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京劇院為2010年上海世博會量身定制的創(chuàng)作劇目《關圣》的排練期間,不時從圈內朋友那里聽到一些對《關圣》只言片語的感觸與議論,這個現(xiàn)象,從一種角度顯示了人們對《關圣》這個新劇目的關注——因為上海京劇院是一個具有影響力的院團,在近些年的舞臺實踐中,上海京劇院在新創(chuàng)作劇目方面所取得的成及其影響,從某種程度上講具有一定的標桿意義,也因此,上海京劇院每一次新創(chuàng)作劇目的推出,便會引來圈內人士關注的目光。

2009年10月17日,《關圣》作為第11屆上海國際藝術節(jié)的參演劇目,在上海逸夫舞臺舉行了首場演出。那天晚上,當我走出逸夫舞臺漫步在福州路上時,舞臺上的一幕幕場景不時的在腦海中浮現(xiàn),也就在那時,朦朦朧朧地生出了把觀看《關圣》的印象用文字記錄下來的念頭——因為那天逸夫舞臺上《關圣》所展現(xiàn)的藝術風格及其追求,有別于之前上海京劇院和其他一般京劇院團演出留給我的印象,些許的回味與思索,與劇場觀眾席中陣陣的笑聲不時的交織在一起。

為了給在觀劇中留下的感性意識多一點積淀的空間,在把心中的念頭轉換為文字的過程中,時間在有意無意中延宕著。當雙手終于在鍵盤上對著電腦輸入《關于<關圣>的幾個話題》這幾個字時,“土地公、土地婆”便躍然成為第一個“關鍵詞”,因為我感覺,不論從哪個角度進入《關圣》,似乎第一個話題,都會指向土地公、土地婆。

話題一:《關圣》在怎樣的講述故事——從文本結構的角度看土地公、土地婆

顧名思義,《關圣》,當然講述的是關羽的故事。

“我期望通過這出戲……讓全世界的觀眾感受到京劇藝術的華美和關公的人格魅力……”,出品人留在節(jié)目單上的這句話可理解為《關圣》主題的點睛之筆。

“《關圣》一劇……舉凡有關主人公的幾個重要的關目都將出現(xiàn)……比如:桃園結義、錦衣玉食的曹營、過關斬將、古城會、華容道等等……”節(jié)目單上“編劇的話”中的這部分文字向觀眾介紹了劇的主要情節(jié),其中囊括了在民間和戲劇舞臺上廣為流傳的關羽人生中的精彩段落。

以上表述切入的角度,是《關圣》在講述怎樣的故事。

除了這個角度外,還有另外一種解讀《關圣》的切入角度,即:《關圣》是在怎樣的講述故事。

從這個角度進入,也許能為我們提供一個衡量土地公、土地婆在劇中的地位和作用的視角。

文本結構上,《關圣》沒有沿襲京劇慣用的分場結構模式,而是由五個章節(jié)組成。

第一節(jié): 劇一開場,便是土地公、土地婆以類似節(jié)目主持人的身份引領觀眾進入對藝術的欣賞氛圍,并向觀眾介紹劉、關、張三個主要人物和劇情梗概。這一節(jié),大概可以勉強歸納為土地公、土地婆在對觀眾進行“劇情簡介”。

第二節(jié):表現(xiàn)劉、關、張三兄弟桃園結義。在這過程當中,土地公、土地婆在中途出來一次。土地公、土地婆在這一節(jié)中沒有發(fā)揮多大作用,簡短的安排,大概是因為這場戲只有“桃園結義”一個情節(jié)的緣故,因為縱觀全劇,土地公、土地婆往往是在情節(jié)發(fā)生轉換的時節(jié)出來,同時,也許是出于為了保持劇的風格貫穿始終的思考。

第三節(jié):開場便是土地公、土地婆以桃園結義為話題由頭,然后轉入對社會當下熱門話題的調侃與言說,之后,話題再轉,引出關羽土山兵敗保護兩位皇嫂入曹營一段情節(jié);當劇情發(fā)展到關羽接印受封后,土地公、土地婆第二次出場,以當下社會的流行語及社會熱點為其主要話題,隨即預告關羽將離曹尋兄;在劇情進展至關羽得赤兔而離曹營后,土地公、土地婆第三次出來,對即將發(fā)生的故事情節(jié)向觀眾做劇情預告。

第四節(jié):關羽來到古城后,土地公、土地婆第一次出場,用類似玩笑的話語在當下時空與劇情間游走;在關羽與蔡陽對峙時,土地公、土地婆第二次出場,在卷入到劇情中的同時,依然不斷的在玩笑與調侃;在關羽斬蔡陽后,土地公、土地婆第三次出場,用調侃的方式進行插科打諢。

