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志學,筆名,楊墅、夢陽。河南沁陽人,生于上世紀六十年代。文學博士,主要從事現(xiàn)當代詩歌及文藝美學研究,兼及詩歌散文寫作。著有詩學專著《詩歌:研究與品鑒》,詩與論合集《心有靈犀》,主編《新中國頌——中外朗誦詩精選》《唐宋詩詞鑒賞》等。曾在軍事院校工作,現(xiàn)就職于詩刊社。
在多媒體時代,傳統(tǒng)意義上的閱讀遭遇了沖擊和挑戰(zhàn),卻也得到了豐富和補充。在今天,閱讀哪些詩歌,是每一個光顧詩歌的人可以由自己的興趣和口味而決定的事情。
對我而言,閱讀詩歌盡管有時候是工作所需,但多數(shù)情況下也可以說是興之所至。無論是在匆忙的旅途,還是在夜闌人靜之時,常常會情不自禁地捧讀詩歌,回味詩歌,走進一首詩的境地。這時的感受,和讀新聞、讀小說、讀圖等,是很不一樣的。
我尤其喜歡那些經(jīng)過歲月的河流沖刷和洗禮過的詩歌作品。在那些詩里,我似乎聽到歲月走動的腳步聲,感受到了歲月留在詩歌里的光芒和氣息。
是的,在詩歌作品的擇取和評判方面,我們既需要審美的眼光,也需要歷史的眼光,即對詩歌作品的歷史影響和文本價值能夠做到兼而顧之。
我喜歡那些激情澎湃的詩,也喜歡那些冷靜睿智的詩;喜歡典雅一些的詩,也喜歡口語一些的詩。一切視其藝術(shù)含量而定。我喜歡那些以其特有的陌生化形式為我?guī)硇碌拿缹W體驗的詩,我喜歡那些以其內(nèi)在的召喚結(jié)構(gòu)引我步入開闊的藝術(shù)空間的詩。
詩,要盡可能給讀者多一些空間,多一些弦外之音,多一些神秘的東西,甚至可以多一些非理性的因素。太清晰、太理性的東西,往往要失掉一些詩性。
看重過去并非保守。兼容并包也并非沒有立場。
一首詩能否流傳下來,時間是最終的裁判者。而必要的閱讀與闡釋,有效的傳播,有價值的批評等,也是詩歌獲取成功的助推器。
如何闡釋詩歌,也是一個見仁見智、差異很大的事情。我所看重的闡釋,是那些秉持客觀公正的立場,以歷史和審美的雙重標準對作品所進行的獨立而令人信服的裁決。好的詩歌作品,會在其傳播過程中不斷增值;而有益的批評與闡釋,會對優(yōu)秀作品的增值發(fā)揮積極的推進作用。
詩作汗牛充棟,被人記住的只是少數(shù)。
詩海茫茫,我拾取的只是浪花幾朵。
紅燈照亮的時代生活
——讀李瑛《天安門上的紅燈》
原 詩
天安門上的紅燈
李 瑛
親愛的,我不想走,
我想看天安門上的紅燈。
我想起故鄉(xiāng),關(guān)于它,
曾有許多美麗的傳說:
說,全國所有的燈
它第一個亮起,點亮它的
不是火柴,是光輝的太陽,
第二天我們才有了新的黎明;
說,一天當你
經(jīng)過辛勤的勞動走回家去,
那天安門上的紅燈,
便為你照著回家的路程。
還有的說,它溫柔的光波,
能把整個祖國的大地環(huán)繞,
它照紅了大理石玉雕的欄桿,
也照紅了遙遠的邊疆上馬車的銅鈴。
我多么愛這些故事,愛這些燈,
仿佛它照著的東西都沒有陰影。
你看,它又在搖曳,這樣莊嚴,這樣美,
它又在起伏,又在上升。
呵,讓我們來歌唱它吧,那象征幸福的燈!
