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梁文道
(2010年4月至6月,張煒在香港浸會大學講學。香港梁文道主持的同人刊物《讀書好》雜志,就張煒新出版的三十九卷本長篇小說《你在高原》及其他問題,采訪了張煒先生)
梁文道:《你在高原》一書每一部都可以作為一部獨立的故事來看,為什么不寫一部就出版一部?而是等了二十多年,才把這十部書囊集成一部《你在高原》出版,當中有什么特別的意義?
張煒:寫一部出版一部更好,無論從接受方便還是寫作節(jié)奏上看,都要好得多??墒俏以囘^,不行,因為它畢竟不是通常說的那種“系列小說”,即在一個大的題目下的一些不同的書,如“人間喜劇”、左拉的一些書等。它是通稱為“長河小說”的那種,即書中有共同的主人公和共同的故事的那種,篇幅太長了,分開出版就很麻煩?!赌阍诟咴返娜宋锎笾率峭恍?,大故事也是同一個,這樣,即便每部都可以獨立閱讀,最后形成一體之后,還是需要全面把握一下才好。不然會產(chǎn)生各種問題。
三十九卷,十個單元,并不是從頭寫起的,而是事先嚴格布局之后,再根據(jù)寫作狀態(tài),挑出某一卷來寫。它們在全書的位置是固定的,但最后安放上去是否完全合榫,還必然要最后修理一番。
以前也試著出版過一兩部,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問題很多。就因為寫作時間拖得太長,其中的人物關(guān)系及細節(jié)部分出現(xiàn)了許多銜接上的問題,前后矛盾的地方很多。這就需要停下來,耐住性子從頭一點一點改好,使之在最細微的地方統(tǒng)一和諧起來。
還有全書韻律的把握、文字色彩等等,都要求作為總體去掌控。
梁文道:現(xiàn)在的都市人能接受長篇文字的已經(jīng)不多,有擔心過讀者的接受能力嗎?
張煒:人們常常議論現(xiàn)在的讀者如何少,人們?nèi)绾蚊Γ瑳]有時間讀書等等。其實這不是一個問題——或者我對這個問題已經(jīng)視而不見了。因為閱讀的渴望是人類的一個特征,它總是存在的,在任何時候都存在。有的人發(fā)現(xiàn):恰恰是在他人生最窘迫最忙碌,幾乎是衣食無著的時候,卻是閱讀最多的時候。是的,有的人后來時間更多了,生活條件更好了,閱讀卻比過去要少得多。這個現(xiàn)象并不是個別的,它十分發(fā)人深省。
真實的情況是,人群中潛存的真正的讀書人從數(shù)量上看是大致未變的。讀書是人類的一大嗜好,它源于生命深層。看熱鬧的人會隨著時代興趣增加或減少一些,但真正的讀書人說來說去也就那么多。這一點是很難改變的。
對于一個寫作者來說,也許他不能太過擔心閱讀,因為這種擔心最終會讓他猶豫不決,最后只好折損起自己的文字來,讓創(chuàng)作的品質(zhì)出問題。這是致命的損失。通俗文學寫作與詩性寫作的一個很大的區(qū)別,也在于寫作心理的不同:要看其是否足夠頑強。這個過程往往是沉浸其中不能自拔,只面對了苛刻的自己。有人談到文學的世界性時說過這樣的話: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而從閱讀上看,是否也可以說:越是自己的越是大眾的?這樣理解,或許壓根就不存在一個為博得時下讀者的喜歡而寫作的問題了。
再說,某些所謂的“讀者”喜歡什么,我們大致心里都有數(shù)。滿足他們,就等于取消自己。
回避某些讀者,不與其對話,這恰恰也是一部分寫作者最好的狀態(tài),是確保他整個事業(yè)健康發(fā)展的一個重要條件。這種回避,才會贏得時間的檢驗,最終也將獲得最多的閱讀。
梁文道:每做一件需要長時間去進行的事,應該有一個清晰的目標,你花了二十多年創(chuàng)作《你在高原》,目標是什么?為何而寫?為誰而寫?
張煒:創(chuàng)作的目標會有的,茫無目的的寫作也許并不存在。不過這目標倒也不一定特別清晰,太過清晰了也會有問題。寫作有時真的是一次迷狂、沉浸和感動,方向問題只會攪在其中——這時候的方向才是文學的方向,而不是功利的邏輯清楚的很具體的方向。比如說寫作中,寫到了一只動物的泣哭——它的哭讓我感動,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它泣哭的全部原因……
但盤桓在心中的目標是有的,比如我想借助它恢復一些人的記憶,想喚起向上的積極的情感,還想讓特別自私的現(xiàn)代人能夠多少牽掛一下他人,即不忘他人的苦難……這都是很難的、很高遠的目標,所以才應該不懈地做下去,一做二十多年。這個過程也會教育自己、反省自己。
梁文道:是什么原因讓你堅持一直以來都以自然生態(tài)環(huán)保文學為創(chuàng)作題材?花了二十多年寫《你在高原》是不是預先計劃好的寫作?
