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山坡,1973年8月出生,漢族,廣西北流市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玉林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南京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2005年開始在全國文學(xué)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70多萬字,部分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xué)選刊》、《新華文摘》、《中篇小說選刊》等轉(zhuǎn)載和入選多種選本及獲獎。現(xiàn)在玉林市政府辦公室工作。
我的父親是一個怯懦的人,逆來順受,膽小如鼠,但并不妨礙他成為一個出色的空頭理論家。換句話說,淘盡黃沙始到金,從那些夾雜著小心翼翼的牢騷和信口雌黃的廢話中也能提煉出一些似是而非的道理來,甚至有些還閃爍著樸素的唯物辯證法的光芒。比如最為人所知的是他的“兩半論”。偉人把世界劃分為“三個世界”,他別出心裁地把世界分成兩半,進(jìn)而把任何東西都能分成兩半。比方說:世界可分成黑夜和白天,白天可分為晴天和雨天;人可以分為死人和活人,活人可以分成農(nóng)民和非農(nóng);農(nóng)民種出來的糧食可以分成自家口糧和交給糧所的國家糧,國家糧可以分成公糧和購糧……但有人故意反駁說,闕猴你說得不對,世界不是分成兩半的,因為晴天比雨天多,死了的人比活人多,農(nóng)民比非農(nóng)多,國家糧比自家口糧多,購糧比公糧多,最顯而易見的是,白天和黑夜并不都一樣長……闕猴就是我父親,由于他覺得自己的理論還千瘡百孔、百廢待舉,這時候便常常嘴拙,但依然強(qiáng)詞奪理:這個世界就是分成兩半的,信不信由你,反正到死那天你總會弄明白的。
我聽明白這句話的意思的時候已經(jīng)是1988年的夏天。
這里的一切每況愈下。我家的糧倉已經(jīng)空蕩蕩的,連老鼠都搬遷到別的地方去了,一家人喝著稀粥,我還沒放下碗筷便暗地里叫餓。我說,媽,農(nóng)忙太累,能不能吃上干飯呀?母親說,忍一下吧,很快就會好起來。本來我們不應(yīng)窘迫到這個地步,但去年晚造無處不在的福壽螺把水稻啃光了。禍不單行的是,從鎮(zhèn)上傳來了米價不斷上揚(yáng)的消息,甚至一天之內(nèi)變動多次。在供銷社上班的闕開來晚上回來首先告訴人們的是,米價比中午又上漲了兩毛,糧所的碾米機(jī)日夜不停地碾米,還加強(qiáng)了警戒,怕被偷搶,但糧所的米大部分是運往城市供不種田的人吃的,我們買不到。那些抓著不多的鈔票還在等待觀望的人慢慢坐不住了,因為早上還能買一百斤米的錢到了下午只能買八十斤了。“米價像產(chǎn)婦的奶子一脹(漲)得要緊?!蹦腥藗冋f。其實不止米價,其他商品的價格也迎風(fēng)飄揚(yáng),一路飚升。為了節(jié)約,母親洗干凈擦臺布重新作洗臉巾用,父親刷牙不用牙膏了,村里的婦女甚至不敢奢用衛(wèi)生巾而翻箱倒柜找出棄置多年的可以重復(fù)使用的衛(wèi)生帶。接踵而至的便是饑餓,村里的每家每戶都把糧倉的糧食看得比金子還珍貴,誰也不愿意把僅存的一點口糧借給別人。老人們更是想到了相去并不久遠(yuǎn)的大饑荒,甚至堅信這樣的饑荒每隔多少年便要出現(xiàn)一次,像瘟疫的出現(xiàn)一樣,這是輪回,是自然規(guī)律,是上天的安排,是天災(zāi)人禍,是躲不過去的劫難。按父親的理論,世界可以分為饑荒和溫飽兩半,人只能一會站在這邊一會站在另一邊。饑荒是一把殺人刀,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還得易子而食。由于老人們的危言聳聽,人們內(nèi)心便有了隱隱約約的驚慌,從每餐做干飯改為稀飯,稀飯再加多一點的水,或摻雜些紅薯青菜,總之盡量節(jié)省一些米,那些豬、狗、雞越來越難吃到米,日漸消瘦了。