葒草灘
那片貧瘠的河灘,只容許葒草和風(fēng)兒蔓延。
春天從泛白的根茬上冒出來,由星星點點到密密匝匝,只需要一場雨,那些綠色的小火苗就躥起來,一夜間就漫上了腳踝;漫上腳踝的。還有那肥嘟嘟的蘑菇和水淋淋的地皮及濕漉漉的蛙鼓……
初夏的風(fēng)帶著雨意,拔節(jié)的葒草多么豐盈,它們隨著暖風(fēng)起伏,仿佛漫上岸來的河水;仲夏,熱辣辣的日頭炙烤著葒草灘,連風(fēng)里都藏滿了火焰,而那無邊的綠浪,帶著粗糙和野性,席卷了整個河灘。那一望無際的綠啊,把貧瘠打扮得如此富饒。
日子葒草一樣一天天發(fā)白,葒草掩映著的小路,命運一樣曲折。我從來沒有計算過那些小路曲折的長度與深度,螞蚱們石子兒般綴滿小路,它們時蹦時飛,翅膀啪啪的聲響反襯著葒草灘正午的寂靜。
一只野兔,又一只野兔,它們在我前面的小路上一蹦一跳。如果我走得慢些,甚至停下來,它們也會慢下來、停下來,最年幼的那只還會抬起兩只前腿,仿著媽媽的樣子學(xué)習(xí)站立和打望,樣子可愛而俏皮:如果我奔跑,它們便也奔跑,轉(zhuǎn)瞬消失在小路的拐彎處或路邊的葒草叢……
走過葒草灘,我確信有無數(shù)眼睛在草叢深處看著我,一如我在生命深處默默看著它們,看著這片早已消失并永久存在的葒草灘——
秋風(fēng)乍起,白露成霜,一片火紅替代了無邊的蒼黃,遲暮的葒草灘一如張旭晚年的狂草,潦倒、恣肆,枯敗中裹挾著無盡的滄桑。
斜陽西下,什么樣的紅都無法涂暖葒草灘的冷,什么樣的夜也無法淹沒歲月倒伏的喧響——那是一種來自大地深處和骨縫、血髓間的荒蕪,它帶著葒草籽的芒刺,刺穿一切繁華的皮膚。
當(dāng)朔風(fēng)獵獵,大雪無際,葒草灘只剩下了葒草灘。那些枯萎的、冰冷的葒草,成了雪地深處一排排溫暖的屋檐。
透過窗子看世界的親人啊,請代我望一眼大雪中的蘇北,望一眼寒流下的葒草灘——貧瘠的葒草灘,富貴的葒草灘——想想大雪下那些不易腐爛的、泛白的根茬,我們一起咬咬牙——咬一次,就是一年……
雪地里的刺槐
只有蘇北才有這樣的雪地。只有蘇北才有這樣的刺槐。
有誰會在最凜冽的北風(fēng)里豎起更凜冽的目光之劍,質(zhì)疑這些堅硬的、黝黑的骨頭以及骨縫間暗藏的火焰?
是的,看樹最好在冬天,繁華落盡,連一片偽飾的紐扣都不留下,那些骨頭的形狀與質(zhì)地,在冰雪中,在大風(fēng)里,才會瑟瑟發(fā)抖或錚錚有聲。
雪下小半尺,我的蘇北就白茫茫一片了——除了黑漆漆的煙囪和灰藍(lán)、淺淡的炊煙,以及一兩聲暗褐色的狗叫,整個村莊,整個蘇北,還有什么不能被大雪覆蓋?麥田的綠,小路的黃,一尾紅狐穿過大野,連它細(xì)細(xì)的足跡都被冷硬的寒風(fēng)瞬間抹去——它順著大風(fēng)跑,蓬松的尾巴裹挾著世界的蒼涼。
除了刺槐,誰敢在茫茫雪野和刺骨的寒風(fēng)里經(jīng)久站立?它搖晃,但不是顫抖:它嘶叫,但不是哀鳴。它的每一條臂膀、每一根手指都凍僵了——雪埋一尺,請看它們的鐐銬之舞!大風(fēng)起兮,人子啊,你只聽得到折斷,何曾看得見扭曲?冷風(fēng)刮過大野,那些細(xì)碎的雪塵翻卷著、飛旋著,像極了先祖的鬼魂;大風(fēng)止兮,刺槐沉默,世界一片靜謐——你看那只烏鴉振翅,正從刺槐的梢頭起飛,它鈍啞的叫聲震落的那幾團(tuán)雪,紛紛揚揚,直到幾個世紀(jì)后的今天,還沒有落盡……
霧里春天
更準(zhǔn)確地說:早晨,總是從桶梁碰響桶沿的聲音里醒來的。
