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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夢

      2011-01-01 00:00:00高曉楓
      野草 2011年6期


        高曉楓,女,生于上世紀七十年代,浙江紹興籍。曾在《大家》《文學(xué)界》等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若干。業(yè)余寫作。
        
        零
        我是個有著自閉傾向的男人。從來到這個小鎮(zhèn),我就習(xí)慣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
        這個只有幾千人口的小鎮(zhèn),呈離散狀態(tài)分布。街道不夠?qū)掗?,門廊細窄,順河道往東,轉(zhuǎn)彎處那間臨河的獨立平屋,是我現(xiàn)在的寄居地。白色的外墻上霉點遍布,潮濕的青苔趴附墻角,硬生生亮出一片冷寂來。屋里除了一些老式的舊家具,只有一張可容納數(shù)人的大雙人床。床單上痕跡斑斑,暴露著一個寡居男人的種種不堪。我就是在這張被稱之為床的床上,度過大部分的時間。平常,我晚睡早起。每個清晨,當別人開始新的一天時,我會拉上窗簾準備入睡;而當別人準備入夢,我的一天才真正開始。
        深夜里所有的時間,被我用來看書、回憶和自慰。我想象著再過十年、二十年或者三十年,我會變成怎樣一副模樣;走在街上,還能不能被人認出。我?guī)缀醺杏X到身上的每個細胞,正逐漸走向衰老和萎縮。這種種心理變化,無疑與冷酷的時光相合拍。
        每年的每個月,我都會刮一次胡子。來到這個小鎮(zhèn)沒多久,只要拿起剃須刀站在鏡前,我的右手,便會無緣無故抖個不停。我害怕,一不小心,刀鋒會毫不留情地滑落到脖頸上,隨即悄無聲息地拉開我的皮膚和筋膜,切斷我的喉管。我?guī)缀跄軌蚩吹阶约?,倒在冰涼的石地上,破口處飛飆出大量的鮮血。它們帶著一種凝固與猙獰的表情,分散各處。我穿著醫(yī)院才有的那種白底藍條的病患服,讓血珠貼得緊緊的,就像貼近沒有生命氣息的肉體。然后,血珠會慢慢滲透,侵入,最后暈染成一朵朵鮮紅逼真開在白色肌膚上的蓮花。
        有天早上,我正是從這樣的幻覺中醒來的。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屋中央,裸著一雙腳。地上什么東西都沒有,只有瓷盆邊上,擺著我準備好的剃刀。
        我時常在想7BNiaQ1+SQMTsOKRZjratQgfFfd8dU5Oz9UsMZdQDUI=,如果有可能,我要找個人,把內(nèi)心深處那些想說的話,那些想說的故事,講給他聽??晌也恢溃姓l會愿意坐下來,聽一個寡居男人的陳年舊事。這樣的想法,如同一縷縷風(fēng),經(jīng)常在我腦海倏忽飄過。更多時候,我過于無聊,無法用睡眠和閱讀打發(fā)時間,我會離開屋子四處閑逛。這樣做的目的,只是為了讓那些好奇的人打消疑慮。事實上,即便走出去,我也很少與陌生人交談。我會從鎮(zhèn)上的小店,買些必需的生活用品,順便帶些蔬菜和水果回家。對于那些店員的問話,我多數(shù)保持沉默。當然,我還會從鎮(zhèn)東走到鎮(zhèn)西,或者坐上石橋的橋墩,發(fā)很長時間的呆。
        我的生活,似乎愈來愈接近命運本身。
        一
        我首先想談的是莫爾。對我來說,莫爾就像影子。你能看到她的存在,卻觸摸不到她。莫爾的出現(xiàn),很大程度上是個謎。去迪吧之前,我從未見過莫爾。我不知道怎么描述她,據(jù)夏恒說,他對她所知不多。其實,對除自己以外的世界,他一貫?zāi)魂P(guān)心。
        夏恒,非常普通的腦外科醫(yī)生,既不高大也不英俊,戲謔的臉上,時常掛著不屑的笑容,就像對這個世界,做著無力的反駁一樣。然而,他有他不善偽裝的一面。他酷愛旅行,除了上班,從未在單身宿舍呆足四十八小時。他擁有全國各個省份的地圖,還具備驢友獨有的堅韌和無所畏懼的品質(zhì)。他曾經(jīng)得意地向我展示他走過的所有城市的足跡——照片。每個地點只有屈指可數(shù)的風(fēng)景照,就這些照片,已經(jīng)收滿了整整一箱。他還把從網(wǎng)上拷貝后打印的大疊資料,從紙箱里取出來給我看。這些文件都被壓扁了,或者揉皺了,空白處甚至布滿了他密密麻麻的手跡和不小心沾上去的陳年油漬。他頗像炫耀似的對我說,如果我想借,他會二話不說拿給我。
        若有女孩愛上夏恒,唯一的可能,是基于他的神秘和對這個世界無窮無盡的探索。他沒有一般男人夸夸其談的性格,相對來說,卻低調(diào)內(nèi)斂。他的話不多,他最關(guān)心的,是下一個所要到達的目標。所以,他應(yīng)該更加懂得付出與接納的道理??晌乙恢睕]想明白,那天他和莫爾的見面,以什么理由扯上我。
        那晚,我們到得很早,兩人都要了杯紅酒,挑了角落的位置坐下。我們邊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邊望著舞池里瘋狂扭動的身體發(fā)呆,我記得當時的夏恒差不多提到了頭顱、監(jiān)護、雜志、帳篷、頭發(fā)、搖頭丸、熒光粉、鋼管舞等各門各類的詞,這些詞幫著消耗掉了大段閑暇的時光。差不多九點半,直到喝了一個多小時的悶酒后,莫爾還沒出現(xiàn)。正當我們準備離開時,夏恒接到一個電話,從他說話的語氣可以聽出,話筒那頭,正是我們一直在耐心等待的莫爾。
