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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雨(短篇小說)

      2010-12-31 00:00:00甫躍輝
      紅豆 2010年9期


        甫躍輝,1980年代生于云南。保山人。復(fù)旦大學(xué)文學(xué)寫作專業(yè)首屆研究生。2006年在《山花》發(fā)表處女作,中、短篇小說相繼在《大家》《中國作家》《上海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長城》《西部》等雜志發(fā)表。有作品入選年度選本。獲得2009年度上海文學(xué)短篇小說新人獎。
        
        雨下到第二十六天,一個老人死了。也可能是第二十七天,沒人記得清楚。那個黃昏,檐口的雨線斷落成珠,厚厚的云層豁開一條口子,似沉睡的人眼睛睜開一線,蕩出萬頃光明。被雨水拘禁太久的村子,鮮得像一朵毒蘑菇。灰暗的瓦楞、爬上墻角的青苔、一汪汪渾濁的積水。無一不閃耀著灼灼光亮。人們瞇縫著發(fā)霉的眼睛,舉起手擋住晃動的光影,擋不住哭聲一波一波地穿過手指縫隙,水霧一樣蒙住他們同樣已經(jīng)發(fā)霉的臉。短暫的驚詫和交談后,他們恍若一群沉默的黑魚,游進李秉義家。
        院落泥濘不堪,人們恍若置身一條黃濁的大河,鞋子和褲管糊了厚厚一圈黃泥巴。三五個婦女站在豬圈邊,對空空蕩蕩、散發(fā)著霉味的豬圈嘖嘖連聲,說李家損失比我們大呀,瞧這豬瘟鬧得慌。另一個眼圈紅了紅,說哪家損失小了,養(yǎng)多少死多少,哪受得住啊。多數(shù)人聚在堂屋前,瞪著一雙雙魚類的呆滯的眼睛,看到堂屋當(dāng)中兩條板凳架成的簡易床板上,粗白被單的輪扇,勾勒出一具人形,白布盡頭突兀地露出一顆白發(fā)凌亂的腦袋。那是在村路上走了七十年的李秉義媳婦。她和他們彼此熟悉,此時卻有一條陌生的河流橫亙在彼此之間。她緊閉眼睛,嘴角隱含譏笑,對四周投來的目光漠然置之。
        不止一個人看到老太太的耳朵跳動著,仿佛在諦聽生前幾個姐妹的哭泣??迒实亩际橇呤畾q的老人了。有一位灰白頭發(fā)的,叉開腿坐在地上,一只手扶在床沿,頭垂在胸前,哭聲低低的,勉強聽得清說的是和老人同一年嫁到這個村子,天天吃稀飯的日子都熬過來了,怎么到現(xiàn)在還沒享福就回去了。鼻涕掛成一條線,懸懸地墜到胸前,眼看沾上暗藍衣襟,她抬手一撩,順手抹在鞋底,手指沾了一片黃泥。那手又抹一把臉,臉就黃了,如戲臺上的戲子,臉上的悲哀有著千百年不變的感染力。旁邊幾位老人鳴地大哭了,年輕的女人們也眼圈紅紅的,鼻尖墜著一滴淚珠。不少人眼前浮現(xiàn)出老太太生前的樣子。老太太身子瘦高,面色白凈,常年戴一頂白布寬邊帽子,穿一件青色褂子,冬天就在里面襯一件毛衣。慢慢走在村路上,和人遇上了,遠遠地就會站下,手蓬在額前,瞇著眼覷上一陣,小心翼翼喊出對方的名字。聲音細(xì)細(xì)的,和對方寒暄兩句,等對方走出好遠,她才又慢慢走去?,F(xiàn)在老太太徹底走了,她們才覺得,老太太曾如此溫聲細(xì)語地在村里活過。
        李秉義的兒子恒山和媳婦跪在母親頭側(cè),聽到老人的哭訴,恒山擤了一把鼻涕,把鼻涕在兩只粗黑的手上搓著。恒山媳婦低著頭,身子一抖一抖的,說哪個想得到啊,早上還好好的,只說胸口悶,要帶她去衛(wèi)生所瞧瞧,她說等雨小些再去,哪個想得到呀,下午雨小了,人已經(jīng)不行了。有婦女就勸,說生死有命,做子女的盡了孝心就行,老太太到那邊也含著笑。
        灰白頭發(fā)的老人想起往事,心里涌上無限悲傷。她說,還記得那時候我們?nèi)ムl(xiāng)里交糧,滿大路全是人,你是小腳呀,挑不動挑子,還是我?guī)湍闾袅艘怀?。第二天一早,就見你笑笑地站在家門口,拎著一小個從自留地摘的南瓜……老人越說越難過,哭訴一句,兩手就拍一把床沿,隨手帶到了覆蓋遺體的白被單,被單一點一點被拉下,露出了躺著的老太太核桃般布滿皺褶的下巴,然后,是脖子。脖子軟塌塌的,赫然嵌著一道生硬的紅色。
        哭聲猛地就停了。逼仄的堂屋饔塞了龐大的寂靜。午后的太陽照耀著濕漉漉的地面,靜靜發(fā)出一大片嗞嗞聲。陽光透過灰蒙蒙的窗玻璃,在老人身上切出一角明亮。老人面色如生,脖頸上那道血痕水面游動的蛇一樣晃了一下。恒山臉頰一抖,慌忙掖了被單,遮住母親的脖子。媳婦的哭聲迅速接上,其他停滯的哭聲隨之被重新喚起??煽蘼暡辉偈窃瓉淼目蘼暳?。大家心照不宣,老太太不是病死的。灰白頭發(fā)的老女人啪啪拍打著老人的身子,哭罵道,你這是做什么呀!你怎么這么狠心!恒山夫婦跪在另一邊,不再哭泣,恒山媳婦絮絮地說,要是不說等雨停,也不會這樣啊,老天這場雨真是要人命呀,說話時目光怯怯地在人們臉上掃過。恒山則不時拉一下白被單,老太太的嘴巴都給蓋住了。
