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佳駿,重慶人,曾在《芙蓉》、《天涯》、《長城》、《清明》、《紅巖》、《山花》、《散文》、《美文》、《青年文學(xué)》、《四川文學(xué)》、《福建文學(xué)》、《廣西文學(xué)》、《黃河文學(xué)》、《散文百家》、《海燕》、《作品》、《滇池》、《紅豆》、《歲月》、《啄木鳥》’《百花洲》、《鴨綠江》等刊發(fā)表散文作品三十余萬字,并被《讀者》、《青年文摘》、《雜文選刊》、《散文選刊》等轉(zhuǎn)載。
作品被收入《2005中國最佳隨筆》、《2007中國散文100篇》、《2008中國散文100篇》、《2008文學(xué)中國》、《2009中國散文年選》、《三十年散文觀止》、《原生態(tài)散文13家》等20余種選本。
曾獲首屆重慶文學(xué)院“巴蜀青年文學(xué)獎”。出版有散文集《掌紋》、《院墻》。
遠(yuǎn)子大爺
遠(yuǎn)子大爺是個殺豬匠,在我們那里,方圓幾個村的人都認(rèn)識他,很有些名氣。
凡逢年過節(jié),或誰家有紅白之事,都請他去殺豬。遠(yuǎn)子大爺殺豬的技術(shù)好,只要把豬趕出圈門,由兩個人幫忙把豬的下半身死死按住,剩下的,就交給他了。他則坐在一張凳子上,左臂摟住豬頭,左手驥住豬的下巴。右手緊握殺豬刀,一刀子進(jìn)去,一股鮮紅的熱血,便從豬的脖頸處噴薄而出。豬尖叫兩聲,還來不及掙扎,即倒地而亡了。
小時候,我最喜歡看遠(yuǎn)子大爺殺豬。我們家的年豬,歷來都是遠(yuǎn)子大爺殺的。他一來我們家,我就興奮,知道又有新鮮肉吃了。殺豬時,我總是跟他打雜,遞遞刀子,或燒燒水什么的。遠(yuǎn)子大爺很喜歡我,夸我能干,懂事。豬一殺死,還沒刮毛,他就笑著對我說:“讓你媽炒豬肝給你吃?!?br/> 不管在誰家殺豬,遠(yuǎn)子大爺?shù)睦掀哦家粔K去,目的是去蹭一頓飯。遠(yuǎn)子大爺家窮,40歲時才經(jīng)人介紹,從鄰村討回一個寡婦做老婆。隨著寡婦一起過門的,還有一個10多歲的男孩子。
自從那寡婦跟了遠(yuǎn)子大爺后,整天游手好閑,好吃懶做,家里亂得像牛圈,也不收拾整理一下。遠(yuǎn)子大爺一說她,就哭天搶地,尋死覓活,還逃跑。遠(yuǎn)子大爺最擔(dān)心的,就是她跑。自己好不容易討個老婆,一旦她逃跑了,自己又是光棍一條。
一個人的日子,遠(yuǎn)子大爺實在是過怕了。
故凡是遠(yuǎn)子大爺外出殺豬,都要帶上老婆、兒子。請殺豬的人家,知道遠(yuǎn)子大爺?shù)奶幘?,便都不好計較。盡管心里不悅,表面上,也佯裝笑臉,熱情接待。
遠(yuǎn)子大爺殺一頭豬,收費15元。大方一些的人家,臨走時,還要拿一塊肉給他,作為犒勞。我們家每年殺年豬,母親都要額外給遠(yuǎn)子大爺一塊肉。母親說:“一塊肉,不算啥,自己少吃一頓便是,你遠(yuǎn)子大爺是個好^?!?br/> 可遠(yuǎn)子大爺每次殺豬得來的錢,都必須交其老婆保管。否則,家里少不了一場戰(zhàn)爭。
