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康寶
1
“你很像我見過的一個人?!边@是沙哈拉第二次對我說這一句話。聽到這句話,我心里咯噔了一下。那是2009年4月6日,在西寧開往德令哈的火車第十二節(jié)車廂,靠門邊的椅子上,我剛從夢中醒來,沙哈拉坐在我斜對面的位置上,咧著個大嘴朝我憨憨地笑著,半臉黑白相間的胡須和皺紋擠到一起,特別是在笑的時候,幾乎看不清楚他的五官長得什么樣子。
沙哈拉夸張的表情令我很反感,我沒有當場回應他。
我是從西寧上火車后認識沙哈拉的?;疖噭傞_出西寧站,他就拿出一瓶68度的青稞酒,瓶口握在虎口處用力轉(zhuǎn)了幾下,塑料封口的瓶子蓋啪嗒一聲開了,他朝我友好地點點頭,就用嘴對著瓶口,“咕咚咕咚”猛灌了幾口。車廂里人并不多,這兩排面對面的位置只有我和沙哈拉。沙哈拉幾口烈酒下肚,就有點迷糊起來,很隨意地把座位當成了自己的家,魁梧的肩膀斜靠在窗戶根上,雙腳直接翹上了茶幾,那雙結(jié)實的牛皮長統(tǒng)靴很突兀地躍入我的眼簾,皮革的臭氣令人難受。我瞪了他一眼,他卻全然不見,仍然美滋滋地閉上眼,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一股濃烈的酒味從對面撲了過來,熏得我喘不上氣,我敲敲茶幾提醒他,沙哈拉這才警醒。見我表情有點不快,他恍然大悟,收回雙腳,直起身子,趕緊把茶幾上的青稞酒瓶徑直推到我面前:“你也來幾口。”
我搖頭謝絕。
我和沙哈拉就這樣認識了。
沙哈拉是德令哈人。身體不舒服已有些日子,這次專門到西寧的大醫(yī)院里檢查,住了一個星期,沒查出什么毛病。他顯然對檢查結(jié)果很滿意,談到西寧之行像是去戰(zhàn)場上溜達了一圈,沒傷著半根毫毛,很光榮的樣子。
“我哪能死?該死,也就等不及跑西寧了?!鄙彻f到這段經(jīng)歷,大嘴一咧,毫無顧忌地嚷嚷著,那沙啞的嗓門破鑼似的特刺耳,旁邊的旅客們聽著不舒服,紛紛側(cè)目視之,眼神不乏責備。沙哈拉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壓低了嗓門,朝我眨巴了幾下眼睛,又灌了一口酒,很不情愿地閉上了嘴巴,頭靠著椅背瞇上眼睛。
沙哈拉到底是沒耐性的人,才過半個小時,就睜開了眼,緊緊盯了我?guī)酌?向我探著身子說:“兄弟,我一直瞅你,很眼熟?!?/p>
我頓悟,沙哈拉短暫的沉默并非是養(yǎng)神,而是一直都在偷窺我。他一定是努力在腦海中搜索與我有關(guān)的記憶,卻遲遲難以下定結(jié)論。
被人偷窺自然不舒服,我心里不快,正眼也沒瞧他,淡淡地說:
“這個世界上,貌似的人很多,估計我們有緣吧?!?/p>
他“嘿嘿”笑了兩聲:“我們一定是見過的,你放心,我一定會想起來的?!?/p>
沙哈拉顯得很有信心,停止說話,重新瞇上眼睛,片刻突然又睜開說:
“我看過周易,略懂一些奇門遁甲,讓我算算你要去哪里?是準備干什么吧?”
不等我發(fā)話,沙哈拉又灌了一口酒,抿了一把雜亂的胡須,仔細打量了我一遍,而后語重心長地說:“你是去德令哈。你上那兒是去做一件藏在心底里很久的事。這件事對你來說至關(guān)重要?!?/p>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依然沒有回應沙哈拉。我知道,這個時候,我什么都不能說。一旦接了話茬,估計就會說漏了嘴,自然就不可能順利地完成自己的心愿嘛。我的不置可否讓沙哈拉沾沾自喜,我的沉默并沒能擋住沙哈拉的嘴,他繼續(xù)趁勢半猜測半推理地追問:“你去德令哈,一定是去了結(jié)心底的事,從你的眉頭中間來看,這件事情在你心底壓了很久了,倘若你不把它完成了,估計這輩子你都無法安心!”
我冷冷看了一眼沙哈拉說:“錯了,我去德令哈是找親戚的?!?/p>
沙哈拉好像有點不相信:“呵呵,看不出,你這個南方人,還有北方親戚啊,還是我們德令哈的,這么講,咱們就更有緣分了??上疫€要去格爾木辦件事,要不然,就跟你一道在德令哈車站下車?;蛟S我能幫上你的忙?!?/p>
沙哈拉提到德令哈加重了鼻音,有點引以為豪的感覺,這種神態(tài)再加上酒氣熏人,令我極度反感。我閉上了眼睛,決心再也不和他說一句話。從眼縫里,我看見他盯著我,幾次想張開嘴巴,見我不理不睬,又無趣地縮了回去。
不過,他很快又騷動不安起來,在過道上走來走去,靴子厚厚的硬底踩得車廂地板嘭嘭響。一些沉入夢鄉(xiāng)的人被他攪醒,側(cè)目怒視,他又很不甘心地縮到了座位上,東張西望,如坐針氈。
后來沙哈拉又提醒了我一句,他說還有一個小時,就到德令哈車站了。我是在夢中聽到這話的,無意識地張開眼,看了一下他,這才發(fā)覺漫長的旅程中,他好像一直都沒睡過覺,擱在茶幾上的青稞酒也已經(jīng)快要見底。
夜幕四合,德令哈離我越來越近,我的心急促地跳躍起來。
我離開德令哈那年才十二歲。在南方河鎮(zhèn)老家生活了十多年,后來又到杭州發(fā)展。不知為什么,二十多年的光陰中,對德令哈的記憶從來沒有模糊過。我時常會夢見德令哈的景物和一些人,還有八大隊老監(jiān)獄,我家住過的那間房子。我知道我與德令哈這二十年的距離僅是一次暫別,終歸有一天,我是要回去一趟的。
雖然想著一些往事,那天晚上我還是陷入了睡夢中,一覺醒來,火車已經(jīng)過了德令哈站。我后來一直都在奇怪,火車在德令哈站??苛耸昼?這過程中,沙哈拉為什么沒提醒我。等他再次提醒我時,火車已經(jīng)開到懷頭塔拉,也就是德令哈西面的一個小站。二十年前,鄰居有個親戚在這里,鄰居的孩子經(jīng)常從德令哈坐火車到懷頭塔拉看親戚。聽鄰居口里經(jīng)常提到懷頭塔拉,我覺得這名字像歌詞一樣好聽。
窗外,懷頭塔拉已被濃濃的夜色所吞噬。見我醒來,行動呆滯,沙哈拉急了,舞動著雙手叫道:“你要去德市,趕緊下車,火車只??课宸昼?再不下,就得坐到格爾木,明天才能調(diào)頭回來?!?/p>
經(jīng)沙哈拉這么一說,我迅速從恍惚中驚醒,迅速整理好行李,幾步就跨到車門邊。沙哈拉不放心地追了過來,把剩有余酒的瓶子塞進我手里:“外面風大,喝口酒,抵御一下風寒。估計德令哈要下雪了?!?/p>
我猶豫了一下,沒接。沙哈拉多心了,用手掌使勁把瓶子口擦了兩遍,重新遞給我:“別怕,68度,醫(yī)院消毒都管用,我沒病,真的,西寧的醫(yī)生說我沒病呢。”
我沒再拒絕,在他的注視下,仰頭把瓶底的一丁點青稞酒倒進喉嚨,一股烈火頓時從胸膛里沖了出來。
列車員打著哈欠,已經(jīng)無法容忍我的拖沓,他不耐煩地用車門鑰匙敲打著門框。我趕緊下車,沙哈拉不失時機地從列車員胳膊下伸出了腦袋,朝我大叫:“車站大門邊,有輛白色面包車是去德市的,你就說是老沙讓你租他的車,他就不敢宰你?!绷熊噯T肘下夾著個沙哈拉,沒辦法關(guān)門,嘴里開始罵娘了,一把將沙哈拉扯進車廂。
風把沙哈拉的最后一句話送到我耳朵里,沙哈拉說:“我們還會見面的。我知道你回來是做什么的?!蔽以倩仡^看看車廂??匆娚彻糁嚧翱粗?先前的熱情替換成一臉的冷漠,被火車載著急速駛向遠方。
我莫名地打了個寒噤。
2
我沒向任何人提起德令哈之行。
到了西寧,我站在火車站廣場上給河鎮(zhèn)的母親打電話。西北的五月依舊天寒地凍。寒風毫不客氣地在我臉上磨蹭著,感覺像是刀在割。倒是母親的聲音很溫暖,把江南的春風通過話筒送入我的心中,讓我忘卻了徹骨之寒。我似乎看見母親正穿著那件藍色的旗袍,坐在堂屋廳頭上喝茶。堂屋天井里,母親種的梔子花已經(jīng)在五月的暖風中吐露芬芳。父親走后,母親就愛上了種花,她只種梔子花。她不說我也明白,那是父親喜歡的花。母親與其說是自己喜歡才種花,倒不如說是為九泉之下的父親種花。剛剛下過一陣春雨,堂屋天井階前的石頭上,青苔又綠綠地蔓延開來。綰著高高發(fā)髻的母親早年畢業(yè)于江南的一所師范學校,她決非河鎮(zhèn)上那些拿著搗衣棰、喜歡在河埠頭邊洗衣服邊理論張家李家的婦女,母親的內(nèi)斂和文靜,從小到大始終讓我引以為豪。她獨居河鎮(zhèn),用內(nèi)心的安靜來消磨時光的場景,維護著父親留下的這個家,不棄不離毫無怨言。在父親去世后的很多年里,每當在外給她打電話,這些情景就會浮現(xiàn)在眼前,讓我的心莫名地歸屬于母親的那份寧靜。
母親問:“李白,你在杭州還好吧?!?/p>
我說:“我不在杭州?!?/p>
母親困惑不解:“哪,你在哪?”
