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鳥和魚

梁學(xué)明

飛,傾盡了一季晶瑩落雪的皓白翱翔,迎向月光,吞吐芬芳。

鳥,吟頌了整片蒼茫牧野的嘹亮高歌,鳳凰花開,春逝頭白。

和,和著晴空白日乾坤朗朗,和著天地四季晨鐘暮鼓,見證相愛的極限。

魚,緣木求魚,木知木覺,靜候縱身躍龍門的機會,只求飛鳥匆匆一瞥。

“海鳥和魚相愛只是一場意外?！?/p>

最后一只飛鳥離開的時節(jié)是秋末。

天氣漸寒,降雪在即,步入隆冬之前除了大規(guī)模遷徙去南方?jīng)]有更好的過冬方法。

深北湖澤,視野內(nèi)全部的翅膀瞬息扇動,轟轟隆隆,遮天蔽日,飛往冬日里暖陽萬丈的南方。

飛鳥眼里露出無限的欣悅向往,南方冬天,持續(xù)散發(fā)明晃晃的迷幻色澤。

就像在春天——

樹是全年蒼翠的顏色。樹脂香氣濃烈,陰影和光在樹干的斷層缺口交接。

風(fēng)是撲朔迷離的木偶人,由全然隱匿的細(xì)線操縱,時不時給你溫柔一刀。

水是手心回歸的清冽,不似破冰激越,恰如孑然獨立的少年,白馬銀鞍意氣風(fēng)發(fā)。

——南方冬天,無數(shù)溫暖美好的意象拼綴出泥暖草生的簡單幸福,讓飛鳥誤以為那是春天。

飛鳥們齊齊振翅,全力以赴,只為盡早到達(dá)那花朵燃燒、風(fēng)蝶艷艷的國度。

倦鳥余花,他是落單的飛鳥,唯一的例外。

他太留戀北國齊天的白樺潮濕的蘆葦,顧不得低溫,于如畫風(fēng)光之中飛旋翱翔。

他又如此大意粗心,以至于忘記飛往南方的路線,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始終徘徊在原地。