第五節(jié):開場,便是土地公、土地婆用快書、評彈等曲藝形式對一些相關劇情的模仿表演,接著,以諸葛亮的口氣,引出華容道一段劇情;關羽放走曹操后,土地公、土地婆第二次出場,把諸葛亮關于華容道的計謀復述出來,并嵌入現(xiàn)代的文化意識;當舞臺時空轉換為關帝廟時,土地公、土地婆便作為關羽由人轉為神的見證,隨即又轉換為類似解說員的身份引述了《三國演義》中有關關羽生命終結的記敘文字,并由此終結了《關圣》的演出。

從以上簡述中可以看出,《關圣》的文本結構是由兩部分組成的,一部分是對關羽人生經(jīng)歷的正面表現(xiàn),而另一部分的組成雖然是以土地公、土地婆的名分出現(xiàn),但實際上則是由這兩個不停轉換身份的角色作為關羽人生故事的連接線,作為歷史故事與當下社會熱點的交叉點,作為舞臺藝術表演與觀眾審美感知的融合劑而展開的。從一種角度可以說,如果沒有了土地公、土地婆這兩個人物,就結構而言,《關圣》將會是另外一種完全不同樣式的文本。也就是說,《關圣》這種獨具個性的文本結構,是以土地公、土地婆為基礎而建立起來的,在這個意義上,對土地公、土地婆在結構中的意義和作用怎么強調都不為過。

話題二:從審美的角度看土地公、土地婆

“中國傳統(tǒng)戲劇,尤其是京劇,有著相當數(shù)量的“關公戲”……新時期以來,對“關公”的題材創(chuàng)作一直未有探索,這不僅因為眾多精彩的傳統(tǒng)“關公戲”流傳廣泛,更多則困惑于如何解讀百姓心目中的這個形象?！移谕ㄟ^這出戲,挖掘“關圣”背后的文化內涵,……在不斷繼承、發(fā)展京劇藝術本體的基礎上,通過更加精致、時尚的包裝制作,讓全世界的觀眾感受到京劇藝術的華美和關公的人格魅力,更希望能讓廣大青年觀眾跨進欣賞京劇藝術的這道門檻?！?/p>

出品人留在節(jié)目單上的這段文字,傳達了上海京劇院創(chuàng)作《關圣》的希望所在。

在京劇中,確實有著眾多精彩并廣為流傳的傳統(tǒng)“老爺戲”,但在現(xiàn)實中,不論是“老爺戲”,還是一般的京劇演出,在時下都存在著如何讓更多的觀眾、尤其是年青觀眾走進京劇劇場的問題。這個問題的嚴重程度,對所有的京劇院團來說,都是不言而喻的。就一般觀眾,特別是青年觀眾而言,京劇緩慢的節(jié)奏、內容與時代的距離、表演形式的高度程式化……都是造成京劇與觀眾之間距離的重要因素?？s短京劇與觀眾之間的距離,“讓廣大青年觀眾跨進欣賞京劇藝術的這道門檻。”對今天的京劇而言,不僅具有普遍的實踐意義,同時也具有普遍的理論意義。

“《關圣》的創(chuàng)作……在不妨礙關羽的同時,增加土地公、土地婆兩個小神,來串聯(lián)主戲,加強喜劇感?！?/p>

從導演留在節(jié)目單上的這段文字中可以看出劇的創(chuàng)作者塑造土地公、土地婆這兩個角色的基本動機及其賦予這兩個角色的使命和意義。

劇中在表現(xiàn)關羽人生的“桃園結義”、“曹營掛印”、“斬蔡陽”、“華容道”等段落相對而言都是完整的,在藝術形式上,不論是唱腔、念白、還是身段、開打,都傳承了京劇的表演形式及相應的程式,不論是一般觀眾的藝術欣賞,還是界內專業(yè)的挑剔眼光,這部分段落都充滿了京劇的韻味。而只要土地公、土地婆一出現(xiàn),則讓觀眾感受到另外一種藝術的表現(xiàn)形式及其所創(chuàng)造出的另一種藝術氛圍之中。

從行當來說,土地公、土地婆屬于俗稱小花臉的丑行,但從舞臺上的實際效果來看,不論表現(xiàn)的手法,還是表現(xiàn)的內容,土地公、土地婆更接近曲藝中以逗哏、捧哏為主要表現(xiàn)形式的雙口相聲,或者換一種表述方式:是《關圣》把曲藝雙口相聲的藝術形式借鑒并融化到京劇之中。

我們知道,相聲一個非常顯著的特點,就是以藝術的形式對當下現(xiàn)實的介入,就是對日常生活中平民百姓最關心、最流行的現(xiàn)象和話題的及時表達,并在表達的過程中不時的轉換話題。這種表達沒有時政新聞的正經(jīng)與嚴肅,而是在一種調侃、玩笑之中傳達民間底層的聲音。