村里的人都說,到了夏天就好了,因為春天的時候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水稻長得不錯。我家有六畝地,村里最多田地的一戶,因為闕勝的三畝水田轉(zhuǎn)包給我家了,除了代闕勝繳納公購糧外,一年內(nèi)還得給他五百斤干谷。父親以為能從闕勝的田里賺到好幾百斤的稻谷,但一場病蟲害毀滅了父親的希望。春天一結(jié)束,稻田里發(fā)生了一場來歷不明的病蟲害,農(nóng)業(yè)站還來不及找到合適的農(nóng)藥,村里的水稻便連片枯萎,取而代之的是旺盛得像蒜苗一樣的雜草,貪婪地消耗著田里剩余的養(yǎng)分。這種病能傳染,附近的村也出現(xiàn)了這種情況,人們束手無策,眼睜睜地看著一塊塊的禾苗枯萎在地里。到了稻熟時節(jié),人們手執(zhí)鐮刀站在田埂上怨聲載道,因為稻谷大多是秕的,那枯死的稻苗沒有一絲味道,連牛也不愿意吃。因此,這個夏天是我聽到的最多詛咒和嘆息的一個夏天。在這個漫長的夏季里,父親餓著肚皮無數(shù)次發(fā)表了自己對世界的看法,觀點大同小異,卻一次比一次激憤:
“世界是分成兩半的。一半是死了的人,另一半是將要死的人?!?br/> 那時候,我們在稻田里收割。太陽把刀子插滿了我的背脊,血淋淋的。催交國家糧的高音喇叭回蕩在每一個旮旯和角落,喋喋不休地像午夜里的狗吠。我們手中的鐮刀揮得快而有力。干部李淵從田埂上走過,直著身子向父親打了一聲招呼,并指了指山腰上的喇叭。父親唯唯諾諾地說,我明白了,等稻谷一曬干我就送去,決不拖后腿。干部李淵覺得滿意,也就不說什么,走到另一戶的田頭去了。
父親的嘴巴對著泥土說干部李淵:“他就是把世界分成兩半的人?!?br/> 父親最后又說:“其實,每一個人都可以把世界分成兩半。我也能。”
景況繼續(xù)惡化。當(dāng)我們把稻谷收割完畢一邊嘆息減產(chǎn)一邊埋怨谷子越曬越少的時候,臥榻兩年的祖父終于艱難地合上了雙眼,為了安葬他,父親要賣掉在我家生活了近三十年的老水牛。祖父彌留之際,對世事早已經(jīng)漠不關(guān)心,自然不知道米價比他的年齡還高。他差不多忘掉了全部的親朋好友,甚至淡忘了最平常的日出日落,叨嘮最多的是老水牛。
“闕猴,你究竟有沒有虐待你叔……”
“闕猴,你是不是還讓你叔一天翻一畝的地?”
“闕猴,你怎么不舍得每天喂你叔一只雞蛋?”
“闕猴,我死后你不能遺棄你叔……把一個好端端的家分成兩半?!?br/> “闕猴,我死后他就是你爹,即使不干活你也要一日三餐孝敬他,讓他吃好穿暖不被別的牲畜瞧不起。”
祖父早就把老水牛當(dāng)成了他的兄弟,現(xiàn)在父親要把他的兄弟賣掉,卻不敢走近躺在堂屋地板上的祖父請示,生怕祖父突然睜開眼睛甩手給他一記耳光。
“闕猴,你真要把你叔賣掉?”祖父尸骨未寒,父親便暴露了他的近似冷漠的叛逆,有人看不慣質(zhì)問他,還譴責(zé)他,“闕縫死不瞑目啊”。
闕縫就是我祖父。生前在村里的威信很高,因此老水牛的聲望也很高。
父親沒有理會那些站著說話不腰疼的風(fēng)言冷語,琢磨著怎樣才能賣個好價錢。他照例把世界劃分為買牛的和不買牛的兩部分,然后竭盡全力向那些口袋里尚有余錢又需要買牛的人說,我家的水牛雖然上了一些年紀(jì),但一天還能翻一畝的地,干起活來比兩匹馬還快,吃得比一頭豬還少,重要的是它像一個老家奴,任勞任怨,比你們家的老婆還要忠誠。為了證明其所言不虛,父親讓老牛把最堅硬的旱地翻過來。已是風(fēng)燭殘年的老水牛為了表達(dá)對主人的忠誠,夸張地向旁觀者展示了松松垮垮但尚有彈性的肌肉,用盡了身上每一個角落的力氣,甚至眼淚都用上了。它的表演堪稱完美無缺,一塊塊完整的土地被翻成了無數(shù)的兩半,一天下來翻了一畝半的水田,田埂四周響起了蛙鳴似的驚嘆。父親像稀寶拍賣會上的拍賣師,高高地?fù)P起牛鞭,信心百倍地等待買家的競相出價。但除了屠夫老宋再也沒有誰愿意領(lǐng)走這頭行將就木的牲畜。父親與其說不忍心讓屠刀插進(jìn)老水牛的脖子,倒不如說是害怕尚不走遠(yuǎn)的祖父的亡靈,只好把它留下來。母親承諾以賣糧款和晚稻的谷子作為償還,借盡了附近村莊,總算籌到了一筆小款,草草把祖父埋到了離地面三尺的土穴里。
