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揮,在國內(nèi)外發(fā)表小說四十多篇。代表作長篇小說《虎日》。陜西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
她醒來時以為時間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拋下了她,心中抱怨媽媽怎么不早點叫醒她,又要遲到了,又要挨老師的訓(xùn)了。她看見天變成紫色的,心里想是不是要發(fā)生什么大事。她還是那么瞌睡,眼睛睜開,沒一秒鐘又閉上了。眼皮在打架。再不能睡了。怎么這么瞌睡?這樣想著,就又睡著了。猛然醒來,幾乎被這種掙不脫的噩夢似的睡眠激怒了,她使勁在自己頭上打了一巴掌,一個跟頭翻起,坐在了原來躺著的地方。然而她的頭又耷拉了下去,眼看又要迷糊過去了。她惱怒極了,猛地一跳,站了起來。結(jié)果被重重地打了一拳。她終于醒來,發(fā)現(xiàn)踩在了—個人的肚子上。那人滿身紫色一絲不掛地睡在草地上。這時候她才真正回到了現(xiàn)實世界,于是想起了過去一幕幕可怖的遭遇。
她沒有找見哥哥。頓時感到是那么孤獨(dú)和茫然,猶如被人遺棄在無邊無際的原始森林。哥哥跟她在同一座學(xué)校讀書。
望著紫色的天空下紫色的草地上躺著的赤裸裸的紫色身體,她想她的哥哥現(xiàn)在在哪。紫色的身體鋪展開去,望不到盡頭。這是休息時間嗎?這是夜晚嗎?可是天和地依然是她與哥哥第一次從那個仿佛著魔了的教室里醒來時的樣子。這里似乎沒有日夜之分。天地被紫色的混沌連成一體。
她在草地上躺下,睜著眼睛看紫色的天空。星星呢?她多想看看星星和月亮呀。這時響起了號聲。號聲是那么憷人,令人身體發(fā)冷戰(zhàn)栗,也叫人身體發(fā)熱、癲狂和亢奮。號聲仿佛是可以看見的,呈紫色在天上火蛇一樣游弋。即刻整個草地沸騰了,紫色的人們宛如火山口中涌起的紫色波浪在翻騰著、跳躍著,似乎能聽見無聲的爆裂。他們像大地上的江河,奔著跑著,波濤洶涌,無聲地咆哮著,迅速排成了各式各樣的隊列。她看著他們瘋狂地行動著,而她只是傻愣愣地站著。最后,只剩下她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隊列之外,但又身處隊列的汪洋大海之中,仿佛一個人身陷無邊無際的敵人的海洋。
他的遭遇基本與妹妹相同。但他的耳朵還完整地長在頭上,而他妹妹的耳朵則被班長無情地割掉了。他被編在了另外一個班里。這個班大體上由抓獲他們的那幾個人組成。其中有—個人,他感到她周身充滿了女性的氣息。雖然她剃光了頭發(fā),裸露出紫色的頭皮。他記得就是在那間紫色的教室里,他被脫光了衣服。他看見妹妹昏迷的赤裸的胴體倒在教室的一隅,好像活著進(jìn)入了古代的戰(zhàn)場,她是野蠻部落的俘虜。
房間里擺著兩排床,總共有六張。他半躺在床上,望著門外的紫色,想著他的妹妹會受到什么樣的折磨。他心亂如麻,不知如何去救她。身為哥哥卻無能為力。他沒料到作為一個男子漢在世界上竟是如此軟弱不堪。其他幾張床上,那些戰(zhàn)士們有的已經(jīng)睡熟,有的正在沉入夢鄉(xiāng)。等了一會,房里安定了,無聲息了。他悄然下床,出了門。
門外—是個廣闊的操場。
他穿越操場的時候,感到周圍的寂靜是那么地不同尋常。操場遠(yuǎn)處,一爿爿的房子,門都敞開著??罩凶仙娘L(fēng)在微微吹拂。
