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椋鳩十

院子里的雪凍得硬邦邦的，刮著寒冷的風(fēng)。風(fēng)透過窗戶紙上的窟窿眼兒，咝咝作響。

夕陽淡淡地照在倉房的墻上。掛在墻上的干菜發(fā)出沙沙的響聲。

在墻角，一只小動物臥在那里，調(diào)皮的麻雀從房頂上飛下來落在它頭上。盡管這樣，那動物仍舊把四條腿伸得直直的，一動也不動。

“啊，是死啦!到底……”

從正房走進(jìn)倉房的正太郎不由得站住了。

那是兩三天前家里的男用人從山里捉回來的一只小狐貍。直到現(xiàn)在，不論給它什么東西，它都不吃。正太郎直沖沖地走到跟前，想摸一摸死了的狐貍?？墒牵徽J(rèn)為已經(jīng)死了的狐貍騰地跳了起來，用尖利的牙齒咬了一下正太郎的手掌，拖響鐵鏈，跳進(jìn)了窩里。

在正太郎的小手掌上，被狐貍咬下牙印的地方滲出了血珠兒，一滴一滴地像紅寶石那樣美麗。

“嘻，淘氣鬼!”正太郎沒怎么生氣，只是一邊用舌尖舔著血珠，一邊探著頭往窩里瞅。

小狐貍一逃進(jìn)窩里，就閃動著藍(lán)紫色的眼珠兒，嗷嗷、嗷嗷地，發(fā)出地地道道的野獸的吼聲。

那時，太陽已經(jīng)完全落山了。

“正太郎，來吃飯呀!”媽媽在正房里吆喝著?？墒钦扇匀欢字粍印?/p>

光禿禿的柞樹林上邊，露出了冷清清的月亮。小狐貍在窩里面孤零零地坐著，而且仰起脖子嗥叫著：啾，咔嘔——

那是一種清脆的、悲傷的聲音。正太郎嚇了一跳，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小狐貍。他想，小狐貍也許是在叫喚：媽媽——媽媽——這小狐貍多可憐哪!

正太郎就像和人談話似的對它說：“喂，喂，不要叫喚啦!”

這時，他忽然覺得肩膀上火辣辣地刺痛。這是被狗一類的動物咬住了肩頭。

“壞蛋!”他想要趕走那東西，可那東西無論如何也不松口。而且，還有另外一只家伙嗚嗚地叫喚著，在正太郎周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是狐貍!是不常見的大狐貍。

“救命!救命!爸爸——”正太郎拼命叫喊起來。爸爸、媽媽和男用人都跑了過來。狐貍一看見大人們的身影，立刻你東我西，跑得無影無蹤了。

自從發(fā)生這件事以后，正太郎的爸爸決定把拴著的秋田狗在夜間放開。那只狗整夜整夜地圍著正太郎的家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半夜，正太郎突然醒來了。

秋田狗正“汪、汪、汪”地尖聲吠叫著。他想起了狐貍的事。也許是上次來過的老狐貍又來了吧!爸爸、媽媽都睡得十分香甜。他悄悄地從被窩里爬出來，從屋門口偷偷看著倉房那邊。

這是一個亮堂堂的月夜。

對啦，對啦，正是那只老狐貍!只見一只大狐貍，正滿不在乎地沖著狂叫的狗大搖大擺地走過來。它嘴里還叼著一只哆哆嗦嗦的雞。

到了離狗只有六七米的地方，狐貍就停住了腳步。狗吠叫著往前沖了兩三步。狐貍往后退了兩三步。這樣反復(fù)了兩三回。于是，秋田狗猛地一下向老狐貍撲了過去，老狐貍迅速掉轉(zhuǎn)身子逃跑了。

秋田狗“汪、汪、汪”地吼著，向黑暗中跑去。不大工夫狗叫聲就離遠(yuǎn)了。

這時，另一只老狐貍不知從什么地方悄悄地出現(xiàn)了。正太郎一愣，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小狐貍吭哧吭哧地哼著。用鼻子磨蹭著老狐貍的身子。

“來，跟我來……”老狐貍像是這樣說著，砰、砰地在雪地上跳了兩三回。

小狐貍很想跟著老狐貍走，但是剛邁出兩三步就嘩啦一下被鐵鏈拽住了。它坐在地上，鼻子里哼哼著。

這樣反復(fù)了兩次，老狐貍才發(fā)現(xiàn)了鐵鏈這種奇怪的東西。它全神貫注地聞著鐵鏈的氣味。然后用尖利的牙齒咯吱咯吱地咬那鐵鏈。鐵鏈被咬的地方只是閃出白光，卻怎么也不能把它咬斷。