我說:“在西寧。”
母親不出聲了,停頓了片刻,哦了一聲,輕聲說:“李白,你真不該去那里?!?/p>
母親明白我想干什么??伤裏o法阻止我,更何況我在千里之外。
她輕聲說:“你的決定太草率,太不成熟了,一個三十歲的人,不該選擇這條路,有一天會后悔的?!?/p>
我說:“我不后悔,十二歲那年離開德令哈,我就想過有一天終究要回來的?!?/p>
母親長長地吁了一口長氣。那口氣絲毫不漏地全部落在我心里,讓我感到酸楚。
“杭州的公司我已經(jīng)安排好了?!蔽依^續(xù)說:“如果我能回來,我會繼續(xù)我的事業(yè),如果回不來,將來自然有人管你?!?/p>
母親的聲音有點沉悶,有點停頓。末了又語重心長地說:“李白,我沒想到,這么多年了,為什么我們都能淡忘的東西,你卻還始終記在心中?”
我說:“有些心底的傷疤永遠難以愈合,在過去的二十年里,那些疼每一刻都刺激著我的神經(jīng)。”
母親說:“你去德令哈不是我和你爸的本意,李白,倘若你爸在,一定會阻止你,時過境遷,你應該學會取舍?!?/p>
母親的話很快就把我的眼淚引出來了。
對我來說,那些記憶是能取舍的么,它們時刻用一種無形的銳利刺疼著我的心,我知道母親是不會理解我的。站在西寧火車站廣場上,看著周圍寥寥無幾的行人,一股悲傷從我心底涌起。我突然朝電話吼了起來:“我爸是帶著羞辱走的!你難道就忘記了當年他在八大隊受過的那些屈辱了嗎?”話語脫口而出的那一刻,我就后悔了。我真不該揭母親心中的傷疤??墒悄赣H依舊含蓄而沉穩(wěn)。她輕聲細語:“李白,你把往事還牢牢放在心里,我和你爸從來都沒想到過?!?/p>
我不想繼續(xù)和母親辯論這件事。
我說:“我在西寧,現(xiàn)在這里開始揚沙塵暴了,如果六月一號,我沒回來,你就去趟杭州,公司里我的保險箱里有個信封,我所有的東西都在里面,保險箱的密碼就寫在我辦公桌面底下。你別擔心,有人會替你養(yǎng)老。我掛電話了啊?!?/p>
我說著迅速掛了手機。關(guān)了電話,我突然后悔,真不該給母親打這個電話。
我重新回味這個片段時,已經(jīng)躺在德令哈巴音河的愛民旅館的一張床上。是懷頭塔拉的司機李愛連直接把我送到了這里。從懷頭塔拉往德令哈的路上,李愛連那張嘴幾乎沒停過,極力向我推薦愛民旅館。他說愛民旅館是原八大隊職工王大麻子夫婦開的。農(nóng)場上熟悉王大麻子的人,有了客人都喜歡把人帶這里住。二十年前,農(nóng)場搬遷,一些年紀大的人回鄉(xiāng)謀生,王大麻子夫婦沒走,老家沒人愿意收留他們。王大麻子對每個人說,我把青春都獻給戈壁灘了,干脆這把骨頭也送給柴達木當肥料得了,哪里的黃土不埋人啦。就這樣王大麻子夫婦倆在巴音河開了家旅館。農(nóng)場上熟悉的職工們其實都很照顧他們,有人要住旅館,都往他這邊拉,生意還算過得去。
看得出,李愛連的德性和沙哈拉一個樣,從懷頭塔拉一坐上他的車后,就不停地向我嘮叨起王大麻子和他的愛民旅館。完了,覺得沒話說了,又像探子似的打聽我下一步要去哪里?我說去八大隊。他說八大隊找誰啊。我說不找誰。他說不找誰上那干嗎,真瞎雞巴扯淡。我說,你管這么多干么,他就閉口了。到了愛民旅館,我給他100塊。李愛連說是老沙介紹的,硬不收錢。我堅持塞了一百元給他,李愛連又說找不開。我揮揮手說,找不開就算了,你還是趕緊回吧,太晚了。李愛連說,你們南方人真有錢。我沒應他。
李愛連走出幾步,想起了什么,又轉(zhuǎn)回身說,要不,明天早上,我送你到八大隊,你這一百塊啊,就當我拉你兜風得了,否則拿人錢太多,我愧疚。我覺得這人還真實在,沒勉強,就告訴他,明天八點到愛民旅館接我到八大隊。李愛連這才高興地發(fā)動車子走了。
李愛連的面包車被夜色吞沒,我提起包轉(zhuǎn)身進旅社,轉(zhuǎn)頭的空隙里,卻發(fā)現(xiàn)愛民旅社王大麻子的老婆正站燈影下,盯著我,像是盯著一個打劫的犯人。旅社有二十多個房間,過道里的燈不是很亮,她側(cè)著肥胖的身子,靠在一間房子的門邊,燈光打到一半臉上,猛然間看去,似乎只有半邊臉。見我回頭,老板娘趕緊縮回目光,把我往過道最里邊的單間引。房間很小,一張床和一個床頭柜,床罩和被單卻很整潔。我把箱包塞進床底,拿毛巾準備去洗涮一下,抬頭才發(fā)現(xiàn),老板娘把我?guī)У椒块g后,人根本沒走。她倚在門框上,死死盯著我。見我看她,她又像回過了神似的提醒我,這么晚了,旅社哪有熱水,自個湊合著用冷水吧。我想埋怨,話還沒出口,老板娘又開口說話了:“聽李愛連說你要去八大隊?”
我說:“是的?!?/p>
老板娘很激動,雙手很夸張地揮舞起來:“你去那干啥?八大隊好多人都走了,我勸你還是別去那了?”
老板娘和李愛連的表情驚人相似,他們在知道我要去八大隊后,都極力阻止我。為什么?難道已經(jīng)知道我此行的目的?不,不可能,我安慰自己,藏在我心中二十年的秘密,不可能就這樣被他們輕而易舉地知道,我馬上就打消了內(nèi)心的疑慮。見老板娘還賴在那里不挪動腳步,沒有半點要出去的意思,我佯裝關(guān)門,她才勉強退了出去。
躺在床上,我輾轉(zhuǎn)反側(cè)一直都睡不著,不知過了多久,無意中抬頭,卻吃驚地看見,門縫里的燈光射進來一個人影。直直立在那里十多分鐘,一動不動。這個人是誰,想干什么?我屏住呼吸,拉開了燈,再關(guān)掉,卻見那影子停頓片刻,慢慢地縮回了門外。
3
要下雪了,操他媽,這天看來真的要下雪了。李愛連一大早就氣呼呼地罵開了,像誰得罪了他似的。他去發(fā)動車,準備送我去八大隊,可是上了車,車子怎么也打不起火,估計是油管被凍住了,他說著泄氣地又跳下車,嘿嘿笑著,遞了根煙給我。我說我不抽煙。李愛連說,是爺們
誰不會抽煙?我沒做聲。李愛連覺得話不妥當,把沒說完的后半句又咽下肚,繼續(xù)發(fā)動車子。一番折騰之后車子總算有了反應。
愛民旅館的老板娘是聽到車響后才攆出來的,她臉色陰沉,很生分地瞄了我一眼,就拽著李愛連的袖子,把他拉到了五十米外馬路邊的白楊樹邊,表情很夸張地不時地用手指頭指著李愛連的鼻尖,李愛連像是做錯了事情的孩子,不停地點著頭,偷偷朝我瞥上幾眼。我其實并不在乎他們交流什么,此刻,我內(nèi)心極為期望的就是,李愛連早點開車,我要早點到八大隊。
兩個人的交談似乎沒有停下來的樣子,我等不住了,就沖李愛連喊了一聲。你還有完沒完啊。還走不走啊。李愛連看了一眼老板娘,轉(zhuǎn)身朝我跑來。
車子上路后,李愛連始終一言不發(fā),他只顧抓方向盤,就當我并不存在。我還注意到,此時他臉上已經(jīng)沒了先前卑微的神色。
車子開出巴音河的柏油路面,通往八大隊的是一段沒有修整過的黃土路。我不明白,都二十年了,這條路為什么始終沒有修起來。李愛連這時候才開口,不過他說的第一句話就充滿了對我的埋怨。他說:“我實在想不通,你看上去很有錢,卻偏偏往鳥不拉屎的八大隊跑,破爛地方有啥好去的!”