        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她那晚的打扮——一條暗紫色的吊帶齊膝裙,大粒紫色的瑪瑙石項鏈套著細長的脖頸,紫色的耳飾,像長長的流蘇,從耳朵上垂下來。黑而密的長發(fā),高高地盤在腦后成髻,上面插著一根發(fā)暗的銀簪。消瘦的肩膀和后背,整塊露出來,從側(cè)面望去,她不像一個人,而像一個大大的充滿疑惑的驚嘆號。
        莫爾走過來,夏恒介紹我說這是莫爾,莫爾張開手臂,抱了抱我。她的身體很柔軟也很溫暖,散發(fā)著一股淡香。你們聊吧,我說,我去要冰水喝。我借故去吧臺,在不遠處找了個位置坐下。音樂聲不知道有多少分貝,震得我整個頭皮和耳朵發(fā)麻。我知道,它們是為亢奮的肢體準備的,那么多人得以在舞池中央旋轉(zhuǎn)、顫抖和遺忘。沒多久,我把視線重新調(diào)回到莫爾和夏恒身上,兩個人坐在一起,看上去并不是很和諧。大眼睛,畫著煙熏妝的莫爾說話不太多,安靜、優(yōu)雅、神秘。而夏恒,夏恒穿著咖啡色夾克,顯得隨意而冷淡。這還不是全部,最重要的是,夏恒的左臉,總有那么一絲陰郁存在。只是由于霓虹燈,完全迷離搖曳的霓虹燈光,令他的眼梢,流瀉出一絲柔和來。他小口抿著酒,眼睛不看莫爾,只一味盯著前方某一處出神。
        很快,夏恒大口喝著酒,酒精使他整個人亢奮起來。他開始對莫爾大聲說話,大幅度揮手。他轉(zhuǎn)過身背對著我,我看不到他,也想象不到他的眼神,可是,我看得到他身旁的女人,她臉上的表情始終陰晴不定。突然,她站起身,兩側(cè)的耳飾,因為激動而不停晃蕩;她伸出她細長的蒼白的手臂,從半空揮過去,“啪”地一下打在夏恒的左臉頰,夏恒的身體,猛地搖晃了一下,就定格似的呆立在了那兒。我快步走上前,似乎想要弄清什么。這時我才看清夏恒,看到他眼里野獸一般萎縮的絕望的光芒。沒等我開口,他擎起酒杯,一口喝盡了剩余的液體,他的手臂慢慢垂下來,垂下來,最后無力地松脫。隨著“啪嗒”一聲,空酒杯掉在了地上,裂成幾塊冰涼的碎片。他一把抓起椅背上的外套,拎在手里往門口走去,走之前,他甚至不看莫爾一眼。
        莫爾坐下來,看上去很安靜,身體卻打著顫。她向服務(wù)生要了煙和火,自顧自抽起來。她一直沉默著,沒有示意我入座,也沒開口說一句話。我在一旁呆了半個多小時,不知應(yīng)該離開還是應(yīng)該留下。
        凌晨時分,直到迪吧打烊,我才從狂熱的樂曲中清醒。步出酒吧大門時,天色微明,莫爾快步走上大街,把我一個人遠遠甩在后面。走到路中央時,她又突然回過頭來,仿佛想起來要對我說些什么,望著我,她終于一句話沒說又掉轉(zhuǎn)身去。她的背影,很快湮沒在了清晨沁涼的空氣中。
        二
        之后很長時間,我都沒再見到莫爾。她所有的一切,對我來說,稱之為夢更恰當。偶爾,我會想起她,想到時,卻總也記不起她的臉。那段時間,我懷疑自己得了遺忘癥或者提早了老年癡呆的時間。夏恒也未對我提起那天晚上發(fā)生的一切。我和他時常在食堂碰面,彼此間似乎少了固有的默契。當然,我也會在路上遇到他,他仰著頭,眼睛望著別處,臉上沒有表情??傊^了很長時間,除了對那晚只字不提之外,我們幾乎是異常緩慢地,最終恢復(fù)到原先友好的狀態(tài)。那時的他,偶爾會過來科室會診;我呢,閑著沒事的夜晚,會停留在他的宿舍里。
        
        那段時間的夏恒,話異常少。當然,朋友之間就是這樣,不需要敷衍,也不需要客套。我想,我正是在這段死灰復(fù)燃的感情里,慢慢地懂得的這個道理。夏恒也有多話的時候,一旦話題觸及旅行。從他寬泛的講述中,我聽到了眾多關(guān)于地理環(huán)境、人文景觀和整個世界完全不同的看法。走過的長路,使夏恒能夠客觀自由地進行談?wù)?,并使我對辯論以及真相,產(chǎn)生極大的興趣。他告訴我說,這個世界,應(yīng)該分成截然不同的兩種人。一種是活著的肉體,另一種是活著的精神。對他的言論,我不置可否。如果是這樣,我和他,應(yīng)該分別歸屬于哪一類。不過,我沒就這個看法,提出質(zhì)疑或者反駁。
        工作忙碌時,我根本沒時間思考這些。我翻看病歷,觀察病患,注視監(jiān)護儀上不停更變的數(shù)據(jù)。一切被疾病染上的人,都被我和我的同行稱之為患者。我陪著這些人,從清晨到黃昏,再從黃昏到清晨。監(jiān)護室內(nèi),我施行各種操作——切開皮膚,找到深部靜脈,把各種侵入性管道置入血管;我按壓頸部,把粗大的氣管鏡,置入咽喉深處,通過機器以操控呼吸。所有這些,都能使我感受到液體和氣體流動的蓬勃力量。有時,我想象自己是夏恒,面對眼前嶄新的或者支離破碎的頭骨時,會有什么樣的感想。可我不是他,我永遠不可能知道,他在那些時刻,清理豆腐渣一樣的腦髓的時刻,所擁有的轉(zhuǎn)瞬即逝的幻覺。
        那還是九月,九月依舊酷熱,我穿著圓領(lǐng)短袖T恤,坐在宿舍的寫字臺前出神。距離夏恒的不告而別,已經(jīng)半月。他離開后的那些日子,回到宿舍的我,經(jīng)常對著空蕩蕩的房間發(fā)呆。那段時間,除了上班,幾乎所有的空余,我都用來發(fā)呆。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有夏恒在的日子;習(xí)慣了下班后,與他一起找個地方吃飯或者喝酒。夏恒一走,我的生活一下子變得空洞起來。于是,我自愿二十四小時留在監(jiān)護室,監(jiān)測著那些只有呼吸心跳沒有思維的垂死病人。對于他們,我談不上任何感情。他們之所以還能活著,也只是藥物還能起作用。而我,我相信自己什么都不是。白色的治療空間里,我不過是儀器的傀儡。
        我對所有的醫(yī)學(xué)都沒有信心,就像對人。