那些霧氣,是不是都來自村口那眼老水井?小路上零星地走著汲水的人,霧氣里,他們的身影縹緲而輕盈。你看不清那些空著的桶,你只聽得見桶梁和桶鼻兒扭轉(zhuǎn)時那有節(jié)奏的吱扭、吱扭;美麗而豐盈的二嫂,挑著滿滿的兩桶井水走來,擦肩而過的一瞬,她那兩眼更深的水井漾出的笑意,從晨霧濡濕的發(fā)梢、眉梢下濺出來,整個春天都濕漉漉的了。
井臺上的青石板刻滿歲月的皺紋,它們濕而不滑,凹處的青苔仿佛也剛睡醒,在黝黑的石板上打著綠綠的哈欠:井壁上的水珠落到井里的聲音,清脆而空靈,此玉珠兒落進(jìn)玉盤的聲音還好聽;綰著井繩,把水桶輕輕續(xù)下去,那么輕輕一蕩,水面上那片明亮的曦光就碎了,提上井臺,微微冒著的熱氣就和晨霧融為一體了。
老井邊的爬山虎,鮮紫的枝條綻滿嫩綠的葉子,葉上的露珠,微風(fēng)一吹就滾下幾顆,女兒的淚珠兒一般純潔:那種叫作“雞蛋黃”的小小鳥兒,蛋黃似的小身子蓬松而乖巧,它嘴巴尖而透紅,眼珠兒烏亮烏亮的,它從路邊菜園里一棵白菜花的梢頭蹦上另一棵,兩棵菜花都輕輕搖晃起來。
我挑著水,沿著小路向回走,那小小鳥兒就不緊不慢地在前頭飛。你看,它的飛翔多么美:仿佛一枚石子兒。被誰在霧氣迷漫的湖面上,撇出一個又一個忽高忽低的、黃黃的腳印兒;那腳印兒最后落在錢嬸家的籬笆上,被柴門里突然躥出來向我搖頭擺尾的黑虎驚得高飛,瞬間消失在漸散而未消的霧氣里了……
土墻上的秋天
木榔頭夯土,每一下,你都能聽到泥土沉實的心跳,我要說這墻是榔頭的腳印疊加而成的。誰會反對?一把把潮濕的細(xì)土摔到凹處,再一瓦刀一瓦刀削去突兀的部分。那墻就平了;除了內(nèi)里,院里看、院外看,那新墻的皺紋都少之又少,而歲月的腳印,便在父親粗礪的掌紋中隱匿了。
墻內(nèi)桃紅李白,墻外雞鳴狗叫,一堵墻,只是淳樸鄉(xiāng)村詩意的斷句,而非炊煙或鄉(xiāng)情的屏障。墻頭長出草來的時候,我也長高了許多。墻頭外面,鄰家的楊樹長得更快,一閃一閃的綠,不斷抬高我的仰望。
一場雨后,母親種下的心思就發(fā)芽了,綠綠的小手掌,黃嫩嫩的觸須,它們沿著哥哥斜插下的竹竿一路向上、向上,當(dāng)它們呼哧呼哧攀援到墻頭頂上并蔓延開來時,火熱的夏季就遠(yuǎn)了。
是的,我最要指給你看的就是這土墻上的秋天——
晨露在微風(fēng)里搖晃,那空落落的心便活泛得想要飛起來,它們黃燦燦的笑意在墻頭上蕩漾開來,秋風(fēng)的漣漪便此起彼伏:一切都在向上,仿佛藍(lán)天是更深的湖水,偶爾飛過的蒼鷺,高高的、遠(yuǎn)遠(yuǎn)的,是本身還是倒影?連時光都慢下來,慢下來,在某一刻不知所蹤。
蟈蟈的叫聲也是黃色的??傆袔锥湫邼幕ǎ粲兴鼈冏蛞沟凝X痕。吱吱吱——有誰知道,這最悅耳的示愛,不是出自嘴唇?這民間的樂師,善奏,善隱,也善跳,當(dāng)你在天籟里聽出停頓,它的這一段沉默與下一個音節(jié),隔著至少五米的距離。
滿架秋風(fēng)里,指甲大的蝴蝶上下翻飛。我要告訴你它們是褐色的,它們的小腳那么細(xì),在花蕊上舞蹈,再細(xì)的風(fēng)都足以吹起它們的裙裾:它們的眼睛那么大,除了花朵,它們對整個世界熟視無睹。哦,黃色波濤里這些褐色的精靈,它們那么小,那么小,然而隨便哪一只,面對高墻大樹,都可以輕輕飛過。
而我多么笨、多么笨,飛了整整四十年。也沒有飛出故鄉(xiāng)的夢境,沒有飛過土墻之上這一抹黃燦燦的、微涼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