父親說,祖父的葬禮本來可以搞得更體面一些。我知道父親的言外之意,他埋怨老水牛。每天早晨,我們總要把老水牛從封閉窄小的牛屋子拉到槐樹下的牛欄去,有空的時候就拉它到河邊吃草,沒空就打發(fā)它一扎稻草。那天沒被賣出去,好像受了奇恥大辱,第二天老水牛就躲在牛棚里不愿意出來見人,我拉它,它卻逆著和我較勁;趕它出去,它卻在屋子里打轉(zhuǎn),百般刁難,就是不肯出門。對于溫順、老成持重的老水牛來說,這是大大的反常。為祖父舉行法會那晚,老水牛聽到了喧鬧的鎖吶聲和沉郁感傷的《大悲咒》,我們都聽到了它嘶啞的悲鳴。此后,老水牛更加不愿意離開那昏暗的屋子。祖父還沒病倒的時候,雖年過八十還下田干活,何況一頭牛乎?我要強(qiáng)行拉它出門,因為還靠它耘田。父親說,由著它,或許它心里也難過。
來不及撲滅內(nèi)心的哀傷,我們趕緊把谷子曬干風(fēng)好,早一點運到糧所去,因為早一點,得到的獎賞(化肥)會多一點。這一造的收獲比預(yù)想中的還差,母親一邊稱著谷子一邊唉聲嘆氣,父親也愁眉苦臉的,我們都恨不得到田里重新收割一次。父親計算了一下,要把幾乎所有的谷子全搭上才夠交給糧所。母親猶豫了一下,要不,留下多一點的口糧,晚造再補(bǔ)交一點。父親斷然拒絕了這個意見,冬季差不多有一年那么長,晚稻的谷子是用來過冬的,而且晚造交糧一點獎勵也休想得到……因此,我們連夜把最好的谷子裝進(jìn)麻袋子,第二天天還沒有亮,便把谷子裝上老金的拖拉機(jī)。我們向糧所進(jìn)發(fā)的“噠噠”聲壓過了屠戶老宋殺豬的慘叫。
那天往老金拖拉機(jī)上裝谷子的時候,我家的老水牛從牛欄里看見了。這一天,老水牛愿意從牛屋子里出來,我想它可能需要陽光了,就拉它到牛欄里去,但看上去它并不高興,像一個在別人面前抬不起頭的孩子。往年運糧去鎮(zhèn)上都是用牛車,來回兩趟就可以。這一次,父親覺得谷子太多,牛太老弱,就雇請了老金。我看得出來,老水牛很失落,眼眶里滿是淚水。我提醒過父親,目的是請他考慮讓老水牛分擔(dān)一部分運糧的重?fù)?dān)。父親瞧了一眼老水牛,丟下了一句:
“世界上的牲畜也是可以分為兩半的,一半是能干活的,一半是不能干活的?!?br/> 我覺得父親是說給老水牛聽的,特別刺耳。我父親就是這樣的人,語言比內(nèi)心更為強(qiáng)大。
那天,比我們早到的運糧車已經(jīng)在糧所門外排成長龍,一直排到了電影院。我們就在一張破舊的電影海報前等待糧所開門。父親每隔十來分鐘便到前面去看一下,太陽快升起來的時候,糧所的門終于打開了,因為鎮(zhèn)上所有的門都打開了。一個工作人員順著門口往隊伍后面發(fā)牌號,吆喝著“按照牌號次序進(jìn)來”。我們的運糧車是第三十二號。那是一個遙遙無期的數(shù)字。父親坐在高高的糧食上面說,你們能不能把糧倉分成兩半?一半收別人的糧谷,一半收我家的糧谷。發(fā)牌號的工作人員問,天下那么多的糧倉,怎么才能分成兩半?父親強(qiáng)裝笑臉說,我也不明白。
父親快要睡著的時候,突然覺得臉上有水。搓了搓眼眶,沒有淚水呀。
“下雨了?!备赣H恍然大悟,俯視著我們,嘶叫著。
是下雨了。越來越大。我們沒有雨具。斷然想不到一直晴朗的天會在這個時候下雨。父親在車頂上命令我們找雨具,能遮蓋糧包的任何東西。我們倉皇失措,去懇求店鋪的人借,但他們也在找雨具。我撕下一張舊電影海報,揉成一團(tuán)扔給父親。父親罵道,一個女人頂屁用!海報上是他所不認(rèn)識的劉曉慶。
母親好歹從碾米房的一個熟人那里借來了一張千瘡百孔的薄膜,蓋住了谷子。父親這才發(fā)現(xiàn),一街之隔的天竟沒有下雨,地面一滴水也沒有,陽光比春天明媚。
“你們看,世界是分成兩半的,一半下雨,一半不下雨。同一個娘操出來兩個天!”父親居高臨下,似乎真理只掌握在他的手里,對著熙熙攘攘的大街大呼小叫。老金突然開動拖拉機(jī),父親打了一個趄趔,差點從谷堆上掉下來。
晌午,我們的拖拉機(jī)開進(jìn)了糧所。先是檢驗員用一根帶鉤子的鐵桿任意往袋子里插,帶出來數(shù)顆谷子,放到嘴里嗑。父親像奴才一樣弓著腰,扭曲著脖子笑瞇瞇地看著檢驗員的嘴。檢驗員的臉皮輕輕一皺,吐出幾塊谷殼:
“你的谷沒曬干,你怎么能把水當(dāng)谷子欺騙國家?”