        對老太太如何故去的議論,在人群中如雨后墻角的青苔一樣飛速滋生。住在李家旁的人很快成為中心,他們仔細(xì)回想起過去一天李家院子的動靜。一個瘦臉小眼睛的男人說,早上見到恒山拖死豬出去埋。我還和恒山開玩笑呢,小眼睛男人說,我說不錯呀恒山,這時候了還有豬死。恒山苦笑,說是最后一頭了。我也笑,還在雨里敬了他一根煙。媽的!小眼睛男人很憤怒地罵了一句,火機打了半天,才冒出個火星子,煙才點上,一家伙就被雨打濕了。
        那就是了!一個寬臉女人說,我說怎么一上午聽到他家吵架呢。就聽李秉義罵她,說要不是她貪小便宜,從路上撿回那只病怏怏的小豬,家里養(yǎng)的這么多壯豬也不會死光。老太太分辯說,自己不是貪小便宜,是覺得小豬可憐。李秉義發(fā)火了,說老太太貪小便宜的脾性年輕時候就有了,要不是老太太不想離開村子,他也不會辭掉縣上的工作,回來跟兄弟分房子。要是不回農(nóng)村,在縣里好歹也有個前程了,兒子也不會在地里掏食。恒山好像也抱怨了幾句,后來就只聽到老太太哭,說家里日子不好過,全怪她,她死了他們就好過了。李秉義又兇她幾句,也就任由她哭去了。一個穿紅襯衫的小少婦說,吃飯的時候,我還聽到恒山喊她吃飯,就聽她說,從今天起不敢吃你們的飯了,怕把你們吃窮。李秉義又罵,罵得很難聽,后來老太太就勒脖子死了。寬臉女人說,這個你不要瞎說,會有聲音吧?他們一家又不是死人。紅襯衫少婦說,誰說沒有聲音,我聽到啊啊啊的叫喚了,以為是快死的豬哼哼呢。一個小男孩尖尖喊了一聲,我也聽見了!也以為是豬叫呢。嘴角咧出一個笑。小孩子家懂什么!寬臉女人在小男孩后腦勺拍了一下,沉默著,似乎也回想起了那聲音。
        太嚇人了!寬臉女人一只手撫著胸口喃喃自語,難不成他們一家子就那么聽著?李秉義平時看著仁義,怎么這么狠心?
        他家做什么不說明呢?許久,穿水紅襯衫的小少婦說。
        這不明擺著?寬臉女人白她一眼,她娘家人曉得了,發(fā)喪時不來鬧?就算她娘家人不來鬧,在村里也不是什么有臉的事兒,還要像她孫子考上大學(xué)那樣,滿村子宣揚呀?
        水紅襯衫的小少婦赤紅臉,啞口無言了。
        院子?xùn)|邊的角落里,四五個六七十歲的老頭或蹲或站。李秉義蹲在中間。想開點,想開點,老頭們勸著,有個穿中山裝的老人遞一支過濾嘴給他,他接了夾在耳后,仍舊抽自己卷的草煙。他也不讓旁人,自己掏出煙包,格外仔細(xì)地卷著煙卷兒,自己點上,吧吧地發(fā)出聲音。白煙從鼻孔蓬開,蒙住了一張皺紋如刀刻的臉。他瞇著眼睛躲避夕光,夕光照著他一頭亂發(fā),如騰騰的火焰。無論旁人說什么,李秉義老人始終無話,起初大家以為他受不住打擊,他和老太太向來是村里模范的夫妻。好長時間過去,他只是一支接一支抽煙,每一支煙都卷得一絲不茍。大家的擔(dān)心放下了,又有些不高興,心想,你心腸就這么硬?好歹一張床上滾了一輩子了!幾位老人先后留下不同的借口,走了。李秉義獨自蹲在墻角,腳前散著十多二十個煙蒂。夕陽只照得到他的一絲頭發(fā)尖兒,如洪水上浮動的一蓬老草。
        終究沒人質(zhì)問主人家老太太是不是上吊自殺的。許多事是不能點破的。悲哀如同黃昏,很快在大多數(shù)人身上滑過,接下去是現(xiàn)實的事務(wù),無論如何,喪事需要操辦。只有那幾位哭泣的老人還沉浸在悲哀里,在她們的哭訴中,悲哀和一輩子的歲月一般漫長。
        有人買菜,有人到村里借桌椅板凳,有人去向老人的娘家報喪。忙亂中竟有一些熱鬧的氣氛?;丶夷貌说兜膵D女在李家門口見到李秉德媳婦,臉上不禁露出幾分詫異之色。聽說不是病死的?李秉德媳婦拉住寬臉女人,詢問道。婦女們那時候都沒注意觀察她的臉色。寬臉女人說,大媽你怎么不進去看看呢?話說出口才想到,李秉義和李秉德兩家不說話幾十年了。就低了聲說,大媽,這話只能和你私下說說,是這個死的。說著揚起下巴,用右手虎口掐住脖頸。似乎這樣還不夠,她又加了一句,說,吊死的!她以為李秉德媳婦會幸災(zāi)樂禍,不想她臉色黯下去,低低說,她還比我小一個月呢,怎么就走了這條路。
        婦女們走后,李秉德媳婦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她身子向前探著,細(xì)細(xì)傾聽院子里的聲音。門口人來人往,看到李秉德媳婦都露出了詫異的神色。不止一個人向她打招呼。大媽,你進去看看?她支吾著,臉上似笑非笑,說不進去了,有什么好看的。