歌唱它的美麗,永世年輕,
可是親愛的,歌呀,
卻不要把它們的沉思驚醒。
1953年5月于北京
(選自詩集《天安門上的紅燈》,人民文學出版社,1954年)
【解讀】
李瑛是當代詩歌的一個奇跡。如果我們觀察、追蹤他近十年來的詩歌寫作,便會真切感受到詩人不斷超越自我、在人生高齡越寫越年輕的風采;而當我們回過頭來再看他早年寫下的一些詩歌作品時,其起點之高,藝術(shù)積養(yǎng)之厚,又不能不令人發(fā)出驚嘆。寫于五十年代初期的《天安門上的紅燈》,便是這樣一首在一定程度上顯現(xiàn)他早年藝術(shù)功力的佳作。
此詩的表達,我以為有如下幾點值得注意:首先,意象選擇的準確、恰當,從而使詩人胸中燃燒的愛國情感成功地實現(xiàn)了詩性的轉(zhuǎn)換。天安門、紅燈這兩個核心意象,在五十年代的背景下,它們的象征寓意是很容易理解的;而由此升華出的“光輝的太陽”、“新的黎明”、“溫柔的光波”、“照著回家的路程”、“沒有陰影”等,也便顯得格外貼切自然。其次是傳說與現(xiàn)實的交織。詩人把美好的傳說置于現(xiàn)實情境之中,使此詩因細節(jié)而血肉飽滿。第三,作品的結(jié)尾,詩人通過對渴望歌唱而又希求安寧這樣一種矛盾心理的刻畫,把情感表達得更加內(nèi)在、深沉,也使這一文本顯得婉曲、蘊籍,搖曳生姿,耐人尋味。
紅燈照亮了一個時代,也照亮了那個時代下人們的新生活。這首詩已成為一個帶有標志性的符號,一下子把我們拉回到那個時代,喚起我們內(nèi)心深處對于那個年代的親切回憶。閱讀這首詩,就是緬懷一個時代,一種生活。
特殊政治年代的心靈剖白
——重讀郭小川《團泊洼的秋天》
原 詩
團泊洼的秋天
郭小川
秋風象一把柔韌的梳子,梳理著靜靜的團泊
洼;
秋光如同發(fā)亮的汗珠,飄飄揚揚地在平灘上
揮灑。
高粱好似一隊隊的“紅領(lǐng)巾”,悄悄地把周
圍的道路觀察;
向日葵點頭微笑著,望不盡太陽起處的紅色
天涯。
矮小而年高的垂柳,用蒼綠的葉子撫摸著快
熟的莊稼;
密集的蘆葦,細心地護衛(wèi)著腳下偷偷開放的
野花。
蟬聲消退了,多嘴的麻雀已不在房頂上吱
喳;
蛙聲停息了,野性的獨流減河也不再喧嘩。
大雁即將南去,水上默默浮動著白凈的野
鴨;
秋涼剛剛在這里落腳,暑熱還藏在好客的人
家。
秋天的團泊洼啊,好像在香甜的夢中睡傻;
團泊洼的秋天啊,猶如少女一般羞羞答答。
團泊洼,團泊洼,你真是這樣靜靜的嗎?
全世界都在喧騰,哪里沒有雷霆怒吼,風云
變化!
是的,團泊洼的呼喊之聲,也和別處一樣洪
大;
聽聽人們的胸口吧,其中也和鬧市一樣嘈
雜。
這里沒有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但人人都在槍炮
齊發(fā);
誰的心靈深處——沒有奔騰咆哮的千軍萬
馬!
這里沒有刀光劍影的火陣,但日夜都在攻打
廝殺;
誰的大小動脈里——沒有熾熱的鮮血流響
嘩嘩!
這里的《共產(chǎn)黨宣言》,并沒有掩蓋在塵埃
之下;
毛主席的偉大號召,在這里照樣有最真摯的
回答。
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理論,在戰(zhàn)士的心頭放射光
華;
反對修正主義的浪潮,正驚退了賊頭賊腦的
魚蝦。
解放軍兵營門口的跑道上,隨時都有馬蹄踏
踏;
五?七干校的校舍里,熒光屏上不時出現(xiàn)《創(chuàng)
業(yè)》和《海霞》。
在明朗的陽光下,隨時都有對修正主義的口
誅筆伐;
在一排排紅房之間,常常聽見同志式溫存的
夜話。
……至于戰(zhàn)士的深情,你小小的團泊洼怎能
包容得下!
不能用聲音,只能用沒有聲音的“聲音”加
以表達:
戰(zhàn)士自有戰(zhàn)士的性格:不怕誣蔑,不怕恫嚇;
一切無情的打擊,只會使人腰桿挺直,青春煥發(fā)。
戰(zhàn)士自有戰(zhàn)士的抱負:永遠改造,從零出發(fā);
一切可恥的衰頹,只能使人視若仇敵,踏成泥沙。
戰(zhàn)士自有戰(zhàn)士的膽識:不信流言,不受欺詐;
一切無稽的罪名,只會使人神志清醒,大腦發(fā)達。
戰(zhàn)士自有戰(zhàn)士的愛情:忠貞不渝,新美如畫;
一切額外的貪欲,只能使人感到厭煩,感到肉麻。
戰(zhàn)士的歌聲,可以休止一時,卻永遠不會沙
??;
戰(zhàn)士的眼睛,可以關(guān)閉一時,卻永遠不會昏
瞎。
請聽聽吧,這就是戰(zhàn)士一句句從心中掏出的
話。
團泊洼,團泊洼,你真是那樣靜靜的嗎?