遠(yuǎn)子大爺?shù)睦掀?,?jīng)常跟他吵架。一旦村里沒有人邀請遠(yuǎn)子大爺殺豬,家里就斷了經(jīng)濟(jì)收入。沒有錢用,老婆就不高興,一不高興就罵。埋怨遠(yuǎn)子大爺沒本事,是個窩囊廢。還說當(dāng)初嫁給他,是瞎了眼。
面對老婆的惡言厲罵,遠(yuǎn)子大爺只好裝啞巴,把苦水往肚子里吞。實在憋不住了,就偷偷跑到后山,抽一袋煙,傷心地哭一回。
遠(yuǎn)子大爺患有肺氣腫,因無錢拿藥,只好一天拖一天。有時咳得兇了,四肢浮腫,痰里都是血。實在受不了了,就自己上坡去挖點清熱的草藥來熬水喝。
遠(yuǎn)子大爺惟一的心愿,是在有生之年,把自己那幾間破舊的房子修一修,免得人家說他窩囊。為了完成這個愿望,他放棄了殺豬的行當(dāng)。跟隨村里的壯勞力,外出務(wù)工。遠(yuǎn)子大爺一走,就是幾年。這幾年里,他只有每年春節(jié)回一趟家。其余時間,都在外面,據(jù)說是在一家紅磚廠搬磚出窯。
自從遠(yuǎn)子大爺走后,他的老婆就跟鄰村另一個單身男人纏在一起。隔三差五地跑到那男人家里去吃,去住。日子一長,村子里的人都在議論紛紛,對遠(yuǎn)子大爺深表同情。有人實在看不下去了,就跟寡婦外出打工的兒子打去電話,讓其勸勸他媽。誰知,寡婦的兒子,在電話里一通責(zé)罵,說:“我媽是怎樣的人,我清楚。你們不要誣陷我媽。不然,誰造謠,我不放過誰?!敝?,再也沒有人敢去管這等閑事。
因此,遠(yuǎn)子大爺?shù)睦掀乓哺铀翢o忌憚,公然把那野男人帶來家里過夜。
遠(yuǎn)子大爺或許是聽到了風(fēng)聲,有段時間,他一個月就回一次家,但又抓不到任何把柄。于是,他只好把聽到的一切,當(dāng)作傳言,以此來安慰自己。
由于過度勞累,遠(yuǎn)子大爺?shù)牟∏樵絹碓街?。幾次暈倒在磚窯里,要不是好心的工友及時送醫(yī)院搶救,他怕是早就命歸黃泉了。
后來,經(jīng)過多年的苦拼,遠(yuǎn)子大爺終于掙夠了修房子的錢。
他想,只要修了房子,自己就不再外出了。守著自己的老婆,安身過日子。等他老后,這房子,就留給老婆的孩子,也是他的孩子,把自己的香火傳承下去。
可遺憾的是,新房建成不久,遠(yuǎn)子大爺就去世了。
遠(yuǎn)子大爺去世后,他的老婆就改嫁隨了別人。而遠(yuǎn)子大爺惟一的“兒子”,也帶上女朋友,去了成都打工。
新房成了一座空宅。
爐子大叔
爐子大叔是個擺渡的。
我的家鄉(xiāng),地處丘陵,進(jìn)出不是爬坡,就是上坎。且山下被一條河流環(huán)繞,平時要出村,去鎮(zhèn)上購化肥,稱鹽買油,割肉打酒,都必須坐船。否則,有腿無路,便只能望洋興嘆了。
過去,地貧人窮,本村的人都制不起船只,過河只好坐其他村的船。有時,其他村的人忙時間,又嫌我們村的人坐船錢給少了,都不愿意載我們村的人過河。倘遇到誰家有急事,需到鎮(zhèn)上去,可恰好又沒有船只,那情形,簡直能把人逼瘋。故本村的小伙子,大多娶不到老婆。有哪家的姑娘。愿意嫁到這個倒霉的村子里來呢。
自從爐子大叔制了條船后,我們村的人進(jìn)出才方便多了。人人都說,爐子大叔是在行善積德。
