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興濤

“她”字誕生于五四時期，最先孕育于《新青年》內部，最早被追趕“新潮”的北大和其他高校那些致力于文學革命的“新青年”們大膽“嘗試”，而且其得以運用之初，也正是國內“男女同?！?、“婦女解放”的呼聲響亮，國際上婦女參政運動也正處高潮之際……凡此種種，都不難引發(fā)今人對現(xiàn)代“男女平等”觀念與“她”字問世的正當性論證之間歷史關系的無限聯(lián)想。在今人眼里，至少在想象力并不發(fā)達的筆者看來，與“伊”字那容易帶給人的“小鳥依人”的感覺相比，“她”字與“他”同音近形，似乎也更能顯現(xiàn)一種與男子平起平坐的“獨立”而“解放”的婦女形象，并因此與歷史記憶中的“五四新女性”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

拒“她”擁“他”

以男女平等觀念反對“她”字有三種表現(xiàn)。一種表現(xiàn)，是有人借男女平等觀念，反對“第三人稱”男女性別詞的區(qū)分。1920年4月16日“她”字問題爭論高潮中，有個叫壯甫的人發(fā)表在《覺悟》上的一封公開信為代表。該信寫道：

現(xiàn)在一般提倡新文化的人，對于婦女解放問題，不都是在高聲說什么“剪發(fā)”、“去裙”、“廢裝飾”、“男女交際公開”、“男女同校”的頂時髦的話嗎？他們所以這樣不遺余力地鼓吹，是什么緣故呢？無非是想將男女的界限打破，叫世界上的男女，除開生理的關系外，沒有區(qū)別，一同走到“人”的地位上。既是這樣，那我就有一件不可解的事了。

“她”這個字，是不是指女的“他”字呢？如果是的，我就有點意見：這“她”字或者仿效英文She 意思，或是我國文字里原有的。二者之中，無論如何，我都極端不贊成。為什么呢？若說從外國學來的，那我敢說這番的學西人，就太沒學好了！在這個竭力消滅男女行跡的時候，標出這樣一個新式樣的“她”字，把男女界限，分得這樣清清楚楚，未免太不覺悟了。若說是我國文字里原有的，古書上本來不是這樣解釋，即使是這樣解，幾千年的舊禮教——舊習慣都要廢掉，難道一個無謂的事，不應該廢掉嗎？

持這種意見的人絕非少數(shù)幾個，而是時有所見。隨后，就又有一名叫憶萱的人給《民國日報》的編輯邵力子寫信，對《覺悟》雜志總好改“他”為“她”字來區(qū)分男女第三人稱表示疑惑和不滿。該信寫道：“覺悟欄內，不是主張不分男女界限的嗎？我記得以前還有人批評女子不要稱女士！現(xiàn)在用這‘她’字，不是異曲同工么？照這樣分別起來，那么……凡有關于女性代名詞，都應加一女字偏旁才行，這種也算是新文化嗎？是應當提倡的嗎？”

當然，這樣一種意見也隨即遭到了反駁。如前述那個“壯甫”的信發(fā)表后，主張男女第三人稱單數(shù)詞要加區(qū)分的“大同”其人就很快回擊道：“我們現(xiàn)在是研究文字上混用男女兩性的第三身單數(shù)的代名詞，并不是要主張男女要有區(qū)別。這是壯甫君誤會了！照壯甫君的意思，要男女兩個字都消滅，從新造一個男女兼性的字來代用，這個字或許可以造，但不過要世界上的人都變?yōu)槟信嫘裕遣荒軌蛟斓??！鄙哿ψ釉诮o憶萱的公開回信中，也表達了類似的意思，他說：“第三身單數(shù)代名詞，女性和男性不同，不過為文字上容易辨別，和男女不分界限的主張沒有妨礙。這個理由，說過的人已很多。第一身和第三身的女性代名詞，不必加女字偏旁也曾經(jīng)多人討論過……不過我們要認定這完全是文學上的問題，與男女界限是沒有關系的。”

五四時期男女平等觀念影響“她”字問題的第二種表現(xiàn)，是當時有人主張把“他”字留作男女公用的符號，“他字下男性注男字，女性注女字”，也就是分別寫作“他男”或“他女”的。這種意見，故意與此前周作人那種把“他”字留給男性、以“他女”代表女性的主張有所區(qū)別，顯然也是基于男女平等的原則。但最終，此種與“她”字競爭的意見卻被時人認為“笨拙”而遭到淘汰，影響很小。

當時，借男女平等的理念反對“她”字的第三種表現(xiàn)，也是影響最大最長久的一種表現(xiàn)，則是拿“她”與“他”字的偏旁說事，以此擁護女性第三人稱單數(shù)詞使用“伊”字。有些女權運動的實踐者，甚至因此長期而公開地拒用“她”字。