是的,團泊洼是靜靜的,但時刻都會轟轟爆
炸;
不,團泊洼是喧騰的,這首詩篇里就充滿著
嘈雜。
不管怎樣,且把這矛盾重重的詩篇埋在壩
下,
它也許不合你秋天的季節(jié),但到明春準會生
根發(fā)芽?!?br/>
?。ㄟx自《詩刊》1976年11期)
【解讀】
在從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又到七十年代的特殊歷史進程中,既能感應(yīng)時代的風云,唱出時代的強音,又能以富于個性的歌唱,走進讀者的視野與記憶之中的,當首推戰(zhàn)士與詩人郭小川。
郭小川(1919—1976)無疑是新中國第一代詩人中最有影響的一位。寫于1975年的《團泊洼的秋天》,是郭小川的代表作之一。它發(fā)表于《詩刊》1976年11期,此前作者已因粉碎“四人幫”帶來的巨大興奮而突然離世。
團泊洼位于天津靜海。這個小小的地方,因為一個詩人的一首詩而名氣大增。當年設(shè)在那里的“五七干?!保恰罢扔凶镬`魂”的場所之一。當年這樣的場所在全國處處可見。團泊洼見證了詩人的一段生活,孕育了一首不朽的詩篇,它已經(jīng)和詩歌聯(lián)系在一起。
我曾多次尋思:詩歌的郭小川時代早已離我們遠去,且愈來愈遠,但郭小川的詩歌并沒有隨歲月的流逝而被人遺忘,而仍然在一定的場合和范圍內(nèi)被人們饒有興味地閱讀和傳播著,這是何故?我想,是否可從如下幾個方面尋找答案:一、源于一顆真誠而偉大的心靈,源于一顆永遠火熱的心和永遠火辣辣的詩情;二、源于戰(zhàn)士與詩人不回避生活矛盾,并將矛盾痛苦的心靈和復(fù)雜豐富的情感作為深入開掘?qū)ο蟮挠職?;三、源于詩人注重傳統(tǒng)更注重革新的精神,源于詩人對藝術(shù)獨創(chuàng)性的追求,和對詩歌表現(xiàn)形式的不懈探求;四、源于詩人尋求“大我”與“小我”得以和諧統(tǒng)一的努力;五、源于詩人以詩歌征服讀者,讓詩歌走向大眾的詩歌傳播理念,以及在此理念支配下取得的豐碩成果。
對于《團泊洼的秋天》的文字本身,不用我多作解釋,讀者心中自有評判。不可否認,這首詩有它的時代局限性,有它之于今天的不入時處與不諧和音,但它那出色的描繪、精辟的議論、火辣的詩情、講究的形式、美妙的音節(jié),還有,它所表現(xiàn)的對生活的熱愛,對人生的思索,以及其中顯示出來的最重要的因素——坦蕩的心靈,高尚的情操,這一切,誰能夠不表示尊重?又有誰無動于衷?
奇妙的意象組合
——讀北島的《宣告》
原 詩
宣 告
——獻給遇羅克
北 島
也許最后的時刻到了
我沒有留下遺囑
只留下筆,給我的母親
我并不是英雄
在沒有英雄的年代里
我只想做一個人
寧靜的地平線
分開了生者和死者的行列
我只能選擇天空
決不跪在地上
以顯出劊子手們的高大
好阻擋那自由的風
從星星的彈孔中
將流出血紅的黎明
?。ㄟx自《中國新詩萃》,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
【解讀】
這里重點說一下結(jié)尾兩行。這兩行的意思不難理解,它寫的是正義的獻身與光明的到來之間的必然聯(lián)系。詩的意義并不新鮮,新鮮的是北島的表達。
這里有三個物象:星星、黎明、彈孔。從自然邏輯看,“星星”和“黎明”間具有一定的必然的時空聯(lián)系,而它們與“彈孔”之間則沒有一定的必然聯(lián)系。但是“彈孔”對于這首詩又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物象。單靠“星星”、“黎明”兩個物象難免流于客觀自然,支撐不起詩的情感力量。所以詩人要改變他們,要讓“彈孔”同“星星”、“黎明”發(fā)生關(guān)系。他把“彈孔”嵌在“星星”和“黎明”之間,作為從“星星”到“黎明”的中介。這是詩人所建立的藝術(shù)邏輯和藝術(shù)時空,它取代了自然的邏輯和自然的時空關(guān)系。把“星星”變成“星星的彈孔”,便與正義的罹難發(fā)生了聯(lián)系;把“彈孔”變成“星星的彈孔”,也就自然會流出個“黎明”。這是非常合理的。詩人把“星星的彈孔”與“血紅的黎明”之間的關(guān)系看成是一種自然的必然的關(guān)系,就像“星星”與“黎明”之間有一種必然的自然的關(guān)系一樣,從而揭示了正義的獻身與光明的來臨的必然聯(lián)系。
這里的意象生成方式是頗具現(xiàn)代性的,其物象與物象間的聯(lián)系,是詩性的跳躍,蘊蓄著極其豐富的內(nèi)涵。
為事物重新命名
——讀芒克《陽光中的向日葵》
原 詩
陽光中的向日葵
芒 克
你看到了嗎
你看到陽光中的那棵向日葵了嗎
你看它,它沒有低下頭
而是把頭轉(zhuǎn)向身后