見我沒吭聲,他來勁了,繼續(xù)說:“我看啊,你還是別去八大隊了,我?guī)闳杨^塔拉,那里有野鴨湖和蘆葦蕩。我?guī)汐C槍,陪你去打獵,運氣好,沒準還能打到野鴨子?!蔽冶3殖聊?他又說:“再不成,我就帶你去茫崖和大柴旦,你一定沒見過石油是怎樣開采出來的吧,到了花土溝,你就明白了呢,車費就不收你的了,你只要出點油錢就成了?!?/p>
對于李愛連得寸進尺般的勸說,我心里有點窩火,不耐煩地問他,說夠了沒,夠了就閉嘴。我去八大隊,妨礙著誰了,你不去就算了,我自己有腿會走路。李愛連尷尬地閉了口,猛一踩油門,車子突然加速,飛馳起來,窗外揚起一片塵土,遮擋了我的視線。李愛連到底是一個難以控制說話欲望的人,車在前行中,他又憋不住了,扭頭看了我一眼,嘿嘿一笑,我知道,你小時候在這里呆過。我瞪了他一眼說,你怎么知道。我怎么不知道呢。李愛連覺得我的反問驗證了他的猜測,不免有些洋洋得意,王大麻子老婆說,昨晚,你一住進旅館,她就注意你了,感覺很像一個人。我問像誰,李愛連盯著前方,手里握著方向盤,笑瞇瞇地緩了半天,才吐出一個名字——“李四眼”。
李愛連說出“李四眼”時,我的腦海里嗡地振動了一下,“四眼”是父親的綽號,當年在德令哈,八大隊的人都喜歡這樣稱呼父親,不過這個綽號并無貶義,因為父親的兩只眼睛確屬高度近視,只有戴上眼鏡,才能看見身邊的人和物。不過父親去世已經(jīng)多年,聽到李愛連重新提起父親的綽號,詫異之余,我還感覺他對父親極為不尊重,就忍不住怒斥他:“你顧好車就是了,我像不像‘四眼很重要嗎?”當然重要,李愛連急急應了一句,發(fā)覺自己漏了嘴后,很快又后悔了,沮喪地拍拍腦袋,悄悄看了我一眼,抓著方向盤,再也一聲不吭了。
我決意不再和李愛連說什么,我必須要繼續(xù)先前在心里的盤算,到了八大隊后,我該先做些什么。
八大隊是德令哈農(nóng)場的一個小分隊,父親生前曾在這里呆了三十多年。確切地說父親生前是個勞改犯,歷史不容避諱,對于慈祥的父親來說,這段經(jīng)歷完全是命運對他的捉弄。因為家庭是地主成分,大學畢業(yè)的父親在土改那年成了時代的悲劇角色,還好,他到青海勞改后,很快就適應了嚴酷的氣候。當我懂得“勞改犯”這三個字包含著多少屈辱和辛酸時,父親已經(jīng)在德令哈度過了三十個年頭。這三十年中,只有十年才是父親的刑期。父親出了監(jiān)獄的大門,就一直沒再離開過德令哈。你絕對無法想象,一個二十五歲的年輕人在戈壁灘上,倍受煎熬了三十年的痛苦。這些都是我從父親的那張判決書里了解到的。那張手刻的油印判決書因時間太久,邊緣折疊或者打開的次數(shù)太多,破損不堪。父親細心地在判決書背面裱了一層白布,裝在一個手工縫制的黑色牛皮袋子里,藏在床鋪底下那只木箱里。好動的我無意中翻出了父親的判決書,想在背面涂鴉的,被他發(fā)現(xiàn),一把奪了過去,當他心疼地用手擦拭蠟筆痕跡,埋怨我的同時,嘴里還連聲嘆息,而眼鏡背后的雙眼里早已布滿哀愁。
他的那種眼神多年來一直藏在我的心底,濕濕的,我始終都沒能讀得懂那一抹原本該流下來,卻又沒有流的淚水。
面包車前方的戈壁灘上,出現(xiàn)了一片樹林的影子,那些落光了葉子的白楊樹,在灰暗的天幕下,緊密地擁簇在一起,把八大隊嚴實地藏在懷里,把我曾經(jīng)熟悉的紅瓦白墻掩藏在懷里。白楊林的出現(xiàn)給我?guī)硪环N莫名的沖動,可是那份亢奮還未持續(xù)下去,卻已消失殆盡。因為面包車好端端地開著卻無緣無故“哼”了一聲,停在了路邊。
路邊播了冬麥的地里,在五月的風中已經(jīng)露出了青綠的影子,一些牛散落在田埂上啃草,五月,德令哈的天氣還很冷,地上根本就看不到草的影子,即便是枯草,也早就被戈壁上的大風給刮走了。我張望了一下曾經(jīng)熟悉的田野,眼前一晃,發(fā)現(xiàn)路邊田埂上還蹲著一個抽旱煙的老頭,李愛連的車門正對著他,也就是說,車子是到了老頭面前后,才發(fā)脾氣不朝前走了。車壞了,李愛連一點都不慌張,他搖下車窗伸出頭朝老頭喊,到了!到了!老頭趕緊抬起了頭,右手早已摁滅了旱煙斗,驚訝地朝駕駛室里張望了一下,吃驚地說,咋這么快?說來就來了呢。
李愛連垂頭喪氣地拍打了一下車門,說王大麻子的老婆說了,都怪我,可是這事怎能怪我呢,該來的終歸還是要來的。干癟老頭像是根本就沒把這話聽進去,一句多余的話都沒有,俯身拾起地上的牛鞭,站起來,用力在空中甩出了響亮的“劈啪”聲,不遠處的牛聽見了,很自覺地匯攏來,老頭趕著牛,很快就穿越田野,朝樹林那邊移動,短短瞬間工夫,牛的身影融進了樹林里。
我狐疑地問李愛連,你們在說誰到了。他瞟了我一眼,趕緊把臉轉(zhuǎn)向一邊,出乎意料地沒接我的話茬。他重新發(fā)動車子,車子依然不動,李愛連無可奈何地朝我笑笑,車壞了,不能開了。這時候,我倒是不急了,我說李愛連,你慢慢修,這里離八大隊反正不遠,我就走過去好了,你修好了車,再開過來。
我說著就要開門下車。李愛連一把扯住我的袖子,你別急,修車,我是好手,估計還是油管出毛病了,我馬上就把他修好,你在車上呆著,外面冷。
那天早上,為了讓我相信車子真是壞了,李愛連鉆進車底摸索了許久才鉆出來,揮舞著沾滿油污的雙手,笑著告訴我,車子修好了。我看看表,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一個多小時。
我覺得李愛連在這個早上的舉止實在是太怪異了。
4
其實才進入八大隊的道口,我就感受到了,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四周盯著我,這些眼神有幾許謹慎,有幾許畏懼。他們冷不丁從馬路邊居民家的院墻里探出來,朝我所坐的面包車張望。而當我用目光去迎接
時,他們又忽地收縮回墻的那邊。
李愛連的表情也發(fā)生了變化,開車行駛在八大隊的道路上,每遇一個路人,他總不忘從窗戶里探出頭,大聲提醒那些人,到了,到了,真的到了呢。正在路上行走的人聽了這話像是受了刺激,迅速地逃離馬路,消失在居民點里。
我對此一頭霧水,不解地問,李愛連,你一路上進來,見人就說到了,到底是在說誰,聽你嚷嚷,他們干嗎轉(zhuǎn)身就跑?李愛連眼睛盯著前面的路說,這和你沒關(guān)系,你多啥心,八大隊到了,你愛干啥就干啥,我時刻奉陪。就沖李愛連這態(tài)度,我對他的好感一下子跌入低谷。我沒等他停下車,就拉開門跳下了,動作有點猛,李愛連趕緊來了個急剎車,在他又驚又氣的目光中,我頭也不回地向著老監(jiān)獄走去。
我去老監(jiān)獄是因為離開德令哈之前我們的家在那里。二十年過去了,我發(fā)現(xiàn)老監(jiān)獄也變了,四周曾經(jīng)高達十多米的圍墻已被人拆除,里面泥頂?shù)谋O(jiān)舍暴露無遺。八大隊職工居民點沒蓋成之前,八十多戶職工都是住在廢棄的監(jiān)舍里的。住在那里的感覺還真不好受,四周高聳的同墻和四座高高的崗亭,總讓住戶職工聯(lián)想到當年服刑的情景,想到這些,他們的心頭就像壓著一塊石頭,始終讓人喘不過氣來。
后來,八大隊分批蓋了二十多幢職工住宅房,職工們才逐一按照有關(guān)規(guī)定搬出去。每一戶人家搬出去,周圍鄰居都會買來鞭炮,到這戶人家門前燃放,說是沖喜,慶賀總算脫離了監(jiān)獄。能搬出去住,表示住房環(huán)境有所改善,更重要的是,很多人心頭不再壓抑。為了能早點排上號,早點搬出去住,很多人還悄悄地給大隊干部送了禮。他們也慫恿父親這樣做,他卻斷然拒絕。于是所有住在監(jiān)獄里的職工當中,只有我家在離開德令哈之前,一直住在老監(jiān)獄里。那時我還年少,只記得每次照理輪到我們搬遷時,總會接到通知,莫名奇妙地說搬遷的指標被取消了。父親悵然不已,找不到發(fā)泄的借口,只能把悲傷壓在心底。
闊別多年,重見“老房”,父親遺留在這里的悲傷仍讓我的眼睛濕潤了。老房的門框和窗戶已被人卸走,屋子墻角滿是塵土。在我曾經(jīng)睡過的土炕墻角,我找到了墻壁上的三條刀痕。我驚嘆二十多年的時光絲毫沒有讓它們消隱,久別重逢,它們在此時,又重重砍在了我心上,把我的記憶砍醒了。
我望著刀痕,心里莫名地悲涼,就那樣在土炕上坐了很久才起身。
那天中午,我在八大隊里轉(zhuǎn)悠,我要尋找一個叫王大貴和王小滿的人。
來之前我已經(jīng)對王大貴做了一番細致的調(diào)查。我委托一個干公安的朋友,幫我通過內(nèi)部網(wǎng)絡查到,八大隊的確還有王大貴這個人,并且,他還有一個兒子叫王小滿。我來八大隊之前詳細地了解到,這里的經(jīng)濟水平根本就無法與南方相比,我隨身準備了很多錢,我想要是找不到王大貴,就出錢請大家給我提供線索,我相信看在錢的份上,一定會有人給我提供線索。
老監(jiān)獄邊上是八大隊隊部和干部居民區(qū),里面住的是八大隊的干部,一道紅磚墻將它和老監(jiān)獄分割開來,朝南開了個大門。大門邊上有家小賣部,那里有個老太太我打小就熟悉。當年每回母親給我五分錢,我都會跑她那里買瓜子解饞,她曉得我是“李四眼”的孩子,從不占我便宜,相反在數(shù)量上還會多給我些。我從老監(jiān)獄里出來,一眼就看到她站在小店門口,二十年了,除頭發(fā)花白,基本上沒有改變,我上前找她,她沒有躲避。聽我報出王大貴的名字,她的頭搖得像撥浪鼓。我說,你不是八大隊的人?老太太生氣了:我自打二十五歲嫁到這里,能不是這里的人?我說,那你會不認識王大貴?老太太張了張口,卻又一字不吐地閉上了。我朝老人手里塞了200塊錢,鼓勵老人,只要告訴我。王大貴和王小滿住哪,我這還有更多的錢。老人聽了我的話,渾身顫抖了一下,那200塊錢在她手里,像是剛從爐子里夾出來的火炭,用力甩還到我身上,一轉(zhuǎn)身就鉆進了店里,手腳利索地關(guān)窗閉門,見我跟上來,一把把我推出門外:誰認識,你就找誰去吧。有幾個臭錢就了不起啊!顯擺啊!想收買人心啊!
我并沒有因為在老太太這里討了個沒趣,就輕易放棄自己的初衷,我想八大隊一定有人喜歡錢的,一定會有人給我提供線索。我在家屬院里游蕩,一直在尋找機會。許多人從門邊墻角露出了臉,一旦我迎過去詢問,一個個卻惟恐躲避不及,一忽閃就沒了影子。
我路過機井水房,好不容易逮住了一個挑水的中年男子,他停下?lián)u轆轤的手。站直了等我問話。我在開口之前先往他手里塞了200塊錢,他看了看手里的錢,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他說,其實這里根本沒有一個叫王大貴的人。
那叫王小滿的年輕人呢?算起來,現(xiàn)在應該是二十多歲。
你記錯了,這兒,哪有這個人?