        她什么也沒做,回去了。她家和李秉義家很近,中間只隔著一戶人家,走一段下坡路,拐個彎就是。兩家雖然多年不交往,在村里臉碰上臉也不說一句話,對彼此反倒知根知底。不用打聽,村里人自會告訴他們對方家里出了什么事。不知道是希望他們兩家和好呢,還是希望他們“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正因為彼此了解,兩家人做事都會盡量避開。就說一件事吧,李秉德媳婦從來不和死去的老人同時回娘家。
        兩位老人結(jié)婚前就是一個村的,還是遠房堂姐妹,從小玩到大。死去的老人先嫁過來,一年后把小叔子介紹給自己的堂姐,也就是現(xiàn)在的李秉德媳婦。她對堂妹是心存感激的,若不是堂妹撮合,她不可能離開東山嫁到壩區(qū)。她們村離得很遠,要翻過幾座大山才到,起初每次回娘家兩姐妹都要同去同回,后來為了分家產(chǎn),兩家大吵一架,兩姐妹再不來往,回家都是各走各的。她們回家次數(shù)越來越少,因為不知如何回答娘家人對另一個人的詢問,也因為那么一段路,一個人走心里總有些怕。時間久了,好不容易回娘家一趟,李秉德媳婦有時就后悔,當(dāng)初要是不吵那一架多好。兩個人走在路上說笑的情形,似乎一時間又回到眼前,不免心里一陣惆悵。又想,不曉得堂妹有沒有后悔過。
        約莫四年前,健壯如牛的李秉德在操勞幾十年后,癱了,吃喝拉撒離不開人。老人和子女們并無怨言,悉心伺候著。李秉德身子動不了,脾氣卻比往常大了,發(fā)怒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時間越來越長,成天繃著一張缺少陽光照拂的臉,動不動就以絕食抗?fàn)帲杉幢闼活D飯不吃,聲音照樣洪亮如鐘,把家里的人一個個罵遍,村路上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嬉笑著說,喲,又開罵了!漸漸的,子女們暗地里對他很嫌惡了。老人明白這些,很果斷地和兩個兒子分了家,自己一個人精心照料李秉德。李秉德并不領(lǐng)情,對她照樣吆來喝去,有一次竟為了菜里沒肉,動手甩了她一巴掌。幾十年來,他從沒打過她。李秉義也從沒打過堂妹。兩姐妹在這方面似乎都暗暗較著勁兒??涩F(xiàn)在李秉德動手打了她,她不知道堂妹知道了會怎么笑話她。她忍住淚,不想讓子女們知道,在丈夫的罵聲中拾好碗筷,走到大門口,默默坐在大青石上,她不由得想起堂妹來,如果和堂妹家沒鬧翻,好歹會有個人安慰一下。
        幾十年了,不但她們這一代不說話,兩家的子女也不說話,可那算得上多大的仇恨呢?老人怎么也無法在心里找回當(dāng)初那么強烈的仇恨了。那不過是雞毛蒜皮的事兒罷了??蛇@么多年了,彼此間的罅隙那么大,要跨過去不容易。
        她這么想著,很湊巧地,她看到堂妹從村路那邊走過來了。堂妹眼睛不好,還沒看見她。待堂妹看清她時,她看到堂妹站住了。她知道,以往碰到這種情況,她總是退回自家院子,這樣堂妹就可以順利通過家門前的一段路。在這一點上,不單是她,他們兩家人都很默契??蛇@次她沒有回避,她仍舊坐在大青石上,直直望著堂妹。堂妹提著籃子,要去做什么事吧。堂妹躊躇著,好一會兒,她看到堂妹慢吞吞地朝她走來了。她聽到自己的心咚咚跳著,心想堂妹也希望和自己和好了吧,和堂妹說些什么呢。終于,兩個老人碰面了,可在交匯的一剎那,誰都沒說話。堂妹朝她看了一眼,彼此的目光輕輕地碰了一下,閃開了。她竟然有些難為情,她看到堂妹的臉也紅了。一時間恍然回到在家里做姑娘的光景。堂妹走后,她一個人呆呆坐著,心里有些暖。
        她盤算著,下次再和堂妹碰上,總能搭上話了。怎會想到堂妹一下子就故去了。
        村里的習(xí)俗,人死后第三天才發(fā)喪。老人焦躁著,暗暗備好香錢紙火,裝了滿滿一竹籃,一次次想要拎了出門,到堂妹靈前盡一份心,一次次想著,到時該向堂妹哭訴什么。是哭訴這么多年來各自的艱辛,還是哭訴在家里做姑娘時的情誼?老人想不好。延挨了兩天,眼看第三天就要出喪了,她仍舊沒出門,也沒再到堂妹家門口去。她只不時站在自家院子里,努力想要聽清堂妹家那邊的每一聲哀哭。每一句哀哭都軟軟地打在她的心坎,讓她眼中含淚。她養(yǎng)的黃狗跑過來,偎在腳面,嗚咽聲喚,得不到回應(yīng),抬起沾滿黃泥的前腳,在她褲腿上扒拉著。老人和堂妹一樣,是極愛干凈的,若在平日,一定會把黃狗訓(xùn)斥一頓,這時候她沒動,任憑褲腿上留下了一道一道黃色污跡。
