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 子
他大學(xué)畢業(yè)后,猶豫了好幾天,還是告訴父親,想去上海或廣州這樣的大城市闖一闖。比起發(fā)展相對緩慢的北方的一個中等城市來說,畢竟,那樣的工業(yè)大都市機(jī)會要多一些。而他,也對外面的世界有太多向往,覺得生活了這么多年的城市太小,已經(jīng)放不下他的夢想。
父親沉思片刻,問他,是否下定了決心。
他點(diǎn)點(diǎn)頭。
那就去吧。父親笑笑,拍拍他的肩。這是父親習(xí)慣性的動作。
就這樣他去了南方,先是上海,然后廣州,最后到了深圳。離家越來越遠(yuǎn)。
大都市的機(jī)會的確多一些,但競爭也更加激烈。他很刻苦,努力堅持,為事業(yè)打拼,出去三年,都沒有回過一次家。
起初也常常在忙碌之余惦記父親。他畢業(yè)那年,父親剛好退休,而且?guī)啄昵澳赣H因病去世,他這一走,家里也就剩了父親一個人。最初的猶豫,也是怕他走了之后父親會孤單。
好在父親把生活安排得不錯。每次他打電話回去,父親不是在老年活動中心和老友打撲克,就是在打門球,還迷上了書法,甚至有次參加了市里的中老年交誼舞大賽……總是很忙碌很熱鬧,有時候還沒說幾句,父親就會催他掛電話,說忙著呢,要他別惦記。
如此,他也就放下心來,一心撲在事業(yè)上。三年后,終于在深圳一家不錯的公司站穩(wěn)了腳跟。
2010年春節(jié),他終于可以放松一下,回家過年了。
早早定好了機(jī)票,把要回去的消息告訴父親。父親并不顯得特別激動和欣喜,問他回來住幾天,說他年后還有個書法比賽,不一定有時間陪他哦。
他笑,覺得退休后獨(dú)自生活的父親,日子過得比他還充實(shí)。
除夕,他回到了家。說不一定有時間陪他的父親,早已經(jīng)把家里收拾得干凈整潔,準(zhǔn)備好了豐盛的飯菜。
他帶了好酒,父子倆聊得盡興。他聊他這些年打拼的經(jīng)歷——當(dāng)然,只說成功的。而父親,亦是滔滔不絕地描述他無限熱鬧的老年生活……聊著喝著,不覺,兩人都有了酒意。
吃完年夜飯,父親顯得有些疲倦了,坐在電視機(jī)前打瞌睡。他讓父親去睡,父親又不肯,后來,竟然在沙發(fā)上睡著了。最后,還是他堅決把父親送進(jìn)了臥室,安置父親睡下了。
父親睡了,他自己坐在電視機(jī)前,覺得有些索然無味,干脆,也回房睡覺。
他的房間一切都沒有變,好像還是他離開那天的樣子。以前看書的桌子上,依然擺著他學(xué)習(xí)之余曾經(jīng)和父親對弈的棋盤。
他笑笑,在桌前坐下來,卻忽然感覺有什么不對。眼前的棋盤上,儼然是一副走了一半的棋局。桌面很清潔,但燈光下的棋盤和棋子上,卻都落滿了灰塵。
下意識地,他拿起一枚棋子,棋子的灰塵沾到手上。猛然間,他的心就是那樣不可抑制地緊緊收縮了一下。他想起來了,這是他離開家前和父親下過的一局棋,當(dāng)時因為他悔棋,父親不肯,結(jié)果父子倆僵在那里。后來父親說,先不下了,等到他想好了再接著下。
然后他忙著離開,那盤棋,最終也沒有下完。只是他沒有想到,三年后,這盤沒有下完的棋,竟然還好好地擺在那里,任憑上面落滿灰塵,父親,也不曾舍得收拾。
那一刻,醍醐灌頂般,他看到了父親生活的真相——父親是孤單寂寞的,那些繽紛熱鬧,那些忙碌喧囂,不過是為了讓他在外面安心而制造的假象。父親不是愛熱鬧的人,母親走后,父親所有精力和情感都放在了他身上。甚至口口聲聲說要參加書法比賽的父親,都不曾在家里備下筆墨……
窗外,舊歲新年的鐘聲已經(jīng)敲響,他的眼淚,就那樣一滴滴落在棋盤上。他在那一刻做了決定,過完年,他不走了。以后,再也不走了。不管外面的世界多么大,他都不再離開父親不再離開家。對于他來說,人生的各種機(jī)遇會有很多次,可是父親,只有一個。他要留下來好好地陪父親下完這盤棋。
用一輩子的時間。
摘自《現(xiàn)代婦女·愛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