我絕對不會記錯,他們應該現(xiàn)在還在八大隊。
既然你知道,還問我干嗎,自個找去好了。
我的反駁讓中年男子很不高興,他很不樂意地把錢朝我腳下一扔,把剛提上來的半桶水重新倒進井里,連水也不打了,挑著空桶走了,那空桶隨著扁擔的擺動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似乎在嘲笑我。
我把八大隊的角角落落都走遍了,那天下午,也沒能遇上一個人。八大隊的人們在那個下午約好了似的,一起設立了一道墻,我能感受到他們的一舉一動,我能看見他們那些尖銳的眼光,他們形影不離地伴在我的左右,可是當我回頭,他們又把一堵堵墻和一條條空巷扔到了我的面前。
我轉(zhuǎn)回老監(jiān)獄的門口,坐在半截墻上。我望著手里的一把錢,看著太陽掉進西邊的白楊樹林,懊喪不已。
李愛連溜到我身邊,不滿意地詢問:怎么樣,沒有吧,白費勁了吧?
我說你幸災樂禍?找不到人,我就不回去!
并非你找不到,是這里根本沒這個人。李愛連說,我經(jīng)常往八大隊送人,誰不熟悉,聽我話,回德令哈,這天要下雪了,估計晚上就下,非凍死人不可。
我沒說什么,遞了100元給李愛連,車費錢,你拿好,走吧。從現(xiàn)在起,咱們算是兩清了。
李愛連不接。我跳下墻,把錢甩進面包車半開的車窗里,連推帶搡,硬是把李愛連攆上車,走吧,我用不著你管。
李愛連對我的做法很不高興,隔著玻璃,嘴里罵罵咧咧,很不甘心地發(fā)動車子,朝來時的路返回,可是沒多久,他又把車子開了回來。跳下車,沮喪著臉,哀求我:別找了,這天要下雪了,是我送你來八大隊的,我還得把你送回去。我得對你負責。
我朝他大喊了一聲:我賣給你了么!我的事從現(xiàn)在開始不用你管。
他搖搖頭:一個犟牛!跳上車,發(fā)動車子,四個輪子在黃土路上碾出深深兩道轍。這次他沒再回來。
李愛連走后,我回到老屋,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土炕上放著一副被褥,褥子是狗皮的,被子是簇新的,還有一個塑料袋就擱在邊上,里面兩個韭菜包子,像是剛出籠,隔著塑料袋冒著熱氣。我解開塑料袋,香氣撲鼻而來。我跑到門外,沒有看見任何人,饑餓卻讓我顧不得多想,拿起包子就大口地吃了起來。
是誰送來了這些東西呢?
5
我不知道司機李愛連為什么要死死地纏著我。第二天一大早,又早早地站到我的炕邊。我睜開眼,就看見他坐在我的邊上,叼著根香煙,傻傻地朝我笑,顯得非常興奮。
我說你煩不煩人,怎么又來了?他根本就沒把我的反感當回事,一邊抽著煙,一邊笑著咒罵老天,操他媽,這天真下雪了,2008年初,雪那么大,德令哈還沒這么凍過,沒下過一片雪,你看,都五月了,這雪說下就下,還他媽兩尺多厚,早上過來,車都陷雪坑里了,半天沒爬上來。他媽的,這老天爺,還挺會唬人的,咱八大隊的人,可不吃這一套。
我說,你到底想說什么,李愛連言歸正轉(zhuǎn),我來主要是想看看你,有沒有被凍著。
看到我身下的褥子,李愛連故作驚訝:哎呀,還鋪上狗皮褥子了,怪不得不想回愛民旅社。今天不會找人了吧。
我反問他為什么?他說,雪這么大,找個鬼影,還有,對于不存在的人,費那神干嗎。
一天找不到,我就一天不回去!我斬釘截鐵地回應李愛連。也是這幾句話堵住了李愛連的嘴巴。他跳下土炕,尷尬地走出門外,很快又折回身,看看我起身穿衣,卻不知道找什么借口和我搭腔。
那天早上,我再一次踩著二尺多厚的雪,頂著漫天的雪花,走遍了八大隊的角角落落。幸運地遇上了幾個人,像是統(tǒng)一了口徑,仍然一問三不知。半天下來,徒勞無獲。帶著一身的寒氣,我又轉(zhuǎn)回老屋,李愛連躺在狗皮褥子上睡得正香,我拍醒了他。他問,還沒找到?我說找個屁,人們好像都沒了蹤跡,八大隊好像變空城了。李愛連翻身坐起,從炕上跳下來,拍起了雙手開心地說到,這就對了,天這么冷,鬼才出門。我說,李愛連,你是不是人,在這個時候還幸災樂禍。李愛連急忙狡辯,我是為你好,一個南方人跑德令哈來,凍壞了可不是鬧著玩的。我不想再和李愛連說話。李愛連的嘴巴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說,聽我話,別費閑工夫了,要不我?guī)闳ヒ妭€人,興許能幫你。李愛連的話讓我半信半疑,但我還是聽從了他的話,他會帶我去見誰呢?上了車,我心里一直在納悶。
八大隊的牛場位于八大隊白楊林防風帶邊上。寬敞的大院里,一溜排過去都是牛舍,牛們在槽子里百無聊賴地嚼著干草,院門口的狗見陌生人來,狂吠不止。牛們一個個仰頭,盯著我這個不速之客。牛舍邊上是管理人員的房子,掀起布簾進去,一個干瘦的老頭正在爐邊烤火,手里拿桿煙袋,滿屋旱煙味。屋里光線不好,除了爐火通紅外,其余的家什都處于一層黑暗中,掀簾進入的那刻我頓時感到了無比的壓抑。但是我一眼認出那個老頭就是當初來的路上,在田邊放牛的那個人。
老頭對我的到來并不吃驚,我才進門,他就把邊上的一張凳子拉到了爐前,頭也不抬地說了一聲“坐”,繼續(xù)悶頭抽煙。李愛連出去了,屋子里只有我們倆人,我站著不動,老頭不高興了:李白,凳子沒釘,傷不著你??磥砟阏嫱浟?小時候,你可是從沒嫌棄我,就愛朝我懷里爬啦。我勉強坐下,爐火的溫暖迅速向我的內(nèi)心奔涌而來。
我知道你是李白,二十年過去了,你倒比四眼有出息得多了,可惜啊!他走了,否則,再怎么遠,你也該把他帶來,讓我們幾個老哥聚聚。李白,我也知道你為什么來。你想過沒,這樣做是否有意義?老頭把頭轉(zhuǎn)向我,他不但認出了我,還知道了我的目的,他嘴里的牙齒殘缺不全,像個無底黑洞,把我所有的心事都吞沒了。老頭繼續(xù)說,八大隊的人不歡迎你,你還沒看出來?你拿著鈔票逮人就追問王大貴和王小滿,這不是明擺著欺負人么。
事情發(fā)生的時候,老人并不在場,但是他卻似乎又都歷歷在目。
我說,我的事你不懂,也不用你懂。
不可能!我的話讓老頭有些氣急敗壞。他用旱煙桿篤篤地在爐邊敲打:你父親所受的那些屈辱,我們?nèi)贾?那些事也和我有關(guān),我可以明白地告訴你,當初是我把你父親的“紅寶書”偷出來丟進茅坑里的,害得你父親被關(guān)了一個月的禁閉,被批斗了無數(shù)次。你一定想知道這是為什么,我可以告訴你,不就是為了想當個生產(chǎn)小組的組長么。你爸爸當初在臺上被批斗,我在臺下也不好受,但是話說回來,你爸還真不是個孬種,那樣的場面上都沒皺一下眉頭,出來了,依然和我稱兄道弟。從那一刻起,我知道自個做錯了一件事,錯害了好人。這事掛在我心里二十多年了,你這次能來也好,咱爺倆也就有個了結(jié)。
我很快就想起了眼前這老頭是“爛臟”。
當年我們在德令哈時,“爛臟”是八大隊食堂菜園子的負責人,同時他還撿破爛貼補生活。每天一大早到德令哈市區(qū)揀垃圾,回來后,把有用和無用的分撿開來,無用的扔掉,有用的堆積在房間里,湊多了一并拉到德令哈廢品收購站。一屋子的垃圾,醞釀出的是難聞的臭氣。即便如此,父親依舊喜歡往他那里跑,因為爛臟時常會撿一些八大隊的人平時根本就看不見的東西回來,比方說,爛香蕉和爛橘子。父親把爛臟給的爛香蕉帶回家后。母親清洗一番后,再用鍋蒸十幾分鐘,拿出來涼了,分給我和幾個弟弟吃,我們照樣吃得有滋有味。往往等我們吃完了,父親才告訴我們,香蕉是爛臟撿回來,專門送給我們吃的。八十年代的青海高原,香蕉是什么誰都沒見過,這些都是供應給重要領導的高級食品,那些日子能吃到香蕉,我們因此感到自己無比幸福。
我回憶起了爛臟的好,卻無法認同他之前所說的一切。當我在他面前保持沉默時,心里想的卻是父親因為“紅寶書”的事情被關(guān)了一月,從禁閉室回來的那個晚上與母親的對話。
我實在是受不了,真想一走了之。
你走了,我和孩子們呢,我從家鄉(xiāng)追隨你到這里,你這樣做,對我不公平。
可我是一個文化人,他們在禁閉室里用蠟燭和香煙熏烤我的下身,那份屈辱生不如死。
別多想,只要熬得住,就有出頭的一天。
那個晚上,我被父母的對話驚醒,閉著眼無法入睡,后來聽見父親下炕,在炕邊來回走動,末了,突然又低頭逐一親吻了我們幾個兄弟的額頭,行動異常地悄然開門出去,母親披了件衣服追出門外,她沒忘記給父親帶上大衣。寒冷的夜晚,月光水一樣冰涼。我躲在虛掩著的門后看見,父親被母親拖住,仰頭長嘆一聲,突然撲通跪在門外的雪地上,父親把頭仰得很高,明亮的眼淚像月光一樣悄然從他臉上滑落,母親按著父親的肩頭,也跪在了他身邊,他們相擁著宛如雪地里的一尊雕塑,靜靜地一動不動,而躲在門后的我也早已是淚流滿面。
李白,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爛臟敲敲煙斗,把燃盡的煙灰抖盡,又塞了一鍋煙絲,湊著燙人的鐵爐壁引燃,深深吸了一口,毫不客氣地打斷了我的沉思。他說,你父親的為人在八大隊有口皆碑,你真該學學他的樣,那份豁達和坦蕩才叫人中君子。八大隊找不出第二個像他一樣的人了。冤有頭債有主,事事都要找根源。他遭的罪與我有關(guān),你恨也好,罵也好,沖我來,與王大貴王小滿沒關(guān)系。
爛臟的話依舊是在替王大貴擔當罪
名,我突然發(fā)覺他讓我感到非常陌生。既然說不到一塊,多說有何意義。我不想再在這個地方多呆一會,我站起了身,我知道爛臟永遠都不會明白我心中的疼。那份疼自從童年起就已存在,雖說已經(jīng)結(jié)痂,可疤痕依舊,難以撫平。
我甩門而去,身后傳來爛臟低沉的聲音,像石頭一樣壓在我的心頭:李白,二十多年前,自打看到你在墻上砍的三個刀痕,我知道,總有一天,你會回來的,那刀痕不光砍在墻上,還砍在每一個八大隊人的心上,你真該靜下心來,好好想想,自己做的該還是不該!