        九月的第二個禮拜四清晨,我接到一個電話。前一天晚上我值班,整個夜間根本沒睡,一直都在為一個艾滋病人而忙碌。我不能袒露細節(jié),唯一可以說的是,我不想被傳染,更不想死,所以戴上了厚厚的三副消毒手套。多一層手套,使我多一分安全感。我完全沒有顧及戴了手套之后,笨拙的操作。同時,我還戴了兩個無菌口罩,外加藍色的一次性帽子,把那綹多余的頭發(fā)一股腦兒塞進去。
        等我寫完搶救記錄和死亡記錄,已是凌晨五點多。簡單梳洗了一下后,我就頭腦昏沉地坐在辦公室椅子上犯迷糊。及至清晨,我都一直在想剛剛送走的艾滋病人。她的死,真像一場永遠都無法醒來的夢。
        后來的我,時常會想起那天的電話。我問那人是誰,沒得到任何回答,沒多久,電話就掛斷了。我回撥了好幾次,也始終無人接聽。
        生活因為太過平淡而顯得空乏。在我心里,莫爾似乎早已變成了一個符號。這個符號在偶然之中被加粗加濃,然而,經(jīng)過一段時光的洗滌,變細變淡,最終,只剩下一絲淺淺的痕跡了。這之后,我把所有空余的時間,都用在了電影和書籍上。我租到各種各樣的碟片,以此打發(fā)無數(shù)個夜晚和休息日。我還買了很多書,書籍塞滿了我的整個書柜,書柜放不下,又被挪到了寫字臺上。后來,寫字臺上也重重疊疊時,我就把余下的書,攤在了床尾。這些書仿佛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跟隨我入夢和清醒。常常后半夜醒來,電視機屏幕飄著雪花,燈仍亮著,翻開的書,也被我雙手壓在胸前。
        有天中午,我去新建路的圖書館,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裴弋。裴弋個頭不高,臉小小的,眼睛很大,眼窩深得可以盛放一泓水。當時,我正坐在圖書館的最后一排書桌前看書,裴弋從書柜上取下書,徑直在我對面坐下。圖書館很安靜,是寂寥的落寞的靜。她的腳步聲顯然影響和喚醒了我,當我抬起疲累的腦袋,看到的第一眼,就是她的眼睛。我朝她點點頭,微笑著說,讀卡爾維諾,不錯,我沒敢讀。為什么?女孩問。對這位作家,我有種天生的抗拒感。他太精辟太復(fù)雜,我說,我忍受不了這種精辟性和復(fù)雜性。所以,你寧愿讀烏托邦也不愿讀卡爾維諾。她翻了翻我手中的書戲謔說。我笑起來,她也笑起來。我告訴她說,我有個很好朋友,如果看到這兩本書,也一定會像我這樣選擇。他是誰?女孩問。夏恒。不過他在外云游。頓了一下我接著說,現(xiàn)在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干些什么打發(fā)時間。所以你找我說話。女孩笑了笑,非常直接,我也閑著沒事,一起結(jié)伴看場電影。
        影片最后講了些什么,我只看懂了大概。我一直在想,這個叫裴弋的女孩為什么那么輕信,跟著陌生的我走。直到散場,跟著零零散散的幾對情侶出來時,我才聽裴弋說,其實從一開始,她就聞到了我身上消毒藥水的味道。而且向往烏托邦的人,總是善良又富于幻想的。她說話時,我一直沒做聲。與人交談時,我更習(xí)慣做一個傾聽者。后來我對她說,以后如果你想看書,可以到醫(yī)院宿舍來找我。隨便什么時候。
        裴弋點點頭??瓷先ィ覀儍叭皇钦J識很久的朋友。
        夏恒回來已是十月中旬。對于一個習(xí)慣長期在外漂泊的人,這份固定的工作,再怎么看,都是一種累贅?;貋懋斖?,他洗了澡,狂睡了兩天兩夜,接下來又去了辦公室銷假。沒人追究病假條的來源,卻把一切過錯,都記在夏恒的謊言賬上。夏恒不但被扣去半年的獎金,而且年度考核不合格。院長黑著臉發(fā)狠話說,夏恒,你真的無藥可救了。如果你不喜歡這份工作,盡可以辭職,不然,總有一天,病人會死在你的手術(shù)刀下。我就不信,放下手術(shù)刀兩個月,開顱術(shù)時,你的手不會抖。
        這句話,隨即就被人帶出了院辦室,成為所有同事的笑柄。
        沸沸揚揚的曠工事件結(jié)束后,夏恒學(xué)會了約束自己。他說他要盡快把獎金賺回來,到時,他又可以踏上漫無邊際的長路了。沒事可干的那些天,夏恒會找我約裴弋一塊吃飯。我和裴弋的感情,透過夏恒的眼神,以非常緩慢的速度升溫。面對夏恒隨意又輕松的玩笑,我們自然而然接受下來。當然,我和裴弋從沒問過夏恒,問過他什么時候能夠真正停留。裴弋也逐漸相信,“安定”這個詞,對于夏恒來說,缺乏絲毫價值。
        三
        你信不信這樣一種說法:當你想要感受某種真實的存在時,你會以為這個世界的任何思想都成多余。譬如樹木、紙張、鋼筆、灰塵、信封、毛發(fā)、霧氣、星空等等,都只是一種存在,與任何的思考無關(guān)。
        我躺在床上,眼睛盯著烏黑的房梁。梁頂?shù)踔K白熾燈,燈管四周有許多蚊子尸身,細長的肢體就粘附在管壁上。墻用白漆刷過,由于年代久了,很多地方發(fā)霉脫落。這些斑斑發(fā)綠的霉點,仿佛是從墻里長出來的,與這個世界無關(guān),與空氣、濕度也無關(guān)。門外有人走動,聽上去很清脆,是一個女人的腳步聲,應(yīng)該穿著高跟鞋。
        一個人獨居慣了,接觸的人少了,對聽覺的敏銳度也增加了。我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它在肺臟的包圍之下,穿過氣體、血管、筋膜以及皮膚的重重阻擋,使身體感受到巨大的沖擊。每當這時,我總會想起自己曾經(jīng)無數(shù)次觸摸過的他人的胸膛。這些人包括女人和女孩。她們在我面前寬衣解帶,表情淡漠而疏離。面對她們,我一點感覺都沒有。穿過她們潔白的乳房,我所能觀察到的,也僅僅只是,只是一堆美好的、性質(zhì)相同又形態(tài)各異的器官。
        這種現(xiàn)象是如何產(chǎn)生的呢?