就好像是為了一口咬斷
那套在它脖子上的
那牽在太陽手中的繩索
你看到它了嗎
你看到那棵昂著頭
怒視著太陽的向日葵了嗎
它的頭幾乎已把太陽遮住
它的頭即使是在太陽被遮住的時候
也依然在閃耀著光芒
你看到那棵向日葵了嗎
你應(yīng)該走近它去看看
走近它
走近它你便會發(fā)現(xiàn)
它腳下的泥土
每抓起一把
都一定會捏出血來
?。ㄟx自《北京青年現(xiàn)代詩十六家》,漓江出版社1986年)
【解讀】
詩歌應(yīng)該永遠是新鮮的東西,一種體現(xiàn)生命的運動和創(chuàng)造的東西。一首好詩的誕生,是以大量平庸的詩的流失為前提的。這是詩的辯證法。沒有大量千人一面的詩從人們眼前源源不斷地一閃而過,也就不會有少數(shù)使人耳目一新的詩扎根在人的記憶里,進入恒久的詩美殿堂。
詩的生命在于變化,在于給人一種以往未曾見到而又樂于見到的東西。正如俄國形式主義批評家什克洛夫斯基所說的那樣:“藝術(shù)的目的是使你對事物的感覺如同你所見到的那樣,而不是如同你所認知的那樣。藝術(shù)的手法就是使對象陌生化(остранение)?!囆g(shù)是一種體驗事物之創(chuàng)造的方式,而被創(chuàng)造物在藝術(shù)中已無足輕重?!?什克洛夫斯基:《作為手法的藝術(shù)》) 芒克的《陽光中的向日葵》正是如此,詩人依據(jù)自己的眼睛并通過自己的手,去賦予事物以一定的特質(zhì)。他寫自己面對事物時的感受,像初次見到那樣。這才是創(chuàng)造,像造物主給事物命名。這樣,石頭才更成其為石頭,向日葵才更有向日葵的質(zhì)感。
芒克的創(chuàng)造價值在于,他突破了人們固有的思維模式,違反了人們對于向日葵的慣常認識。他寫一種不向日的向日葵,一種“把頭轉(zhuǎn)向身后”的向日葵,表現(xiàn)出強烈的主觀色彩和新的價值取向。他要為向日葵重新命名,創(chuàng)造出屬于自己的向日葵。這個向日葵不屬于認知范疇,而屬于審美范疇;它也許有違生活邏輯,但卻符合藝術(shù)的邏輯。
與其說芒克是在寫向日葵,不如說他是在借向日葵傳達一種聲音。詠物詩從來不是單純詠物。芒克這首詩的意旨是不難理解的。它是對千萬顆頭顱被一根繩索牽著機械運轉(zhuǎn)這樣一種特殊歷史時期出現(xiàn)的特殊現(xiàn)象的沉痛控訴與批判。
有位讀者曾說,他二十年前第一次讀芒克的《陽光中的向日葵》,“當時的驚喜和震驚,絕不亞于一個通過手術(shù)復(fù)明的眼病患者”。而我們今天閱讀此詩,其藝術(shù)震撼力依然不減當年。富于創(chuàng)造力的好詩,是永遠不會過時的。
韓東是個好廚師
——品嘗韓東的《你見過大?!?br/>
原 詩
你見過大海
韓 東
你見過大海
你想象過
大海
你想象過大海
然后見到它
就是這樣
你見過了大海
并想象過它
可你不是
一個水手
就是這樣
你想象過大海
你見過大海
也許你還喜歡大海
頂多是這樣
你見過大海
你也想象過大海
你不情愿
讓海水給淹死
就是這樣
人人都這樣
(選自詩集《燈芯絨幸福的舞蹈》,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2年)
【解讀】
此詩沒有空行分節(jié),而是一氣排了下來。我們可以把它劃為四個層次。第一層到“就是這樣”斷開,第二層到第二個“就是這樣”斷開,第三層到“頂多是這樣”斷開,第四層到尾句“人人都這樣”。這是我們現(xiàn)在解讀此詩時從表意上對它作出的層次劃分,實際寫作中必須一氣排下來,分成四節(jié)排列就沒有這樣的效果了,不信你試試看。
表面看來,此詩羅里羅嗦卻沒有什么內(nèi)容,就那么幾個字在來回地炒。但是我要說,它就在對這些漢字翻炒的過程中炒出了新意,炒出了味道。這首詩在內(nèi)容上有四個層次,也可以說它把這些漢字炒了四遍。在四遍翻炒中,每一遍的主要句子、多數(shù)漢字都保持不變。這也符合炒的規(guī)律。炒花生就是炒花生,不管炒幾遍,幾遍下來仍是花生;炒黃瓜就是炒黃瓜,不能炒著炒著黃瓜不見了,變成番茄了。這首詩所炒的基本內(nèi)容是“你見過大海,你想象過大?!?。但是,你會發(fā)現(xiàn),它每炒一般,都會加進些輔助物和佐料;每炒一遍,都炒出了新花樣,味道都有些不一樣。當然,這里是寫詩,不能完全等同于炒菜炒花生。炒黃瓜不管翻攪幾遍,你嘗到的一般來說都是最后炒好后的那一種味道。而這首詩不一樣,我們不僅嘗到了它最后一遍的味道,而且可以對照著反復(fù)品嘗前邊三種的味道。同時,我們更愿意把這幾種味道揉合在一起,將這首詩作為一完整的詩歌文本的誕生過程,予以領(lǐng)略和品嘗。
