫌洋氣,讓人想起香檳酒的彬彬有禮,小圈子的自我精英感和體面的封閉。這些東西黃珂是不以為然的,他臉上和悅的散淡盛不下這些東西。他聚的其實是他自己內(nèi)在的一個本性:和悅的散淡,他讓它外化成了望京新城606,而這個空間,又幻化成京城大得無聊的黃昏里的一片小小的快活的解放區(qū)。來的人多且雜,有真英雄,也有假美女,有尤物和大腕,也有戾氣的臉和不懂天高地厚的混混。啥都有,卻都想親近黃珂,真是令人稱奇。而他真是和悅,真能容人,從未見他對誰動過氣,也未聽他主動臧否過人物。但他又不是阮籍的那種強忍的機警,掩飾的老到,而是真散淡,自自然然地應(yīng)對同樣莫測紊亂的時日。哪怕是最戾氣的錢,他也是散淡地賺著,讓人覺得有一種錢,就叫散淡。既然這樣,官方何不發(fā)篇社論封他個“和諧社會”的典型呢?——我常常對他戲言道,他樂哈哈地拍著肚皮說:封就封嘛。
三年前回國,是趙野第一次帶我去珂家的,去了那次就上了癮,從此隔三差五地去,與黃珂耍成了要好得不得了的朋友。日子長了,就覺得別的地方都不好玩。我去他那,一是因為好吃,二是想和他閑聊。有時也覺得二者是一回事。我喜歡人少時去,這樣他會親手炒一兩道菜,而且好說話。他總是叫我五點左右來,一起去逛逛菜市,問我想吃點啥子。而飯前逛市,啥子都想吃,所以最好吃的東西,其實是饑餓——這是他的名言。確實,我這時也啥子都想吃,而不知為何,幾乎每次卻都脫口說想吃豬肝。他每次的炒法都不一樣,比如用鮮菇片炒,飾以點點的清辣的紅尖椒,但適之以糖,些許的日本生抽和黃酒,免去姜末和蒜片的俗套,也免芡,熗于急火,端出就是一盤灑脫的經(jīng)典。由此管窺,真的,他許多的菜式都有笑傲江湖的味道,實乃高人之作也。
有一夜醉了,無力回家,便借宿在珂家的客房里。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被一層沁骨的寂靜驚醒,這寂靜有點虛擬,又有點陌生,使人起了身在何方之思,我知道再難入眠了,一定得補飲點什么。我迷茫地下了床,繞過書房,走過甬道,只見一盞微光還逗留在客廳里,人都走了,四下都是杯盤狼藉,空氣里呆癡著一股酒腥味,空椅子七零八落圍靠在長長的餐桌邊,都像是擺出了一副悵然若失的閉嘴的樣子。我走進客廳,正朝那間棋牌小側(cè)室躡行,想去冰柜取點啤酒,忽然覺得身后的空寂里有點異樣。我回過頭,看見客廳右角的沙發(fā)上坐了一個人。是的,黃珂坐在那里,枯坐著??葑请y以描繪的,既不是焦慮的坐,又不是松弛的坐,既若有所思,又意緒飄渺;它有點走神,了無意愿,也沒有俗人坐禪時那種虛中有實的企圖。反正就是枯坐,坐而不自知,坐著無端端的嚴肅,表情純粹,仿佛是有意無意地要向虛無討個說法似的。它是人類最有意思的一種坐。這個我是懂得的。即使在熱鬧的餐桌,在他的首席上,黃珂也偶爾會滑進這種枯坐。這個旁人是沒留心到的。
他看我拎著酒走近,說:睡不著呀?
我說,呵,你也喝點不?
他說,喝嘛。
倆人三言兩語地喝了起來,又惺惺相惜地沉默著。過了一會兒,我忽然覺得有一種Dejavu的感覺,一種幻顯的記憶,就是那種似曾有過的感覺:你正做某事或經(jīng)歷某個場景,忽然覺得你過去也做過同樣的事或經(jīng)歷過同樣的情景,你是在重復(fù),卻又想不起具體的比照。我這時就正是這種幻顯,覺得這夜深人靜,這對飲,我們仿佛在過去有過,此刻我們只是在臨摹我們自己,在臨摹逝去了的自己的某個夜晚。那從前的對飲者,也就是這樣舉落著我們的手和杯,我們還那么年輕,意氣風(fēng)發(fā),八十年代的理想的南風(fēng)撫面。
一剎那,幻象落實:不,這不是幻顯。我竟認定我們不只是這三年才認識而一見如故的。這“一見如故”不是空話,還真有點名堂。我們過去確實見過,短暫地交往過,在85年左右,后來我們竟相忘于江湖了!我想起一個叫吳世平的重慶舊友來,那時的文化圈里他是最能串人的,他把大家都組織起來,搞了個“重慶青年文學(xué)藝術(shù)協(xié)會”,后來功就名成有頭有臉的重慶籍文化人藝術(shù)家,都跟它有染呢。柏樺也帶我這個外地人入了這個會。
我問黃坷:你是不是也在里頭?