        現(xiàn)在,我躺在床上,眼睛無神地流連四周。窗簾的碎花,讓正對面的墻壁產(chǎn)生一種凌亂感。還有光,窗外的光,透過布簾跳躍著,從我的褲腿上掠過,滑下床緣,隨之又飛到了墻灰上。這些光像被打了折扣,微弱、毫無力量,就像一頭病了的野獸。如果有人說我病入膏肓,我會反諷那人。我什么都不相信,更不再相信現(xiàn)在的生活。我以為日子是片段式的,一段接著一段,從不存在真正的鏈接,它們之間沒有鎖扣,沒有承諾,沒有邀約,一切按部就班,理所當然。你相不相信這些,相不相信這些存在只是一種巧合,根本就不需要刻意安排。還有,你會不會相信,當我躺在床上時,我觸摸到的,是自己最為真實的身體。我看到我的某個部位變紫了變黑了,膨脹了,最后射出白色的粘稠的充滿腥味的液體。床單上布滿了這樣的痕跡。它是凌亂的、不規(guī)則的。如果有人看到,就會明白,這是一個人在無力自制的情欲支配下,所產(chǎn)生的結(jié)果。這樣的情況,在我獨居時,并不多見。然而,一旦發(fā)生,往往濃烈又充滿激情。也只有在那一刻,我才能清楚地意識到,我還活著。對一切的幻象,還有饑渴會產(chǎn)生沖動。
        
        我時常想起博爾赫斯的那個短篇《等待》。我一直在想,那短篇到底寫了什么呢?寫了一種存在,一種可能,一種幻覺,還是一場夢?小說里的男人,一直在等待著另一個男人,等待的目的只是為了被殺。他用仇人的名字登記,這樣做毫無理由,只是因為這個名字始終滯留在他的腦海。他也翻看報紙,只是為了看到熟悉的名字,以確定那人是否已死。當然,他也會散步和去電影院看電影。他似乎從來沒有準備,事實上,他每時每刻都在準備著,準備著將來的某一天,那個被他占用了名字的仇人,帶著上膛的手槍,在夢里將他抹去。
        我無法確定這是否是一種真實的生活狀態(tài)。如果把一切的現(xiàn)實當作虛構(gòu)作品,我想這個故事是存在的,是可能發(fā)生的。
        已經(jīng)過去的一個傍晚,我在房間的飯桌中央看到一只蒼蠅。假設(shè)我不囚禁它,它可能永遠留在我的屋子里,距離自然死亡還有很長一段距離。它或許會餓一餐飽一頓地過日子,然而它不會很快死去。那時,我突然想起來和它做個游戲,做個折磨和被殺的游戲。我輕易地將它捕獲了。當它在窗玻璃上撞擊時,就已經(jīng)知道危險。它能夠感覺到一只冰涼的大手,不,或許對它來說,不是手,而是一種刑具。它之所以害怕那是因為直面疼痛或者死亡,以及對死亡的恐懼。我用細線在一頭打了個活結(jié)套在它的脖子上,再把線拉緊,另一頭則系在窗旁的鐵釘上。后來的幾天,我都會在睡前看一看它,看看它是否還活著。這只沒法有欲望也沒法有幻想的蒼蠅,最終和那個等待被殺的人一樣,拒絕做任何形式的掙扎?;蛟S有,也只是在初期。后來的它一直很安靜,安靜得讓人無法相信。我最后一次看到它,是在四天后的中午。它的頭耷拉下來,垂在線結(jié)上,它的肢體細得可憐,如果不用放大鏡,你會疑惑事實的真相。最后,它被我放開,一陣風(fēng)帶走了它。
        至今,我仍懷疑自己做過這個試驗。
        四
        再見莫爾,是在次年的十二月底。她打來電話。電話鈴響起時,我正在做頸靜脈穿刺術(shù)。我沒有接。等我完成操作,準備重撥時,才發(fā)現(xiàn)是個陌生電話。電話是一個男人接的,聲音有點沙啞。他告訴我說有個女人留下話,讓我晚上八點,去曾經(jīng)去過的那家迪吧。我強烈地感覺到,莫爾又一次出現(xiàn)了。說實話,除了那家酒吧,我也無處可去。所有的地方,似乎都是鎮(zhèn)靜的、理智的、沒有任何幻想色彩的??炊嗔酸t(yī)院的藍色和白色,你們就會相信,這個世界不需要其他顏色。其他色澤一經(jīng)加入,通常會擾亂我們唯一保持的對生活的清醒和熱忱。我總有這樣一種直感,這個世界不夠澄明,不夠清澈,就像血液。
        當我到達時,莫爾已經(jīng)背坐在酒吧盡頭處的軟席沙發(fā)上。從門口望去,幽暗光線下的她,給了我一種虛假的錯覺。
        想什么呢。我走過去,拍她的肩。我沒想到,見到她的第一句開場白,來得比我想象的容易。
        她抬起頭,看見是我,安靜的臉上蕩漾出笑容。沒想什么,正等你。
        我在她對面坐下來,要了杯紅茶。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穿深藍色套頭毛衣,梳著馬尾的她,看上去有種滄桑感。
        去哪了,這么長時間,都沒你的消息。我問。
        莫爾又笑了笑,沒想到,走了這么久,還有人記得我。她用手撩了下額前的劉海,自自然然地說,走了很多地方,以前以為不會去的地方。
        也是。我說,其實我想去很多地方,可被繁忙的工作綁著,一直沒能成行。
        你和我不同,我是一株野草,自生自滅。莫爾慢悠悠地攪拌著咖啡,聲音有些低啞。我的出行,不過是為了寫作、拍攝。如此而已。
        哦,我不知道你寫作。也許因為她的回答,證實了我潛意識的疑問,以致我的聲音歡快又充滿欣喜。如果有機會,給我看看你寫的東西。
        莫爾沒說話,只是微笑地看著我,算作回答。
        迪吧里,不是所有的音樂都是激烈的,偶爾也會有舒緩的曲調(diào)。我們都沒開口。氣氛似乎有些沉悶,然而我非常珍惜這種疏離感,也許因為,對面坐著的是莫爾。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莫爾遲疑著突然說話。她問我這些天有沒有見過夏恒。
        夏恒。我突然語塞。我完全沒料到莫爾會提起他。