在結(jié)構(gòu)和排列形式方面,這首詩化用了傳統(tǒng)的反復(fù)手法,使作品一層又一層向前滾動,每一層都有所變化,逐漸顯出語言的彈性和加大了生活蘊含。在人稱方面,這首詩用的是第二人稱。詩中的“你”,不是確指某一個具體的人,而是一種泛指。在概括生活方面,此詩由“你”的“就是這樣”,寫到最后的“人人都這樣”,是由個別到一般的過程,揭示了人的一種普遍的心理活動現(xiàn)象。表面看,這首詩寫得很淡,既無激情,也沒有華麗的詞句,但把它作一個整體觀察,你就看到了它的巧妙之處。這首詩也許算不上非常優(yōu)秀杰出的詩,但起碼可以說,它是一首有趣的詩。在這首詩里,韓東的表現(xiàn)真像個好廚師,他把這些極平常的漢字炒出了不同尋常的味道。有道是,不是蘿卜青菜本身哪樣更好吃,關(guān)鍵是看你做得如何。
蘊含在形式中的神秘氣息
——讀昌耀的《紫金冠》
原 詩
紫金冠
昌 耀
我不能描摹出的一種完美是紫金冠。
我喜悅。如果有神啟而我不假思索道出的
正是紫金冠。我行走在狼荒之地的第七天
仆臥津渡而首先看到的希望之星是紫金冠。
當熱夜以漫長的痙攣觸殺我九歲的生命力
我在昏熱中向壁承飲到的那股沁涼是紫金
冠。
當白晝透出花環(huán)。當不戰(zhàn)而勝,與劍柄垂直
而婀娜相交的月桂投影正是不凋的紫金冠。
我不學而能的人性醒覺是紫金冠。
我無慮被人劫掠的秘藏只有紫金冠。
不可窮盡的高峻或冷寂唯有紫金冠。
?。ㄟx自《昌耀的詩》,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
【解讀】
讀昌耀的詩,我們最感欣喜的,便是其語言形式上的陌生感所產(chǎn)生的震撼力。昌耀不僅有著與其他詩人相區(qū)別的新異特質(zhì),而且就他自己而言,他的幾乎每一首詩都對讀者呈現(xiàn)出一種由形式感帶來的陌生化的面孔。這首《紫金冠》自然也不例外。
在我看來,《紫金冠》最吸引我們的或許是其中散發(fā)出的神秘氣息。紫金冠是什么?它為什么會成為作者“昏熱中”的“沁涼”,乃至成為他艱難處境中的“希望之星”?它又為什么會具有“高峻或冷寂”的品性?作者為什么對它如此著迷,以致開篇就說“我不能描摹出的一種完美是紫金冠”?其中奧秘何在,我們似不能完全理解和洞察。
但我們覺得這首詩美。而它之所以美,重要原因之一便在于它的神秘性。1979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希臘詩人埃利蒂斯說:“所有好的詩人都是難理解的。” 可以說,昌耀筆下的“紫金冠”,就像埃利蒂斯筆下的“瘋狂的石榴樹”一樣,作為象征性的深度符號,它們對受眾的接受力提出了挑戰(zhàn),期待著接受者的加入。而二者在外在語言形式上也頗有相似之處,即中心意象的反復(fù)出現(xiàn)(幾乎每行都有),這種修辭法的運用,無疑增強了作品的節(jié)奏感和閱讀的美感。但二者又有明顯區(qū)別,比如僅從篇幅和語言風格看,《瘋狂的石榴樹》明顯體現(xiàn)了西方式的開放、瘋狂與灑脫,而《紫金冠》則更多地顯示了東方智慧的凝練。
《紫金冠》顯示的節(jié)奏感和韻律感,在昌耀的所有作品中是并不多見的。更重要的或許在于,蘊涵在這種美妙的節(jié)奏感和韻律感之中的鮮活的熱力和生命力,以及與之相應(yīng)的獨特語感和編碼方式,顯示了昌耀詩歌特有的難度和創(chuàng)造力。這就是詩歌文本應(yīng)有的高度。有些現(xiàn)實受眾感覺它難以理解,也許會離它而去,但它所隱含的大量的“潛在受眾”,會在其傳播過程中不斷出現(xiàn)。它的橫向受眾也許是有限的,但它縱向的累加受眾將是無窮的。真正的詩歌創(chuàng)造者所看重的,應(yīng)該是這種縱向的累加受眾。
含混而飽滿的藝術(shù)空間
——讀閻安的《海葵花》
原 詩
???br/>
閻 安
我從未見過的水蒙昧之水
鳥和狐貍相互欺騙一番之后
誰也不去喝的水
它的最深處開著小小的???br/>
水(即使蒙昧之水)的本質(zhì)總是下流的
在水的更深處海葵花的圓形花盤
被黏液般的絲絨纏繞著
喜歡在黑暗中張開
仿佛美人魚一次小小的失眠
只透著一小塊的光亮
我從未見過的水我在一次郊游中
意外地遇到的一種水
它過分講究的澄澈
那種類似于某種亡魂的神情
往下看再往下看
越過蜉蝣般紛亂而細小的事物
是一朵小小的???br/>
我從未見到的水是蒙昧之水
我叫不起名字的這種花
仿佛是暗室里某種藥水洗出的炎癥
它用不太真實的亮麗強調(diào)著水中的憂郁
我叫它???br/>
(選自詩集《玩具城》,太白文藝出版社,2008年)
【解讀】