溫度低,他使勁拍打翅膀抵御凜冽寒風(fēng),羽毛摩擦冷空氣,猶如患自虐癥的病人。

天空為了呼應(yīng),也猶似一張久病不愈者的臉。

時間推移,他甚至不清楚當(dāng)初究竟癡迷北方什么,值得作這般無渭犧牲。

飛鳥記得一個在黃昏里哭泣的孩子。夕陽拉長身影,男孩半蹲,伸出手指用力揉眼睛。

同伴散開,男孩想辯解什么,只一個勁咬牙忍住淚,假裝被大顆沙粒迷住了眼。

他看到男孩像看到自己,沒伙伴聽他辯白,曾經(jīng)驕傲的飛鳥落下酸咸苦澀的淚。

飛鳥的眼淚滴落在魚的眼眶。

“有人說魚的記憶只有7秒。7秒之后它就不記得過去的事情了。周圍的一切又都變成新的。

“所以在小小的魚缸里,它永遠(yuǎn)不覺得無聊。

“因為7秒一過。它游過的每個地方又都變成了新天地?！?/p>

長久以來,她都是快樂自在的魚。

碧幽幽的深海里,珊瑚緩慢移動,貝殼繁墜鋪陳甬道,海星蜂擁直上。

茂密纏繞的海藻叢,水草肆意浮動。與幼年水蛇細(xì)長的軀干相互糾纏。

流沙飛速滑落,伴隨沉悶震動的地核回聲,巖漿溢漏,火山應(yīng)激噴發(fā)。

不是魚缸,魚在海洋。在深水里無生死枯榮的彼世。

魚永遠(yuǎn)不懂寂寞,健忘而盲目地暢游,7秒過后,游過的每個地方又變成了新天地。

魚承認(rèn),那個黃昏與眾不同。

魚捕捉了一只飛鳥的影:飛鳥飛翔的方式,矯健的身姿。潔白的翅翼。

魚邂逅了一滴輕盈的淚,迅速輕易地,改變魚跳躍的姿態(tài)記憶的方式。

臨水照花的倒影深刻而真實地刺激了魚長久以來習(xí)慣隔岸觀火的神經(jīng)。

“你給我一滴眼淚,我就看見了你心中全部的海洋?！?/p>

飛鳥飛到哪兒,魚就跟著游到哪兒。

直到某天,風(fēng)雨大作,烏云密布,閃電劈開蒼穹,萬靈躲閃。

唯天上水中兩只騰飛翻躍的身體被暴戾強烈的光線照得煞白。

飛鳥發(fā)現(xiàn)魚,俯身,仔細(xì)端詳這海底不請世事的生物。

魚第一次近距離飛鳥,羽翼純白,翅翼豐滿。

7秒的記憶無限延續(xù),歸屬在彼此節(jié)奏默契的呼吸問得到最終確認(rèn)。

臺歡生枝,鴛鴦爭渡。愛情的產(chǎn)生從來都是這樣萸名其妙。

翻滾洶涌的海潮漸漸平息,像小美人魚天亮之前灰飛炯滅的泡沫,無疾而終的傾慕。

“飛鳥以為把魚舉在空中是善舉?！?/p>

魚想更接近飛鳥些,想方設(shè)法把身體更多曝露于海面之上。

魚愈是盡可能多地探出軀體,鰓內(nèi)氣體交換頻率愈發(fā)急促,大腦常因 供氧不足出現(xiàn)短暫空白。

魚感覺暈乎乎的,使不上力,好像被海草拉住尾巴,制造她與飛鳥的距離。

魚因此更加極端地逃離水面,昂頭迎向飛鳥,伴隨痙攣的疼痛,鰭痛苦抽搐。

魚此時看到的飛鳥已漸漸縮減成一塊灰白色的暗影。

飛鳥想更接近魚些,一直緊貼海平面飛行,冰涼的海水打濕他的羽毛,寒冷加劇。

飛鳥從來不知道海水居然這么咸澀,成澀到足夠穿透肌體侵襲血液,灼灼發(fā)燙,森森刺骨。

飛鳥努力拍動雙翅向前飛,任何時候停下來都有血管僵硬、死亡墜海的危險。

飛鳥視線范圍內(nèi)是魚迎頭相對的虔誠,他脈脈迎接她直指天空的目光。

飛鳥以為魚期待翱翔,于是用盡全力將魚托舉在空中,魚氣息奄奄,腦海浮現(xiàn)華麗幻覺。

魚的幻覺里,她和他身處冬日如若春朝的南方,花樹璀璨,飛鳥和魚微笑著接吻。

海風(fēng)揚起,魚從飛鳥的翅膀順勢滾落,跌進(jìn)深海好幾分鐘,呼吸才慢慢恢復(fù),清醒。

飛鳥和魚的旅程似乎永遠(yuǎn)沒有盡頭,就像南方溫暖美好的意象,永遠(yuǎn)遙隔千里。

“你勇敢,我宿命,你是一只可以四處棲息的烏,我是一尾早已沒了體溫的壹。

“藍(lán)的天,藍(lán)的海,難為了,難為了我和你?！?/p>

冬天無可避免地到來。海面結(jié)起厚冰,溫度驟降。

飛鳥和魚再不能像先前那般親密無間,殊途同行。

魚欲圖用力掙脫厚重冰層的束縛,于是使勁拿身體頂撞。

飛鳥想阻止魚的奮不顧身,于是羽翼緊貼冰面,用體溫融化冰雷。

終是徒勞。

死亡的時候,飛鳥張開豐滿雪白的雙翅,魚熾烈鮮紅的血浸透冰層,染紅飛鳥的羽毛。

那樣子,像一顆心的形狀。

于是,泰戈爾寫出了極負(fù)盛名的《世界上最遙遠(yuǎn)的距離》,靈感胎生于飛鳥和魚的故事。

于是,一個叫 GiGi的短發(fā)女生唱:有愛就難不倒,我要對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