在京劇的傳統(tǒng)劇目中,插科打諢作為京劇的一個專業(yè)術語,主要體現(xiàn)在小花臉這個行當?shù)谋硌葜?在半個世紀以來搬演的劇目中,偶爾也會出現(xiàn)一些與劇情無直接關聯(lián)的以時下百姓民生為話題的調侃,但這類調侃在藝術表現(xiàn)形式上一般沒有相聲逗哏、捧哏的明顯痕跡,更重要的是這種藝術表現(xiàn)手法在京劇舞臺上沒有發(fā)展到足以左右一出戲的結構和審美趣味的程度。

而《關圣》則不然。

在《關圣》中,如果我們從藝術表現(xiàn)的形式方面看,演出中所產(chǎn)生的喜劇效果及其在劇中所顯示的藝術分量,基本來自劇中土地公、土地婆角色身份的自由轉換和對時下百姓民生話題的調侃與言說。

比如演出一開始,出場的就是土地公、土地婆,在他們的第一段臺詞中:

……

公婆同:歡迎各位來到逸夫舞臺。

土地婆:各位風度翩翩的領導,

土地公:各位像我一樣令人尊敬的長輩,

土地婆:各位英俊瀟灑的兄弟姐妹,

土地公:各位活潑可愛的小寶貝,

公婆同:各就各位。

土地婆:請打開別人的手機,

土地公:關掉自己的震動。孩子你沒震著吧。

從這段臺詞中可以看出,劇中雖然他們被命名為土地公、土地婆,但他們一出場留給觀眾的印象則是一種非劇中人物的身份,這段臺詞,把“觀眾看戲須知”變成了一種角色話語,對手機的反義提醒,使語言充滿了一種玩笑意味,并由此奠定了土地公、土地婆這兩個角色在劇中的藝術表現(xiàn)形式和語言風格。

接下來:

……

土地婆:你等會,演了半天了,觀眾還不知道咱倆是誰呢。

土地公:那介紹介紹。

土地婆:你先來。

土地公:我,土地公。

土地婆:我,土地婆。我比他年輕。

土地公:老夫少妻嘛!

土地公:美得你。

在這段對話中,演員扮演的角色開始轉換為土地公、土地婆,盡管人物身份有了明確的界定,但其中的“我比他年輕;老夫少妻嘛;美得你”等語言顯然不是嚴格意義上土地公、土地婆的語言,這些我們今天生活中流行詞匯的運用,雖然遠離了嚴格意義上的角色身份,但從喜劇的角度卻拉近了角色與觀眾之間的距離。

在土地公、土地婆自我向觀眾介紹了身份后,緊接下來的臺詞:

土地婆:咱倆不在《西游記》里待著,跑這兒干嘛來了?

土地公:因為匡扶漢室,三國爭霸,桃園結義,撮土為香,驚動了咱們哥倆!

土地婆:是我們夫妻,說話真夠繞的。那咱就等桃園結義,撮土為香的時候再出來,現(xiàn)在顯然是來早了。

土地公:也不算早,趕巧幫著插科打諢,疊摺填詞。

土地婆:就干這些了?

土地公:人家一動土一蓋樓的,咱就得出來上班啊。

土地婆:那樓要是倒了呢?

土地公:那動靜更大,咱更得出來了。

這段臺詞中的“蓋樓,上班”,無疑給劇中的土地公、土地婆抹上了濃濃的當下生活的色彩,而土地婆的“那樓要是倒了呢?”的發(fā)問,雖然沒有明確的所指,但“倒樓”一詞卻是今年紅極一時的流行語,作為觀眾,我無從知道作者選用“那樓要是倒了呢”這句話的初衷與立意,但這句話讓我立即聯(lián)想到今年6月23日發(fā)生在上海蓮花河畔但卻震驚全國的“倒樓事件”……

土地公、土地婆的這種藝術個性在第三節(jié)中似乎得到了更多的發(fā)揮。

第三節(jié)一開場,土地婆便在《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的歌聲中上場:

土地婆: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

土地公:有那么三個大老爺們,

土地婆:叫劉關張。

土地公:行了,你別唱了,這是京劇。

《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是蔣大為的代表作之一,是曾紅極一時的流行歌曲,把這首婦孺皆知的流行歌曲作為劉、關、張結義地點的指代,歷史典故與現(xiàn)代流行歌曲的故意關聯(lián)給觀眾帶來了一種別樣的審美機趣。

接下來的一段臺詞:

……

土地公:好什么呀,看到我手里這幅字了嗎?

土地婆:筆畫錯了吧?應該是,點、橫、撇、捺。你這個怎么是丁、圈、勾、叉。

土地公:斗地主呢你。這不是剛改的嘛,44個漢字,你不知道嗎?