費(fèi)了好長時間，老狐貍發(fā)現(xiàn)咬不斷鐵鏈，于是，狐貍母子倆就把臉貼在一起小聲叫喚著。

過了一會兒，老狐貍像是下了決心的樣子，臥在雪地上。小狐貍?cè)耘f被鐵鏈拴著，吮吸著它媽媽的奶。

不知什么時候，剛才把狗引誘出去的狐貍爸爸也回來了。

它坐在離開狐貍母子倆不遠(yuǎn)的地方，脖子撐得直直的，正在為它們放哨呢!

“恐怕是狐貍爸爸把狗引誘出很遠(yuǎn)很遠(yuǎn)，把雞扔下又逃回來的吧。那只笨狗肯定是找到了那只雞，正在慢慢地大嚼一頓哪。多么聰明的狐貍呀!”正太郎想著，十分佩服。

突然，狐貍爸爸“嗚、嗚、嗚”地發(fā)出了警惕的吼聲。是秋田狗回來了。狐貍媽媽只好從孩子身旁跳開。小狐貍吭哧吭哧地哼著鼻子。兩只老狐貍回頭看了一兩次，不大一會兒，就消失在黑暗的柞樹林里了。

正太郎沒有把自己看到的狐貍的行動告訴任何人。他覺得自己一個人悄悄地監(jiān)視狐貍父母的行動將是一種樂趣。

可是，狐貍只用了三次那樣的方法來看望小狐貍，就忽然不來了。

“大概是覺得救不出用鐵鏈拴著的小狐貍就死心了吧。不如早點給它解開鐵鏈子呢。這樣下去真可憐。”正太郎這樣想著，后悔得不得了。

但是，又出現(xiàn)了莫名其妙的事情。小狐貍雖然仍舊不吃一點喂給它的食物，卻沒有死，還在一天天長大。

發(fā)現(xiàn)了這個情況后，正太郎放心了。對啦，老狐貍實際上還是來看望小狐貍的，這是確定無疑的。

“它究竟是用什么方法來的呢?好啊，讓我來揭開這個謎吧!”

在寒冷的半夜三更，正太郎接連起來兩三回去察看，可是總也看不見老狐貍的影子。

這是一個星期天。中午，積雪化成水滴，“撲通”、“撲通”，靜靜地從房頂上掉下來。正太郎漫不經(jīng)心地走到小狐貍的窩旁，忽然喀嚓響了一聲。

“啊呀!”他特意跑去一看，除了小狐貍以外，什么也沒有。可是，在濕漉漉的地面上，的的確確印著狐貍的腳印。

“哈哈!原來如此，怪不得光在夜里察看還不行呢!不過，居然敢在青天白日里來，可真是個大膽的家伙啊!”正太郎心中暗暗佩服。

在大門口那邊，響起了秋田狗的叫聲。這時，正太郎明白了狐貍要在白天來的緣故。

“怪不得呢，狗在白天是拴著的呀!老狐貍是怎么知道這點的呢?”對于狐貍的聰明，他實在驚奇得很。

那么，那只狐貍究竟去了什么地方呢?剛聽見一點響聲就已經(jīng)無影無蹤……真奇怪!正太郎想到這兒，就在四處搜索起來。

忽然，當(dāng)他探頭看到正房的地板下面時，不禁猛地嚇了一跳。閃著青光的四只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這是小狐貍的父母。它們瞪了正太郎一會兒，就悄悄地攀著從地板底下通向上面房間的磚塊，往上爬到鑲著地爐的地方，不見了影子。老狐貍在地板下面做了窩。