讀閻安的《海葵花》,我又一次獲得一種對于詩歌的神秘性的幽深體驗。這種體驗對我來說并不多見,甚至可以說遇之甚少。印象中,這種神秘的詩歌意象,有艾略特的“荒原”,埃利蒂斯的“瘋狂的石榴樹”,昌耀的“紫金冠”等。而現(xiàn)在,又有閻安的“??ā边M入我的視野。
這首詩的核心意象是“??ā薄!昂?ā笔鞘裁??它是作者集中訴說的一種事物或植物。作者對這種事物或植物的描摹顯得非常具體、逼真:它生存的環(huán)境是“蒙昧之水”,它的“圓形花盤”,“被黏液般的絲絨纏繞著”,它在“黑暗中”的打開,宛如“美人魚”的“一次小小的失眠”。隨著作者的筆墨,我們似乎看到了這種奇特的“水中花”,它在我們面前招搖著,晃動著。
然而,一旦離開這種特殊的藝術(shù)氛圍與情境,若問“??ā本烤故鞘裁矗覀冇謺械姐?,感到這種奇特的“水中花”是那樣的虛幻、飄渺。原來,“??ā敝辉谒囆g(shù)中存在,而不存在于現(xiàn)實中的任何海域或水域。實際上,作者在詩里也已經(jīng)用了許多不確定的語匯來描繪這種奇異的花,以至于詩的最后寫道:“它用不太真實的亮麗強調(diào)著水中的憂郁”,“我叫它??ā薄?br/> “??ā笔亲髡叩乃囆g(shù)創(chuàng)造。這個喻體究竟隱喻什么?象征什么?它是在寫一種可望而不可及的東西嗎?它是在描繪幽暗中存在的事物(這事物有著容易被忽略的價值和意義)嗎?它是在暗示一些事物身上美與丑相交織的多面性嗎?或者,它只是展示人的潛意識中虛幻與真實相交織的一種景象?
我們似乎很難做出單一、明確的解釋。但我們覺得作品有內(nèi)涵,有味道。作者的創(chuàng)造方式和以期達到的效果類似于“新批評”理論中的“含混”,它對應(yīng)于語言的彈性、題旨的不確定性、詩意的豐厚與飽滿,以及理解與闡釋中的無限可能性。
難忘的《??ā?。一個有意思的值得注意的文本。
躺在自然的懷抱里
——讀王志杰的《原野》
原 詩
原 野
王志杰
席地而臥
以奶我的睡姿奶著七月
黃昏的恬靜
木梳別不住的長發(fā)
在草編的圖案與葉影間流瀉
豐隆的胸脯上閃耀著
滲出薄衫的奶珠
身旁,穿越風雪
絨繡簽一頭扎在溫情中
做著花紅柳綠的夢
我徑自在玉米地邊采擷纓絡(luò)
和小伙伴們做著瞬息成長、衰老的游戲
任她呼喚且傾聽
自己歌唱似的聲音
許多年過去了
她躺過的地方
躺著的地方,一片寂靜
我卻吃驚地回過頭來
呆望著田疇、河流、木橋
山坡上的羊群
和那片斜豎著電桿的紫云英地
仍是七月
風,輕輕吹著
纓絡(luò)飄著
在成熟的玉米和
我的唇邊
(選自《詩刊》1990年2期)
【解讀】
在《原野》中,我們所感到的,是一種人與自然相交融的和諧美。無論是“我和小伙伴們的”游戲,抑或母親呼喚時那“歌唱似的聲音”,都洋溢著一股濃郁的使人迷醉而向往的詩意。對鄉(xiāng)野生活的懷戀,對孕育自己的母親的深情,全部凝于作者的筆端。
“許多年過去了”以下,從內(nèi)容上可看作詩的后半部分。至此我們看出詩的前半部分是以回敘的方式寫就的。在詩的后半部,那飄曳著秀美的“長發(fā)”,“做著花紅柳綠的夢”的年輕母親不見了,只有“她躺過的地方”?!耙黄澎o”。呈現(xiàn)在“我”眼前的是:“田疇、河流、木橋 / 山坡上的樣群 / 和那片斜豎著電桿的紫云英地”。讀到這里,我們似有所悟。原來,比之我們所說的,作者的手法要高明的多。前后對照,我們不禁要進行一種有趣的撮合:這后面的“河流、木橋”與前面的“木梳別不住的長發(fā)”,這后面的“山坡上的羊群”與前面的“豐隆胸脯上閃耀著”的“滲出薄衫的奶珠”,這后面的開花的“紫云英地”里“斜豎著”的“電桿”,與前面的“一頭扎在溫情中,做著花紅柳綠的夢”的“絨線簽”,絕非一種隨意的描繪或點染。它是詩人極準確的感覺,極自然的聯(lián)想,是有意拉開的極貼切的隱喻。那“河流、木橋”,不正是“她”那別著“木梳”的“長發(fā)”嗎?這種遠距離的隱喻,比之“河流如披散的長發(fā),木橋是別在發(fā)上的木梳”更為出色自如,因它更遠也更近,更隱也就更神秘如自然。
至此我們可以再回過頭來說,詩人對“席地而臥,以奶我的睡姿奶著七月”者,之所以只用“她”而沒有用“母親”的字眼,是有著深刻的寓意的。在作者心目中,母親即原野,原野即母親。表現(xiàn)出來的是時而是母親似的原野,時而是原野似的母親。二者已融合無間,渾然一體。詩中寫到:“她躺過的地方/躺著的地方,一片寂靜”。既說“躺過的地方”,復(fù)說“躺著的地方”,雖一字之差而意味深長,寫的是“她”活著和以另一種形態(tài)活著。
《原野》的耐人咀嚼之處,不僅在于它表現(xiàn)了生命融入自然的親切與和諧,而且還在于有一種自然的永恒與生命的短暫感交織其中。母親因原野而永恒,永恒在“我”的心中,詩中,“奶我”的“她”是“我”的母親,而作為“她”的化身的廣袤的原野又何嘗不是“我”的母親呢?