土地婆:不改我還認識幾個,現(xiàn)在一改我全不認識了。

在這段臺詞中“斗地主”這三個字意味這什么大概所有的中國人都知道,在這里就不用再明言了。而之后關于“44個漢字”的話題在土地公、土地婆之間雖然只有短短的一問一答,卻把今年8月12日在教育部《通用規(guī)范漢字表》(征求意見稿)發(fā)表后立即在全國范圍內引起了一場大爭論的這個事件納入到《關圣》的劇情之中,同時還以調侃的方式表達了民間的一種立場。

緊接下來的臺詞:

土地公:得,白改。那我告訴你吧,這叫“許昌,曹操相府”。

土地婆:還有白臉的事呢?哇呀呀呀……

土地公:話說土山之戰(zhàn),殺的昏天黑地,關羽關云長是血染征袍,為搭救他大哥劉備的倆媳婦,這不,就投降了曹操。憤怒了吧,憤怒了吧。

土地婆:好感動啊好感動。

土地公:投降了你還感動?

土地婆:我問你他為什么投降?

土地公:不知道。

土地婆:不知道我告訴你。

土地公:說。

土地婆:易中天老師說過,他是為了搭救兩位婦女,你看關老爺打那個時候就知道維護我們婦女兒童的合法權益。你知道他為什么救那兩個婦女,因為那是領導的老婆。

土地公:什么呀,是兄弟的老婆,這叫忠義。

土地婆:還有一點不為人知的秘密。

土地婆:話說這個關羽和項羽,是同父異母的兄弟。

土地公:行了行了。這位老師最近人氣是夠旺的。

土地婆:還有更旺的。

土地公:誰呀?

土地婆:這和珅和皇上打起來了……

土地公:這又是哪位啊?

土地婆:這是著名的紀連海教授。

土地公:行了行了,這不是百家講壇。這是國粹。

如果單就對這段文字進行孤立的閱讀,大概很難把這段文字與京劇聯(lián)系在一起,因為這段文字不論是表現(xiàn)的方式,還是表現(xiàn)的內容,以及其天馬行空般的自由聯(lián)想,都更接近捧哏、逗哏的相聲藝術,與京劇舞臺上留給觀眾的一般印象有著相當?shù)木嚯x。而在劇場的演出中,由于這段文字調侃的是一個時下的熱門現(xiàn)象——央視“百家講壇”欄目中的著名學者及其精彩論點,因而獲得了劇場中陣陣的笑聲與掌聲。

當?shù)谌?jié)劇情發(fā)展到關羽在曹營接印后,土地公、土地婆第二次出場:

……

土地公:你說這關羽為了倆婦女,毀了一世英明,值么?

土地婆:婦女怎么了,沒有婦女你怎么來的?

土地公:我回去問我媽去。

土地婆:你媽是誰啊?

土地公:婦女啊。

土地婆:那不結了。誰說婦女沒地位,那是萬惡的舊社會。我告訴你,關羽這臉是慢慢畫紅的。人家那是忠義之紅。

土地公:忠義之紅,說的不錯。

土地婆:交朋友就得交這樣的。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

土地公:這倆是一塊的么?

土地婆:這就叫和諧。夫妻之間要和諧,社會秩序要和諧。酒桌之上交朋友更得和諧。

土地公:要是不和諧,就給自己穿小鞋。我告訴你有四種朋友不能打交道。

土地婆:哪四種?

土地公:心中有愧臉不紅的不能交,做買賣不虧的不能交,喝酒不醉的不能交,打牌不輸?shù)牟荒芙弧?/p>

土地婆:打車不坐前面的最不能交。

土地公:為什么啊?

土地婆:你說為什么呀,你給錢啊?！?/p>

在這段臺詞中,土地公、土地婆以關羽接印受封為話題起因,隨之話鋒一轉,便立即轉入了當下的話題,新老流行的政治話語一并納入其中,其后對幾種不能打交道的朋友的戲謔中,既充滿著玩笑的調侃,其中又多多少少的夾雜著某些為人之道,交友之道的一己之見。在遠離劇情一段天馬行空后,則又轉入對下面劇情的預告陳述中。

在劇的第四節(jié),當關羽對被殺死倒地的蔡陽祭拜并與張飛進入古城后,便接土地公、土地婆上場:

……

土地婆:老頭子,咱們怎么把這個人處理下去,我看著他有點瘆得慌。

土地公:起來吧,后臺有沙發(fā),上那躺著去。

土地公:行啦,還裝呢,起來吧。觀眾夠同情你的了,戲不能都讓你一個人演了,該我們倆了。起來吧。

蔡 陽:我起來吧。

土地公:后臺在那邊。

土地婆:你卸了妝再躺,別把油彩蹭沙發(fā)上。

蔡 陽:記下了。

在這一節(jié)中,土地公、土地婆這兩個角色所具有的藝術風格及表現(xiàn)手法——隨時進行角色身份的自由轉換并自由的進出劇情——通過土地公、土地婆為中介,已擴展到劇中的其他角色——當土地公、土地婆叮囑在劇中扮演蔡陽的演員到后臺去卸妝及其應注意事項時,蔡陽的扮演者也從劇中的角色轉換為演員本身。從這個角度看,這段表演顯然已跳出劇情;但從另一個角度,這種與劇情無關的對話卻又是正在演出的《關圣》中的一段情節(jié)。這種劇本結構方式,這種角色與演員、歷史與當下、故事與現(xiàn)實之間的自由轉換的藝術表現(xiàn)形式其所具有的審美意味,所產(chǎn)生的審美效果,不論是對京劇的觀看者,還是對京劇的表演者,都是新鮮的,都具有一種探索的意義。

從上面《關圣》對土地公、土地婆在劇中的藝術形式、藝術表現(xiàn)手法的分析中,大體可以看出這兩個角色在其中被賦予的藝術使命及其在全劇中的位置、分量、價值和意義。從局部看,土地公、土地婆這兩個角色的塑造和運用似乎有些離經(jīng)叛道的味道,如果從另外一個角度看,土地公、土地婆在劇場中所產(chǎn)生的喜劇效果,則體現(xiàn)了劇的創(chuàng)作者對中國戲曲傳統(tǒng)所具有的娛樂精神的一種理解與追求。從戲曲的發(fā)展史中我們可以看到,“不關風化體,縱好也枉然”雖然伴隨戲曲一路走來,但教化則是隱含在娛樂這個載體中的,教化所具有的意義需要通過一個個精彩動人的故事傳達給觀眾,故事精彩了,才能吸引觀眾走進劇場。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娛樂,是戲曲與生俱來的一種本質功能。

如果我們站得更高一點,把眼光放更得遠一點,相互借鑒、兼包并容本來就是藝術發(fā)展過程中一種帶規(guī)律性的普遍現(xiàn)象——我們眾多的地方戲劇種就是在相互借鑒、兼包并容中從無到有,從弱到強的;京劇本身就是從徽班脫胎而來,之后,京劇包容了另外一種藝術形式——昆曲;插科打諢作為京劇傳統(tǒng)的一種藝術手段,在戲中也常常離開劇情以類似玩笑的語言取悅觀眾;非京白、韻白的方言歷來是傳統(tǒng)京劇表演中的一種舞臺語言;如果我們再把目光橫向掃描一下還可以看到新的佐證:近二十年來,雜技舞臺上已經(jīng)不止是純粹的技巧展示了,情節(jié)、故事、人物、舞蹈乃至歌曲都成為雜技表演中的一種藝術元素……從藝術的發(fā)展史中可以看到,不論是什么樣的藝術形式,有市場,有變化、有發(fā)展,就有生命力,如果沒有了市場,沒有了變化,沒有了發(fā)展,其生命也就開始走向衰微乃至終結了——說到底,觀眾與市場是決定一出戲、乃至一個劇種能否生存與發(fā)展的根本因素。

話題三:土地公、土地婆與關羽的紅臉

在《關圣》中,與土地公、土地婆的藝術表現(xiàn)相近但又有別且值得關注的一點,是劇中對關羽紅臉的藝術處理。

紅臉關公——不論是小說,是舞臺,是祠堂,還是寺廟,關羽都是紅臉——這是華夏子孫的集體記憶。

但《關圣》卻另辟蹊徑。

“戲臺上的關羽都是紅臉,京劇臉譜中的紅色喻示著赤誠和忠義。我們的戲,展示了關羽的臉是如何紅起來的,每一層紅都有不同的理由和內涵。道義、忠義、仁義、情義、俠義……”節(jié)目單中“導演的話”表述了劇的創(chuàng)作者們對關羽紅臉的一種理解方式,這種理解方式在舞臺上具體表現(xiàn)為:

在劇的第一節(jié)關羽第一次出場時,從土地公、土地婆的臺詞中知道,這時的關羽還處在因在運城殺了惡霸而奔往涿州的路途中,舞臺上,一位化妝師在給關羽化妝。這時,土地公、土地婆介入:

土地婆:這位扮關公,臉怎么不紅啊?