        他還可以吧,我頓了頓,挑了些夏恒的近況告訴她,還特別提到了曠工出行被醫(yī)院處罰的事。我并非故意,事實上,夏恒有很多事可以講,我甚至可以講講他和我、裴弋在一起時所經(jīng)歷的那些日子。然而,我把那一段日子,當作磁帶給銷聲了。他現(xiàn)在按部就班,過著醫(yī)院、食堂、宿舍三點一線的ZhUAazteDfixFy6tW7zWHoaVkpAU7MUMKLb86l3H8VE=生活。我補充道,可我相信,這種日子他過不了多久。他是那種習(xí)慣了行走和漂泊的人,沒有了這些,就相當于沒有了自由。
        莫爾沒說話,低下頭去,用扶著額頭的手擋住自己的臉。霓虹燈變幻多彩的光線,貼著她的手背不停打轉(zhuǎn)、移行。
        我起身去吧臺,和年輕的服務(wù)生閑聊,說些音樂、收入之類的話題。其實,我沒什么想問別人,也沒什么想對別人說,之所以沒話找話,完全為了拖延時間。我不清楚自己為什么那么在意莫爾,我從來就不是個體貼的男人。
        等我喝下半杯紅茶回去,莫爾已經(jīng)恢復(fù)了平靜。當著我的面,她從包里取出煙,點燃后毫不做作地抽起來??吹贸?,她熟悉煙就像熟悉她自己。
        舞池里的男男女女還在瘋狂地跳舞。他們的精力,除了交付給模式化的白天外,剩下的,似乎只能揮發(fā)到這里。我一直盯著他們看,盯久了,似乎覺得自己的眼睛被同化了,我的瞳仁,就再也無法接受另一種視野。莫爾UGYSaWp1QpMc4wJ5PL3Ah6h6ZkM8dw05Vr8U5T/Ko0U=顧自抽著煙,任煙霧隨處飄散,只有煙灰長得無法再長時,才被抖落到煙灰缸里。
        幾個年輕人從門口進來,帶著冬天冰涼的氣息。走在最前面的女孩穿著厚厚的大紅外套,畫著熊貓一樣的黑圓圈,即便燈光明亮,我也無法看清隱藏在帽子下的面孔。她身后的男孩染著一頭金色的短發(fā),一臉無所謂的表情。還有一個男孩,戴著超大超寬的墨鏡,墨鏡把他的眼睛層層遮擋起來,他雙手插在牛仔褲口袋里,吹著不成調(diào)的口哨,從墨鏡后面看人。他們走過的同時,也打斷了我和莫爾之間不安的沉默。
        莫爾抬起頭,用不經(jīng)意的眼神掃了掃這些陌生的闖入者,猛吸了一口煙。她把煙蒂掐滅在玻璃缸里,用一種沉靜、黯然的語氣問,你聽夏恒講過沒有,我出生在單親家庭。
        沒有,我說,夏恒從不和我談起你。
        是嗎。莫爾面無表情地注視著我,她的注意力,似乎還在那些男孩女孩身上,他們的體內(nèi),或許流動著她曾經(jīng)的青春。她邊將手指抵在酒杯外,順著杯口輕輕畫圈,邊對我說,我沒見過我父親,我出生前,他就已經(jīng)離開了我母親。我母親從沒對我講過他,所以他是個什么樣的人,我一無所知。我八歲那年,有一天晚上,一個男人來到家中。他長得高高大大的,有魁梧的肩膀和一頭烏黑的長發(fā)。他和我們一起住了七天。等我成年后,母親才告訴我說,那個男人就是我父親,那次回來,他想帶走母親和我。他說他厭倦了飄泊,想要安定下來。我還記得,他走之前,扶著門框站了很久。那天天上一直下著大雨。他甚至拒絕了我母親遞上的傘,搖搖晃晃地沖入雨幕。那以后,我再也沒見到他。
        你母親為什么不肯跟他走?
        也許,她比我看得更清楚。
        我低下頭,沒敢再注視莫爾的眼睛。
        你信不信,這個世界有很多種人。有一種人他喜歡你,就會為你留下來。還有一種人,傾向于另一種虛幻的存在。他認為自己不值得為眼前的任何事物停留。一旦停下來,他就會錯過更多原本應(yīng)該擁有的東西。
        所以,你認為,這就是你父親義無反顧的原因?
        也許吧。莫爾回答,我想,至少我母親是這樣認為的。我還是不太清醒,你不知道,我一直以來都不夠清醒。
        說完這些話,莫爾又開始拿煙抽,煙飄過來,有種淡淡的薄荷味道。
        送她回旅館已經(jīng)半夜。路上沒幾個人,旅館樓下登記的男人狐疑地朝我們瞅了一眼,終于沒問。我陪她上二樓。四周很安靜,除了我和莫爾的腳步聲,只有慘白的白熾光照亮著樓道。
        
        我上次離開時,將租下的房子退還給了房東?,F(xiàn)在,我沒其他地方可去。莫爾說。
        我想象得到那種無助感??晌也恢涝撛趺椿卮?。等她拿出鑰匙,打開門進去時,我才告訴她,如果想見夏恒,我轉(zhuǎn)告他。
        莫爾將臉別過去,眼睛盯著樓道深處,半晌才低聲說,我想,你用不著這么做。
        我把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不知道再說什么,想來該是我告別的時候了。沒等我開口,莫爾喃喃地、似乎自言自語地說道,進來吧,再陪我一會兒。我真的很累,想你抱抱我。
        五
        我一直想把那晚當成我的一個夢。無數(shù)次,當我從夢中蘇醒,我愈加確定那是個夢,永遠都無法清醒的夢。夢外的我,對她依然一無所知,除了她所講述的、似真似幻的過去。我甚至以為,那天她的出現(xiàn),只是又一次虛幻的回歸。
        在我的房間里,所有的東西,都有它們存在的依據(jù),比如書。當我不再翻閱,它們就留下了被塵封的痕跡。有些封皮上,甚至留下了腳印。那是有一次我從外面回來時,不小心拿鞋踩上去的。鞋印清晰,保留著多天前的模樣。我想如果不用手拍凈,它仍舊會被繼續(xù)保存下來。十年二十年后,書上的灰越積越多,然,鞋印會愈加清晰。如同留在我腦海的種種往事。
        我感覺自己的視覺在逐漸衰退。一個人不接觸光線,他對光的接受力就會減弱,感受力就會增強。我不常照鏡子,鏡子里的我看上去并非衰老,而是蒼白。這種白,來得過于炫目,一如剛用白漆刷過的墻色。我有時會用手摸臉,仿佛不是自己身體的部分。我的頭發(fā)依然很黑,只不過黑得有些暗灰。可是,沒日沒夜錯亂的時空,并未將我從健康帶入疾病的邊緣;自閉幽寂的生活,讓我的思維,更加生龍活虎。