        老人的反常被躺在屋里的李秉德透過窗戶看得一清二楚。你就癡心妄想吧!李秉德罵道,你要是去了,看人家不把你攆出來!他說這話時的幸災(zāi)樂禍讓老人很難受。她想,就不該把村里的傳言跟他說。這么多年來,李秉德只看得到窗外的院子里的一棵石榴樹,石榴樹上的一小片天。跟兩個兒子分家后,家人為著他房里那股濃烈的混合著飯菜味、屎尿味、汗臭味的古怪氣味,很少再進他的門,村里更少有人來。可家里村里的事他卻無所不知。他天天向老人詢問家長里短,在聽老人訴說時,眼睛亮亮的仿佛饑餓的人看見大盤食物,耳朵上藍色的血管跳動著。他耳朵特別靈,只要聽見異常響動,必會向老人問清根源。這近在咫尺的哭聲、陰陽先生的鐃鈸聲,又怎么瞞得過他的耳朵呢。
        吃下午飯,老人端來的是一盤青菜和兩塊鹵豆腐。李秉德虎下臉,陰沉沉的目光追尋著老人的眼睛,老人不躲閃,也不迎接,平靜著臉。肉呢?李秉德忍了忍,還是問道。家里的豬死光了,還吃什么肉?老人緩緩道,村里沒幾家還能吃上肉了。李秉德竭力忍著。他和媳婦都知道,他很快就會爆發(fā),就會把碗筷摔在地上。他又問,去年的鹵肉呢?那么兩大缸!老人迎上他的目光,踢一腳身邊的黃狗,黃狗叫喚一聲,跑到門外去了。喂狗了!老人說,你就吃我吧,總有一天,我也得走她那條路。老人說這幾句話時聲音很低,目光锃亮。他們都在等待一場爆發(fā)。李秉德眼袋很大,隨時哭過似的。眼袋顫動著,這是他發(fā)怒前的征兆。一會兒,那顫動平和下去了。他眼里似有淚水,端起飯碗,無聲地吃飯。老人沒想到這樣,倒愣了一時,等他吃凈兩碗米飯,端了空碗空碟,剛一出門,鼻子莫名地有些酸。第二天的菜也沒肉。李秉德也很順從地吃了,臉上看不出高興還是不高興。
        到發(fā)喪那天,老人也沒去看看堂妹。去也看不到了,已經(jīng)安棺了。中午時候,聽到那邊鬧哄哄的,她站在門口,總算等到一個過路的女人。那邊怎么了?老人也不曉得想知道什么,就這么籠統(tǒng)地問。女人撇了撇嘴,說,別提了,還不是老太太那沒用的娘家人來了。
        老太太那么個死法,雖然李秉義家沒說明,但自己心知肚明,也怕老太太的娘家人來鬧,恒山的好幾個堂兄弟一早就在靈前等著,瞧那架勢,是準(zhǔn)備好和娘家人對著干??斐栽顼垥r,娘家人總算來了,一長一少,中年男人穿一身洗得發(fā)白的中山裝,小伙子則一身藏青色運動服,鞋倒是一模一樣,都是黃膠鞋,都被厚厚的黃泥包裹著。不曉得村里哪個走漏的消息,一進門小伙子就嚷嚷,說他姑太怎么勒脖子死了?一句話出來猶如炮彈,在平地砸開一個大坑。不少人想,這下有戲看了。
        恒山的幾個堂兄弟一下子臉就綠了。他們看看彼此,下意識地?fù)踉陟`前。恒山的一個堂哥虎下臉,說,你們要做什么?不看小伙子,看著他身后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不說話,自顧自走上石階,探出一只腳在石階邊刮鞋底。小伙子感到被忽視了,大聲說,我們要瞧瞧!徑直往靈堂里走。恒山的堂哥們慌忙抱住他時,他一只腳已經(jīng)踩進靈堂了。他掙扎著,還是被三個男人合力拽了出來。你們想毀尸滅跡?他大聲嚷道。恒山一直跪在靈前,這時吮不住了,站起來,說小東子,你曉得什么叫毀尸滅跡?虧你還口口聲聲叫她姑太,安棺了你還不叫她安生!小東子滿臉通紅,嚷道,放開我!大家放開他,他整理著衣服,目光瞟向中年男人。中年男人并不看他,仍舊低著頭在石階邊刮鞋底的泥。恒山?jīng)_中年男人喊,大表哥,你就不說句話?d00ef822e47406de75ee94033cbe0588b8d1b7f9ea2e28c78d1a51aaad44c5c4中年男人不答話,刮干凈一只鞋底,抬起看看,接著刮另一只,刮了一半,覷一眼恒山,扭頭望著院子里黑壓壓的人,領(lǐng)導(dǎo)似地說,有什么好說的?人眼不見天瞧著。恒山媳婦走到他面前,說是是,大表哥說得對,人眼不見天瞧著,我和恒山什么事不順著媽?說著眼淚就下來了。又說,那邊酒席擺好了,過去吧,看一眼他的鞋,說走了這么多路呀。
        中年男人又耐心地刮干凈剩下的一半黃泥,抬起頭,目光在院子里一張張仰著的臉上掃過,鼻子里似乎哼了一聲,隨女人吃飯去了。小東子尷尬地站著,臉一陣紅,一陣白。恒山說,你也過去吃吧。小東子瞪他一眼,說我姑公呢?我找我姑公。恒山猶豫了一下,說你又要做什么?你姑公在那呢,手朝院子?xùn)|邊角落一指。人群默默讓開一條道,通道盡頭,李秉義坐在小凳子上抽煙。小東子啪啪啪穿過人群,站在李秉義面前,忽然哽咽了,說,姑公,你說實話,我姑太是不是勒脖子死的?
        ……李秉義怎么說?老人瞅著女人的眼睛。
        還能怎么說?