關 羽:臉是要慢慢畫紅的。

土地公:戲是要快快演火的。

土地婆:哦,臉紅得慢,演戲得快,說話得長。

在第三節(jié)關羽在土山一戰(zhàn)中為護衛(wèi)兩位皇嫂而暫投曹營并接印受封后,化妝師第二次出場為關羽畫臉。這時,土地公、土地婆上場:

土地婆:……我告訴你,關羽這臉是慢慢畫紅的。人家那是忠義之紅。

土地公:忠義之紅,說的不錯。

在第五節(jié),當關羽在華容道放走曹操后,化妝師第三次出場為關羽畫臉,在這個化妝的過程中,舞臺環(huán)境從華容道轉換為關帝廟,這時,關羽與土地公、土地婆第一次以角色的身份進行對話:

土地公:您別轉悠了,您到家了。

關 羽:二位老丈。

土地婆:他看見咱們倆了。

土地公:成神了。

土地婆:您趕緊進關帝廟吧。

從上面的簡述中可以看出,在劇中,雖然對關羽畫臉的表現(xiàn)時間只有三次,而且時間也較短,但這種藝術處理方式卻具有多層的意味。

首先,在京劇傳統(tǒng)的老爺戲里,不論表演的是那段故事,關羽的化妝都是紅臉,沒有俊扮?！蛾P圣》在開始第一節(jié)對關羽的俊扮,意在傳達劇的創(chuàng)作者對關羽紅臉的一種理解——此時的關羽是一個人,而不是神;

其次,關羽紅臉被劇的創(chuàng)造者賦予的這種意義被轉換為一種觀眾的視覺直觀——在劇的演出過程中,化妝師三次在舞臺上當著觀眾對關羽的面部色彩進行處理——化妝也因此而成為劇的構成部分——通過關羽的面部從俊扮到紅臉的漸變過程,從一種角度暗示著關羽從人到神的漸變歷程;

再次,關羽與土地公、土地婆之間在第一節(jié)中的第一次對話內容,顯示了這三個角色此時都離開了各自所扮演的劇中人物,以一種劇情外的第三者的身份在進行對話;而關羽每一次面部色彩的變化,都是經(jīng)由土地公、土地婆的話語而展開,而結束。這種在劇情、在人物之間的自由出入,傳達出的,是一種有別傳統(tǒng)的戲劇表現(xiàn)手法及其戲劇美學觀念;

復次,把化妝這個本來是演員后臺的工作搬到舞臺上使之成為演出的一個組成部分,從戲劇美學的角度,無疑是對布萊希特間離效果的直接運用——意在提示觀眾,這不是生活本身,而是一種游戲。

以上藝術手法在京劇舞臺上的運用,本身就是一種新鮮的藝術現(xiàn)象,留給觀眾的,當然也就是一種新鮮感,而在這新鮮感形成的背后,大概應歸功于劇的創(chuàng)作者的創(chuàng)新意識及其觀念。

話題四:關羽印象

回味《關圣》,話題當然離不開劇中的主角——關羽。

“不管在世界哪個角落,只要有華人的地方,就有關羽的塑像。這位歷史人物,千百年來倍受民間的敬仰和歷代帝王的推崇,被奉為“武圣”、“關帝”、甚至是“財神”。這里頭蘊含著一種道德和文化的傳承。”以上文字引自節(jié)目單上“出品人的話”。

不管在中國的哪個角落,大概沒有不知道關羽的人。盡管對關羽的故事早已爛熟于心,但坐在劇場里,心靈還是被眼前的故事和故事中人物的品格與精神深深的觸動著。

一個千百年前的人物,一個講述千百年前關于這個人物的故事,要得到今天觀眾的認同,一個非常重要的前提就是蘊含在故事中的價值觀必須與當代的現(xiàn)實相連接,讓今天的觀者能從歷史的故事中感悟到對當下人生與現(xiàn)實的某種啟迪與借鑒。關羽在民間之所以千百年來香火不斷,作為傳統(tǒng)文化的一部分,忠義是其主要的精神價值所在。在《關圣》中,劇的創(chuàng)作者也把塑造關羽的基石建立在其品格的忠義之上。

《關圣》的第三節(jié),在土山一戰(zhàn)中,關羽為護衛(wèi)二位皇嫂而不得不暫時安身曹營,盡管曹操對關羽贈金送銀,封官賜印,百般的關愛與欣賞,用今天的語言來表述,關羽并沒有為眼前誘人的現(xiàn)實利益而放棄結義時對兄與弟的承諾,而是一旦時機成熟,便毅然離開曹營,護衛(wèi)皇嫂尋兄而去。就全劇而言,對這一節(jié)的鋪陳雖然不是那么的濃墨重彩,但關羽面對金錢、權利而毫不動心的那種氣節(jié)、那種人格價值,較之于時下因抵擋不住利益的誘惑而層出不窮的黑暗與墮落,感嘆與欽佩之情油然而生——盡管今天的我們已經(jīng)從關羽時代前行了一千八百年,但關羽這種不為錢財官位所動的精神在經(jīng)歷了一千八百余年后依然充滿了現(xiàn)實的意義和價值,僅此,便不能不對先祖的道德與情操頂禮膜拜,便不能不對當下的人格萎縮與精神退化進行深刻的反思……