6
王小滿的突然出現(xiàn),讓我有點措手不及。
王小滿出現(xiàn)之前,李愛連剛把借來的節(jié)能燈打開,蒙塵的老屋四壁被照得雪亮。李愛連得意地望著我,似乎在期待我的感謝。我沒吐半個字,不過這不妨礙他的心情,特別是見我尋了一天,依舊沒找到有關(guān)王家父子的蛛絲馬跡,李愛連的臉上多了一份坦然和愉悅,那種愉悅與我的心情成鮮明對比??晌矣植缓冒研睦锏氖湔f出來,特別是在和爛臟交流后,我感到一種壓抑的情緒,像瘋狂的野草開始在心底滋生,我只能暫時沉默。
李愛連就著雪白的燈光,跳上之前已經(jīng)被他清掃過的土炕,動手攤開另一副鋪蓋卷,大聲告訴我說,晚上要在這里陪我。
我沒來得及拒絕李愛連,王小滿就出現(xiàn)了。
王小滿的出現(xiàn)喚醒了我內(nèi)心的沖動,血液隨之沸騰起來,但是他的出現(xiàn)過于突然,甚至讓我不知道說什么好。當他告訴我,他就是我要找的王小滿。我內(nèi)心竭力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后,才扭頭讓李愛連先出去一會兒。
李愛連看看王小滿,沒挪動腳步,嘴角蠕動著,像要找個留下來的借口??晌覜]成全他,果斷地把他推出了門,我說,我要解決自己的事,你最好別在這里。不可能。李愛連說,怎么和我沒關(guān)系呢,凡是從八大隊出去的人都是我們自己人,你也不例外。我冷笑,要真像你這樣說,為什么這兩天來,八大隊的人沒一個愿意搭理我。李愛連不失時機地反駁,那是情況不一樣。我緊緊相逼,什么叫情況一樣?李愛連啞口無言了,猶豫了一下,很勉強地說,好吧,我先出去一會兒,不過我提醒你,別把事情做絕了,否則對誰都不好。說著,他扭頭看看王小滿,好像對他的出現(xiàn)很不滿。
王小滿留著板寸平頭,上身穿著一件黑色的羽絨服,下身套著一條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長像俊秀,超過了他的父親王大貴。二十年前,我們走時,他剛出生幾個月,沒想到再見到他,已經(jīng)是一個一米七高的青年。他一直冷靜地聽著我和李愛連的對話,直到我把李愛連攆走,他才把目光轉(zhuǎn)向我,頓時王大貴的影子又跳進我的腦海中。隨著王大貴跳進我腦海的還有一些與父親有關(guān)的往事,不容我仔細回味,王小滿就主動開口了。
你這幾天一直都在找我?
我說,是的。
王小滿說,你想干什么?我聽我父親說過,他對不起你的父母。
我說,知道就好,只是我不明白,為什么見我的是你,并不是你父親王大貴。
我的質(zhì)問令王小滿很為難,他咬咬嘴唇,垂下頭,想了半天,又抬起了頭。眼睛似乎有點濕潤。他輕聲說,誰來都一樣,我是他兒子,就像你能代表你父親一樣。
我立即反駁了王小滿的觀點。
因為二十多年前,王小滿才多大,他自然不知道那時候發(fā)生的一些事情,更體會不到一個人承受的屈辱。
我說,讓我父親蒙受屈辱的是你的父親,他把刀插在了我的父親的心中,還有我的心中。如果找不到你爸,我可以找你,但是,你出現(xiàn)了,你爸爸也就一定還在,我必須要找到他。
王小滿仰起了頭,目光里已沒了先前的羞澀,他說,父親曾經(jīng)說過,他對不起你的父親,但沒有詳說其中的原委,我想,既然你能代替你父親,同樣,我也能代替我父親,你就沖我來吧。
王小滿想當場了結(jié),可我卻不著急,因為我要找的人已經(jīng)出現(xiàn),至少說明,之前我所接觸過的人們所說的八大隊沒有王大貴和王小滿的話,完全是撒謊。懷揣著目的,我早已想好了了結(jié)的地方,我不知道,最終的結(jié)果會如何,但是只要能實現(xiàn)我的心愿,就不枉此番德令哈之行了。
我把地點選在了八大隊三棵樹那里,時間是第二天下午。我告訴他,在那里見面的時候,可能是一場生死之戰(zhàn),我已經(jīng)豁出去了,我這樣選擇已經(jīng)對生命無所顧慮,如果,他真是王大貴的兒子,就不該拒絕我的要求。我沒告訴王小滿為什么要選擇在三棵樹,是因為父親的右肋骨就是在那里被王大貴踢斷的,這根傷殘的肋骨成為父親離開人世的致命原因。
看得出王小滿對我的“挑戰(zhàn)”是很不理解的,但他又無法拒絕,于是盯了我許久,最終垂下了頭,輕聲說好。
王小滿轉(zhuǎn)身離去,跨出門的背影略顯沉重。
這一刻,我知道我勝利了。我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李愛連喘著粗氣進門,像跑了很遠的路。他似乎已經(jīng)知道我和王小滿的約定,神色慌張地問我,李白,你要找王小滿算賬?
我點點頭。
李愛連又問,李白,你從南方大老遠地趕過來,真的是為這事?
我依舊點頭。
李愛連又問我,王小滿答應了你的要求了嗎?
我點點頭。
李愛連突然歇斯底里地吼道,你還想學那些大俠啊!你以為是在拍電視劇啊!你真是吃飽了撐著了。你這是干嘛!你這是干嘛啊!非跟個孩子過不去,你真他媽瞎雞巴扯淡!
要是在杭州,是沒人敢用這樣的口氣和我說話的,可此刻是在德令哈八大隊,我能容忍,我能容忍的另一個原因是,我的目標已經(jīng)出現(xiàn),我已不在乎任何人的態(tài)度。
我不在意李愛連,可他卻在意我,得知我和王小滿已經(jīng)約定時間和地點,他把手里的半截香煙朝地上一扔,用腳尖狠狠揉了一下,耷拉著臉,跳上土炕,三下兩下卷起半攤開的被褥,夾在胳肢窩下,又跳下了炕,向門外沖出去。走出了好遠,不忘朝門里扔了句話進來:像你這樣的人,不值得我陪!你毀了自己不說,還想著要把人家一個好好的娃給毀了!
7
八大隊到德令哈巴音河愛民旅館的路程實在不算近,我沿著那條黃土路足足走了兩個小時才抵達。李愛連沖我發(fā)了一通脾氣后,就消失了,他的消失并不妨礙我,即便是沒車,我照樣能抵達愛民旅館。
我走到德令哈愛民旅館,已是晚上九點,在路邊找了一家小面館,吃了碗羊肉泡饃,卸盡全身寒意,溫暖從腳底涌了上來。
旅館里,王大麻子的老婆正在過道那端打掃衛(wèi)生。見我開門,她將掃把朝墻邊一扔,攆過來,尾隨我進了門。我從床鋪底下拉出了箱子找衣服,打開箱子,便覺箱子被人動過,就問她是否有人進過我的房間。
不可能,她竭力搖頭,誰會做這樣的事?你查查,若少了東西,我報警。
箱子里的東西并沒缺少,倒是被人翻動過,因為那把被我用布包裹了數(shù)層的匕首已經(jīng)挪了位置。我不想多說什么,朝她揮手,你出去吧,我要休息。
王大麻子的老婆看看門外,沒挪動腳步,而是倒退幾步,肥胖的身軀干脆斜靠在門框上,像是阻止我關(guān)門。我心里頗感
不快。
我問,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說,你別關(guān)門。
我說,我關(guān)不關(guān)門和你沒關(guān)系。
王大麻子的老婆急了,求求你,不要關(guān)門好嗎?她開始哀求。我只好重新坐到床邊。
王大麻子的老婆盯了我很久,突然朝前幾步,雙膝一彎,就跪在了我的面前。
李白,我求你了,別再去找王小滿了,成不,你們兩家的仇都是我一手造成的。二十多年前,你回南方時,在墻上砍了三刀,八大隊的人就說了,“四眼”家的李白一定會回來的。沒想到當時大家的猜測沒錯,聽八大隊的人說,你這次回來是想報仇,你真打算這么做,就直接找我好了,別為難王大貴和王小滿了。
我被王大麻子的老婆弄得莫名奇妙,我堅決否認她和這事有關(guān)??伤齾s淚流滿面,雙手不停地拍著冰涼的地面,肯定地表示這事真和她有關(guān)。
李白,你那時還小,不懂事,我和你的父親——也就是“四眼”,一起在干部食堂當廚工,八大隊的人都知道,你父親是隊里唯一的大學生,大家敬重他,可有一次,你父親偷偷藏了兩個干部們吃剩的白面饅頭。我知道,他是想帶回家給你們吃。可怪我邀功心切,當時就向大隊長王大貴檢舉了你父親,你父親一個月的工資就那樣被扣了。后來德農(nóng)總部聽說了你爸爸的有學問的事情,剛好農(nóng)場中學缺老師,就準備把你爸爸調(diào)去,可是來人到了八大隊一查,你爸爸有偷饅頭的事情在檔案里,想想有這樣劣跡的人,怎么能當老師,后來這名額就沒了,你爸爸也被下放到三棵樹種菜,風吹日曬,受盡了苦頭。我為這事悔得腸子都青了。對于我們這幫勞改犯來說,還有什么比機會更重要。我的一次失誤,害得你父親永遠失去了當老師的夢想??赡愀赣H卻說,沒關(guān)系,只要人在,教書的機會總會有的。叫我不要難過和自責。
造孽的是我,該由我來承擔。我知道,你不了心愿是不會走的。八大隊的人都說了,你這次來非鬧個魚死網(wǎng)破不成。我老了,死了沒啥,小滿還年輕,剛從部隊上退伍,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份工作,再過一個星期,就要去上班了,你們都是年輕人,往后的日子還長著哩,可不能毀了自己和別人的前途啊!