        李秉義似乎肩膀抖了一下,仰起茶色的臉,呆滯著一雙死魚眼。似乎沒聽懂小東子說什么。小東子望著這張臉,又問了一遍,我姑太是勒脖子死的?不等他再說什么,恒山和幾個堂兄弟從后面抱住他,拽走了。你姑公難過得不成人樣了,你還刺激他?恒山大聲罵著。
        ……那李秉義什么也沒說?老人問。
        他能說什么?他總不好當(dāng)著全村人面,說老太太是勒脖子死的。女人搖搖頭,說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平??蠢咸退?,哪個不是樂呵呵的?聽說啊,女人瞥一眼左右,嘴湊到老人耳朵邊,壓低聲音說,老太太死前,李秉義打過她。老人說,不會吧?他們從來很好的。哪個曉得呢?女人撇撇嘴說。
        當(dāng)天晚上,老人給李秉德端進飯菜,菜里有三塊核桃大小的鹵肉。
        肉不是都讓狗吃了?李秉德氣鼓鼓說。
        又有了。老人淡然道。
        李秉義媳婦下葬后兩天,又落雨了,比前一陣子還要兇惡。河水剛剛落下一些,又很快漫溢,在橋洞口打著漩渦,漩渦里有沒來得及掩埋的死豬浮上浮下。路邊的廁所也灌滿了水,穢物漂出,一堆堆擋在村路上。人們仰臉望天,一聲聲慨嘆,老天爺!老天爺!有些人家的水稻熟得早,前兩天晴開時,心想老天總算下夠雨了,讓太陽熱熱地曬上幾天,等稻粒掛著的水收干了再割。不曾想雨又下來了。
        李秉德老兩口田里的水稻也黃熟了,被風(fēng)一吹,一大半伏在水中。不盡早收回,一年的口糧真要“泡湯”了。兩個兒子在外打工,二兒媳說身體不好,只大兒媳和老人一起冒雨去收割。村外一片白茫茫,大樹被風(fēng)扭著,不時在雨水中浮現(xiàn),又湮沒不見,仿佛釣魚用的漂桿。在這樣的大雨里,竟有不少人,都是出來搶收水稻的。田比路低矮,只是一片渾黃的大水。有幾只小船搖進去,船上的人俯下身子,光割斷稻穗,收到船里。老人和兒媳并無船只,試著趟水進去,呼隆一聲,踩到溝里,老人差點沒頂。被兒媳一把拽住,婆媳回到路上,瑟縮著再不敢進去,想只好等有船的人家收完后借船了。
        還有老遠一截,婆媳倆就聽到李秉德的叫罵。死光了嗎?全死光了?罵兩聲,又聽得啪啪一陣響,是竹棍敲打床鋪的聲音。沒有人回應(yīng),罵聲又起。婆媳倆慌忙進去,院子里一個人沒有,不曉得二兒媳到什么地方去了。大兒媳回自己屋換衣服。老人放下鐮刀,從打開的窗戶看到丈夫靠在躺椅上,揮舞著竹棍,做金剛怒目狀,虛腫的眼袋可怕地顫抖著。他看到老人回來,忽然住了口,定定盯著她。老人推開門,一腳跨進,咣當(dāng)響了一聲,一大蓬灰白色的尿味騰起。李秉德瞅著她大笑不止。老^低頭一看,踩了尿盆了。不知道他怎么能夠把尿盆挪到這個位置。尿液濺濕了大半條褲子。老人木然立在門邊,一手扶著門框。水和尿混合著,從褲腳嗒嗒滴落,濕了一大片泥地。
        還以為你去找死了,不回來了。李秉德忍住笑,滿臉孩子般的神態(tài)。
        我是不想回來了。老人淡然道。
        水!瓶里沒水了。李秉德朝打翻的水瓶努努嘴說,好似小孩跟母親索要東西。
        自己打翻了自己去灶房倒。老人轉(zhuǎn)身出去了。
        李秉德手中的竹棍已脫手而出,幸虧老人轉(zhuǎn)身快。老人在屋外靠板壁坐著,聽?wèi){丈夫在屋內(nèi)大罵。沒了竹棍,丈夫的氣勢減了許多。罵到后來,嗓子啞了,聲音低了,終于不罵了。李秉德靠著躺椅,兩手緊緊攥著躺椅的扶手,努力直起上身,努著嘴,死死盯著窗外的石榴樹。隔一層板壁,老人也望著石榴樹。李秉德的罵聲像一條崎嶇的山路,她要挑著重?fù)?dān)翻過去,終于翻完,累得渾身骨架松散。在極度的疲乏中,她看到石榴樹出現(xiàn)在山路盡頭,從一片白霧中鉆出一個碧綠的尖兒,在風(fēng)中搖蕩著,若一面小小的旗幟。她心里莫名地覺到了安慰。石榴樹是她生下大兒子那年栽的,那是多少年前呵!如今樹干虬結(jié),似老人青筋暴露的手臂。果實已摘盡,葉子還綠著,往地上一看,已是落了許多黃葉。
        那晚暴雨如注,雷聲不時照亮村人發(fā)霉的夢境。他們在夢境中輾轉(zhuǎn)反側(cè),魚類一樣吐出一連串發(fā)霉的嘆息。豬瘟接連著水稻泡湯,他們不知道如何挨過一個個發(fā)霉的日子了。有人在夢里哭泣,哭聲鼻涕蟲一樣順著墻根爬出,浮萍一樣漂在打著旋兒的水面。老人摸黑爬上二樓,手掌扶了墻,抹到大片大片涼沁沁的慘綠哭聲。她把它們隨手摔在腳下,踩著繼續(xù)往上爬,哭聲們便發(fā)出一地慘叫。她只裝作聽不見。
        雷聲閃過,她看到堂妹靠著柱子朝自己笑。堂妹好年輕,還是做姑娘時的樣子。她笑了,說,你怎么不老啊,成心氣我嘛。堂妹笑笑,說我不會老,你就不會老。不記得了?我們做什么總是一起,連嫁人都要嫁到同一個地方。老人淡淡一笑,說那你怎么先走了?還為分家產(chǎn)的事兒生氣?堂妹呸一聲,說你也太把我想得小肚雞腸了,虧還說是姐妹。我這不是回來接你了?老人旺了一下,笑窩在臉上,說來接我了?算你有良心,是堂姐錯怪你了。堂妹微笑著,朝老人伸出手,老人輕巧地邁著步子朝堂妹走去,遠遠地伸出手。雷聲滾滾,四周白亮,碩大的雨點在光亮中如同一只只驚亂的眼睛。無數(shù)雙眼睛看到老人向一道白光伸出手。手,連同人,一齊消逝在白光中。
        第二場雨下到第六天,又一個老人死了。也可能是第七天,沒人弄得清楚。
        第二天一早,二兒媳婦上樓抱柴火,發(fā)現(xiàn)吊死在梁上的老人,老人平靜地注視著她,她一屁股就坐地上了。尖叫聲引來無數(shù)村人,陸陸續(xù)續(xù)站了一院子。隱瞞是不可能了,再說院子里的兩妯娌都沒膽量卸下老人,還得靠村里的男人。李秉義媳婦死時哭靈的灰白頭發(fā)來了,一看見白布蓋著的老人,哭聲就咕嘟咕嘟從脖子里滾出。她伸出干癟的手,撫摸著老人脖子上深深的紅色印痕,想要將其抹平,從而喚回老人遠去的魂靈。撫摸了好一陣,老人仍舊冷漠地僵硬著身子,她氣急敗壞,拍打著床板嚷道,你做的是什么事!什么事呀!難不成是李秉義媳婦來拉你?你們這兩妯娌啊!說著大聲哀哭。
        哭聲像銳利的小刀子,切割著聽者的神經(jīng)。老人的死絲毫沒有遮掩,直白地袒露出慘烈的過程和結(jié)果,一時令人們難以承受。
        老人停在堂屋,李秉德躺在隔壁,從得知她的死訊那一刻起,他就罵聲不絕。算看清楚你了!他罵道,你就是不想服侍我!甩甩手就走了,告訴你,不要你照顧!我死了也不要你照顧,我堂堂一個男人,還受你威脅?!他用竹棍啪啪拍打著床,罵聲高亢雄壯,老子是哪個?老子八歲沒了爹媽,十歲學(xué)做生意,十五歲參加隊伍,開過槍殺過土匪,老子怕過哪個?你威脅我!死了好,省得我耳根清凈!老村長站在窗邊勸他,說你少說兩句吧,家里來了這么多人。你們過那么多年,怎么著也不容易,單是你癱瘓這四年,她也算盡心了,她人都死了,你就少說兩句吧。他非但不聽,反倒連老村長也一起罵了,打雷似的,似乎想要蓋過堂屋里的哭聲。便不再有人勸,任由他罵去。村人低低罵一句,老瘋子XE/dt3KnXdB55scvYkNz5ZbixD66LN9stxEJPsF2x6Y=!
