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華堅
一切僻靜,只因為生長。
潔白和綻藍,在山澗,在流水邊,在高高矮矮的樹林和草本植物之間,終于摒棄了張揚。
它們盛開。
當所有世外的秘密隱蔽在此,在此開放。我聽到時光低沉地說:
——一切將如你所愿。
清晰些,更清晰些。
啊,是野蘭的聲音,正在隱忍與寂靜中傳揚,正在石壁上攀援!
我走過的道路上空,現(xiàn)在有一只蝴蝶翻飛。是一只花白的蝴蝶,單薄的蝴蝶,去向末卜的蝴蝶,翩躚生死的蝴蝶。
我走過的道路上,有一隊螞蟻正在通過。是一隊渺小的螞蟻,固執(zhí)的螞蟻,赴湯蹈火的螞蟻,輕生重死的螞蟻。
我走過的道路中央,一個人正站在路中央。是一個無措的人,執(zhí)著的人,行進的人,靜止的人。
正是正午時分。
陽光鋪天蓋地流瀉下來。
他的倒影,成全了不必下蹲卻自然下沉的渴望,在蝴蝶和螞蟻的簇擁下,共同度過一天里最踏實的午間時分。
站在破舊的木門前,你笑了。
白襯衫,黑夾克,舊皮帶,灰褲子,挺直的腰桿。連接雙腳的倒影,由近至遠,歷數(shù)老街上每一塊磚。
我見過很多表情,但沒見過這么生動和陌生的表情。
你笑了。
那笑,先是比陽光爽朗,然后像浸入沙子的水,慢慢消失,變得嚴肅而且空洞。
像煙花散盡,滿地暗紅燦爛,隨風飛散……
灰色的絨毛,抓著柳枝,隨風晃動。
有時我們會忘記這些晃動,忘記觸手可及卻又宛如遙不可及的幻像,忘記這些輕的存在。
這個時候,總覺得有些莫名其妙的神秘,要長長憋一口氣,然后還要把聲音吐出來。
而這些聲音顯然不會比柳條重。
也不會改變什么。
天仍灰,地仍靜,樹仍枯。
干枯的柳枝上灰色的絨毛下壓抑著的綠,仍然不動聲色,高低起伏,錯落有致。
而那灰,仍在離去,仍在返回,輕微的往返正在形成磅礴的火焰,形成一種假設(shè)。
假設(shè)大地和藍天——
現(xiàn)在到底需要什么樣的顏色?
還沒有到達道路拐角的時候,就看到那些磚壘積在一起了。純白和橙黃間紋的圍墻中,無數(shù)磚塊積疊成一幢頗為時尚的教學樓,在遠郊的夕陽中熠熠生輝。
夕陽中有飛揚。
漫不經(jīng)心的飛揚,正在漸漸沉默,成為一道疼痛的傷痕,橫在來去無著的路上,和遠遠望去的我,對視。那是——
四個字的痕跡:××中學。
前面兩個字的支架朝天刺去,字卻不知去向,“中學”二字依然清晰,“中學”在空空蕩蕩的風中,茫然失措,拖著長長的影子,向遠處散落。
在東北,看到遼闊無邊的黃土。黃土上有山梁、樹木,有連綿殘敗的房屋。
現(xiàn)在好像它們就是整體,是全部。
眼前這黃色的東北大地和我知識結(jié)構(gòu)中的東北大地區(qū)別甚大。三十幾年來,東北大地在我印象中是黑色的,肥沃,縱深,植被連綿。
眼前的事實,不是。
它是黃的。只是黃的。
在這個接近南方冬天的時節(jié),黃色的大地,高低起伏,凸凹中有一根根直立著的樹,樹上一片葉子也沒有。
溫度逐漸低落,我看不到它們的走向。我只看見一小片一小片白亮,零碎和輕微地降落。
它們搖搖晃晃,從高處下來,飄到低處去。
沉默良久,我才醒悟,下雪了。
白色的碎片,飄到臉上,貼在眼睫毛上,嘴唇上,鼻子上,頭發(fā)上……
老半天才記起把雙手伸到第一次置身其中的碎片里,讓這些白色的輕落到掌心。它們在我的掌心或躺或站或斜立,沒有秩序,隨意里隱含縱情。
當手掌變得雪白。當雪白覆蓋了手掌與生俱來的紋路之后,我把頭低下來,讓掌心里的雪花給燥熱的臉降溫,讓這些純潔和悲憫捂住我的眼睛。
臉很熱,而雪花清涼。
就像一條黃瓜,生長在照片上。
沒有蔓藤,沒有牽連的葉子,沒有沾上泥土,沒有隱隱傳來水的氣息。它的外殼堅硬,凸凹分明,那些黃,天生就一道一道地排列。
那些黃顏色,鮮艷、活潑卻又絕望。
所有這些特征,歸結(jié)到一起,它還是像一條黃瓜。這條孤獨的黃瓜,這條堅硬的黃瓜,被一只手從河里撈上來,被四只手洗干凈,被兩只手拍成照片,現(xiàn)在被一雙眼睛在深夜里久久盯著。
我相信云朵的任何變化,哪怕瞬閃即逝,都是率性而為。比如現(xiàn)在看到這朵云,在天上的生起和消散。
我相信它們的上天已經(jīng)沒有恐懼,而且無比寬容,云朵才會如此坦然地起伏和往返。
起伏和往返的,還有它們交錯而過留下的寂靜,一直在大地上方漂泊和彌漫,既無處安放,又懸而不決。
抽穗、打漿、成熟……準確地踩著時令演變。像是早有預謀的行動,稻谷準時點燃了這場綠色的漫天大火。這自地底升起來的大火,把其他顏色都淹沒了。漫天的綠色里,所有目光如同落入大海的雨線,在廣闊、深邃和不容置疑的未知中一瞬間便銷聲匿跡。
但是激昂之后,它們將腐變?yōu)榘迭S、黑灰和蒼白,覆蓋并融進生長它們的土地——
命運中提煉死亡的質(zhì)量,還原泥土豐厚的原色。
建筑工地上的白熾燈照著往年壘疊的斷墻,這樸素的高度,船一樣立在堅硬的土地上。
[干枯的路面上,塵土飛揚。
這里缺少一滴水。]
在塵灰的掩護下,一個扛著鐵釬的影子突如其來。他在斷墻缺口處,隱進了墻的另一面。
我把花盆舉向空中,讓花盆里矮小、單薄的蒿草,去到我所能到達的高度。
余暉中,我忘記了它們已經(jīng)枯敗,忘記它們在這里經(jīng)受過的風寒,忘記它們將很快被北風吹得不知去向……
它們沒有葉子,草稈剝脫,殘舊不堪。
現(xiàn)在,它們身不由己,在夕陽里,像活著一樣挺立。
白晝一路沉默,往西跑去。我的嘴唇,現(xiàn)在只留下芳香,一小抹緋紅,伴暮入冬。
亮地里那些事情,早已整裝待發(fā)。它們將冰清玉潔和落花流水,像我一樣,一醉不醒。
[在自己的寵愛中,自己和自己短兵相接,完敗自己,成為你的俘虜。堅硬以柔軟的方式,狠狠愛上繁華和衰敗。這短暫生命里意味深長的一部分,使時間、地點、人物和過程,省略為鐵打的事實。
我不再猜測了。睜開眼,肯定都是全新的。]
就像這盞馬燈。就像這架在舊桅桿上的光。
夜色未完全來到之前,點亮。輕輕晃動,擦新全部過往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