張煒:“自然生態(tài)環(huán)保文學”這個概念,我?guī)缀鯖]有想過。因為文學在我這里就是文學,它們不會從題材上區(qū)分得這么清楚。作家關(guān)心的主要是人性,是生命中激越的詩意,是社會的不公平,苦難和愛情,是這些。有人甚至不贊成“兒童文學”這樣的概念,認為文學就是文學——寫到了兒童,必然會有合乎兒童特征的、另一種處理,還會考慮到兒童的接受,而不是讓其從文學之中獨立出來。兒童文學的概念尚且如此,其他的劃分就更不得當了。當然這絲毫不影響研究專家去分類和分析。
現(xiàn)在的實情是,人與自然的緊張關(guān)系就擺在那里了,這是無可回避的,所有人、所有作家都會深刻地處于這種關(guān)系之中。
梁文道:在你收集資料寫作的時候,有哪些事讓你印象最深刻,并且對你的寫作產(chǎn)生影響及變化?
張煒:我利用各種機會,以各種方式走了幾十年,除了大片的鄉(xiāng)村城市,還有西方東方包括拉美地區(qū)。我特意劃定了一個大的區(qū)域,想把這個區(qū)域內(nèi)的一村一鎮(zhèn)都細細地走上一遍。這對我有多重要,以后也許會認識得更清楚。整個過程給我印象最深刻的,還是生活的不平等,是貧窮和苦難對人的折磨。隨著走下去,我越來越不相信對于未來的一些許諾了,反而對具體的善舉,眼前的一些善舉,倒是越來越相信和看重,覺得有意義。在這方面,我可能變得目光短淺了。
我還收集了一些散落在鄉(xiāng)間的一些舊聞、傳說故事、民謠等等,所謂的民間文學。這也算是好好地補了一課。這些對我以后的創(chuàng)作會有更大的幫助。
梁文道:二十多年來,你對此書的想法,產(chǎn)生過變化嗎?
張煒:剛開始想十年寫完它,后來發(fā)現(xiàn)這不太可能,這對我是一個戰(zhàn)役,而不是一次戰(zhàn)斗。這樣一想我就安下心來,索性慢慢寫吧。我同時還發(fā)現(xiàn),生活中,我們的許多事情往往就是因為太急才做壞了的,這從社會改造、文化活動和經(jīng)濟活動方面,都可以找到無數(shù)的例子。再說這樣長的一部書,本來也應該與寫作時間相匹配,不然一些極復雜的東西就進不去,這可不是才華和腦力夠不夠的問題,而是時間夠不夠的問題。有一些神秘的東西是蘊含在時間里的,不給它相應的時間,它的生長是根本談不上的。
梁文道:有報道說你每部作品的改動都要十幾二十次,當中涉及的巨量改寫不下五六次,這是不是此書花費二十年光陰的原因之一?為什么有需要做這么大量的改動?
張煒:改動這么長的東西,的確需要花費很多時間。不過光是起草就已經(jīng)很費時日了??偟奈淖至繑[這兒,要一個字一個字刻上紙頁。我最初寫了六百六十多萬字,找朋友看過的打印稿又是這個的許多倍。我的一些朋友稱得上諍友,他們總是毫不留情地給我提意見——他們不管我的能力如何,只希望我花了這么多年,能寫出一部極重要、甚至是杰作來才好吧。我也樂于做這個幸福的苦差,實際上最后是改寫上癮,一直這么工作下去。
梁文道:《你在高原》說的是一位地質(zhì)工作者的行走經(jīng)歷,當中有沒有你個人的經(jīng)歷?
張煒:這是我朋友的經(jīng)歷。我的一些朋友當年就是我書中寫的情形——那是壯懷激烈的歲月,他們是那個歲月中最不安的一類人。我多少也算個參與者。最后我沒有和他們一起走那么遠,但卻同樣經(jīng)受了震撼和磨礪。書中的主人公之一寧伽只好望洋興嘆,發(fā)出“你在高原”的陣陣長吁。
我們那會兒都曾夢想當個地質(zhì)工作者,有一段時間還制備了一些行頭。
梁文道:《你在高原》在你所有作品中占據(jù)怎樣的位置?有承先或啟后的作用嗎?