她沒有料到那個曾經(jīng)向她表示過贊許的班長居然是個虐待狂。這個時代自她生下來還沒有聽說過有割耳朵的刑法。她失去了左耳。她不敢去摸那個地方。多想那僅僅是一場噩夢呀。
她此刻所在的房屋是在一個大操場的邊上。房內(nèi)六張床,其他的人都休息了。她看見門背后放著一只紫色小桶。她想也許是打水用的。她拎起小桶,出了門。穿過大操場的時候,感到了與她哥哥感到的同樣的寂靜——被紫色淹沒的寂靜。這種寂靜使她的心臟停跳了片刻。特別是那遠(yuǎn)處敞開著的門洞,簡直令人窒息。
那仍然是條紫色的奔騰的河。
她把小水桶沉入河里打了半桶水,提上來放在岸邊。她想在河里洗洗手,紫色的河水使她口中涌出一股苦澀的黏液。她站在河岸上。她發(fā)現(xiàn)她的手也是紫的,很是驚駭。什么時候變的?她的腦子突然一陣亂哄哄地鳴叫著,里邊好像棲息了一窩野蜂。她從水中觀看自己的臉——覺得紫色深深嵌進(jìn)皮膚里。她沒有驚慌,心想也許是河水的緣故。
妹妹,是你嗎?妹妹——
她聽見從河對岸傳來熟悉又陌生的呼喚。抬起頭,看見一個紫人站在對岸怔怔地望著她。雖然他全身都成了紫色,赤裸著,但那聲音她分辨出來了——是哥哥的。呼喚是那樣膽怯,身影是那樣熟悉。
哥哥,是我。她笑了一下。
那紫色的人讓河水濺起高高的波浪。到了此岸,他慢了下來。他慢慢地走到她跟前,看著她。有一滴淚從他的眼睛里掉下來了。妹妹也滿含淚水。
過了一會,妹妹說哥哥你怎么成紫色的了?
他苦澀地笑笑。他的牙齒也是紫的,好像剛剛喝過紫藥水。她突然渾身一顫,心里明白了:在哥哥的眼里,她和他都是紫的。只是哥哥早就知道并默認(rèn)了這樣的現(xiàn)實。他發(fā)現(xiàn)妹妹的耳朵沒了,那兒光禿禿的。他忽然號啕起來,撲倒在河岸上,雙手抓著那紫色的泥土。
他和她順著紫色的河流踏著紫色的河岸向下游走了很久很久。沒有辦法用天數(shù)來計算時間了。天空從來沒有變化過,一直是紫色的,跟大地一樣。他的手表已經(jīng)走到7月24日了,他記得從那座著魔的教室醒來時是6月上旬的一天。一個多月過去了,可這里從未天黑過,也從未天亮過。他與妹妹越往下游走,越覺得紫色空間的無限。它伸展得那樣遙遠(yuǎn),那樣廣袤,連想象一下走出它的覆蓋的地域都是渺茫的。
號聲是在他回到房間躺下以后才吹響的。他覺得與妹妹向下游逃了那么長時間,起碼有一個星期,餓得肚皮都粘貼到一起了,但是回來后,他們居然還沒有睡醒。尤其是他穿過廣場的時候,以為那種寂靜簡直就是專門為了抓捕他而設(shè)置的,他擔(dān)心處置他的懲罰將是打斷他的一條腿。
紫色斗士們應(yīng)聲翻起,一人從門背后的一摞瓷碗上取下一只,迅速向外跑去。待他走出去時,操場上已經(jīng)匯聚了大群大群的人。操場中心擺滿了紫色的鍋碗瓢盆。他沒有碗。可能他們還沒考慮到給他配備。
食物是紫色的。鍋里的湯是紫的。他的饑餓感頓時消失了,背過身去,胃猛烈地痙攣著,肚子里仿佛被填滿了石頭。
有人在叫他。
他仍舊在嘔吐,沒有聽見。那人在他的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腳,更大聲地叫他。他聽出是班長的聲音,趕緊雙足一并,喊了一聲——到!
班長不由笑了笑,說其實也不用太緊張。我?guī)泐I(lǐng)個碗去。
他糊里糊涂地重復(fù)道,領(lǐng)一個碗去?
對。難道你不吃飯?