王大麻子的老婆橫插了一腳,弄得我心亂如麻,我不明白她為什么偏要揀父親的事情來說。當她長跪不起時,王大麻子也進來了,手里捧個布包。我說,把你老婆弄出去。
王大麻子對我的話置之不理,他在床頭柜上攤開了手里的布包,里面露出十疊百元大鈔。捧著這些錢,王大麻子也跪在了老婆身邊:李白,這是我和老婆開了十年的旅店賺來的3萬塊養(yǎng)老金,我們都不要了,給你作補償,拿了,你就回南方吧,成不?別再把八大隊鬧得人心惶惶的了,八大隊的人都是一家人,誰都不想害誰啊。
王大麻子和他老婆在我面前老淚縱橫,我心里的感受也好不到哪里去。我知道倘若這樣耗下去,兩人還是不會起來的,于是我答應第二天再答復他們。他們狐疑地盯著我,直到我又重復了一句,他們才起身把錢放在了柜子上出門,我又趕過去,把錢全部塞進他們懷里,迅速關(guān)上房門。
那天夜里,我感覺門外始終都有人在來回走動,那些影子被燈光投進門縫下,不停地進退,攪得我睡意全無。
過了許久,我才閉上眼,父親就走到我的眼前。
父親說,李白,我們好好談談這件事情。
我說,爸,你的口氣咋和八大隊的人一樣。
父親笑了,八大隊的人咋了,他們都是咱們的親人,這里很多人也和我一樣,年輕的時候離開了家鄉(xiāng),到這里改造,老了,家鄉(xiāng)卻沒人了,干脆不回去了,把根落在了德令哈。李白,你不懂得他們的心,我懂。
我說,爸,事沒完成,我咽不下這口氣!
父親又笑了,李白,我都沒氣了,你還氣什么。
我說,你還記得么,那年我跟著你到麥地里澆水,你去爛臟那里給我找東西吃,留下我一個人看水,麥地邊上有一座軍營,士兵操練的情景吸引我跑過去,看了很久,等回過神來,麥地里的水早已決了堤,漫到大路上。王大貴騎車從德令哈回來,看了這情景,一言不發(fā)就把我揪起來,扔到水渠里,我渾身都濕透了??晌遗履汶y過,對你謊稱是自己跌進水渠里。后來,王大貴就為這事說你浪費了水,很長時間都不給你承包的那塊麥地排上澆水的日期。蒼天有眼,那年秋天,你種的麥子還是豐收了,王大貴還是沒能找到借口克扣你的工資。這事對我的傷害太深了。
我這樣說著,父親的眼神就黯淡起來,他吁了口氣,感嘆地說,真沒想到啊,李白,這么多年了,你心里怎么就放不下呢。你真的變了,不像是我的孩子了,我多么想你別傷害八大隊的任何一個人啊。我還想有一天,帶著你回德令哈,看看我的那些老哥們呢,可是看來,這個心愿都難實現(xiàn)了……
父親憂傷地轉(zhuǎn)過身,什么都不說,停頓了片刻,悄然自顧自地遠去了。
我驚醒了過來,才發(fā)現(xiàn)是在做夢。
夢醒來后,我就再也睡不著了。我知道我將做的事情并不是夢。
8
我終于穿上了那套西裝。那是父親為我結(jié)婚時買的。他特意從河鎮(zhèn)趕到縣里,挑選了半天。我辜負了父親的這片苦心,最終沒有準時出現(xiàn)在婚禮現(xiàn)場。當我躲在杭州望湖賓館的單人房里時,老家河鎮(zhèn)上為我舉行的婚禮才拉開帷幕。不過后來好事變成了壞事,這場婚禮因為我的缺席,以失敗而告終,那位我才見過三次面,毫無感情可言的新娘一氣之下,三天后很果斷地嫁給了鄰村的一個青年。
一個星期之后,我悄悄地回到河鎮(zhèn)家里,父親正撫摸著這套西裝,暗自傷神。
我等候父親的責備,他沒多說一句話。他說,你實在不想結(jié)婚就算了,我不逼你,我知道,你個性強,喜歡做什么事,就做什么事,以后也就沒人逼你了。你把西裝保存好,萬一將來我不在了,你也好有個念想。當然你也可以穿著它,有空了去德令哈看看,就好比帶上我回了趟老家。
我很忌諱父親的話語,問他是什么意思?父親笑笑說,很多事,最后才知道結(jié)果,你現(xiàn)在問我,我也答不上來。
我誤以為父親是在為我逃婚而難過,就直接挑明,我不結(jié)婚是事業(yè)剛起步,有了家,就多了牽掛,我不想因為家庭,拖累我在杭州的事業(yè)。至少五年內(nèi),我不會動結(jié)婚的念頭。五年之后,我一定讓你心滿意足。父親笑了,揮揮手沒說什么,我如釋重負。
一個月后,父親就去世了,沒等到我從杭州趕回來見上最后一面。
我從杭州往河鎮(zhèn)趕的路上,終于悟出父親話里的意思。
父親臨走時交代母親,讓我把西裝收藏好。那是他用在德令哈的積蓄的“私房錢”買的,這一輩子,德令哈讓他傷心,讓他難過,但是他最想念的還是德令哈,他多想有生之年再回去看看那里……我沒能按時趕到河鎮(zhèn),也沒能穿上西裝讓父親看看,這是父親的遺憾,也成了我的遺憾。醫(yī)生說,父親的肺爛得不成樣子了,與年輕時折了的兩根肋骨有關(guān),那肋骨骨折時的骨刺殘留在肺里,到晚年引發(fā)并發(fā)癥,導致肺衰竭。如果沒有這些原因,一個六十多歲的人再活上個十年八年估計是
沒問題的。
毛料西裝一直被我珍藏在柜子里,這次來德令哈,我特意帶上了。父親來不了德令哈,我穿著它,就好比他也到了德令哈,我堅信他一定能看到我為他洗刷恥辱的場景。
我打好領帶套上西裝,在鏡子里對照后,突然感到一股暖流涌遍全身。那種滋味不可言喻。
三棵樹是八大隊菜地的地名,那里并沒長著三棵樹。巴音河邊上的戈壁鹽堿荒灘上,數(shù)這塊土地最神奇,一年四季看不到泛起的白色鹽磧,三個足球場面積大小的土地,種啥長啥,自然也就成了八大隊的菜地。唯一一點不好就是距離太遠,來回要一個多小時,種菜還必須要駐守,夜里蚊子出奇地多,一年中兩個季節(jié)得駐守在那里,冬春兩季還要冒著寒風往那里拉肥料養(yǎng)地。很多人都不愿攤上去那里種菜的任務,父親因為饅頭的事情,被王大貴從食堂里攆出來后,直接到那里種菜,或許是覺得懲罰父親的力度不夠,王大貴還把放養(yǎng)二十頭牛的任務也派到母親頭上。那年夏天,四十斤小白菜經(jīng)父親的手送到干部食堂,沒想到中午就發(fā)生了意外,所有在干部食堂用餐的人都無一例外地中了毒。先后被送到醫(yī)院里,干部們懷疑是父親下的毒,他們的理由冠冕堂皇,菜是父親種,又是他親手采摘并送到食堂。在檢驗結(jié)果沒出來之前,他們甚至認為,絕對是父親心懷對王大貴的不滿,才在菜里下了毒想報復干部。
那個黃昏王大貴趕到菜地,穿著大頭皮鞋的腳直接踹到了父親的胸部,右胸兩根肋骨當場被踢成了骨折。
兩天后,中毒事件有了檢驗結(jié)果,干部們是因為吃了過期的面粉導致食物中毒。
父親的代價太大了,我從此忘不了三棵樹。
二十多年后當我重新站到這里時,蒼茫的戈壁,已經(jīng)被大雪覆蓋,看不到白花花的鹽堿地,看不到一到春天就開黃花的星星草,也看不到父親昔日勞作的菜地,一切都被潔白的雪花覆蓋著,地平線在離我目光很遠的地方,一座綿延的山影橫亙在天際。寒風呼嘯著從耳邊刮過,留下硬朗的聲音,我絲毫感受不到寒冷,因為別在腰間的匕首,不斷將一股暖流傳遞到我身上,那來自鐵的溫度令我忐忑不安,并且興奮不已。但我沒高興多久,因為那天早上,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并不是王小滿,而是一些八大隊的居民,他們稀稀落落地朝我聚攏,手里拿著鐵鍬,有的拿著木棒,看樣子根本不像干活。他們越聚越多,無聲地在距離我對面十多米的地方站住,像是被人命令著一樣,排成一排,沒人說話,目光里全都是冷漠,與我的對峙轉(zhuǎn)化成巨大的壓抑朝我襲來。
我一個人要面對那么多的人,不知道說什么好,我努力用目光搜索著他們身后的空間,我以為王小滿一定藏在后面,只是這些人成為他的庇護,這其中抑或還有什么陰謀,他們知情,惟獨我蒙在鼓里,失望像條毒蛇開始吞噬著我的忍耐和期待。
你一定是在夢中遇到王小滿了,別再等了,根本就沒有王小滿這個人。爛臟從人群里擠了出來說。他一定早就在人群的背后了,漫長的等待之后,他覺得自己該出場了,試圖在我最失望的時候,一下子搞垮我的意志。
李白,你一定是犯迷糊了。爛臟又重復了一句,而后朝我走了幾步,眼光不屑,態(tài)度卻極為認真。你想用流血來滿足期望,但是王小滿無法滿足你,他并不存在,你為什么還要犯迷糊,八大隊的人怎么會容忍這樣的事情發(fā)生?