        我常想起過去的日子,那些日子總在我心頭跳躍,好像一個又一個過不完的障礙。我一直把它們當作我前進的障礙。我以為,只要我跳過去了,這些障礙就消失了,就不存在了??傻阶詈笪也虐l(fā)現(xiàn),這些障礙是玻璃,如果你不細察,你根本就看不到。你以為前路通暢,燈火明亮,到處都是金光大道??刹Aв匈|(zhì)感,若你用手觸摸,你能感覺到。就像面對這個世界,面對那些過去一樣。
        我想,我之所以喜歡電影,無非是電影里,有我所經(jīng)歷不到的人生。僅此而已。不管任何影片,其中充斥的大量情節(jié),部分真實部分虛假。那些虛構(gòu)的部分,一旦被搬上銀幕,整個形象就完全顛倒過來,仿佛它才是真實的,真實的部分反而更像虛構(gòu)。事實正是如此。
        三天前,房東到我這來。唯獨這一次,他沒有喝醉酒。他穿戴整齊地敲門?,F(xiàn)在,鑰匙在我手上,他是我的房客,我是他想要拜訪的主人。鉛灰色的夾克,讓他看上去年輕了不少,他還破例刮了胡子,下巴光潔,呈現(xiàn)一道柔和的青光。他朝我笑笑,又為自己如此清醒而感到尷尬。作為房東,他應(yīng)該為之幸運。這是一個多么好的房客?。≌?,從不知道找他的麻煩,從不知道拖欠房租。燈壞了自己修;墻爛了,自己找墻灰補;甚至于斷電了,自己接保險絲。每年這個時侯,還會準時把現(xiàn)金交到他手中。更為重要的是,這個無所事事的男人,似乎還要租下去。房東心里最大的愿望,莫過于此。
        他把租房協(xié)議遞給我,就像每年這個時候,不需要多說,我就知道他來的目的。從他手中接過圓珠筆和協(xié)議書,我說你稍等,我這就把錢給你。他訕笑著不回答。我對他一無所知,他對我也一無所知。我們彼此了解的,只是通過這張語無倫次的租房協(xié)議。從這些白底黑字的書寫上,我看到作為房東的男人,語言如何貧乏,連最最起碼的詞語也需要絞盡腦汁。他的字歪歪扭扭,仿佛一個小學(xué)生初寫中文時,那種缺乏絲毫構(gòu)架絲毫筆力的寫法。當然,我在他眼里,也并非像我的簽名那樣龍飛鳳舞,有著飽滿的精神。他會想,這是一個沒法管理好自己生活的男人,什么都亂七八糟。包括簽名??煞繓|沒這樣說,拿到我給他的租費時,他只朝我尷尬地笑了笑,有點慌亂,似乎不習(xí)慣與另一個男人相處。為了不顯得過于倉促,離開前他對我說,你的字寫得真好看。
        我不知道,他是在恭維我還是在諷刺我。
        六
        第二天醒來,我沒有見到莫爾。房里一切如舊,唯獨少了莫爾和她的黑色旅行袋。我茫然地四處搜尋,從床底到衣柜,從臥室到衛(wèi)生間。當我掀掉棉被和枕頭,終于在白床單上,發(fā)現(xiàn)了一根黑色長發(fā)。我不知道它是不是莫爾留下的。那是整個夜晚留給我的唯一證據(jù)。后來,我把它收進透明塑料袋,放進了寫字臺左側(cè)最底端那個抽屜里。
        我重新回到裴弋身邊,恍惚的神情,讓她懷疑我生病了。我說我沒病,只是有點疲倦。和裴弋一起時,我還時常想起那個夜晚,那個夜晚的一切。我感覺我的手撫摸著莫爾,莫爾的臉上滿是淚水。我不問她為什么哭,她也什么都沒說。黑暗中,我們不停地親吻不停地向?qū)Ψ剿魅?,害怕時間過去后,就再也回不來了。我的眼神更是常常停留在某個地方,有時是在壁燈,有時是在某一本書的某一頁上。思維并沒有跟隨我的肉體干各種事情,它喜歡獨自游走。而我,控制不了它。
        那天睡覺前,我從迷迷糊糊的閱讀狀態(tài)中清醒。我是那樣真切地意識到,即使端坐在寫字臺前,我也沒法看進去任何東西。我的肢體擺在那,疲憊松軟,只有外表強大的脊柱,支撐著我豆腐渣一樣的被置入顱骨的腦髓。我合上書,從書桌前站起來,屁股下的靠背椅,仿佛不堪承受重壓,也當即吱呀了一聲。
        裴弋放下手中的毛線和針。從什么時候,她開始一針一線編織自己和我的人生。她彎著上半身,把頭埋在一大堆線團里。這種灰綠色毛線,從來是我的最愛。我討厭純色,它們讓我覺得虛假,而各種摻混一起的雜色,給了我一種自由和安全感。多么奇怪的悖論。聽到的人也許會聯(lián)想到“間諜”這個詞??傻拇_,這些灰綠色線團就像我的人生,一半光明,一半黑暗。
        我對裴弋說,你看著我,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想問什么你就問,裴弋停下手中的活抬頭。她清澈的眼神里,彌漫著一層淺淺的散不盡的灰。
        你有沒有過這樣一種感覺,我問她,你有沒有這樣的時刻,突然間,你無法控制你自己。你感覺到自己的神思在飄,它們不在天上,也不在地下,而在某一處。你的手和腳是長在你身上,你有呼吸,有心跳,可那一刻,你根本沒注意。就像這些存在是天經(jīng)地義的,是一直以來就有的。就像你有血管,有皮膚,可你沒有神經(jīng),沒有思想。
        裴弋怔怔地望著我,似乎從不認識我。為了掩飾自己慌亂的沉默,她又拿起手中的銀針開始編織。她低下頭,語氣很輕,顯得不夠自信。沒有,我沒有過這種感覺。
        假設(shè)你無法控制你的思維,你信不信自己會發(fā)瘋。
        這次裴弋甚至沒有回答。她想說的應(yīng)該是:思維不可能從肉體分離出去。你的身體休息時,思維也就停下來了。它和身體一樣,有疲累的時候。當然,她的沉默也使我明白,我不可能從她身上得到答案。作為精密儀器公司的員工,她總是有著理智和沉著的一面。而這兩部分,其實正是我欠缺的。
        那個夜晚,我斜倚在她身側(cè),聞著她身體上散發(fā)出來的清香入睡;而她攬著我,用她溫暖的手,撥弄我的亂發(fā)。整個晚上,我睡得非常安穩(wěn),竟然沒有做夢。
        日復(fù)一日的幻覺和想象,似乎正在耗竭我的力量。我慌亂地意識到,自己應(yīng)該靜下心來讀讀書,那些從裴弋身上沒法得到的答案,我將從書中找尋到。這段時間,每當我不想說話時,裴弋總安靜地陪著我,要么編織,要么捧起大部頭的小說瘋啃。