        雨越下越大。來合棺材的木匠只好在院子里臨時搭起的棚子里操作。家里現(xiàn)成的棺材是有,是李秉德癱瘓那年大兒子置下的,說好給李秉德的,都以為他要先她而去,不想反倒是她性子急。幫Yon4+HmIp2pCVZmdLB/Q8eppyVyvrfUNeaonTIlNJk8=忙操辦的人打過注意,天氣不好,諸事忙亂,棺材不如就用李秉德的,以后再給他置辦。大兒媳婦不同意,說你們沒看到他那個樣子?對老太太恨之入骨,要是曉得拿他的棺材給了老太太,不喊破天才怪。大伙想想也是,只好匆忙找來木匠。兩位木匠在院中操作,老人養(yǎng)的黃狗蹲在他們面前,目光凄凄地瞅著他們。
        木匠到我家做什么?李秉德沖木匠啞聲喊。——罵得久了,又沒人給他送水,嗓子明顯啞了。他說,水!沒人理他,以為他說院子里的積水。喊了兩遍,不喊了,眼睛瞪得遠遠地,努著嘴瞅著院子里嘩嘩流動的積水。一兩位木匠停下手,納悶地看看彼此。老村長說,還能做什么?好歹合一口老壽木,你總不至于要她光著下地吧?她再怎樣,也把一輩子撂給你了。李秉德不言語了,低頭沉思著,過了一陣,瞅著院中那些沾滿黃泥的準(zhǔn)備做棺材的木板,啞聲說,都臟了,不好的。她愛干凈,拿我的給她用吧。
        你的東西她哪能用!老村長也有些執(zhí)拗。
        我說用我的就用我的!叫他們走!走!李秉德大聲嚷嚷,朝木匠揮著竹棍。她怎么就走了這條路啊,他啞聲說,要不是雷聲那么響,我怎會聽不見。
        老村長看到,李秉德肥大的眼袋顫抖著,晃晃地如包著兩袋熱油。
        雨第二次停歇,是十多天后了。村人不再如上次那般欣喜,懷疑地瞅瞅天,天藍得發(fā)亮,分明浮動著暗影,是他們稻草一樣彎曲著的發(fā)霉的影子。
        水稻腐敗后散發(fā)出的暗灰色霉味鉆進村子,在每一條道路上游走,如龍如蛇,裹挾著村人,令他們腳步踉蹌,跌跌撞撞。李秉義拄著一根松木棍子出現(xiàn)了。令村人震驚的是,他一下子就把腰彎下了,曲得像一只大蝦。他大半身依靠著松木棍,讓人不由得為棍子擔(dān)心。他慢騰騰走,聽到腳步聲就停下,目光先落在對方腳面,一點點往上,爬到對方的胸口,很艱難了,必須使大力氣,才能攀上對方的臉。村人也有禮貌地微微低下臉,對著他發(fā)霉的臉,看到兩粒魚類僵冷的眼珠子,鼻孔嘶嘶鉆出發(fā)霉的荇草。村人從驚愕中回過神,禮節(jié)性地問道,大爹,哪兒去?老人灰暗的目光中躍出一絲光亮,說,到處走走。李秉義就這么在村里走了好幾天。有人懷疑,他是不是神經(jīng)不正常,又不見他有什么反常舉止。雖說如此,大家心里有了避忌,覺得他臉帶死相,怕是不久于人世。有人悄聲說,說不準(zhǔn)呀,他也會走兩個老太太的老路!小孩子們遠遠看到他,總會慌忙躲閃開。
        這一日黃昏,夕陽杏黃色的糖稀一般糊在灼熱的屋頂,豬不叫,雞也不叫,村子靜著,若鏡子里照出的幻境。李秉義拄著松木棍,在一片院子外停住了,他站在土門邊,聽到一個洪亮的聲音:死光了?全家死光了?給我泡茶!然后是竹棍敲打床鋪的啪啪聲。有女人和孩子的聲音,只聽女人細(xì)細(xì)地說,爹,我們就來,你不要亂打我們。那聲音更響亮了:不打你們打準(zhǔn)?狗讓良心拖了!拿冷水給我泡茶,我腿癱了,舌頭沒癱!沒回應(yīng)了。沒人動。那聲音又響起,還是洪亮著,卻抱起了屈:要是她還在啊,哪會有這樣的事!她那樣事情不辦得妥妥帖帖!還是那女人細(xì)細(xì)的聲音,爹,媽那樣好,還不是給你氣死了?那聲音停了一陣子,死寂,忽地,哐當(dāng)當(dāng)響了幾聲,一根灰色的竹棍三跳兩跳蹦到院中央。
        李秉義拄著松木棍,站在房門前,和房門前臥著的黃狗對視著,黃狗瞅了他幾眼,默默站起,讓到一邊。李秉義推開門,恰巧和李秉德怒容未消,涂了淚水的臉相對。