對,我不吃。他喃喃地說。
班長兇狠地看了看他。你必須吃!他跳過來,揪住他的一只耳朵。他驚恐地一掙。班長更緊地揪住,狠狠地一拽。他感到耳朵好像被生生揪下來了。
人群宛若一群羊,蹲在大操場上吃飯。他端著班長親手盛的飯食,繞過一個又一個人堆,最后找到一個空隙蹲下。他無論如何也咽不下去,胃一陣又一陣地收縮擠壓。班長走過來瞪著他仔細(xì)打量,他硬著頭皮將飯食填進(jìn)嘴里,咀嚼了又咀嚼,好像石磨在磨麥子。班長更加兇狠地看著他,他強(qiáng)迫自己把那團(tuán)已經(jīng)咀嚼成糜狀的飯食往下咽的時候,一股強(qiáng)烈的嘔吐感從身體的深處涌出。
雨下開了。
紫色的雨先是落在遠(yuǎn)山上,越過小河落在大操場上,接著敲打開了屋頂。
她望著門外大操場上雨滴打起的紫色塵霧,胃里極度難以忍受的感覺漸漸消失了。前不久,她也同樣罹受了吃的磨難。班長逼她將嘔吐出來的紫色飯食吃下去,她嘔吐得呼天搶地,直到幾乎嘔吐出了食道,才不了了之。雨打在空曠的操場上,匯集而成的溪水浪花向低凹處蜿蜒流去。整個天空一片猩紫朦朧景象。其他鋪位上的人都在捧著書看。封面是紫的,書口也是紫的。她聽著雨聲,看著雨線在想她的哥哥。他在大操場那邊的房子里,是不是也在看雨?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不知故鄉(xiāng)在哪個方向。雨水仍在下著。她不愿再看這如淚水的大雨了。她走過去,走到一個紫人跟前,湊近一看,書頁上沒有文字。那人猛然跳了起來,仿佛很害怕似的將書本藏到身后,瞪著眼睛說,你想干什么?
能借一本書看看嗎?
哦,想看書?這書可不是你能看的。那人的神情莊嚴(yán)而輕蔑。
你那是什么書?怎么連書頁也都是紫的?
這個嘛,你也問得太多了。自然是寶書了。他的神態(tài)越發(fā)高傲了。
我不看你這本書,你還有別的書嗎?
呀!你想看別的書,對你來說可就更是非分之想了。這兒只有這一種書,所有的人都有一本。就這么一種,絕對不會有其他的書的。你還是死了想看書的心吧。那^好像在語重心長地教導(dǎo)她。她怏怏地離開了。
門外,大操場上,雨水還在下著。她走出門,置身于雨水中。她多想讓雨水把她打濕。紫色的雨滴落在她身上,火一樣灼燙。她非常害怕這雨會把她燒著,使她變成一團(tuán)美麗的火。她在雨地走著,心想但愿如此吧。
她想走過大操場到遠(yuǎn)處的山谷去,看看哥哥是否還在那里等她。然而,這次她無論如何也走不出大操場了。大操場似乎在膨脹,膨脹開去,那樣的浩瀚無邊,即使望一眼它的廣闊也要心寒。她沒有走出大操場。
也不知走了多長時間,她回到木板房,站在門外,聽見屋里那些人在悄悄說話。雨依然在淅淅瀝瀝地下。在這單調(diào)寂寥的雨聲中,她聽見他們好像是在交流讀書的心得體會。
咱們的父親可說到咱心坎上了。
咱們的父親能活一萬年。
胡說!萬萬年。
聽說咱們的父親要來看望咱們了。
那咱們這兒就成福地了。
是呀,是呀。
是呀,是呀。
這種心得交流還在向縱深方向發(fā)展。她感到如在夢中,好像身處一個業(yè)已逝去的年代。人們患了一種叫做“嗜尸癖”的病,夜晚都去親吻尸體。她突然驚恐極了。她閉上眼睛,打了一個寒戰(zhàn)。不小心碰響了房門。
門內(nèi)一陣緊張的聲音。有人喊,誰?
她連忙走進(jìn)屋子。一個紫人眼睛嚴(yán)厲地審視著她,如臨大敵。過了好一會,那人問,你聽到了什么?