率先從這個角度出發(fā)考慮問題而別出奇招的，還是那個帶頭公開反對“她”字的寒冰。1920年4月，他在《關于她字問題的申論》中說明那種將“她”字讀作“伊”音、不如“徑用伊字”的時候，就曾指出：“因為他字是人旁，伊字也是人旁，從男女平等的精神著眼，既屬公平，還免了十分矯柔的形式，比較上是好的?！敝徊贿^寒冰當時的主要爭論點并不在此，沒能就此展開發(fā)揮，也未見有人對此及時作出回應而已。

女權主義者拒用“她”字

“她”字的流通不僅受到來自純語言學角度的質疑和反對，更直接遭到來自“男女平等”這一現(xiàn)代性價值的內在挑戰(zhàn)。這種挑戰(zhàn)在某些新興的女權主義者身上持續(xù)的時間相當長久。我們有趣地看到，直到1930年代中期，仍有女權運動者由此思路，繼續(xù)著那種對“她”字的政治性抗議。如1929年創(chuàng)刊、影響很大的《婦女共鳴》雜志，就始終拒絕使用“她”字,認為該字的構造去掉了“人”字旁，是不把婦女當人看，是對婦女人格的公然侮辱，因而旗幟鮮明地表明了要將“伊”字使用到底的態(tài)度。1934年5月，《婦女共鳴》第3 卷第5期雜志，還特為此發(fā)表了一個“啟事”：

啟者：中國自胡適之、劉半農等提倡白話文以來，將第三身的代名詞“他”字分為三個字，“他”、“她”、“”，而以之代“男”、“女”、“物”。本刊同人，以人字旁代男子、女字旁代女字、牛旁代物件，含有侮辱女子非人之意，所以拒絕用“她”字，而以“伊”字代之。務請投稿諸君注意為荷！

這種以一個刊物的力量公開拒絕使用某個新詞的現(xiàn)象，在中國近代報刊史上實不多見。想必也是性別社會史和婦運史上別有意義的材料。1935年8月，《婦女共鳴》又重新登載了一個《本刊拒用“她”字啟事》，再度公開聲明：

本刊對于女性第三稱的代名詞，用“伊”字，而拒絕用“她”字，因為女性第三身用“她”，男性第三身用“他”，對象第三身用“”，以“人旁”、“女旁”、“牛旁”相比襯，男性是“人”，女性是“女”，對象是“?！保M非是含著點女性非“人”的意思嗎？這個問題在五四運動后，“她”字初被新文學派創(chuàng)出來時，頗引起輿論界的爭執(zhí)，到現(xiàn)在大概只有《申報》的“自由談”和“春秋”還偶爾沿用“伊”字。本刊于十八年出版以來即沿用“伊”字而拒用“她”字，尚祈投稿諸君，注意及之。

當時《婦女共鳴》雜志的這一“維護”婦女權益和尊嚴的毅然舉動，在社會上卻似乎并沒有引起多少直接的同情、響應與“共鳴”——指的是專從維護婦女尊嚴角度反對“她”字者。相反，據(jù)《婦女共鳴》雜志編輯自己披露：這一“啟事”刊發(fā)后，倒是曾屢次遭受到“各方面的非議，或譏為斤斤較量于小節(jié)，或竟斥此種堅持為無聊”。筆者所見，至少有兩篇文字，屬于這后一類反應：其一是聲稱“不談政治”的休閑雜志《十日談》發(fā)表《“她”與婦運》一文；其二是《讀書生活》上發(fā)表《拒用“她”字》一文。從兩文的具體內容來看，其作者實際上都是很熱心現(xiàn)實社會政治運動的人士。

《“她”與婦運》一文的作者為“樹三”，生平不詳。該文發(fā)表于1934年夏。針對的是《婦女共鳴》雜志1934年所發(fā)表的那個不用“她”字的啟事。該文從四個方面對“啟事”作出回應：一是指出，這類做法并非中國人新鮮的獨創(chuàng)，實際上在英語中，也仍不能完全做到男女無別；二是譏嘲《婦女共鳴》對劉半農等創(chuàng)造女性第三人稱單數(shù)代詞“她”的意圖并不了解，其實他們“是否為把女子不當‘人’看待，固不得而知”，即便“她”字真的無意中帶有了“不利于女子”的意味，僅祛除它一個字也無濟于事。許多不利于女子的字，如奸、嫖、姘、姣、嬉、妖、娼、嬖、嫌、妄、奴、妒、嫉等字，雖都不是女性所專有，但偏偏都要用女字旁，豈不過于‘侮辱女子’嗎？如今僅僅就更改一個‘她’字，不足為怪！”

發(fā)生在1930年代中期的這場關于“她”字的論爭，無疑是五四時期有關爭論的繼續(xù)。由于當時“她”字的論爭在社會上已基本取得較為全面的勝利，故《婦女共鳴》雜志站在女性立場上的此種“頑固”堅持，實不無某種孤軍奮戰(zhàn)、與世抗爭的悲壯色彩。這一嚴正抗議與當時同樣嚴正的社會反批評提醒今人，“她”字之所以能夠戰(zhàn)勝“伊”字，最終獲勝，無疑具有著某種超越表面現(xiàn)象、值得深思的語言歷史和時代文化之因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