父親慌慌張張地說,谷子是干了的,你看我的牙齒,就是讓這些谷子嗑崩了的。
據(jù)我所知,父親的那顆門牙是去年不小心碰到了牛角尖碰崩的。
“不要啰嗦,趁太陽還在你們趕緊曬……”
父親再要爭辯的時候,檢驗員已經(jīng)走了。我們趕緊把谷子卸下來,找了一個空曠一點的地方讓谷子再次見到太陽??吹贸鰜恚辖鹩悬c不耐煩。他本以為一天能走兩趟的,卻被我們耽擱了。父親坐在谷子旁邊,讓母親和我?guī)Ю辖鹑ソ稚想S便吃點東西。我們回來的時候,父親卻和另一個檢驗員爭吵起來了。這個檢驗員嫌我們的谷子秕谷太多,要我們把秕谷從谷子里剔出來。父親對檢驗員說,世界上的谷子是可以分成兩半的,一半是秕的,一半是不秕的——今年水稻得了病,像你的爹媽染上了病一樣,你不能嫌他們……檢驗員說,標(biāo)準(zhǔn)我已經(jīng)放得很松,你看你的谷子有幾顆是好看的?像五十歲的女人,臉上全是黑斑,乳房癟成麻袋,這樣的谷子送給我也不愿意要,幸好,是給國家的——國家是最寬容的。父親說,谷子的衣裳不好看,但里面是好的,像你的母親,不管打你罵你,她的心都是好的。父親的理論是那樣堅硬,但檢驗員并不愿意和父親辯論,那么多的谷子等著他去驗收,他沒空辯論。
曬了一次,又曬一次,一共曬了三次;風(fēng)了一次,又風(fēng)一次,一共風(fēng)了三次。母親哭了一次,又哭了一次,一共哭了三次。太陽要離開谷鎮(zhèn)的時候,我們的谷子終于可以重新裝上拖拉機(jī),送到數(shù)百米外的糧倉入庫。過了稱,我們一袋一袋地扛著往倉庫里走,爬上高高的谷子堆,把谷子倒掉。父親畢竟心痛,那么多的糧食,一袋一袋地倒到像山一樣宏偉的谷堆上,瞬間便看不到哪些是我們家的了。父親倒完最后一袋子谷子,精疲力竭了,一屁股癱坐在谷堆上:“這個世界的人是分成兩半的,一半是累死的,一半是閑死的?!睕]有人響應(yīng)父親的理論,糧所要下班了,工作人員在催促。父親也許感覺到了無趣,看四下無人,掙扎著站起來,在高高的谷峰上撒了一泡尿。他用盡了最后的氣力。他說這是他撒得最痛快的一次,像在世界的頂峰上撒的一樣。
“世界上的人可以分成兩半,一半是在糧所的谷堆上撒過尿的,一半是從不敢在糧所放屁的?!备赣H說。
回家的路上,不知道父親從哪里借來了力氣,興奮地引吭高歌。據(jù)我所知,這是父親這一輩子里第一次唱歌。那歌聲,暢快、雄壯,估計全世界有一半的人能聽到,只有一半的人聽不到。但他很快把借來的力氣也用光了,像一輛漏油的車越來越接近拋錨。臨近家的時候,他已經(jīng)躺在老金的拖拉機(jī)上癱死過去,直到母親從牛欄那邊傳來一聲驚叫。
這聲驚叫,讓人魂飛魄散。
老宋的功夫已經(jīng)出神入化,不到兩個時辰便將一頭軀體龐大的牛分解成兩半,一半是肉,另一半是骨頭。肉像一堆泥巴橫放在桌面上,骨頭像多余的樹根被亂七八糟扔在一個籮筐里。肉和骨頭都在等待著賣出去。母親的意思,天氣那么熱,又不是人們余錢多的時候,能賣什么價格就賣什么價格,別讓它過夜。
夜色已經(jīng)從天邊奔襲而來,像一萬頭洶涌的公牛。
盡管許多的鄉(xiāng)親已經(jīng)吃過晚飯,但還是絡(luò)繹不絕地從這條村那條村趕過來,盡其所有地買走我家的牛肉,他們也不斤斤計較,多一點少一點都算了,把錢扔到母親的竹籃里便走。因此,肉越來越少,骨頭也正在逐漸減少。月亮升得老高了,一只等待了半宿的不知誰家的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叼走籮筐里的最后一根骨頭。從傍晚到現(xiàn)在未發(fā)一言的父親猛地站起來,抄起一根扁擔(dān)往狗跑的方向氣勢如虹地追過去,閃眼間消失在夜色里。母親焦急地在后面要喝止不計較后果的父親,但連她也找不到父親和狗的去路,只好悻悻作罷。父親眼睛早已經(jīng)不好,一到夜里近乎盲。那些還沒散去的鄉(xiāng)親勸我們兄弟去找父親回來。
“闕叔都六十好幾的人了,還跟一只狗斗什么氣,要是摔跟頭后果就嚴(yán)重了?!彼麄冞@樣不理解我父親。平日里,父親并不是爭勇斗狠的人。即使狗咬了他一口,他也不會遷怒于狗,而只怪自己躲避不及。