        從這一天起,李秉義從家里帶飯,每天三頓送到李秉德床前。起初兒子恒山有過異議,被李秉義瞪了幾眼,又被媳婦拉了拉袖子,不再說什么了。恒山媳婦還找來一個帶飯用的盒子,吃飯前就裝好飯菜,放在桌上,和李秉義說,爹就帶著個給大爹吧,方便。李秉義也不說一句感激的話,理所當(dāng)然接過飯盒,就走了。李秉德的兩個兒媳只是詫異,記憶中從未記得李秉義進過家門,如今不單進家門,還每天三頓帶吃的給老頭子,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事兒。但她們很快鎮(zhèn)定下來,這事兒對她們絕無壞處。她們看見李秉義走進家門,就站起來打招呼,說,誒,大爹你來了?李秉義仰起臉,轉(zhuǎn)向她們的方向,好一會兒,才淡淡點一下頭,說,誒?;厝r,她們又在他身后喊,大爹,你慢走呀。他頭也不回,走了。
        反應(yīng)較大的是李秉德。一開始,他眼睛瞪得圓圓的,惱怒而又含著戒懼的目光追索著李秉義的一舉一動??吹綆资隂]說過一句話的哥哥弓著腰,動作遲緩地泡茶,倒水,熱熱的茶水?dāng)R在眼前,裊裊地舞著一線白霧,他有了短暫的恍惚,恍隱妻子還在著。他不知道這杯茶是喝,還是不喝。
        李秉義不看他,自己搬了一把椅子坐下。李秉德透過裊裊白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他。幾十年沒認(rèn)真看過這張臉了,雖則變化劇烈,卻發(fā)現(xiàn)這張臉仍是稔熟的,只是猜不透這張臉后面的意圖。是來嘲笑自己?來看自己的熱鬧?看老太太死了自己怎么活下去?他分明感到蓬勃的怒氣從四肢百骸聚攏,未經(jīng)過思索,已經(jīng)一把掃了桌子。茶杯撞飛到對面墻上,茶水酒了李秉義的臉。他努著嘴,眼睛亮亮的,挑釁地瞅著李秉義。你就裝吧!瞧你怎么裝!他這樣子像極小時候和哥哥打鬧,他就要氣氣他,看他怎么樣。那時候哥哥總是先繃下臉,欲要發(fā)作,又忽地松弛了神經(jīng),反倒安慰他,把他當(dāng)個不懂事的小孩子。他既感到哥哥小看了自己,又感到胸口氤氳著一派暖意。幾十年后,他又在李秉義身上看到了幾乎一模一樣的情形。李秉義先是瞪他一眼,碰到他挑釁的目光,即刻溫軟了,低下頭想了想,艱難地扶著膝蓋站起,走到墻角,蹲下拾起并未摔壞的杯子,沖洗干凈,又倒上一杯,擱在他面前。
        這杯茶,他真不知道是喝還是不喝了。
        每天李秉義按時到來,拎一小盒子飯菜,鮮活生動的飯菜香味,在房間里濃濁的怪味中開辟出一片天地。自從媳婦死后,李秉德有一段時間沒吃到這么合口的飯菜了。每次兒媳來送飯,總是匆匆擱下就走開,怕被他吃掉似的,飯菜也顯得非常潦草,敷衍的意味毫不掩藏。李秉義把飯菜擺在李秉德面前,不說話,只看著他。李秉德迎住他的目光,嘴角有一絲挑釁的笑意。李秉義的目光一軟,低下了頭。一瞬間,他又在這雙眼睛里看到了幾十年前的哥哥。那時候糧食短缺,但凡有一點兒吃的,哥哥總是先讓他吃。他的目光也軟了,低下頭,拿起筷子大吃起來。
        一天中午,天氣晴好,李秉德吃完后,李秉義剛收拾好,他的兩個兒子媳婦就端進一大盆水,和李秉義對了一眼,喊了一聲大爹,李秉義擺擺手,她們掩上門出去了。李秉德明白過來,臉一下子紅了。老太太死后,他還沒洗過澡,也沒擦過身子,身上的味道一定很難聞??伤趺茨茏尷畋x給自己洗呢?他有一種本能的抵觸。他努著嘴,瞪著李秉義。李秉義并不理會他,上去就脫他的衣服,他抗拒著,嘴巴卻始終緊閉著。兩兄弟像兩個沉默的影子,扭打著,掙扎著。李秉德終究在床上躺得久了,不單腳動不了,手也沒多大力氣,不多時就被李秉義剝光了衣服,露出一副骨瘦如柴的軀體。他又急又氣,嘴里嗚嚕著,兩只眼睛如同燒紅的石子兒。被李秉義抱起,接觸到水的一剎那,他渾身抖了一下,靜了。他還隱約記得,很小的時候,哥哥也給他洗過澡。李秉義用毛巾給他搓著身子,手伸到他的胯下那衰弱的地方時,他別過腦袋去,無聲地哭了。他想忍住哭聲,哭聲越是洶涌,他使了大勁兒,導(dǎo)致渾身顫抖,心臟跳得像一只挨打的水老鼠。
        我自己能洗,李秉德小聲說。這么久以來他們總算說話了。
        李秉義瞅了他一眼,默默地把毛巾遞給他。艱難地站起,坐到對面椅子上。
        我就想不通,他盯著李秉義說,你這么照顧我圖什么?