在劇的第四節(jié),古城下關羽與蔡陽之間惺惺相惜中的訣別,第五節(jié)中,在華容道上關羽面對曹操是捉是放的內心博弈,盡管這兩節(jié)的故事情節(jié)側重不同,但關羽對忠義那一諾千金的認同,對個人得失那輕如鴻毛的坦蕩,使劇中第三節(jié)中所展現(xiàn)的那種氣節(jié)與人格價值更加的震撼人心,同時也更加的令人思索。

在第五節(jié)的結尾處,土地公、土地婆以類似解說員的身份引述了《三國演義》中有關關羽生命終結的記敘文字:

土地婆:據(jù)《三國演義》所述,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關羽被吳國大將呂蒙于麥城所殺,頭枕洛陽,身臥當陽,魂歸故里。

土地公:河北省當陽,河南省洛陽,山西省運城,三地均建有大型關帝廟。

公婆同:謹以此劇,獻與關圣大帝。

敬祈,忠義神勇,引領教化,弘揚忠義,護佑平安!

之后,便是所有的演員出場對觀眾鞠躬。這種安排,從直觀的角度看這應該是演出結束后的謝幕。我以為,《關圣》的這個謝幕,大概是我所看到的舞臺演出謝幕中最具個性的一次謝幕:當舞臺上所有的演員在對觀眾鞠躬后,舞臺上并沒有像一般的謝幕那樣在觀眾的掌聲中關上大幕,而是所有的演員都依次轉身背對觀眾,面向舞臺中央的關圣像跪拜,頓時,一種莊嚴肅穆的氣氛在劇場中彌漫開來。如果我們從《關圣》的藝術表現(xiàn)形式中所蘊含的藝術觀念的角度來看,此時的謝幕,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謝幕,而是劇的內容的一種延續(xù),是演員在角色間自由轉換的一種表演;從另一種意義上看,這個形式本身就是民間信仰的一種再現(xiàn)——一種延續(xù)了數(shù)千年的文化形式。在這個意義上,《關圣》的這個謝幕,是舞臺與現(xiàn)實的一種結合,是表演與生活的共同再現(xiàn),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二者之間已經(jīng)融為一體而很難再分彼此。

《關圣》,用舞臺上鮮明的藝術形象,讓今天的后來人從中感受到人格價值在中華文化中的千古意義及在當今的警世作用。

話題五:《關圣》與上海京劇院

“中國2010年上海世博會召開在即。我期望通過這出戲,挖掘‘關圣’背后的文化內涵,體驗“關圣”在華人領域的廣泛認同感,并嘗試用全新的創(chuàng)作機制……通過更加精致、時尚的包裝制作,讓全世界的觀眾感受到京劇藝術的華美和關公的人格魅力……?！?/p>

出品人留在節(jié)目單上的這段文字,向觀眾透露了兩條重要的信息:一是《關圣》的創(chuàng)作與世博會有關,二是《關圣》的問世是在一種全新的創(chuàng)作機制中完成的。出品人留在節(jié)目單中的這兩條信息,在《關圣》與觀眾見面后的第二天——2009年10月18日的解放日報上一篇題為:“《關圣》讓傳統(tǒng)文化展現(xiàn)代風貌”的文章中得到了印證:

“連日來,一部時尚新潮的京劇紅生老爺戲《關圣》在逸夫舞臺熱演。這出為2010上海世博會度身打造的新編大戲……有利于借助世博會平臺展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藝術魅力,有利于上海對外形象的傳播推廣,也有利于對當下和諧社會和誠信忠義精神的弘揚與倡導。……據(jù)悉,《關圣》在結束首輪演出后,還將于春節(jié)期間進行賀歲演出,明年上海世博會開幕后還將在逸夫舞臺作駐場表演,規(guī)劃連續(xù)演出一個月。”

定于2010年5月1日開幕的上海世博會,是繼北京奧運會后中國迎來的又一國際盛會。在半年的會期內,主辦方預計將吸引的參觀者約7000萬人次。上海京劇院作為世博會主辦地的藝術院團,無疑對世博會具有責無旁貸的、既崇高又艱巨的責任與義務,拿什么樣的劇目進入世博會,從題材的選擇到藝術樣式的確定,再到劇目的運作方式和市場預期,必然是經(jīng)過深思與熟慮的。