但他們說得是有道理的。父親今天已經(jīng)用盡了力氣,如果父親在田埂或者石階上摔一跤,可能永遠(yuǎn)再也爬不起來。
“那根牛腳上的骨頭不值錢,老宋剛才要白搭給我,我沒有要,因為這種骨頭煮不出味道來。”闕明海說,“那狗快餓死了才叼走那根骨頭——那是誰家的狗啊,我們村沒有這只狗。”
不管狗是誰的,我們兄弟,還有母親分頭去找父親。一直到夜半,應(yīng)該是十二點過了,還找不到父親。母親認(rèn)定父親肯定是出事了,是在哪里摔跟頭了,爬不起來了,甚至已經(jīng)聽不到我們的呼喊了。我們的火把燃盡了一把又一把,方圓兩三里內(nèi),險要的、坑坑洼洼的、容易引起人仰馬翻的地方,我們都找了不止一遍了,仍不見父親的蹤跡。我們的喉嚨喊破了,把熟睡的人們吵醒了一遍又一遍。哥哥也許更了解父親,他說,也許父親在躲著我們。
母親陷入了沉默,茅塞頓開似的,突然扔掉火把,你們?nèi)グ?,你們父親就躲在家里。
果然,我們在家里發(fā)現(xiàn)了父親。他枯坐在牛欄的角落里。石頭板凳,背靠欄柵,側(cè)身對著我們,他已經(jīng)和黑暗融為一體,和木柱、欄柵分不清楚了。我注意到了,他的額頭上有血痂,跟前的稻草堆上放著一根骨頭。骨頭沾滿了塵土,看不見鮮紅了。父親卻沒有勝利者的欣慰,眼睛也不再發(fā)出光亮。
哥哥說,爸,原來你一直在這里啊。
父親沒有說話,紋絲不動。那千溝萬壑的臉膛看上去更枯瘦了,但看上去更像一個悟道的修行者,一個了不起的哲學(xué)家。
母親出現(xiàn)在我們的身后,但一直沒有說話。她不知道說什么。她看得出來,父親已經(jīng)很脆弱,不堪一擊,她害怕說錯一句什么話會造成嚴(yán)重后果。因此,我們都不說話。先是母親,后是哥哥,小心翼翼地退出了牛欄,回到各自的床上去了。我猶豫了一會,坐在牛欄的出口處。我和父親的眼睛都面向著牛欄中間的那根柱子。我家的老牛平日就拴在這根光滑的柱子上邊,它是牛欄的主人。它在這里都住了近三十年了。可是,今天我們從鎮(zhèn)上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它自己把自己絞死在柱子上。那條粗大的牛繩緊緊地纏著它的脖子,纏了三國,牛的軀體半墜在地上,牛頭吊在空中,舌頭吐著,雙眼張得大大的,我從不知道牛的眼睛能張得那么大。村里的人說,牛是最能忍辱負(fù)重的,他們從沒聽說過牛也會自殺——你們家的??隙ㄊ鞘芰怂淌懿涣说奈廴?,傷透了心才自己絞死自己的。這種說法占了上風(fēng),因為它是有道理的,連能言善辯的父親也無法推翻它。他也無法用一半是什么、另一半是什么的“兩分法”去解釋,或者說,他不能。
我和父親長時間沒有說話。萬籟俱寂,整個村莊靜默得如大海。遠(yuǎn)處的群山和牛欄的柵欄把我們緊緊圍在一起。這樣的世界是無法分成兩半的。我和父親成了一個整體,因為我以為我理解了父親。
我愿意和父親一起默默地一直坐到天明。
但父親首先說話了。說得很慢,生怕我聽不懂。
他說,我家的牛是有尊嚴(yán)的,可是我們輕薄了它,它死后,我們本來也要讓它有尊嚴(yán)的,但我們卻把它的肉賣了,還差點讓狗啃了它的骨頭。
賣肉的時候,父親蹲在墻角里,沒有人注意到他。他卻一直盯著老宋手中的刀。喃喃地說著同一句話:“從此以后,世界上就只剩下兩種人,一半是家里有牛的,一半是家里沒有牛的?!?br/> 我說,牛已經(jīng)老得不成了,也許是牛不愿意連累我們才這樣……爸,今天我家終于繳納了全年的公購糧,這一年,我們都輕松了,我們比許多人都要輕松了,因此,我們應(yīng)該比許多人都覺得幸福,爸。
父親說,世界上的人可以分成兩半,一半是……
父親沒有說話的力氣了。盡管他可能想出了一個更精辟的道理來,可是他沒有把它說出來的力氣了。這一次,他真的是精疲力竭。此時的父親應(yīng)該像一堆沙堆,只需輕輕一推便分崩離析。
我說,爸,你累了一天,睡覺吧,明天還得下地干活呢。
父親不說話了。他整個人已經(jīng)枯萎,又像一棵久經(jīng)風(fēng)雨的樹。
我說,爸,你在想什么呢?