《原野》中巧妙地運用了疊映或幻化手法。《原野》寫的是母親似的原野和原野似的母親的疊合。詩中只說“她”而不說“母親”就是為了這一疊合。在“我”身上也體現(xiàn)了這種手法。如孩童時做著瓔絡(luò)游戲的“我”與年長的唇邊飄著瓔絡(luò)似的胡須的“我”就是互相疊映、幻化一體的。我們看詩的尾段:
仍舊是七月
風,輕輕吹著
瓔絡(luò)飄著
在成熟的玉米和
我的唇邊
雖然“仍舊是七月”,原野的風“仍舊吹著”,然這時的“我”,已不再是那個在“玉米地邊”和小伙伴們以瓔絡(luò)做著瞬息成長、衰老游戲(即將瓔絡(luò)貼于眉、唇之上,使自己瞬間變成“老人”)大孩童了,好似轉(zhuǎn)瞬之間,已幻化為站在同一塊七月的玉米地邊的唇上飄著瓔絡(luò)似的胡須的老人了,一如“成熟的玉米”。昔日年輕的母親如今已融入原野,“她”的“長發(fā)”就是原野上的河流;而“我”亦自然由孩童變?yōu)槌墒斓拈L者,“我”的胡須便是那“瓔絡(luò)”。作者向我們暗示:“我”終究也是要融入原野的。生于斯長于斯最后又復(fù)歸于斯,這就是詩人對生命之短暫與自然之永恒這一矛盾的沒有解決的解決。“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陶潛語)。只要生命的存在是有意義的,死又有什么可怕的呢?死亡不過是生命融入原野、軀體完全復(fù)歸于自然罷了。
“反復(fù)”手法的新形式
——讀海子《九月》
原 詩
九 月
海 子
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
我的琴聲嗚咽淚水全無
我把這遠方的遠歸還草原
一個叫木頭一個叫馬尾
我的琴聲嗚咽淚水全無
遠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
明月如鏡高懸草原映照千年歲月
我的琴聲嗚咽淚水全無
只身打馬過草原
?。ㄟx自《海子的詩》,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年)
【解讀】
“反復(fù)”,是詩歌中常見的現(xiàn)象,它是詩人抒發(fā)情感的方式,而通過語言形式體現(xiàn)出來。所謂反復(fù),是指詩的段落之間有相同或相近的詩句,造成一種連環(huán)效果,一層一層地、層層遞進地抒發(fā)感情。如邵燕祥的《假如生活重新開頭》,共六段,除了最后一段外,前面五段都是相同的兩句詩:“假如生活重新開頭/我的旅伴,我的朋友?!痹娋涞姆磸?fù)也有用在段尾的,如北島的詩《是的,昨天》,共四段,每段末尾一句都是“是的,昨天”。
詩歌具有一唱三嘆的特點,所以運用反復(fù)手法是自然而然的事情。這已經(jīng)形成一種套路,一般性的運用已經(jīng)使人覺得不新鮮。因此,這方面需要有作為的詩人在繼承傳統(tǒng)的基礎(chǔ)上不斷地推陳出新。海子無疑是具有這樣素質(zhì)和能力的一位詩人。
海子在這首《九月》里運用了反復(fù)手法,但是和以往詩人的用法不一樣。用得非常自如,出神入化,使人渾然不覺。短詩只有十行,卻用了兩種反復(fù)。一處是“我的琴聲嗚咽淚水全無”這一句,先在首段中間出現(xiàn),隨后又在首段末尾出現(xiàn),接下來又在第二段第三句出現(xiàn)反復(fù)。似乎沒有什么規(guī)律,既不同于邵燕祥《假如生活重新開頭》的段首部分反復(fù),也不同于北島的詩《是的,昨天》的段尾反復(fù)。這首詩的第二處反復(fù)是兩段的段首部分,顯得更加隱蔽,因為不是整個句子重復(fù),而是部分詞語“死亡”、“野花一片”重復(fù)出現(xiàn),也可以說是意象的反復(fù)。短短十行詩,創(chuàng)造了反復(fù)手法的新形式,是值得我們細心體會和琢磨的。
冷靜敘述的張力
——讀西川的《一個人老了》
原 詩
一個人老了
西 川
一個人老了,在目光與談吐之間
在黃瓜和茶葉之間
像煙上升,像水下降。黑暗迫近。
在黑暗之間,白了頭發(fā),脫了牙齒,
像舊時代的一段逸聞,
像戲曲中的一個配角。一個人老了。
秋天的大幕沉重地落下。
露水是涼的。音樂一意孤行。
他看到落伍的大雁、熄滅的火、