雨下時,他正在教室里躺著看天花板。他朝門外望去,雨已經(jīng)下大了。紫色的雨滴打在水洼里,泛起紫色的泡沫。泡沫漂著,一會兒后,破了,像燈一樣滅了。天空紫朦朧。他看見紫人都捧著一本紫色的書在看。他們看得非常虔誠。六個人面對后墻,站成一排,雙手捧著書,頭低垂,背向下彎弓,口念念有詞。只見嘴唇在動,沒聽見念的是什么。他想他們可能是在默記。廟里的和尚念經(jīng)都有聲音。他們沒有。
雨淋濕了他紫色的肉體。紫色的雨珠冰涼灼熱。既像是火,又像是冰。他在紫色的林間小徑上躦行,紫色的枝條抽打著他。
空曠的山谷。
他站在小河岸邊,朝對岸望了很久。沒有他妹妹單薄的身影。紫色的山巒在雨霧中模糊而迷蒙。翻過遠(yuǎn)處的群山能否走出這片紫色的地域?山那邊是什么地方?
雨水使河水上漲,淹到他胸部。
他涉過了河,向紫色的山巒奔去。
奔跑了一陣,發(fā)現(xiàn)山巒近了。又奔跑了一陣,抬起頭,發(fā)現(xiàn)山巒又遠(yuǎn)了。他繼續(xù)奔跑著,可是山巒絲毫沒有靠近。山巒好像在跟他捉迷藏,一種可怕的游戲。它仿佛向著遠(yuǎn)方退回去,他奔跑得越快,山巒倒退得就越遠(yuǎn)。他和山巒之間的距離宛如死亡那樣永恒。
他不明白。分明看見就在眼前,可奔跑了一陣又一陣,仍是那么遙遠(yuǎn)。他絕望了。
他終于摸到了柵欄。接著摸到了樹。摸著一棵又一棵的樹,不知摸了成千上萬棵,前面終于透出了亮色。是那種淡淡的紫色。再往前摸了一陣,能看見天和地了,紫色的透明的空氣。像從噩夢中醒來,朝后看去——一片廣闊的望不透的固體一樣的一點光也不透的紫混沌。
雨還在下著。瀟瀟的雨聲幾乎淹沒了紫人們的嬉鬧聲。她站在廁所狹窄的空間,刺鼻的腥臭浮上來繚繞在周圍。
心情漸漸平靜下來。仍能聽見雨點打在房頂上的聲音,也能聽見紫人們的嬉鬧聲。她沒有異常的感覺,更沒有要倒下去昏死的預(yù)兆。她站起來,與往常一樣,身體有足夠的力量。門板那邊,透過縫隙看見一個紫人的頭擋住另一個紫人的臉。紫人摸摸自己的臉,也摸摸其他人的臉。自從被抓到這兒,她還沒有仔細(xì)打量過他們。他們臉上都沒有皺紋,好像沒有老少之分。一個個是那么相似,極像是同—個父親生養(yǎng)的孩子。身體都有些畸形,有的朝那邊彎,有的朝這邊斜,靠這些特點大致能分別他們。一個紫人說他們的父親要來了。他壓低嗓門,顯然是在傳達(dá)—個秘密。
父親要來看望我們么?他的聲音興奮得發(fā)抖,渾身就像剛剛尿完尿那樣顫動。
另外一個紫人嘴張開,話還沒有從嘴里出來就被突然響起的躁狂的號聲撐住了。她的嘴里仿佛有一根豎立的棍子。當(dāng)她終于把嘴合攏起來時,所有的人躥起來,奔跑出了她的視野。
紫色的靜占領(lǐng)了所有空間。
他想看看時問。
他手腕上什么都沒有了。那塊手表可是唯一把他與這個空間相區(qū)別的物證。盡管它也改變了顏色。丟了?這是不可想象的。他將徹底消失在這個空間嗎?丟到了哪里?他想他從教室里出來時就不曾看到過它,那么丟到了野外或紫霧堵塞了一切視角的有籬笆的地方是不可能的。一定是忘在了床上。
他疾步穿過大操場。
他問其中的一個紫人。那人先伸出左手,緊接著卻用右手搔了搔光赤的頭皮,然后又把長長的右手舉起來,指指天又指指地,假裝想了一會,說,手表?