與其說正太郎是被狐貍的大膽所感動，不如說他是被老狐貍深厚的感情所感動了。

野獸由于想念孩子，竟然冒著危險在人家的地板底下做了窩。

正太郎發(fā)覺那兩只老狐貍比起從前來毛色暗淡，瘦弱了很多，怪可憐的。老狐貍是由于惦記被鐵鏈鎖著的小狐貍和吃不到充足可口的食物而消瘦下去的。

和待在山上的時候不同，在這兒不容易找到食物，而且偶然找到些吃的也都給了小狐貍，至于它們自己，恐怕能得到的也不過是有時分著吃一只老鼠罷了。

正太郎被這老狐貍的愛情所感動，他真想替那小狐貍解開鐵鏈子。

但就在這時，老狐貍開始做一件不尋常的工作，使得他打消了放開小狐貍的念頭。

那就是：老狐貍覺察到了靠自己的力量無論如何也咬不斷

那鐵鏈，就開始咬那根拴鐵鏈的圓木樁了。它們一有機(jī)會，就從地板下面爬出來。用尖利的牙齒咯吱咯吱地啃那木樁。正太郎想，讓老狐貍們把那根木樁咬斷，用它們自己的力量救出小狐貍，比自己替它們解開鐵鏈更好一些。

代替解救行動的是，他決定給餓著肚子的老狐貍偷偷地投送食物。每逢家里做過油肉、炸豆腐什么時，正太郎一口也不吃全都留起來，扔進(jìn)地板下面。還纏著媽媽給他訂牛奶，自己卻不喝。每天把一杯牛奶倒在地板下面那只破碗里。

這樣過了一個月，老狐貍和正太郎就莫名其妙地熟悉起來了。正太郎一送去食物時，老狐貍們就立刻從地板下面的窩里一骨碌爬起來。小狐貍起初一見正太郎伸出手，不是想咬就是躲進(jìn)窩里去，可是自從正太郎和老狐貍熟悉了以后，他再伸出手時，小狐貍就用那粗糙的粉紅色的舌頭柔和地舔著他的手。但是，老狐貍們雖說和正太郎廝混熟了，卻并沒有忘記救出小狐貍的事。它們每天啃著木樁，已經(jīng)把木樁啃得很細(xì)了。

木樁用不了幾天就能咬斷了。當(dāng)老狐貍啃斷這東西，用自己的力量把小狐貍徹底救出來的時候，該怎樣歡喜呢?正太郎一想到這些，淚水就不由得涌上眼眶。

一天，正太郎正在獨自睡覺。父母有什么事情要辦，出門到親戚家中去了。

家中再沒有別人，正太郎正睡著，“咯吱”，門輕輕響了一聲，那兩只狐貍從稍稍拉開的門縫里進(jìn)來了。狐貍們試著舔正太郎的手，而且像在親人跟前那樣，輕松自在地在屋里慢慢騰騰地踱來踱去。

快到半夜時，父母回來了。正太郎的媽媽無意中往屋里一探頭：“哎呀——”她不由得失聲大叫。而且臉色嚇得蒼白。

“怎么啦?”爸爸吃驚地問。媽媽連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指著稍稍開著的門口說：“那兒，那兒!”

“那兒，開了一點門縫怎么了?”

“逃跑啦!”

“哈哈，你說些什么呀，簡直讓人聽不明白?？彀察o點，那樣子多難看!”媽媽被爸爸責(zé)備了幾句，情緒多少穩(wěn)定了一些，說：“兩只大狐貍從這屋里跑出去了。你忘啦，上次，咬了正太郎的，那野狐貍……”

“上次，咬人的狐貍?”

“噯，確實，就是它。我，一進(jìn)門，一只正在屋里慢騰騰地走來走去，另一只坐在正太郎旁邊，正直勾勾地盯著正太郎的脖子呢!”

“真的嗎?”爸爸的臉?biāo)⒌匾幌伦儼琢恕?/p>

“是想要咬正太郎的?！眿寢尪叨哙锣碌囟嗽斨墒焖哪?。

“可不要對正太郎說起這件事呀!怕嚇壞他?！?/p>

“啊，那狐貍往后還不知道要干出什么事啊!快把小狐貍給放了吧!”

“真糊涂!老鷹還能叫野獸嚇唬住嗎?哪能這樣認(rèn)輸!對于那些敢和人作對的家伙，一定要給它幾分顏色看看?！?/p>

父母并不知道正太郎和狐貍之間的關(guān)系，為這件事十分擔(dān)心。

第二天，正太郎的爸爸借來專門捕狐貍的獵狗，在附近一帶山里轉(zhuǎn)圈尋找?？墒?，一點線索也沒有。

傍晚回到家里，正太郎的爸爸正歇著喝茶，捕狐貍的狗“汪、汪、汪”地狂叫起來。出去一看，狗正沖著地板下面一個勁地狂叫。

“什么呀!這家伙雖然找不到狐貍，倒能立刻發(fā)現(xiàn)黃鼠狼什么的呢!”