庸才、靜止的機器、未完成的畫像。
當青年戀人們走遠,一個人老了,
飛鳥轉(zhuǎn)移了視線。
他有了足夠的經(jīng)驗評判善惡,
但是機會在減少,像沙子
滑下寬大的指縫,而門在閉合。
一個青年活在他身體之中;
他說話是靈魂附體,
他抓住的行人是稻草。
有人造屋,有人繡花,有人下賭。
生命的大風吹出世界的精神,
唯有老年人能看出這其中的摧毀。
一個人老了,徘徊于
昔日的大街,偶爾停步,
便有落葉飄來,要將他遮蓋。
更多的聲音擠進耳朵,
像他整個身軀將擠進一只小木盒;
那是一系列游戲的結(jié)束:
藏起失敗,藏起成功。
在房梁上,在樹洞里,他已藏好
張張紙條,寫滿愛情和痛苦。
要他收獲已不可能
要他脫身已不可能
一個人老了,重返童年時光,
然后像動物一樣死亡。他的骨頭
已足夠堅硬,撐得起歷史
讓后人把不屬于他的箴言刻上。
?。ㄟx自《詩刊》1993年1月號)
【解讀】
自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中國詩歌快速發(fā)展,流派紛呈,詩潮更迭,命名不斷,令人眼花繚亂。從新時期開始時候的轟鳴巨響,到90年代的漸趨平靜,可以找到清晰的脈絡(luò)。這樣的發(fā)展變化在西川身上也得到了明顯的體現(xiàn)。
西川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的重要詩人之一。無論是將他納入朦朧詩浪潮之后的“第三代詩”的陣營之中,還是把他歸入與“口語寫作”相對應(yīng)的“知識分子寫作”的群體之中,似乎都不無道理。但如果我們相信“優(yōu)秀的詩人其實都是難以歸類的”這樣一種觀點,那么就未必一定要給西川貼上一種標簽。貼標簽只不過是為了研究、概括的方便。而歷史會不斷校正我們的說法和做法。
《一個人老了》是西川九十年代初期的作品,發(fā)表于1993年1月號的《詩刊》。這是一首思考人的存在、人的生命過程的作品。敘述的冷靜,設(shè)喻的新穎,結(jié)構(gòu)的跳躍,內(nèi)涵的豐厚,是它的鮮明特點
西川非常注重詩歌的整體感。他曾說:“詩歌內(nèi)部蘊藏著一股偏離詩歌的力量。作為整體的詩歌對于這股力量的糾正產(chǎn)生詩歌的張力?!保ā对娞剿鳌?994年2期)他堅持一種智性寫作,追求技藝的磨練。雖然他并不否認詩歌的激情,但他對激情有自己的理解:“必須培養(yǎng)想象的激情,但不應(yīng)宣泄激情,而應(yīng)雕塑激情?!币源宋覀兏惺艿剿c海子的區(qū)別。讀此詩,我們可以充分領(lǐng)略到西川詩歌那種技藝嫻熟的冷靜敘述,在冷靜的面孔下我們也不難體察到作品所蘊含的內(nèi)在激情。
讀西川的詩,也許我們不會太激動,但我們會感到充實,感到欣悅。他的詩重在啟示,他在以特殊的方式與讀者一起思考。
人生苦短。敏感的詩人似乎在提示人們尋找永恒的東西。
一個人老了,在目光與談吐之間
在黃瓜和茶葉之間
是啊,一個人的老去,就在日常生活之間,在不知不覺的舉手抬足之間,甚至在我們的養(yǎng)生保健之間。
對于一個詩人和詩歌愛好者而言,他的老去也在讀詩與寫詩之間。
詩人會老,而詩歌永遠年輕。
一個又一個時代逝去了,如同潮水曾經(jīng)掀起驚天拍岸的波濤但終有一衰,如同狂熱奔突的情感在冰泉沖漱之一吻后暫歇。過往的時間是白色的,因其蒼老而白,因其激越而白,因其遠行而白,以至于遁入茫茫虛空,以至于音信全無。但可還有詩的撫慰?小紅花的春夢依然在燃燒嗎?我們緊隨了我們的前行者,在怎樣頑強地抵御著這個近在咫尺的“大時代”的沸騰的誘惑。我不敢說本時代的詩和人更加出色,但至少我們真誠如昔彷徨無二。
緊張的對峙和持久的抗衡之后,也許依然是驚天拍案的衰頹,也許依然是冰火兩重的默默與漠漠,但沒有了面對虛空的搏擊又將如何呢?生命不可停頓,而詩歌在焚身沐浴的交疊置換中吟唱不休的歷程又何其令人訝異?
我們需要一座橋梁,溝通既往與向往,連結(jié)時間之謎和空間之惑。
那不是哲學的空談,而是寫作的十指,追問著艱難問世的詩與歌。
歲月無痕,歲月留下淡淡的劃痕,是你正在閱讀的一座遠山。
欄目責編:劉全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