他說,對。
那人又把剛才的那套把戲重新表演了一番,好像更加不懂他的話了,手表?
他心中很憤怒,但不敢發(fā)作。他強(qiáng)捺下陣陣上涌的沖動,看這家伙究竟把這種把戲耍到什么時候。然而,那伙計竟是那么地頑強(qiáng)、諧趣,把他表演的那套把戲表演了將近三十次之后,仍沒有罷休的意思,其他的紫人依然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他終于勇敢地把腳一跺。那家伙恐慌地躲到另外一個紫人的身后去了。
他望著無邊無際的大操場,決心一定要找回他的手表。他在大操場的邊上只找到手表的碎片。這肯定是那些家伙的惡作劇。碎片在紫地上很難辨認(rèn)。他是那樣地熟悉它,愛它。他把碎片一塊塊撿起來。有塊玻璃扎傷了他的手。手表是誰送給他的?什么時候?他想了很久沒有想起來。誰送的手表?是誰?他實在想不起來了。他又想了想他是從哪兒來的。這個問題如今也找不到答案了。
他回到教室時,他們又在竊竊私語。他把手表的碎片狠狠地扔在地上。
你干的好事?他指著一個紫人。
是他干的。一個紫人說。
不是,是他干的。另一個紫人說。
不是,是他。
一個紫人說你可真有點不同尋常呀,看你的臉色。他指著他的臉。另外一個紫人跳過來,迅速地摸了摸他的臉,陰陽怪氣地說,嘖嘖,好家伙,乖乖,燙手呢。
一個紫人嚴(yán)肅起來,說,怎么?是老子干的!說完,非常自豪的樣子。
你一點人心都沒有!
你才沒有人心,居然把那種玩意還留著。它叫我心煩!
心煩?什么意思?
它一直在叫喚,使人不得安寧,仿佛一條劇毒的響尾蛇一樣。這里壓根兒就沒有它。
沒有它?
時間早死了。它從來就沒有動過,不是嗎?那家伙幾乎在叫囂。
軍號吹響的時候,紫人們還在開他的玩笑。他們立即豎起耳朵,緊接著神速奔跑出去了。他望著他們的背影。在紫色的大背景中,他們仿佛幾只紫色的蛤蟆在跳躍。
紫人們鋪展開去,波浪一樣激蕩向遠(yuǎn)方,形成廣闊的遠(yuǎn)景。他在紫色的波浪中尋找他的妹妹。大操場上的紫人,仿佛同一孔磚窯里燒出的同一個模子鑄造的磚頭。——妹妹,你在哪里?
他來到了大操場上。這一定是另外—個大操場。他看到的是同樣的面孔。他感到好像回到了剛剛離開的地方。在波濤中這么久怎么回到了過去的地方?仿佛走進(jìn)了鏡子里的大操場。
大操場邊緣也是房子。到處擠滿了紫人。紫人多得望不到邊際。他走進(jìn)房子,看見了與他自己的床一模一樣的床。他在屋里巡視一番。在廁所門前,他聽見有人在輕輕地叫道:哥哥一
他全身猛一激靈。
哥哥——
他循聲望過去。妹妹怎么會在他們的廁所里?打開門,看見一個紫姑娘正眼淚汪汪地望著他。
你可不是在這兒出生的啊!
紫人們奔回教室時發(fā)現(xiàn)廁所空了,他們的俘虜沒了蹤影。他們是按照班長的命令來帶她一起到那個他曾經(jīng)深入的地方。紫人們面面相覷,露出難色。
也許她一個人去了?
她也知道?
他們露出會心的靈魂深處的笑。
會不會跑了?
逃跑?不用怕,她跑到哪都得回過頭來。
他們輪流上了廁所。那紫色便池內(nèi)的紫色糞便突隆起來,像是一堆紫色的云,正在飄起。
——個紫人聲音突然變調(diào)地叫道,啊,我看不見了——
所有的紫人都發(fā)出快樂的呻吟——看不見了,我的媽呀——我也看不見了,我也看不見了——
紫色的風(fēng)像長蛇一樣在翻卷著。
她望著紫色的山巒。
她坐在河流之畔,耐心等待,抬起頭,看見哥哥站在河流對岸。她驚喜地叫道——哥哥。
哥哥奔下河谷。他蹚過河水,抱住了妹妹。她的皮膚與他的皮膚接觸,仿佛石油在燃燒,紫色的火焰騰躍、躥起。
你猜我怎么了。
你怎么了?