張煒:我以前曾經(jīng)讓部分朋友埋怨過,他們剛開始看了稿子就說:又是葡萄園!但他們漸漸知道我在做這樣一個大的工作,知道我總有一天會把這個故事講完,那時就不會總是提到這個煩人的“葡萄園”了。而當時還不行,那時還得忍受,如果他們還愿看下去的話?!捌咸褕@”寫完了,他們終于知道,這原來不是一個烏托邦,而是一個現(xiàn)代悲劇。
現(xiàn)在,這個關(guān)于葡萄園、關(guān)于行走的長長的故事講完了。然后我會開始新的工作。二十多年,積了多少灼燙的故事,它們一直壓在心里。可是我當時不能寫,大多故事還不能寫,因為我要集中精力,先把這部長長的書寫完。事到如今,我終于可以從容地開始另一種工作了——就這點來說,《你在高原》更像是一道大坎、一扇大門,它翻過了、打開了,我才能從這里出發(fā),走向我自己的遠處了。
梁文道:你似乎是以一位苦行僧的生活方式去創(chuàng)作這部巨著,為何選擇這種創(chuàng)作形式?
張煒:寫作中沒有什么太多的艱苦,留在記憶里的愉悅更多。因為勞動量大,拖的時間長,有時也少不得尋一些安靜和較少打擾的地方集中工作。但這些文字主要還是在市區(qū)寫下來的,我在這里大致遵守著正常的作息時間,即像“上班族”一樣閱讀和寫作。
任何一個作家內(nèi)心深處的激動,我想大半都是化進了平凡的日常勞作里的。一些勞動量的積累,也一定會在這種“庸庸碌碌”之中吧。
梁文道:每一個看過你作品的人都被你對大自然的那種敬重、崇拜和虔誠所感動。能把這些感情透過文字并被讀者感受到,想必都是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的感情。能對大自然有這么濃烈的感情,是源自于你本身的生長經(jīng)歷嗎?
張煒:我十六歲之前是生活在一片林子里的,十六歲以后才到處游走,先是膠東半島地區(qū),而后又是更廣大的一片世界??墒切r候的林子成為我最不能忘懷的一個地方,我發(fā)現(xiàn)越是年長,它越是讓我懷念和留戀。說實話,在我心中,走遍大地,也仍然找不到比童年生活的那個自然環(huán)境更美的地方了。我的這個意識很固執(zhí),以至于我常常覺得自己有一多半的使命就是為了講述它,它的所有故事。我甚至想,在未來的一天,如果人們厭煩了現(xiàn)在的建設(shè)——這一天總會有的——就會按照我書中對那個環(huán)境原貌的記錄,去重新恢復那片原野。
梁文道:“野地”是你書中常用的詞,你甚至會把山水、田原都稱之為野地?“野地”對于你來說是作何理解?在你了解中,香港有“野地”嗎?
張煒:“野地”指渾然蒼茫的一個大世界,不單獨是指了鄉(xiāng)村鄉(xiāng)野。一些大城市、鬧市,比如香港,都是“野地”的一部分。
梁文道:城市的建設(shè)不得不犧牲大自然的生命,比如開發(fā)農(nóng)地建設(shè)新城鎮(zhèn)以舒緩人口壓力、拆除小村落鋪設(shè)新馬路與新鐵路以方便經(jīng)濟發(fā)展等,你對都市人這種行為有何看法?
張煒:不停地蓋樓造城,這大概是一個過程,所謂的“城市化”過程。不過這個過程必然有個盛極而衰的時期。我們是第三世界,一切都很初步,“城市化”對許多人來說還是相當新鮮的東西。再發(fā)展一段,受夠了“城市化”的苦楚,就會琢磨起更高級的生活了。這是個很樸素的道理。
但我們最好從一開始“城市化”的時候,就想到以后。不然將來就會后悔,會因?qū)π量嗟墓ぷ鞫a(chǎn)生的破壞感到懊喪,狼狽萬分,會發(fā)現(xiàn)勞民傷財費時幾十年才弄成的東西,原來是這么土氣落后、這么有害于我們生存的東西。說到底,“城市化”和“現(xiàn)代化”一樣,是個中性詞,它不完全是褒義的。
梁文道:你為了寫作四處流浪探索,而寫作則是抒發(fā)自己對自然生態(tài)的愛護,這樣一來,你算不算是為了大自然而活?
張煒:影響我們當代人類幸福的,對大自然的破壞是一個重要方面,但卻與人性的惡化深深地連在一起。人心變壞,大自然就變壞。這里面是人的全部的問題,而不是什么單純的環(huán)保的問題,遠沒有那么時髦和輕松。最沉重的還是人的問題,這也是作家心中永恒的問題。
作家不會簡單地理解自然環(huán)保,不會滑向一個時髦的話題,那樣就會淺淺地劃出一道痕跡,寫作變得像溜冰一樣。
梁文道:你對“城市讓生活更美好”這個說法有何看法?與你過往的生活相比,你會覺得城市讓生活更美好嗎?