我沒有正眼瞧爛臟,此刻能和我對話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王小滿,爛臟算什么?當年吃了他的幾根爛香蕉,就得聽他的話?我把頭扭向一旁,眼中依舊是雪和山影。
我不和爛臟說一句話。等了很久,我轉(zhuǎn)過頭來,剛剛還站在我面前的那群人卻不知道何時已悄然散開,在雪野上朝八大隊那個方向移動。無數(shù)個聲音在我頭頂上響起,想報仇,好像沒那么容易。
我抬頭,幾只烏鴉從我頭頂飛過,大聲地叫著,飛向八大隊。
我徹底失敗了。那群人用無聲的行動擊潰了我的防線。面對四野,我流淚了,風把眼淚吹到我嘴里,那滋味猶如煙堿的味道,我感到無比苦澀。
9
因為王小滿的失約,父親蒙受的恥辱沒能洗刷,我當然不會善罷甘休。八大隊依舊是我要去的地方。我回到八大隊,居民區(qū)的路燈在暗夜中稀疏地閃爍。老屋的土炕上,狗皮褥子還在。我情不自禁地撫摸著墻上深深的三條刀痕。二十年前的那個黃昏,就要坐著爛臟的牛車去德令哈火車站的時候,我又跳下了車,跑進了屋里,拿起已經(jīng)送給鄰居,但他們還沒來得及拿走的菜刀,狠狠地朝墻上砍了三刀。我的這一舉動被進門叫我的爛臟看到了,他搖了搖頭,什么也沒說。
那個黃昏的記憶令我的心不住地痙攣。我摸出帶體溫的匕首,無數(shù)次地看著那鋒利的刀刃,本來在今天,它應該插進王小滿的胸膛,可最終失敗了。我在土炕上呆呆地坐了一會兒,心里沒來由地感到憂傷,我不知道為什么竟然遭受到了這么多人的阻攔,他們一邊口口聲聲念著父親的好,卻一邊故意處處看我的笑話,讓我感受著來自他們陌生的傷害。
一個人在情緒很壞的時候,越是往壞里想,越是難以抑制自己的情緒。因此在那個晚上,在無法解開自己心結(jié)的那一刻,我再一次跑出了老屋的門。我想到八大隊居民點里走走,但是這種心情在穿越了幾幢民房后,突然就變了,腦海里滿是下午那些人與我對峙時的情景,我越是放不下,心里就越是難過,于是我就喊出了口,我為王小滿的失約而憤懣,本來是我們倆的事情,可是現(xiàn)在看來,八大隊的人似乎都跟我較上了勁,并且有意識地孤立我。王小滿為什么沒出來,而出來的卻是我不想看到的那些八大隊的人。我穿行在居民點上,在寒冷的夜色里,變得歇斯底里。我大聲喊叫著,王小滿!你若不是孬種,你就給我滾出來!王小滿!你給我滾出來……幾家的窗戶原本亮著燈光,順著我的喊聲,似乎受了驚嚇,迅速熄滅。在這樣一個寒冷的夜里,我知道沒人理會我,八大隊沉寂在無聲之中,像睡死了一般。
我的這種發(fā)泄毫無結(jié)果。最終只能回到老屋。老屋永遠像以前一樣是我的避風港,盡管父親不在我的身邊,母親不在我的身邊,至少,在那里我多少不會感到寂奠。
我就著黑暗,疲憊不堪地躺在了褥子上,這時手機卻突然響了,見號碼是母親打來的,接了,母親在電話那頭問我,李白,你還好吧。我不吭聲。母親又說,你早點回來,什么樣的仇恨值得你這樣執(zhí)著著,我們淡忘的東西,你為什么不能淡忘。我這才回答說,不可能,如果找不到王大貴,找不到王小滿,我就打算一輩子留在德令哈。我?guī)е赣H的恥辱,要是這樣罷手,還能算是他的兒子么?母親沉默了,等你做了你想做的事情,你將會后悔的。母親聲音低沉,八大隊的人待我們有恩。母親的話開始攪亂我的心思,我絕對不能讓她打亂我的思緒。我迅速摁掉手機,并再次將它徹底關(guān)掉。
將母親拒絕在萬里之外。我蜷縮在土炕上,在黑暗中獨自發(fā)呆。爛臟提著一盞節(jié)能燈很意外地來了,那燈讓老屋獲得了光明,但是在我看來卻慘淡無比。我坐了起來,盯著爛臟,想看他到底要干什么,
可是他放下燈后,什么都沒說,就把另一只手端著的缸子蓋打開,不容我推卻就將缸子遞到我手里,一團熱氣撲面而來,缸子里是雞蛋面,撲鼻的香氣沒能引起我的食欲,我拒絕接受。
爛臟咧著沒牙的嘴笑了。怎么,還在賭氣?真的還沒變呢,就和小時候一樣,犟!李白,還好,今天你沒惹出事,否則,我如何向你父母交代,我說你啊,這樣做,叫活人和死人都沒法安心。聽老叔一句話,回南方去,做好生意,就算是給“四眼”爭氣了,這比啥都要強,比啥都要光彩。
我不理會爛臟,把頭埋在膝蓋下。爛臟把缸子放在了一邊,坐在了炕沿上,重重嘆了口氣,說,別難過了,這世界上,有什么仇恨非得和自己的心里過不去。我從河南到農(nóng)場,呆了四十年了,見過的人和事比你多。順著,一切就好啊,順著,一切就是福氣。你吃了面條就趕緊走吧,李愛連的車在外面等著呢,他送你去巴音河。今天晚上十點,有趟去西寧的火車路過德令哈。我跟你說實話吧,王大貴和王小滿老早就不在八大隊了,你們回南方那年,他們也回河南老家了,你知道,農(nóng)場的人大多來自五湖四海,八十年代中期搬遷時,人慌馬亂的,也沒個確切的地址,真要想找到,一時半會的哪那么簡單?
我沒吭聲。我不會相信爛臟的話,明明王小滿那天晚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了我的面前,并親口答應了我。
爛臟點燃一桿旱煙,像是已經(jīng)猜透我的心思。他說,你堅持說看見了王小滿,根本是你的一個幻覺,一個人要是老惦記著一件事或者一個人,就容易走火入魔。你來到德令哈,心里只想報復王大貴和王小滿,自己也就產(chǎn)生了幻覺,白天我也勸過你,你就是不聽。王小滿真要是還在八大隊,他能失約么,你好歹也是個做生意的人,怎么偏偏就要聰明一世,糊涂一時呢?
爛臟話還沒完,李愛連也閃進屋了,見了我嘿嘿笑著解釋,我這幾天忙著做生意,你還好吧。爛臟說,干嗎那么多的廢話,現(xiàn)在才八點,早點把他送回愛民旅館,好好歇息一下,還能趕得上夜里十點的火車。
爛臟和李愛連把我勸說回了愛民旅館,但是并沒有改變我的目的。
我之所以愿意聽從他們的勸說,回到旅館,是想好好休息一下,理清一下自己的思路。王大麻子和他老婆為我打開門,臉上出奇的平靜,猶如根本就沒發(fā)生過什么事。
王大麻子的老婆還出乎意料地給我端來一盆熱水,擺在我的腳底,小心翼翼地陪著笑,李白,來,燙燙腳,你好久沒回過德令哈了,這天忒凍,可別凍傷了腳,明天就要走了,多少也要順著點。我還幫你做了幾個鍋盔呢,帶回去給你母親吃,記著代我問好,就說四川幺妹還想著她呢,有空回來,吃的是差了點,可是住還是有地方的。王大麻子的老婆那副神態(tài)與前天跪在我面前,死乞賴臉求我別找王大貴和王小滿時形同兩人。一言一行都讓我覺得她是在我面前演戲,而這種感覺在王小滿失約之后,欲發(fā)強烈。我很冷淡地喝令她出去。
我合衣躺在床上,久久難以入眠。我又把頭轉(zhuǎn)向床頭柜的一面,無意中發(fā)現(xiàn),床頭柜的縫里塞著張紙條,白色的紙很扎眼,不像是才塞進去,上面的內(nèi)容緊緊吸住了我:
王大貴和他的兒子王小滿就在八大隊,要想找到他們,今天晚上九點,到八大隊養(yǎng)殖場1號大棚找尕海。
紙條上的內(nèi)容如窗戶中竄進來的一股風,把我心中即將熄滅了的欲望重新吹燃,我興奮地一骨碌翻身坐起,我知道自己是一刻都不能等待了。
10
我知道尕海是誰。
父親在德令哈當職工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都在種麥子,每年七月,麥收季節(jié),八大隊機械組的尕??倳_著八大隊的康拜因收割機,沒日沒夜地在田里收麥子,收割機脫粒的麥子送到曬場上后,責任田的管理者就通過揚麥、晾曬兩道工序,把麥子曬干,送進倉庫,而后隊部根據(jù)收成來定個人的業(yè)績。
尕海沒輪派到開收割機的時候,就會負責運送麥子。尕海把運麥的車子開進曬場,父親和母親就用木锨去卸麥,尕海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吃著母親為他準備的八寶粥和鍋貼,那大口咀嚼食物的嘴一刻都沒閑過,他稱贊母親比八大隊任何女人都賢惠,他幫很多人家收割麥子拉麥子,沒有一家想過要為他備上點心,你說這人也是肉做的,也知道餓呢,更何況有時候搶時間,根本就沒空去吃飯,坐在機器上,前胸都貼著后背,誰不想吃一口熱的東西,如果八大隊的女人都像母親,那不知道幸福死多少男人了。尕??渫昴赣H又夸父親,他羨慕地說,四眼啊,你真有福氣,討了這么一個水靈靈的老婆,憑啥啊,惹得人家甘愿從南方跑到青海來追隨你,還死心塌地跟你一起吃苦,你不就讀了個什么破大學嘛……尕海的性子很直,半夸半罵地說著,父母總是含蓄地笑著,不應一句,特別是母親更是不吭一句。其實我知道能和母親說話的男人只有一個,那就是父親。我經(jīng)??吹?夜里床上或是田間干活,母親總有許多說不完的話向父親傾訴,但是到了別人面前,又似乎換了一個人,讓人敢到生分。母親不說話,尕海并不生氣,他吃飽喝足了,算計著到大田里的時間還早,就把車開到場邊,人卻走進看場人老張頭的場屋,躺在老張頭的床上午休,一個小時之后,他自然醒來,又開車去拉麥子。
尕海是德令哈當?shù)厝?四十出頭,長得很英俊,有家有室,一對雙胞胎兒女都十歲了。這樣一個人,卻在我們離開德令哈之前,麥子剛剛進倉的那個夏天,做了件出人意料的事。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尕海用老婆的頭巾把臉蒙上,溜到場屋,爬上頂棚,掏了個洞,鉆下去,把睡夢中的老張頭反綁起來,用麻布塞住了口,而后開始滿屋子尋找老張頭藏的錢。老張頭后來給我們說,他起初沒認出是尕海,主要是尕海開口問錢在哪里,一口地道的青海話暴露了身份。老張頭也挺狡猾,聽出聲音后,裝作沒認出尕海。尕海從床底下的土洞里翻到鈔票后就走了。