你聽這。
她像在夢中那樣輕輕地說著。
她指著她的肚子。眼睛閉著,是那樣安恬,仿佛熟睡的嬰兒,甜甜的。他想她可能太疲勞了。他把耳朵貼在她的肚子上,聽到了沉睡的大海。一個生命在大海誕生。
他躺在在床鋪上望著門外紫色的朦朧的天地。
天地——紫茫茫的盡頭出現(xiàn)了幾個紫色的影子。
影子漸漸變大。
他伸出雙手。感到那人把那件珍貴的東西輕輕地放在了他的手上。那物品好像是件易碎的瓷器。
他把那件輕輕放在他手上的東西小心翼翼地捧著。他的手一時還難以感覺出那究竟是什么。那東西好像仍然被厚厚的紙包裹著。他聽見那人命令他把那件寶貝揣進(jìn)懷里。他遵照命令那樣做了,感到宛如揣了一個還未出生的胎兒。
唱歌!那人喊。
紫人們唱起感人肺腑振奮人心的頌歌。他不會歌詞,跟在后面低聲地哼著。
教室里、大操場上罡風(fēng)一樣吹遍了父親要來看望杰出的兒子們的消息。他們奔走相告,說父親耳聞了最近又將增添一個忠誠的兒子,是那么興奮,一定要來見見這個遲來的兒子。
大操場上人山人海,似一個沸騰的海洋。
他在灼熱的人群中擠著,擠得灼熱的紫色的汗珠河流洋溢。他在尋找他的妹妹。他實在太激動了,無法將這種喜悅心情一人獨(dú)享。他看見了那些雌性紫人。他拼命擠過去,拉住妹妹的手。他和她朝大操場邊上擠著。她很難移動步子,她的肚子如今是那么大,膨脹到了最大的限度。這樣面對哥哥,她羞得要命,也高興得要命。哥哥與她同樣赤裸著身體。他臉上絲毫沒有難堪的表情。好像他自從生下來就一直赤身裸體,從來沒有穿過任何衣服,甚至不知衣服為何物了。
妹妹,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父親要來嗎?
她腆著大肚子,臉和眼睛做出思考的神情。
是你有兒子了嗎?
對。父親賜給了我一本書。她說完以后,膽怯地看看左右。
是他們都有的那種紫色的書嗎?
小聲點。就是的。她又看看左右。
那怎么不給我發(fā)呢?
大概還在考驗?zāi)惆伞?br/> 你要好好養(yǎng)育你肚子里的孩子。
他用眼睛想了一下,扒住她的耳朵,說叫我看看。
她猶豫了好長一段時間,假裝也朝遠(yuǎn)處看的樣子觀察了一下周圍的情況,接著又躊躇了一會,最后,咬咬牙,終于將書掏出來了。
自從發(fā)給她后,她還一直沒有時間仔細(xì)看看它。只見書上羞羞答答寫著“父親著”三個字。其他的地方都是紫色的,只是“父親著”這三個字的紫色深些,還能夠模模糊糊辨認(rèn)出來。他打開書,里邊也是紫色的,但看不見文字。如果真有文字,雖然也是紫色的,總該有些痕跡吧。然而連痕跡都不曾有。但是,自從打開書的時刻起,他心里不知怎么回事,陡然亮堂起來了——仿佛后腦勺上突然開了個大大的洞,陽光直射進(jìn)來,黑暗的洞窟充滿了強(qiáng)烈絢麗的陽光。他感動極了,鼻子酸了,眼睛濕了。他懷著如此激動的心情認(rèn)定這的確是他的父親著的書,寫這書的人無疑就是他的父親,他千真萬確是在這兒出生的。他相信他會看懂父親的書的。
歡呼聲此起彼伏,大海的波瀾一樣躁動。他看見遠(yuǎn)處波浪高高地豎立起來,迅猛地塌陷下去。他想一定是父親已經(jīng)到那兒了。父親正在那里擁抱他的兒女。過了很久,他所在的地方終于掀起了巨大的熱烈的聲浪。突然一個紫人拽了他一下。他朝前一看,只見一輛無人駕駛的紫色戰(zhàn)車開了過來。他一驚,戰(zhàn)車撞人人群了??墒牵菓?zhàn)車好像受到嚴(yán)密控制,不偏不倚正好行駛在人浪夾道的中央。戰(zhàn)車在突突行駛著,冒著紫色的濃煙。戰(zhàn)車行駛到他跟前時,突然戛然而止。頓時,海嘯一樣的聲浪仿佛跳了一下,停止了。聲浪的海洋寂靜得像墳?zāi)挂粯印?br/> 一個紫人對他說,父親在望你呢。
他朝紫色的戰(zhàn)車望著,什么都沒有看見。
那人又說,父親望了你一會,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笑容?他喃喃重復(fù)著。盡管,他什么都沒有看見,但他感到身體宛若通了電,使他激動得顫抖起來。他覺得這就是父親的溫暖。他的骨頭軟了,腿跪了下去,說,父親,你好!