父親說,沒什么。
但他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過那根柱子。柱子上的那根牛繩還在晃蕩,還散發(fā)著濃烈的牛涎味。
我說,糧食沒有了,我們還可以再種,牛沒有了,我們還可以買回來……爸,你在想什么呢?
父親說,沒什么。
我說,現(xiàn)在,全世界上的人,一半睡了,另一半也睡了……
父親說,沒什么。
我說,爸,我早想告訴你,等我和哥長大了,讀完大學(xué),我們的生活會比糧所的干部好過,我們能讓你和媽也過上城里的生活……
父親說,沒什么。
“爸。”
“沒什么?!?br/> 我太困了。后來連自己也不知道問了父親什么問題,問著勸著就睡著了。
當(dāng)我醒來的時候,身邊站著了母親、哥哥,還有很多的人。他們的臉上滿是哀傷。黎明早已經(jīng)來到,陽光照到牛欄中間的那根柱子上,照到父親的身上,照到他枯瘦的臉上。陽光還溫暖著他的長長的舌頭、瞪得巨大的眼睛和像黑洞一般遼闊的嘴巴……
那根牛繩子套在父親的脖子上,緊緊纏了三圈子,他的身體一半在地面,一半吊在半空中。陽光下,那根牛繩子泛著光亮,整個牛欄像宮殿一樣金碧輝煌。
我明白過來了。父親絞死了自己。像老水牛那樣,父親不愿意拖累我們了,父親和老水牛都屬于世界的另一半了。
同時,我終于相信了一個道理:世界真的是可以分成兩半的。因為這是父親說過的。那時候我還小,我相信父親說過的所有道理,以此向他表達(dá)我的敬意。
捕鱔記
有月光更好,沒有月光也成。沿著彎曲窄小的河流一直往上走,一個夜晚下來總能捕到半籮筐的鱔魚。
當(dāng)然,這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父親說,那時候,每到夏天,直至初秋,他總跟他的父親也就是我的祖父一起,打著火把,拿著長長的捕鱔竹夾子,那些肥胖得像蛇一樣的黃鱔從淤泥里鉆出來靜靜地躺在泥面上等待他們的捕捉。有時候,蛇和鱔分不清楚,往往誤將蛇放進(jìn)籮筐里。但無論如何,鱔魚總會比蛇多得多?,F(xiàn)在不一樣了,鱔魚越來越少,像冬天的蛇幾乎找不著它們的蹤跡了。它們往哪里去了呢?它們會不會寧愿悶死在泥里也不出來?但我們?nèi)匀坏貌蹲谨X魚到鎮(zhèn)上換取糧食充饑,像村子里的其他人一樣,否則挨不到冬天便會餓死。
母親好幾天不見蹤影了。我和弟弟都不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父親也不肯告訴我,他說他也不知道。他肯定知道。我們猜測母親肯定是丟下我們逃荒去了。但我們又否定了自己的瞎扯,因為母親癱瘓一年多了,從未離開過床,她都快變成床的一部分了。父親說,等到我們捕獲一籮筐的鱔魚,母親便會出現(xiàn)在我們的面前。因為母親早就想吃一頓鮮美的鱔魚粥,滿滿的一鍋,里面除了米,全是肥膩的鱔魚片,黃澄澄的,粥面上灑上零星的蔥花,馥郁的魚香能引來很多蝗蟲、飛蛾、蟾蜍和蚯蚓。母親說,能吃了這樣的一頓,死也瞑目了??墒牵赣H躲起來有好多天了。
入夜,我便迫不及待地跟隨父親出發(fā)。我們要走在村子其他人的前頭。出發(fā)前,父親依照習(xí)俗,雙手抓著點燃的三根香對著東方喃喃說了一些我聽不懂的話,大概是請眾神保佑今夜此行的路上順順利利,不要碰上鬼魂。我們的口袋里有神符,能避邪氣。但這并非絕對保險,村里曾經(jīng)有人在捕鱔的時候被鬼魂纏上了,迷失了方向,在方寸之地徘徊了整整一晚,直到第二天有人扇他的耳光才清醒過來。這還是幸運的,李清福父子入夜出發(fā)捕鱔,直到第二天中午還不見回來,傍晚有人在一個水潭里找到他們。那個水潭哪能淹死人啊?