張煒:城市應該讓生活美好,但還要看是什么樣的城市。目前的城市生活并不美好??墒堑谌澜绲泥l(xiāng)村又往往是貧窮落后的代名詞,那里窮得什么都沒有的時候,誰還有心情為他們唱一曲田園牧歌呢?
城市的急劇膨脹既害了自己,又害了鄉(xiāng)村。城市里那么多的水泥和鋼筋,分給農(nóng)村一點多好!那么多的柏油路,分給農(nóng)村一點多好!有人說:這就是城市化?。〔贿^,目前的城市化,我看主要是大城市的繼續(xù)膨脹、鄉(xiāng)村的進一步貧瘠。
從土地到人(就是民工們),都在受城市化的掠奪,全世界又有多少例外呢?簡單點說,愛農(nóng)民才是愛人,才是仁政,才會使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強大。大片的農(nóng)民在悲傷,正過得寒酸,這時候一個民族實際上即處于最脆弱的時期。
梁文道:你來了香港數(shù)次,對香港有什么感覺?覺得香港的山水如何?
張煒:香港山水極美,不過這里的大多數(shù)人都太忙了,沒有更多的時間去享受它們。我在想,忙碌是一種必須,也是一種習慣。
讓現(xiàn)代化的城市居民慢下來,只會是一個美好的夢想嗎?
回顧我們內(nèi)地、我自己,也太忙碌。我們將來會盡一切努力讓生活慢下來嗎?我擔心,無論是一個人還是一座城市,匆忙總會出錯的……
梁文道:你一直住在鄉(xiāng)郊,與大自然和動物打交道,現(xiàn)在來到香港,習慣嗎?如何看待香港的生活?
張煒:我后來在城市生活的時間遠遠多于在鄉(xiāng)村生活的時間,我雖然渴望有從容的個人時間,實際上也總是匆忙得要死。我早就成了一個不幸的城市動物。所以我才更想念童年的林子,想讓生活慢下來、再慢下來。匆忙的日子一定是不斷出錯的日子,而有些錯誤我們可真是犯不起??!現(xiàn)在許多地方都是大大小小的香港和上?!M管它們之間區(qū)別也很大。其實都是一條道路,“現(xiàn)代”的道路。人們在奔向城市化現(xiàn)代化的道路上,暫時還沒有更大的想象力,沒有什么靈感。東方西方,最后都在蓋大樓,搞夜總會,穿奇裝異服,說時髦話……沒有想象力,沒有個性。從商業(yè)社會的角度講,香港比較有序??墒怯行蛴衷鯓樱看颐Χ行颍颐s讓人惋惜……
未來的高樓人士一天到晚忙碌,行色匆匆,連讀書的時間都沒有了,更沒有那樣的心情了,幸福又怎么會有?不僅沒有,這樣過一生也許真是太虧了。
書與茶,靜與思,勞動與休息,這才是我們心中不打折扣的“現(xiàn)代”。
梁文道:來香港講學的這些日子里,你最大的感觸是什么?
張煒:我們要建設(shè)一個知書達理的社會,要活得有尊嚴,不知還需要一齊奮斗多么久,這個過程可能會很漫長。香港有許多美好的東西需要內(nèi)地學習,只要它安靜下來,就會變得更加美好。
物質(zhì)主義對人的傷害不是某一個地方的問題,而是普遍的狀況。社會的每個階段都會遇到一些問題,物質(zhì)主義扭曲了我們?nèi)祟惖纳?,造成了最大的?chuàng)傷。
梁文道:一個寫作者同時必然是個勤奮的閱讀者,你的閱讀經(jīng)驗想必相當豐富,可以和我們分享一下嗎?
張煒:我最愛讀中國古典,特別是屈李杜蘇。外國的,俄羅斯作家我一直喜愛,他們對我影響很大。我讀當代外國文學很少,因為這種閱讀常常讓我失望:它們往往沒有什么內(nèi)容。索爾·貝婁和馬爾克斯、石黑一雄我喜歡。庫切的個別書,氣正動人,我也讀。
讀一些好的古典作家,我會覺得現(xiàn)在的作家寫得也算不錯,可惜就是趣味不高,或許還可以說——太下流了。
我覺得“三人行必有我?guī)煛?,我自然也從當代寫作中,從同行中,汲取了大量營養(yǎng)。但這還是兩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