正太郎的爸爸說著就笑了?？墒牵街^往地板下面望的男用人放低嗓門說：“老爺，有個東西在里頭，眼睛亮閃閃的，真嚇人哪!”

“什么?”正太郎的爸爸抄起獵槍，跳到院子里。

“好家伙，多么可怕的東西!竟敢跑到這兒來做窩。是鉆了我們的空子。好吧，這回可不能讓你活著出來啦!”

他這樣自言自語著，又唆使狗把狐貍一步一步地趕出來。自己用手指扣著槍的扳機(jī)，全神貫注地瞄準(zhǔn)。

正在這時，正太郎放學(xué)回家了。一他一眼就看出發(fā)生了什么事，把書包往那兒一扔，就跑到爸爸身旁。

“不行，爸爸，不能開槍!”正太郎喊著，一下子撲到了正要發(fā)射的槍身上。

“啊，危險!”爸爸大吃一驚，手里的槍掉了下來。就在這時，砰的一聲巨響，子彈發(fā)射出去了。

“啊——呀!”大家都驚呆了。幸虧誰也沒有受傷。

老狐貍不知在什么時候逃跑了。

第二天，正太郎心想今天可得把小狐貍放掉啦，放學(xué)一回家就跑進(jìn)倉房去。

“呀!呀!”他往窩里探頭一望，吃了一驚。

小狐貍不在里面，連個影兒也沒有了。正太郎急忙跑回正房，提心吊膽地瞅著媽媽問道：“媽媽，不是把小狐貍給宰了吧?”

“不是，剛好有個人想要養(yǎng)只狐貍，今天早上就讓他帶走了?！?/p>

“誰呀?”

“就是那個牧場的安田先生?！?/p>

“什么呀!”正太郎無精打采地說。然后又垂頭喪氣地回到窩那邊。他滿臉哀傷地把頭伸進(jìn)空蕩蕩的窩里，那里面只剩下拴小狐貍的那根木樁子。

啊，那根木樁!那根木樁由于狐貍父母的艱苦努力，要不了幾天就能咬斷，已經(jīng)變得細(xì)細(xì)的了。正太郎摸一摸那根木樁，心中忽然浮起了一個念頭。

“對，必須把小狐貍還給那老狐貍。我去求求安田先生，把它給放了吧!”正太郎精神抖擻地站了起來。

他朝著山頂那邊的安田牧場跑去。太陽快要落山了，不過，他想如果快步前進(jìn)的話，在天黑以前還可以趕到那里。但是，等他來到山頂時，天色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

他急忙趕路。一下小心踩到了懸崖邊緣的積雪上。積雪大塊大塊地崩塌下去，咚咚地掉進(jìn)山谷里。正太郎也和雪一塊兒頭朝下栽了下去。就這樣，他失去了知覺。

過了很長很長時間，他覺得臉蛋上有個熱乎乎的東西，就悄悄睜開了眼睛。只見一只大狐貍正在不停地來回舔著他的臉蛋和嘴唇，另一只狐貍蹲在他的胸脯上面，專心致志地溫暖著他。

正太郎醒過來，身子一動彈，兩只狐貍同時跳開，可是又輕手輕腳地湊了過來。

而且這回是兩只一齊爬到他的身上，那樣子好像是溫暖正太郎，不讓他凍僵似的。

正太郎覺得眼眶里一陣熱乎乎的。

恐怕狐貍們是因為上次在危險時被救、平時又接受了食物什么的，想要報恩的吧。

過了一會兒，天亮了。正太郎恢復(fù)了精神，回到憂心忡忡的父母身旁。

他向父母把過去和這次的事情詳細(xì)地一說，父母也十分感動。

第二天早上，正太郎從牧場把小狐貍要了回來，和爸爸兩人去到那山谷里把小狐貍放了。

小狐貍一被解開鐵鏈，立刻咳，咔吭——咳，咔吭——一面叫喚，一面跑開了。

剛出去十來米遠(yuǎn)，老狐貍不知從什么地方刷地跑了過來。它們踢散了春雪，興高采烈地在小狐貍周圍跳來跳去。然后一齊噔噔噔地朝樹林深處跑去了。

這時，迎著耀眼的朝陽，狐貍們的腳印閃著金色的光芒，一直延伸到密林深處。

(摘自《椋鳩十動物小說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