他說:咋個沒呀,也在里頭耍嘛。
像是為了印證,我追問:成立那天你去了沒?
他說:咋個沒去呀,記得有個仔對著會場敬了個軍禮呢。
我心里一動,是呀,我也是很記得那一幕的,協(xié)會成立是1985年10月的一天,是個雨天,在上清寺附近的一個機關(guān)里,來了一堆另類模樣的人,熱熱鬧鬧的,大談文藝的自由與策略。這時,吳世平領(lǐng)著一個軍人進來,年輕帥氣,制服整潔,臉上泛著畢業(yè)生的青澀,渾身卻有一股正面人物的貴氣,有點像洪長青,反正跟四周這些陰郁的牛鬼蛇神是很有反差的。吳世平介紹道,他叫潘家柱,解放軍某外語學(xué)院研究生剛畢業(yè),志愿如入我們協(xié)會,正在研究和引進海明威。大伙兒鼓起掌來,年輕的我也在鼓掌,仿佛看到年輕的黃珂也在鼓掌,他那時是長長的西披士頭發(fā),濃眉大眼的,俊氣逼人。而再看潘家柱,他語無倫次地說了一段話,挺高調(diào)的,忘了他具體說了什么。只記得他說完,挺身立正,給大家敬了個脆響的軍禮,還是那種注目環(huán)顧式的。二十多年了,甚至在孤懸海外的日子里,我會偶爾想著這個場景的。不知為何,覺得它美。
也不知為何,黃珂其它都忘了,卻也沒忘記那個軍禮。他甚至也跟我一樣,忘了我們曾經(jīng)見過面,喝過酒,一起跟共同的朋友玩過一段光陰。而此刻,浮生里一小星點的通幽,喚起了一片悠遠。他說,來嘛,喝杯高山酒嘛——我倒也聽明白了,連聲說,來來,喝杯流水酒。喝完,他就去睡了。
而我還不想睡,便獨飲著。忽然想起自己幾年沒寫詩了,寫不出,每次都被一種逼窄堵著,高興不起來。而寫詩是需要高興的,一種枯坐似的高興。好像R.福羅斯特也有同感:從高興開始,到智慧里結(jié)尾?;蛘呖梢哉f:從枯坐開始,到悠遠里結(jié)尾。想著這些,覺得這暗夜,這人世,都悠遠起來,覺得自己突然想寫一首悠遠的詩,講一個魯迅似的“幽靜美麗有趣”的“好的故事”。我想寫兩個陌生人,一男一女,揣著偷稅漏稅的錢,隱名埋姓地逃到海南島去了。他們倆特搞得來,待在一起很貼心,很會意,很好玩。比這個時代好玩多了,悠遠多了。我寫了幾句,又被逼窄堵住,寫不進去。忽然又想起黃珂來,知道他是懂得悠遠的,因為他內(nèi)心其實很悠遠。似乎他在鼓掌。于是,我精神一振,寫完了這首詩。這詩以前忘了給他看了,今天拿出來,或許他會喜歡的。
枯坐
枯坐的時候,我想,那好吧,就讓我
像一對夫婦那樣搬到海南島
去住吧,去住到一個新奇的節(jié)奏里——
那男的是體育老師,那女的很聰明,會炒股;
就讓我住到他們一起去買鍋碗瓢盆時
胯骨叮當響的那個節(jié)奏里。
在路邊攤,
那女的第一次舉起一個椰子,喝一種
說不出口的沁甜;那男的望著海,指了指
帶來陣雨的烏云里的一個熟人模樣,說:你看,
那像誰?那女的抬頭望,又驚疑地看了看
他。突然,他們倆捧腹大笑起來。
那女的后來總結(jié)說:
我們每天都隨便去個地方,去偷一個
驚嘆號,
就這樣,我們熬過了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