紫人提醒他說,父親在諄諄教導(dǎo)你呢。
他沒有聽見父親說的什么話,只感到耳內(nèi)有一股熱流在激蕩,深處奇癢起來。他控制不住自己,用手去摳。紫人拽住他的手,說,父親很滿意,提拔你了。于是,那人和他—起朝戰(zhàn)車不斷地叩起頭來。
她站在小河邊,望著紫色的河谷,紫色的山巒。她摸摸越來越大的肚子。她想到那些同樣腆著大肚子的紫人,這種景象實在叫人興奮而憂傷。她們都顯出一副受寵的倨傲的神情。但她們并不鄙視她,把她當(dāng)姐妹一樣看待。她望前方,覺得遠(yuǎn)處的紫色的山巒是一個紫色的沉睡的巨人。這個巨人仰躺在紫色的天空之下,頭向后仰,頭發(fā)飄下,是那樣肅穆,那樣壓抑,那樣安詳,那樣平和——不知沉睡了多少萬年,大概還要一直沉睡下去,就像永恒的天地,就像時間本身。
她想起了哥哥。
她趴下喝了一些紫色的河水。之后,她坐在河邊。那些成群結(jié)隊來飲用河水的孕婦都回去了。她打開個盹。聽見遠(yuǎn)處好像有風(fēng)在吹。
他終于能讀父親寫的書了。
大操場上擁滿正在分娩的產(chǎn)婦——那些紫色的雌勝人。那一望無際的萬人齊娩的場面,是那么地令人膽戰(zhàn)心驚。
他在大操場上尋找他的妹妹。
繞過一個又一個正在分娩的產(chǎn)婦。有的胎兒露出了半個身體,有的露出后腦勺,有的露出紫色的小手,有的露出紫色的小腳——仿佛袖珍的精密儀器,嫩藕一樣。他繞過去,跨過去,跳躍而行。滾滾無邊的人群。產(chǎn)婦、耳朵、膿水奔流。腦髓全部化膿了嗎?他盲目地尋找,瘋狂地奔跑。無數(shù)的產(chǎn)婦在掙扎,無聲地掙扎。沒有號叫,沒有呻吟,沒有聲音,萬人齊娩的大操場如此寂靜,似在海底。
妹妹躺在天空之下,眼睛緊閉,牙齒咬緊,手握成拳頭,四肢攣縮,陣痛颶風(fēng)狂飆一樣席卷大地?;秀敝g,她是那樣的龐大,充滿天地空間,神態(tài)那樣肅穆,那樣壓抑,好像已經(jīng)沉睡千年。那剛剛娩出的紫色的嬰兒,是畸形的,沒有四肢,沒有軀干,沒有頭,在紫色的血流中漂流。血水不斷從她身體的深處涌出。
安詳猶如沉睡的大地。紫色的巨人沉睡已千年。
流血的產(chǎn)婦,從千千萬萬死軀上爬過,摸到了凸凹不平以及布滿了裂縫的墻,最后摸到了門,高大的門,沉重的門——門倒塌了下來一啊,父親,我摸到了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