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遠清
《臺灣當代文學事典》,古遠清著,將由上海辭書出版社出版
朋友們希望我寫一部《臺灣文學史》,可由于種種原因未能如愿。猶記得七年前,當北京一家出版社社長約我寫一本《臺灣文學地圖》時,我還有點猶豫,但盛情難卻,只得依約完成了任務。當書稿配好插圖出清樣時,那位社長因年齡關系和我一樣“回家賣紅薯”去了?!叭艘蛔?,茶就涼”,該出版社不愿再將這部書稿列入出版計劃,我只好讓這部“地圖”在中國地圖上的各地出版社行走、流浪,結果是杳如黃鶴。偶有回音,也是“拿錢來”!正當我感到茫茫暗夜無盡頭時,突然前面露出曙光:上海辭書出版社愿意接受這顆“紅薯”,且不要任何資助,支付稿酬,這使我有如遇知音之感。
為了不辜負辭書社的美意,我決心將原來的書稿拆散重寫,下決心用辭條的形式去考察臺灣當代文學的產生、轉化和演變,將漂移于不同歷史文化場域過程中被遮蔽或變形的現(xiàn)象、事件挖掘出來,讓其成為一部特殊形態(tài)的當代臺灣文學史,以證明“重寫”臺灣當代文學史之必要和“重寫”之可能。這不是出于自戀或狂妄,而是出于一種以更新的研究方法去開拓臺灣文學研究新領域的愿望,也出于對自己學術生命的珍惜??僧斘野堰@一計劃告訴一位同行后,他不無醋意地說:“老古,你已經這樣古老了,還在我們中間擠來擠去干什么!”我想,我有這么古這么老嗎?反觀這位學者,頭頂上也蒙“不白之冤”,已接近“賣紅薯”之年哩。學術研究本無所謂退休或不退休。于是,我忘記了自己的年齡和“老秘”內人一起上陣,加班加點在2010年春節(jié)的鞭炮聲中將這部書稿殺青。
有朋友問:書中所寫的“論爭”和“事件”有何區(qū)分?答:“論爭”一般局限在文學領域,“事件”則超越了文學意義而成了新聞話題,它帶有公共性和時效性,有時還和政治緊密相關。又問:為什么不用《臺灣當代文學辭典》的書名?答:臺灣當代文學范圍廣大,下限無盡頭,本書許多辭條屬不久前發(fā)生的思潮、現(xiàn)象、事件,還未經歷史沉淀,故辭條的釋義無法做到經典化;又由于自己遠未窮盡臺灣文學的資訊和史料,且在寫法上難于長短一致,故此書并非是嚴格意義上的“辭典”。
當這部工具書面世時,我不知道它是來得太快還是太慢。至少我覺得自1989年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首部《臺灣新文學辭典》后,大陸再過20年才出同類書,這不是多了而是少了,而且時間也晚了。臺灣當代文學已走過60多年,其中跨越現(xiàn)、當代文學的作家絕大部分已作古。當我來到臺灣大學圖書館發(fā)現(xiàn)劉心皇的《當代中國新文學大系·史料與索引》這類書20多年來就只出過這一本時,尤其是當我奔波于臺灣南北兩地尋找全套《藍星宜蘭版》空手而歸時,當我向某些當事人求證余光中鄉(xiāng)土文學論戰(zhàn)期間向“國防部”檢舉陳映真一事“目擊證人”不是住院就是記憶模糊時,我覺得自己寫史的構想要是提前10年就好了。當然,大陸的臺灣文學研究起步晚,這與當年閉鎖有關。在改革開放前,有誰聽說過瓊瑤,聽說過白先勇和吟誦過《鄉(xiāng)愁》???就是有(其實誰也沒有見過),多半是罵一聲腐朽沒落的資本主義文藝便揚長而去。大門打開了,彼岸的探親船啟動了,臺灣文學也跟著登陸。大陸學者在研讀之余出了多部《臺灣文學史》及其分類史、專題史,而臺灣那邊,直到現(xiàn)在還未出版過一部嚴格意義上的《臺灣文學史》。至于工具書,多年前就聽說對岸有編撰《臺灣文學辭典》的宏大計劃,據(jù)說有關部門還撥了巨款,可“只聽樓梯響,不見人下來”。我猜想此辭典出于多人之手,彼此步調不一致——只要有一個人遲交稿,就會影響書的出版。而擺在讀者面前的這部《臺灣當代文學事典》,卻由一人獨立完成。孤家寡人寫書的好處是觀點前后統(tǒng)一、文風一致,缺陷是不能集思廣益,且掌握的資料不像多人合作那樣全面和豐富。這次編寫“事典”,我深深感到“一只巴掌拍不響”。