爐子大叔制船,緣于他母親去世,對他造成的傷害和打擊。那次,他70高齡的母親生病,需及時送到鎮(zhèn)上的醫(yī)院去進(jìn)行搶救。他汗流浹背地把母親背到河邊,足足等了1個多小時,就是不見有船只出現(xiàn)。他急得眼淚直流,而背上的母親已經(jīng)奄奄一息。當(dāng)爐子大叔終于等到有船來的時候,一切都晚了。他的母親趴在他的背上,已痛苦地死去。
事后,爐子大叔痛定思痛,發(fā)誓要制一條船,來改變村里“有腳無路”的狀況。他花了三個月時間,去山林里砍來柏木,去皮,曬干,下料,又買來釘子,親自打制了一只船。
從此,爐子大叔便成了個職業(yè)擺渡人。
村子里的人,每過一次河,給爐子大叔5毛錢。爐子大叔也不嫌少,他說:“我制船的目的,本來就是方便村人的,不圖錢財?!?br/> 記得我們到鎮(zhèn)上讀初中那幾年,全靠爐子大叔的船,載我們過河。特別是冬天,路途遠(yuǎn),我們6點鐘就要起床,打著電筒趕路。風(fēng)像刀子一樣,割著我們的耳朵。當(dāng)我們走到河邊的時候,爐子大叔早就蹲在船上,等我們了。他總是穿一件打著補丁的棉襖,下身只穿一條單褲。河面風(fēng)大,風(fēng)一吹,他就縮著脖子,周身都在顫抖。清鼻涕像兩條蟲子,掛在他的鼻孔上。我們既感到好笑,又覺得心酸。要不是為了送我們過河,他還在被窩里暖著呢。
爐子大叔40多歲了,還沒討到女人。
他的兩個外出打工的弟弟,曾勸他不要再擺渡了,跟他們一起出去打工。說擺渡既找不到錢,把人也磨老了。到頭來,終是一場空??蔂t子大叔脾氣犟,不聽兩個弟弟的勸告,依然每天都去擺渡。為此,他們胞弟之間,差一點反目成仇。后來,他的兩個弟弟,也就不再管他了。
爐子大叔倒不是沒談過對象,村里好心的大嬸,曾先后給爐子大叔介紹過幾個女人。但對方一聽他是個擺渡的,一沒有錢,二沒有一個像樣的家,都搖搖頭,走了。爐子大叔傷了心,曾暗自起誓:今生不再成家,靠擺渡了此一生。
村里人都離不開爐子大叔了。
農(nóng)忙的時候,村里人都請爐子大叔前去幫忙搶收,每天付給他工錢。爐子大叔干活很賣力,不怕苦,也不怕累。雇他的人,都很喜歡他。偶爾,有的家里人手少,忙不開,要去鎮(zhèn)上買化肥,就直接把錢交給爐子大叔。用他的船載過河,又請他扛上坡。完了,給他幾塊錢。爐子大叔也樂于干這種差使,算是找點外快。
遇到上了年齡的人,或小孩子要過河,爐子大叔會不收他們的錢。即使不是老人或孩子,倘過河的人身上忘了帶錢,或沒有零錢,他也會揮揮手,嘴里不停地說:“算了,算了,下回給,下回給?!?br/> 可爐子大叔最終還是沒能靠擺渡,過完一生。
他的兩個弟弟不忍心他就這樣平淡地走過下半輩子,托人在鎮(zhèn)上給他物色了一個女人。那個女人喪偶,有兩個子女,但都不在自己身邊。女方同意爐子大叔入贅到她家,共同生活,相伴終生。
這次,爐子大叔沒有拒絕兩個弟弟的好意。他把那只船送給了村里另一戶人家,一個人去了鎮(zhèn)上,做了那個女人的男人。
爐子大叔走那天,村里人都去送他。有些不舍,但又替爐子大叔高興,祝賀他總算有了個家。
可誰也沒有料到,爐子大叔到鎮(zhèn)上的第二天,竟傳回他去世的噩耗。
村里的人,都不敢相信,但事實又讓人不得不信。
爐子大叔死在他新婚的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