        夏恒終于在這年的冬天結(jié)束前,賺夠了出行的錢。他用了大半年的時間規(guī)劃旅程,設(shè)想路途當中可能遇到的種種變故。神秘和誘惑,更使他充滿激情。他用去整晚的時間斟詞酌句,撰寫辭職報告,然后打印了兩份,留給我其中一份。他對我說,總有一天,你會用到它。第二天下午,他就去了院長辦公室。他怎么和院長談,院長如何挽留一個神經(jīng)外科人才,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從辦公樓下來的那一刻,腳步顯得無比輕松。
        
        夏恒把所有的旅行雜志和那些從網(wǎng)絡(luò)拷貝打印并留下他密密麻麻手跡的資料,都留給了我。我坐在他宿舍的靠背椅上,望著他將書桌一點一點清空,把零零碎碎的小東西和碎紙屑,一并丟進垃圾袋。我說我也幫忙整理一下,他笑了笑,指給我一大堆書,示意我放進旁邊的紙箱。后來,他從書桌的抽屜里翻出一張照片,莫爾微笑的臉,幾乎是突然地出現(xiàn)在我眼前。夏恒坐在床緣,專注地望著相片中的臉,用手輕輕觸摸,神情黯然而憂傷。我轉(zhuǎn)過頭,裝作沒看見,把書一疊疊理好,并且逐一放入紙箱。
        所有有用的東西,都被清理等待托運。只有莫爾的照片,被夏恒收入了一個黑封皮的小筆記本隨身帶走。
        夏恒走的那天,我沒去送行。他拒絕我送,只調(diào)侃我說,你還是擁著裴弋睡一個溫柔覺吧。其實,內(nèi)心的我明白,夏恒并沒有像他表現(xiàn)的那樣,無所謂告別。
        長長的半年中,我沒有夏恒的任何消息,據(jù)說他沿著川藏線,一直行走在朝圣的路上,他瞻仰過神圣的布達拉宮,獨自生活在西藏?zé)o人區(qū)。他的勇氣,應(yīng)該不會被古格王朝千年的氣魄所嚇倒。關(guān)于他,醫(yī)院里流傳著眾多版本,每一種版本都有著新意。然而,只有我知道,這種種版本的虛假和不可信。
        夏恒的消失,使整個夸夸其談的熱烈世界轉(zhuǎn)為清冷。我突然發(fā)現(xiàn),整個醫(yī)院,沒有誰,是我得以交談的對象。他們對物欲和金錢的關(guān)注,對情感的冷漠和無知,遠勝于我。面對他們,我愈來愈清晰地認識到夏恒的清高獨特。不得已我不常開口,所有的談資對我來講,幾乎毫無價值。我時常伏案讀書,無論白天還是深夜。裴弋儼然我的女人,當我徹夜不眠時,她會早早熄燈入睡。仿佛已經(jīng)習(xí)慣與我在一起,習(xí)慣一個沒有多少幽默感的男人憂愁的笑容。有時我也會表示歉疚,并轉(zhuǎn)個很大的圈提醒她,是否有比我更適合她的男人。裴弋總是搖頭,她說她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我開始習(xí)慣記日記。那些日記,成了我生活最為重要的組成部分,我把我永遠沒法想清的問題,一一羅列在筆記本上。然而,當它們清晰地展現(xiàn)在我面前時,我又時常懷疑,它們只是年輕的我,一個又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夢里的我,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沒有。我所追求,或者說抱有的信仰,始終是些得不到的東西。我讀得越多,越對自己充滿困惑。很多時候,我通宵值班,中午下班前,還必須完成千篇一律的記錄。我向每個接班的同事匯報夜晚的堅守過程,向那些終于從死亡的噩夢中逃離的幸運者點頭微笑。那時,我就會問自己,夏恒給我的辭職報告,是否為了讓我打破一場阻擋清醒的噩夢。
        七
        夏恒走后的大部分空余時間,我都在研究旅行手記中度過。我發(fā)現(xiàn)他對于精神的關(guān)注,遠遠超過我的想象。那些日子,我為他旅途中隨時蹦出的思想火花所傾倒,他的形象在我的腦海中,做了一個完完全全的顛覆。我甚至不知道他是誰。我對他的懷疑與日俱增。字里行間,我尋找著莫爾的蹤跡。仿佛找到莫爾,哪怕是相關(guān)人物的提及,我也能夠否認我對夏恒的嶄新認識。當然,我沒能。
        孤注一擲地把自己扔在那個飄渺世界的不堪行為,終于結(jié)束在五月末。那時,我?guī)缀跷覐氐讛[脫夏恒。我將他所有的手記收藏起來,連同他留給我的那張空白辭職報告。我設(shè)想同裴弋結(jié)婚。既然我沒能從虛幻的夢中找到另一個虛幻的夢,那么,我應(yīng)該回到現(xiàn)實。
        九月的一天清晨,裴弋從沉沉的睡眠中蘇醒時,我正側(cè)身注視著她。我承認,之前從未如此認真地看過她。窗外的光顯得有些灰,有些淡,它越過窗欞越過我,慵懶地灑在裴弋的臉上,裴弋的五官,由此擱淺在這道灰得發(fā)白的日光中,和斑斑駁駁的花毯相交織。也就在那一瞬間,我發(fā)現(xiàn)自己真正愛上了她。我突然那樣強烈地意識到,這個始終陪伴在我身邊的女孩,應(yīng)該得到我真切的回應(yīng)。
        裴弋終于如愿以償。我也是。我們在不長不短的愛情長跑之后,終于真正生活在一起。新婚夜,裴弋枕在我的胳膊上入睡。我們沒有做愛,只是彼此擁抱著,比任何時候都感覺溫馨。