作者古遠清在臺南看望蘇雪林,1997年
編辭典,應以第一手資料為主,我是盡量這樣做的。但必須坦言,我無法將所有臺灣雜志過目,更不可能擁有書中寫的全部作品,這就難免出現(xiàn)紕漏。孤軍奮戰(zhàn)的困難也正在于網羅所有作家作品之難,確定不是那么重要的書和那么有貢獻的作家該不該上“事典”之難,還有不同版本??敝y。然而這難那難,只要有恒心,就有可能化難為易,將辭書的謬誤減少到最低限度。記得我1995年初次訪臺時,1930年代的老作家胡秋原曾和我說:“寫作是一人麻將?!蔽椰F(xiàn)在才明白這句話的含義,原來一個人寫書的樂趣正不亞于與人在方桌上擺長城。回想這一年多來,我未擺長城倒像挖礦工人一樣沙里淘金:本來可歇筆了,又發(fā)現(xiàn)了新資料;本來可統(tǒng)稿了,可從澳門大學和香港大學訪問歸來后,又收到朋友從臺北寄來重達數(shù)十公斤的新書,還有原先復印的許多新資料,又得重新補充、修訂。總是寫不完,總是沒有定稿的時候,最后發(fā)現(xiàn)還差了一個《臺灣當代文學大事年表(1945—2009)》,又奮戰(zhàn)了數(shù)月,我由此也樂在其中,樂在新發(fā)現(xiàn)新修訂的亢奮之中。
我深知,《臺灣當代文學事典》只是一部小型工具書,不能無限膨脹,必須惜墨如金,因而將作家小傳盡量縮短,而對新出現(xiàn)的文學現(xiàn)象、事件尤其是與大陸文壇相異之處,則盡可能加以記載。臺灣本來不僅是文學大省,而且在文學的發(fā)展變化上,走著與祖國大陸不同的路,出現(xiàn)了許多有臺灣特色的作品,填補了內地“魯迅走在金光大道上”時代的空白,與此同時出現(xiàn)了不少大陸讀者難以理解的現(xiàn)象。對于這樣一個蘊含著豐富寶藏的臺灣文壇,盡管兩岸學者在深入挖礦,但總有遺珠之憾,像本書中所寫臺灣的《“大陸文學”》、臺灣的《“日本文學”》、《查禁張道藩的歌詞》、《張腔胡調》、《兩報三臺》、《朱氏“小說工廠”》、《文化漢奸得獎案》、《胡秋原回應〈紅旗〉雜志之誹謗》、《周令飛飛臺引發(fā)的魯迅熱》、《北鐘南葉中李喬》、《后遺民寫作》、《“泛綠文學陣營”》、《雙陳大戰(zhàn)》、《三陳會戰(zhàn)》、《余光中向歷史“自首”》……便是過去的臺灣文學史書未寫到或語焉不詳?shù)?。把這些材料請到“事典”中,不是為了獵奇,也不光是為了增強可讀性,而是通過還原歷史真相,回到歷史現(xiàn)場與昨日對話,以增加此書的歷史厚度和學術價值。我力圖將史料與史識相結合,可讀性與學術性相聯(lián)結。文字精簡誠然必要,但要確保內容的豐富與多姿,尤其是辭條的新穎和科學,釋義的完整和準確,以及例證的充分和典型。
一位老友聽說我還應一家出版社之約寫臺港文學教程,另有澳門文學編年史等著完稿,怕我太勞累,便勸我去出國旅行,在欣賞良辰美景中吟誦徐志摩的佳句:
你再不用想什么了,你再沒有什么可想的了。
你再不用開口了,你再沒有什么話可說的了。
我聽了后一笑置之。我不是又古又老的植物人,每天還騎自行車奔走于書店與菜場之間,自信思維還像青年時一樣活躍。
鑒于地圖上臺灣的形狀就像紅薯,人們常常用紅薯或蕃薯作為臺灣的代稱,因而我這些研究臺灣文學的書稿也可以說是“紅薯”:它正等著燒烤等著出爐等著上市等著叫賣。生產正忙的我不可能“沒有什么話可說”,我想說,愿聞兩岸同行的指教和讀者的批評,以便有機會再版時讓這顆新“紅薯”燒烤得更香甜更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