        你嫂子是上吊死的。李秉義說。她倆都是上吊死的。
        死亡若一條隱秘的紐帶,將兄弟倆牢牢捆在一起。他們從未如此靠近過。
        久久沉默著。李秉德緩緩擦洗著身子,毛巾上的水滴落,濺起一片水聲。他低頭望著一圈圈擴散的骯臟的水紋,低聲說,有一次,我還打過她。
        那天晚上,李秉義沒走。他坐在靠窗的椅子,李秉德躺在床上。他們兄弟倆幾十年沒這么聚在一起了。他們望著院子里月光下的那一株石榴樹。月色凄迷,石榴葉已掉了大半,露出瘦瘦的疏朗的枝椏,黃狗靜靜睡在石榴樹下。他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起一些過去的事。李秉義說的事兒,李秉德常常想不起,疑問道,是嗎?李秉德說的事兒,有時李秉義也想不起,也會問一句,是嗎?一旦誰說的事兒另一個也想起了,他們便會無聲地笑上一陣子。
        年前的一天,李秉德看到李秉義神色不對,問了幾次,李秉義才說,興菜回來了。興菜是李秉義的孫子,三年前考到北京念書,是村里第一個大學(xué)生。李秉義一家曾為此在村里風(fēng)光過好一陣。李秉德不解,說哥呀你不是天天想著見他?李秉義嘆了一口氣,說怎么不想?只是,你曉得,他奶奶去了,他和她一直很親,萬一他曉得了……李秉義把臉對著兄弟,你說要不要和他說?李秉德瞪圓了眼,說什么?他知道了,還有心思好好讀書?李秉義犯難道,我還不是這么想?只是我不說,村里怕也會有人和他說,別人和他說不如自家人說。李秉德想了想,說你放心,不會有人說的。李秉義說,不會有人說?李秉德說,不會。
        過完年后的一天,李秉義一進門,李秉德就問,興菜走了?李秉義說,走了。李秉德又低聲問,他不知道吧?李秉義喝了一杯茶,說應(yīng)該不知道。我沒和他說,他爹媽也沒和他說。村子里一不曉得有沒人和他說。他曉得他奶奶過世后,感覺淡淡的,昨晚臨時要走了,才說上后山瞧瞧墳。跪在墳堆前,手抓著紅土,就哭了。瞧著他從小到大,還沒那么哭過。李秉義長嘆一口氣,那時我就覺得,不告訴他,真是罪過。李秉德說,那罪過就由我們擔(dān)著。李秉義看到弟弟的目光閃亮著,又回到了年輕時勇毅的樣子。
        轉(zhuǎn)眼到了第二年雨季。李秉德由于長期臥床,腎臟病痛加重,身子日見消瘦。李秉義不但一日三餐送到,其余時間也很少離開,和黃狗一起陪著他。他已不能說話,目光倒還亮亮的,時而看看哥哥,時而看看黃狗,嘴角露出滿意的笑。
        眼看弟弟不行了,李秉義的心一點一點沉了下去,墜得腰骨也愈發(fā)彎塌了。他想起去年這時候做出的那個決定。他沒有什么理由不那么做。沒日沒夜,他總聽到她的聲音,那聲音就響在他的耳朵眼里。她說,看你能吧,一輩子不低頭,現(xiàn)在怎么樣?再強的弓也會折斷,再快的箭也會落地。我們做了一世的冤家,還要接著做下去的。想不到好了一世,到老來你那么對我,我是忍不住了,先走一步,不過你不要得意,我可沒打算離開你,我走了你隨后也該到了。還有什么念頭值得你那么賴著呢?又或者,在哪個拐角的地方,他看見眼前有一雙熟悉的腳,努力抬起頭,看到她正對自己笑呢。那笑里是嘲諷,意思是看你這副樣子,還舍不下嗎?他想想也是,是該舍下了,還有什么舍不下的?他只想再轉(zhuǎn)一轉(zhuǎn)住了七十來年的村子,就什么念想也沒有了。不想那天在村里轉(zhuǎn)悠,他聽到了多年前那熟悉的聲音。他忽然又有了活下去的念想。他對不停對他絮叨的老太太說,對不住了老婆子,你還得在那邊等一等,我這邊還有重要的事兒。他以為她會怪他,怨他,可她心平氣和,說那你就去做吧,好歹你逃不掉的。他說,不逃,等事情做完了就來。自那以后,也怪,他耳朵里再也沒她的聲音,眼前再也沒浮現(xiàn)過她的臉,時間久了,禁不住還有些想念?,F(xiàn)在是時候了,等弟弟故去,找弟媳去了,他也差不多了。他們四個人竟然仇恨了一輩子,連帶子女都跟著相互仇恨。他們該去那邊和解了。他有些興奮,想把這話和弟弟說說,也就說了。
        他俯在弟弟耳邊。說弟啊,一年多了,我們哥倆從沒說過那件事,你還記得吧?不記得最好,記得你就原諒了哥,哥不該跟你爭家產(chǎn)。李秉德眼里泛著淚花,搖了搖頭。李秉義又說,不管你記不記得,哥有句話和你說,等你故去了,哥也就無牽無掛了,也不該再賴在這世上。到那邊,我們四個人還是一家。李秉德眼中的淚花越積越多,又使勁兒搖了搖頭。十來天沒開口了,這時忽然開口說話了。
        哥呀,李秉德眨了眨眼,艱難地說,等我走了,有一樁事還得托付你。眼睛斜向下,瞅著床邊臥著的黃狗,說,黃狗是我癱掉那年,她要來的,一天一天養(yǎng)到這么大?;钪臅r候,黃狗天天黏著她,她也喜歡它,我經(jīng)常在夜里聽到她和黃狗說話。等我去了,怕黃狗沒人喂,就交給你了,說著滾下淚來。李秉義轉(zhuǎn)過臉去,瞅著黃狗,黃狗兩眼如晶亮的墨玉。
        那一年雨季,李秉德死后,村人經(jīng)??吹嚼畋x和黃狗一同出現(xiàn)。李秉義腰塌得更厲害了,若一張移動的凳子,和黃狗差不多一般高。黃狗時而在前,時而在后,不知道誰在引領(lǐng)誰,誰在跟隨誰。黃昏朦朧的光暈里,目力不逮的人遠遠看去,一不小心,就誤以為是兩條狗走在荒涼的村路上。他們偶爾會停下手中的活兒,揣測一下,它們將走向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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