連狗也淹不死。聽人說,他們是中了邪氣。黑夜一降臨,邪氣便跟隨而來。你別看夜晚里什么也沒有啊,其實什么都有,只是你看不見。三個弟弟被拒絕參與,因為他們面黃肌瘦,在夜晚里像鬼影一樣,父親把他們鎖在家里,餓得像三只鵝在叫。夜色濃郁,甚少月光。我拿著火把?;鸢训臍垹a落在我的手上,我感覺不到灼疼?;鸢训臒崂税盐铱镜煤沽鳚M面。父親沿著河流,貓著腰,盯著淺水的河面。我的火把足夠把河流照亮,并且能恰當(dāng)?shù)卣盏礁赣H希望照到的點上。父親對我很滿意。我們走得很快,因為對河床一目了然,河床上沒有鱔魚,最讓人激動的是我們把一根彎曲的樹枝當(dāng)成了鱔魚,父親的夾子慢慢伸過去,它沒有察覺,父親猛地一夾,發(fā)出一聲卡嚓,樹枝斷成兩截。
沒有誰知道這條河流有多長。我們轉(zhuǎn)了幾道河灣,穿過了幾片遼闊的原野,翻越了兩三座山坡,離家越來越遠(yuǎn)了。貓頭鷹在附近的樹林里發(fā)出哀鳴,把那些蛙、蟲嚇得不敢發(fā)出聲音。我聽得見父親沉重的腳步聲和喘息以及自己饑腸轆轆的咕嚕。我喝了口干凈的河水。父親知道我是餓了。如果能捕到一條鱔,哪怕是一條蛇,他肯定會就地烤給我吃??墒牵覀?nèi)匀焕^續(xù)行走,清澈見底的河床除了沙石和泥土什么也沒有?;鸢训娜剂蠐Q了一次又一次。夜深了,山巒和樹林遮擋了月光。父親的耐性不斷流失,像河水一樣。他的腳步越來越快,以至我跟不上了。父親走到了黑暗的前面。我看不到他。
“爸爸?!蔽液?。
父親在黑暗中回答:“你慢一點,前面肯定有鱔魚,它們搬遷到前面去了”。
“爸爸。”
“它們就躲藏在河的上頭,它們以為我們不知道?!?br/> 我加緊了腳步,可是我的腿太沉重,像陷入泥潭里撥不出來。火把也變得沉重了,我舉的不是火把,而是擎天之柱,一松手天便要塌下來。一松手,火把熄滅,黑暗會瞬間把我吞噬,像一只螞蟻消失在漩渦里。
“爸爸?!?br/> “我到前面等你?!?br/> “你要走到河的盡頭嗎?”
“也許吧,誰讓鱔魚都跑到那里去了呢?!?br/> “可是……火把?!?br/> “那些狡詐的鱔魚以為自己很聰明,可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即使沒有火把我也能抓住它們?!?br/> 父親曾吹噓說他能聽得到鱔魚打呼嚕的聲音,循著聲音能輕易抓到夢中的鱔魚。太神奇了,我不相信父親真能夠做到。
黑暗將我圍困,黑暗里藏著無數(shù)把砍刀。前面永遠(yuǎn)是最危險最恐怖的,父親走在最前面。我不知道又轉(zhuǎn)了多少道河灣,河越來越陌生,我們離家很遠(yuǎn)了。樹叢、草叢像鬼影一樣在前頭等待。父親的聲音越去越遠(yuǎn),我都聽不到了他的聲音了。我叫了幾聲,也沒見回答。他徹底消失在黑暗里。
我想,父親肯定在河的盡頭等我。我必須盡快趕到那里去。
恐懼讓我的雙腿瞬間充滿了力量,像騎上了一只捕食的幼豹,沿著河岸一直往前奔跑。摔了跟頭又爬起來?;鸢训臍垹a散落在我的身上,火把越來越短,要把我的手烤焦了。但我顧不上了那么多,奔跑讓我忘記了疼痛。在孤獨中,我想母親了,想弟弟們。幸好弟弟們沒有跟隨我們,否則他們會成為父親和我的累贅,哭鬧聲會驚醒陌生的原野。他們應(yīng)該睡著了,就睡在平時我們擁在一起睡的小木板床上,沒有席子,沒有蚊帳,沒有窗戶,只有一張薄薄的橙色被單,冬天我們也是這樣過。當(dāng)然,冬天的時候,我們的身上會蓋上一層厚厚的稻草,把自己埋藏起來,不讓寒風(fēng)找到。只是我們生不逢時,遭遇了自太平天國兵禍以來最嚴(yán)重的饑荒。生產(chǎn)隊的糧倉空蕩蕩的,村民把樹皮、芭蕉芯、黑色的泥巴塞進(jìn)嘴巴,咽進(jìn)肚子里,經(jīng)常能看到他們臉上掛著消化不良導(dǎo)致的苦楚。不知道村里誰放出來的風(fēng)聲,“再這樣下去,要學(xué)老祖宗易子而食了”,嚇得小孩子惶惶不可終日,即使躲在家里也不放心。弟弟們甚至開始懷疑父親,因為父親眼里對我們流露出了比過去更多的眷戀和憐憫。但我不相信父親忍把我們推到別人的刀俎之下,當(dāng)然,仁慈的父親也不會忍心吞食別人的孩子。因此,我對弟弟們說,放心,我們是安全的,不僅僅因為我們身上只剩下骨頭。