警察后來根據(jù)老張頭提供的線索,直接找到尕海家。尕海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腰包里老張頭的錢都沒取出來。尕海被判了三年,老張頭一直都在埋怨自己,說是他害了尕海,他要是平時不自暴家底,一定不會引出尕海的歹念。是他把一個好端端的人給毀了。尕海犯事后,他老婆就帶著倆孩子跑回了娘家,再也沒回來過。尕海所做的事情自然為八大隊人所不齒,沒一個人理會他,父親看著又一個秋天到來,惦記著監(jiān)獄里尕海的冷暖,囑咐母親從木箱里找出他的十多件厚薄衣物,一并收拾起來,親自送到了監(jiān)獄里。
父親說尕??吹剿?哭得像個孩子。若不是隔著個鐵柵欄,整個人都想埋在他的懷里。
父親說,人難免做錯事情,錯了,不該去踩一腳,而是應該好好去拉一把,或許這個人就能被救起來。
我沒想到,出來后的尕海還在八大隊。
我知道你會來。這是尕海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他說這話時,已經(jīng)站起來了,多年不見,他頭發(fā)全白了,身子板不如以前那么結(jié)實,一口青海話卻沒變。
我問,字條是你送的?他笑笑不置可否。
我忘不了你母親當年給我做的點心,
當然還有你父親——“四眼”這個人的恩,我再三考慮后,決定把消息透露給你。我不想看到你憂愁的樣子。尕海說著笑了,你該怎樣感謝我。
我想了想,從口袋里抽出十多張百元的鈔票,扔在他面前的小馬扎上。我以為尕海是為了錢才給我提供線索。尕海卻出我意料,輕蔑地扭頭瞟了一眼散落在小馬扎上的鈔票,鼻腔里“哼”了一聲。我認為他嫌不夠,又再抽了一把出來。尕海生氣了,一腳把小馬扎踢得老遠。鈔票像蝴蝶一樣在屋子里飛舞。
我尕海是很需要錢,但還沒到為了錢出賣別人的份上?我顧不得在意尕海的臉色,急切地盯著尕海,希望他早點說出我想知道的東西,尕海也明白我的心思,可他一點兒不急。你把錢收起來吧,我要是今天收了你的錢,就不是尕海了,你若不收,我也就不好和你說什么了。我照他的要求做了。尕海又繼續(xù)說,其實你真不該在這件事情上犯急,你只要在德令哈呆上半個月,就會明白自己是多么不應該。說實話,第一次到愛民旅館,我原本想從你住的房子里找點值錢的,沒想到從你的箱子里發(fā)現(xiàn)了一把刀。后來才知道你是四眼的兒子。這幾天關(guān)于你的事在八大隊鬧得沸沸揚揚,我知道,你心里的疙瘩沒解開,你是永遠都不舒坦的。我和八大隊其他人的想法不同,我覺得我有必要讓你明白事情的真相。但是我又擔心,倘若我透露給你了,又怕毀了你,我對不起四眼啊。
我對尕海的一堆解釋已經(jīng)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我不耐煩地說,你就別提陳年爛谷子的事了,直接告訴我,在哪里能找到王大貴和王小滿就成了。
尕海看出我的不耐煩,他說,你必須要答應我兩件事情。我說,你說吧,我都能做到。尕??戳宋乙谎?我知道你心里藏著毒,太深了也就顧不上別人的感受了。一,你絕對不能做對不起你父親的事。二,你不能傷害王大貴和王小滿,你若是傷害了他們,就是犯了所有八大隊人的大忌。
我想都沒想就爽快地說,好。其實所有的承諾對我而言有何意義,當我決定從杭州來到德令哈,我就已經(jīng)放棄了所有,包括未來。尕海對我的態(tài)度深信不疑。那天晚上,他把我?guī)У桨舜箨牳刹看笤哼吷暇筒蛔吡?他說,你自個去吧,右邊第二個小院就是了,我不去了,給別人看到不好。尕海說著在暮色里立住了腳,停了停,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很順利地就找到了那座小院,院門虛掩著,里面一間房門開著,火爐邊圍著很多人,正交談著什么,還有幾個人圍在門邊的桌子上甩撲克。我問一個靠門邊看人打牌的年輕人,王大貴在哪,他頭也不回地說,在里屋床上躺著呢。我這時候才看見,邊上還有一個套間,門上掛著一條厚厚的布簾。我的詢問引起了火爐邊坐著的幾個老太的注意,王大麻子的老婆也夾在其中,她在我問話的時候認出了我,不等我掀簾走進里屋,就站了起來,用力地揮動著雙臂,在我身后傷心地叫了起來,天哪,你說好要走了的么,怎么又來了,你這人說話不算話啊!
我感到貼身的匕首在急促地顫抖著,很快就要從我腰間跳出來,我極力控制住情緒,一定要控制,萬一失控,我會丟了父親的面子。我心里默默祈禱,父親啊,你所承受的屈辱,馬上就要補償了。
里屋里的人更多,圍在一張床前,有李愛連,王大麻子,爛臟,還有幾個我不認識的人。但是我最吃驚的是沙哈拉居然也在里面,坐在床頭,扶著一個人半靠在身后的棉被上。一屋子的人看到我突然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幾乎都站了起來。我猜想沙哈拉扶著的那個渾身纏著紗布的人一定是王大貴,他床頭邊放著氧氣瓶,氧氣管插在鼻子里,呼吸似乎很困難,連頭上都蒙著白紗,他自然是看不到我的,這并不妨礙我的仇恨在一點點地增加。我朝前挪動,與床鋪近在咫尺。一條胳膊擋在了我的面前,我憤怒地望去,是沙哈拉。我的突然出現(xiàn)讓他很吃驚,臉上的胡子和皺紋又扭擠在了一起,張大了嘴巴,想說什么。
你別攔著我。我冷漠地對他說。如果說,之前在懷頭塔拉,他把瓶底唯一的酒送給我喝還讓我感激的話,此刻在這里看見他,我內(nèi)心對他充滿的是鄙夷,原來他也是八大隊的人,他原來一直都在躲避著我。看見我的樣子,沙哈拉把病人安放在枕頭上,站起了身子,笑著對我說,你不能再往前了,再往前就不是八大隊的人了。
我咆哮道:我本來就不是八大隊的人!是王大貴讓我父親當年受盡了屈辱!你們可以住新蓋的公房,可我父親不能!你們可以干自己喜歡干的事情,可我父親卻不能!如果不是王大貴當年的那一腳,我的父親會去世么?你們知道嗎,我父親去世時,他心里多么悲傷。他一直記著德令哈,記著這個讓他無法安心的八大隊,如果他沒死,他一定還能回來看看他想了十八年的地方的,可是現(xiàn)在,他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說著說著,眼淚就情不自禁地流了下來。我面前的那些人,起初防備的神色已經(jīng)全沒了,他們的眼光中也閃爍著淚花,無聲地垂下了頭。
沙哈拉用一種很寧靜的口氣說,我們知道你父親受的委屈。他說話的樣子與我在火車上看見的判若兩人。他繼續(xù)說,但是委屈了又能怎樣呢,還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么。你真不該回來,特別是帶著這樣一種目的回來。
沙哈拉的話是什么意思,我能聽得出來,他分明在責怪我。我無法認同他的想法。他的話讓我身邊的匕首跳躍得更為沖動,我想去拔刀,我想只要把刀子拔出來,就能雪恥父親和我所有的屈辱了,他們的勸阻就一點都不起作用了。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我的心思被沙哈拉直接戳穿。但是用不著你動手,王大貴已經(jīng)活不成了,今天或許就是他的最后的一個晚上了。我們八大隊所有的人都早已經(jīng)原諒了他,為什么你卻不能原諒他。沙哈拉緊緊地盯著我說,十八年前,你們回南方后的第三年春天,八大隊居民點半夜里發(fā)生火災,王大貴最先發(fā)現(xiàn),奮不顧身地跑去滅火,若不是他,八大隊不知有多少人會葬身火海。可為了滅火,他卻在這場大火中被燒傷,老婆也被大火燒死。而他一直在床上躺了十多年,他的兒子王小滿還是我們大家撫養(yǎng)的。王大貴是做過許多不該做的事情,可是沒有他,或許就沒有我們大家,事情發(fā)生后,我們就集體商量過了,王大貴和他的兒子王小滿就是我們?nèi)w八大隊的人,有我們在,就有他們在。我們大家中間,當年誰沒受過王大貴的刁難,我們都能忘記,你為什么不能忘記?!
沙哈拉目光緊盯著我,咄咄逼人。
我扭過了頭固執(zhí)地說,我不這樣做,父親難以安眠。
我說完,拔出了匕首。
我跪在了王大貴的床頭,心里像堵著塊石頭。我對沙哈拉還有其他人說,你們就成全我吧!我舉著雪亮的匕首,我知道只要伸出雙手,就能觸到王大貴。但我還是稍微猶豫了一下,我看看沙哈拉,再看看爛臟。我想對他們說,我對不起大家了,你們的好我一定記在心上??墒蔷驮谒查g,一股冰涼刺透我的心房,身后傳來一片尖叫,血!血!我回頭,發(fā)現(xiàn)王小滿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悄悄地站在我身后,他手里握著一把刀子,利刃刺進我的腰部,鮮血從衣服里冒出來,正順著腰部自上往下緩緩流淌。
一剎那,我感到內(nèi)心被人掏空了,先前的那股憋悶消失得毫無蹤影,渾身無比的舒暢。我看著王小滿突然沒了怨恨,只是想問問他為什么失約,卻已經(jīng)沒有力氣問出口。王小滿突然跪倒在我身邊,拔掉刀子,雙手拼命堵壓在我的刀口上,仰頭恐懼地朝圍攏來的人們大聲地叫道:快救救他!快救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