在這其中,我以為,一個有別于之前一些新劇目創(chuàng)作的不同之處,是創(chuàng)作這個劇目的基本立足點,或者說基本目標不是沖擊“文華獎”,也不是瞄準“國家舞臺藝術精品工程”,而是把當下市場的接受度,把時下觀眾的審美需求趨勢作為創(chuàng)作的基本前提,通過這種樣式的《關圣》,給世界范圍內的華人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魅力的認識與親和提供一個輕松、愉快的審美環(huán)境。這種對市場與觀眾需求的關注意識,相當一段時期來在我們京劇(戲劇)新劇目的創(chuàng)作中,常常在有意無意之中被邊緣化。從這個角度而言,《關圣》所擁有的這種市場意識是可貴的,是值得借鑒和提倡的。

在與之上所引的同一篇文章中還有這么一段文字:“京劇《關圣》還是為適應文化體制機制改革需求在制作模式上的一次新的生產(chǎn)、營銷實踐。該劇的制作不同于以往的傳統(tǒng)模式,而是立足上海,面向全國,尋求更大空間的社會合作,強強聯(lián)手,嘗試風險和利益共擔。

新戲由上海京劇院出品演出,并聯(lián)合北京賽塔文化有限責任公司和上海東方之星文化發(fā)展有限公司共同制作?！η蟠蛟煲慌_符合觀眾需求、具有市場前景的好戲?！?/p>

把新創(chuàng)作的劇目從制作初始就與市場機制結合起來,在制作中與其他的相關公司進行合作,共同承擔責任與風險,這種以市場為中心的運作模式,在我們藝術表演團體的改革過程中已經(jīng)不是新鮮事,至少在數(shù)年前,在雜技界、在歌舞界就早有了先行者,但這種運作模式在京劇界,上海京劇院的《關圣》大概還是第一人。

在當前的文化體制改革中,劇團的“轉制”正在逐步的推開,京劇作為戲曲這個大家庭中的老大哥,她的一舉一動,也許都會牽動這個家庭中所有成員的思維與神經(jīng),在這個意義上,《關圣》邁出的這一步,不論從文化體制改革的角度,還是從經(jīng)營管理的角度,大概都會受到這個大家庭其他成員的關注。也許,這是《關圣》在另一個層面上潛在的一種意義和價值。

順著這種思維繼續(xù)前行,上海京劇院這幾個字所占的比重就越來越大。

因為每當我的思維開始關注《關圣》時,往往會隨即出現(xiàn)上海京劇院之前推出的《曹操與楊修》、《貞觀盛世》、《廉吏于成龍》這三出新編歷史劇在記憶中的印象:1988年,《曹操與楊修》一經(jīng)推出,便先后獲得了1988年“優(yōu)秀京劇新劇目獎”、1989年“中國戲曲學會獎”、1995年中國京劇藝術節(jié)“程長庚金獎”;1999年推出的《貞觀盛事》,先后獲得第六屆中國藝術節(jié)“中國藝術節(jié)大獎”,2001年第十五屆“田漢戲劇獎”一等獎,第三屆中國京劇藝術節(jié)“金獎”,2002年獲文華大獎及國家舞臺藝術精品工程(2002-2003年度)“十大精品劇目”稱號;2002年上演的《廉吏于成龍》獲第四屆中國京劇藝術節(jié)“劇目金獎”,第九屆中國戲劇節(jié)“優(yōu)秀劇目獎”,并于2008年搬上銀幕。

在被業(yè)內贊譽為“尚長榮三部曲”的這三出新編歷史劇中,那厚重的文化積淀、發(fā)人深省的主題開掘,嚴謹?shù)慕Y構,深刻的內涵、精美的二度創(chuàng)作、鮮活的人物塑造……所展示的美學意境及藝術魅力,充分的顯示了上海京劇院在藝術上的氣魄、追求與鑒賞能力。從某種程度上可以說,在這二十余年間,上海京劇院引領著京劇界新編歷史劇的風氣之先。

之所以每當思維在關注《關圣》時往往會聯(lián)想到“尚長榮三部曲”,是因為《關圣》與“尚長榮三部曲”之間不論是在藝術形態(tài)上,在美學追求上,在劇場效果上,其間的反差之大,在某種程度上很難想象他們都出自同一個戲曲團體——上海京劇院。而也正是從這個巨大的反差之中,體現(xiàn)出上海京劇院寬廣的藝術胸懷,不拘一格的探索精神,不沉醉于過往榮譽的清醒和敢為天下先的勇氣。

今天,《關圣》才剛剛進入觀眾的視線,前面的道路還很長,《關圣》的前景如何,還有待于觀眾與市場的檢驗。我以為:不論未來的《關圣》將是探索路上的獨行者,還是由此而引發(fā)多米諾骨牌效應般的潮流,上海京劇院在對創(chuàng)作不懈追求的實踐中所蘊含的藝術精神,創(chuàng)新精神,務實精神,都是值得學習、值得提倡、值得發(fā)揚光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