在火把將盡的時候,我被一個山洞擋住了去路。山洞很小,只允許河流從它的底下經(jīng)過。山洞的巖石很低,把河流壓得很扁。但山洞很長,有河流那么長,猜不到盡頭。我喊了一聲:
“爸爸?!?br/> 可是聽不到父親的回答,我的聲音又回到自己的耳朵里了。
我又喊了一聲,兩聲,三聲,數(shù)聲。
父親肯定躲在黑暗里,而且聽到我的呼喊了,他不回答是因為要考驗我的膽識和耐性。
火把緩緩熄滅。手上只留下不能燃燒了的殘薪和被火把灼傷的余痛。世界陷入無邊無際的漆黑和前所未有的孤寂。黑暗把我堵住,無路可走。只能聽見流水輕微的聲音和自己急促的呼吸聲。我害怕極了,極力呼喊父親,要讓他感受到我的恐懼——我的恐懼隨著河流傳送到了山洞深處和世界的背后。河水變得顫抖和冰冷。
“老大,我在這里。”突然傳來我熟悉的聲音,是母親。是的,她就在身邊。我聞到她的氣味了。
“媽媽?!蔽覐堥_雙手尋找母親。
“我在這里?!蹦赣H的聲音是從地上傳來的,像一股溫暖的涌泉。我俯下身去,終于摸到了母親,她身E散發(fā)出濃烈的腐味,臭不可聞。
“媽,你怎么躲到這里來了?”我摸著母親的臉,她的肉開始腐爛了,脖子、肩膀、臂膊、手掌,全身的肉都腐爛了,像墻上的爛泥巴,一塊一塊地掉。她身上有蛆蟲,像幼小的鱔魚在蠕動在成長
“媽,你怎么啦?”我驚慌地問母親。
“沒什么呀,我很好。”母親若無其事地說。
“媽,你是不是已經(jīng)死了?”我哭喊起來。
“你說什么呢,老大。你不是看見了嗎?我很好?!蹦赣H平靜地說,就像在家里一樣。但我看不見她。
“我叫爸爸來救你……”我要松開母親去尋找父親。母親抓住了我的手,“你爸就在前面,我看到他了。他也看得見我們?!?br/> 我驚訝地往巖洞里看,可是深不可測,漆黑一團(tuán),什么也看不見。
“富漢、英群、樹春、玉芬、興強(qiáng)、小娟、闕剛……都在這里?!蹦赣H輕描淡寫地說出了一串已經(jīng)失蹤了多時的人的名字。他們都是夜里悄然無聲地離開村子的,我以為他們丟下親人逃荒去了,原來不是我想的那樣。母親說:“他們餓著肚子來到這里,現(xiàn)在他們都很好。他們再也不會分食親人的糧食了,他們的孩子也不會餓死了?!?br/> 我四處摸了摸,全是骨頭架子,大的,小的,高的,矮的,一副,兩副,三副……原來他們都在這里。
“爸爸呢?”
“他就在前面,在河的盡頭?!?br/> “爸爸怎么啦?”
“沒什么呀,他也很好?!?br/> “弟弟呢?家里的弟弟怎么辦?”
“他們睡著了。老二、老三都睡得很安逸。家里的糧食夠他們挨過冬天的……”
“媽,我呢?我怎么辦?”
“你也會很好,老大?!?br/> “我餓。我快要餓死了。媽?!?br/> “那你早一點躺下來吧。躺下來就好了,來,快躺到媽媽的身邊?!?br/> 我順從地躺到了母親的身邊。母親摟抱著我,河水從我們的身底下流過,撫摸著我的軀體,滑滑的,涼涼的,癢癢的,像一萬條鱔魚在嬉戲。
“爸爸,快來,鱔魚都藏在這里了?!蔽遗d奮地喊了一聲。母親慈愛地笑了笑,輕輕地把我摟得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