        這以后,我依然在重癥監(jiān)護室工作。失去病人吵鬧的夜晚,一切都顯得過分靜謐,閑著無聊,我會拿起抹布,仔細拭擦呼吸機。對于這些機器,我愛它們?nèi)缤约荷眢w的一部分。護工總是阻止我說,這是她們的工作。那個時候,我總會固執(zhí)己見。我發(fā)現(xiàn)自己重新恢復(fù)了剛剛開始工作時的熱忱,我不再為值班而痛苦,如果有,也僅僅由于裴弋不在身邊。她不在時,我總是感到孤單。我的孤單是因為我害怕思考。每當辦公室空無一人而我完成了手頭全部工作時,剩下的很少時間就促使我思考。我總會回到人群中,和她們談笑風(fēng)生。這些護士,大多有著熱情的笑容和白開水似的現(xiàn)狀,大觀園般的監(jiān)護室內(nèi),作為男性,我無疑是受歡迎的一類。有時,她們也會對我談起生活的乏味和生命的無常。我常勸慰她們,對人生應(yīng)該抱有幻想?;孟?,是一個人所能懷揣的最大可能。從這些可能中,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一些不可能的東西。她們總會用迷茫的眼神看我。我想,那時的我就天真地認為,我和夏恒,是完全不同的類型。他讓人為過去懊惱,為明天悲傷,而我不是,我總覺得自己打開了對方信仰的大腦溝回,讓人擁有無限的勇氣和未來。
        這年年底,裴弋懷孕,距離她離開我,不到四月。
        裴弋懷孕后,我陪她做過一次超聲波。超聲室的同事告訴我說,他在裴弋的子宮里,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生命的跡象。記得面對這個結(jié)果時,我還輕巧地付之一笑。裴弋的月經(jīng)無緣無故推遲后,我們用妊娠試紙檢測過很多次,隨著試紙上的紅線越來越明顯,我也越來越自信。我花最多的時間陪裴弋,買她喜歡吃的蔬菜和水果,讓她肥嘟嘟的小臉,整天掛著溫暖和快樂的笑容。更多時候,裴弋同我一起構(gòu)想未來。我們會有一個可愛的孩子,這個孩子是男是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健康懂事。我們會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培養(yǎng)孩子上,并向著健康懂事這個目標進發(fā)。如果可能,我希望未出生的孩子有我的聰明,有裴弋的善良。
        這些,是我們在那些日子里所構(gòu)筑的遙遠之夢。可未等我來得及準備,這些夢想就像一個個偌大的氫氣球,越升越高,越飄越遠,直到抵達一定的高度。這個高度,就像人類無法企及的力量。
        那天下午,監(jiān)護室送來一個臨近死亡邊緣的產(chǎn)婦。這個已經(jīng)有了一個健康可愛嬰兒的產(chǎn)婦躺在我面前時,我倏然想到了裴弋。我不知道為什么想到裴弋。我想象裴弋一邊聽著胎教音樂,一邊靜靜地躺臥在綿軟的沙發(fā)上。她的右手邊,一定放著我清晨洗好的蘋果;她的骨子里,盛滿著無數(shù)的幸福和安寧。事實上,想到裴弋,也只在一瞬間。我很快和同事投入了積極的持久的搶救中。后來,我無數(shù)次想到,如果那天,那個產(chǎn)婦去世,是不是能夠,能夠換來裴弋的生。
        裴弋死去時,她的身邊沒有任何人。她躺在地上,下體流著大攤發(fā)暗的血。地板和衣服由于掙扎,而被染紅、結(jié)痂。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就像瀕死的麋鹿,散發(fā)著青灰色的悲涼。
        我無數(shù)次設(shè)想曾經(jīng)出現(xiàn)的情形,設(shè)想她彎著腰,用手捂住下腹,在劇烈的疼痛沖擊身體時,一次又一次拿起話筒的情形。被我毀掉的手機卡里,曾經(jīng)保存過她死前那一刻撥出的數(shù)個電話,當時,我正在搶救過度失血的產(chǎn)婦。我想不起究竟有沒有聽到過這種種催促。只記得主任一直在喊,快,加快輸液,先擴容,給500ML代血漿,動作要快,血壓下去了等等。以后的日子里,我一次又一次回想起主任那急促的、命令式的口吻,他的聲音帶著某種強硬的力量,仿佛要把死神吆喝下去。他的近乎尖利的叫喊,蓋過了裴弋的呼喚。對于裴弋的死,我唯一的印象,竟然只停留在打開房門的那一剎。
        八
        我精神恍惚,整晚不能入睡。偶一入夢,無數(shù)飛蛾般的碎片就會撲面而來。我揮動著雙手,試圖趕走它們,然而,不到半分鐘,它們又會飛回來。這些小東西沒有具體的形狀,至少在夢里,它們形象不明。我被無數(shù)次撞擊,無數(shù)次看到自己,存在于另一個無法被證實的世界。這個世界里什么都沒有,除了可能有過的片片斷斷。我感覺自己在下沉。這種下沉很奇特,不是說墜入到某種深度,而是抵達某個境界。我還會在夢中望見自己的手和臉,它們白得異常耀眼。
        
        后來的某個下雨的黃昏,我拖著虛軟的身體從床上起來時,突然想到工作。除了它,我已經(jīng)一無所有。我掙扎著起床,在瓷盆上面的小柜里,找到了久未用過的剃須刀。我用冷水洗了臉,還認真地刮了胡子。
        淅淅瀝瀝的雨水下個不停。我一直坐在寫字臺前,用整晚的時間,把和裴弋在一起的日子,用冗長的日志做了一個總結(jié)。
        若再次打開筆記本細看,任何人都能發(fā)現(xiàn),字里行間,我對她的回想,最多只停留在夏恒存在的那段時光。由于夏恒的存在,我們生活的語言豐富、生動、多彩。夏恒走后,裴弋的形象就變得非常模糊。我甚至記不清她最愛什么,最恨什么,仿佛她從來沒有最愛或最恨的東西。我甚至記不清她穿的衣服的顏色,身體的氣味和睡覺的姿態(tài)。我沒見過她寫字,哪怕是任意劃下的阿拉伯數(shù)字。她的手指的形狀,在我的印象中,也消失得一干二凈。
        我逐漸相信,裴弋在我的腦海里曾經(jīng)存在的形象,永遠不會比日志上多更多。
        從傷痛中走出來后,有天晚上,輪到我值班。我打開呼吸機,試圖在其中的各個參數(shù)之間尋找一種共鳴。與其說共鳴,不如說依托。我深信,里面必定存在著某種東西;它們和人的心智,必定有著某種聯(lián)系;當它支撐著瀕死人的內(nèi)部器官時,彼此之間,必定有過某種非凡的交流。當然,這是我在清醒狀態(tài)下所得出的結(jié)論。從我服用抗焦慮藥開始,這種想法就蕩然無存。
        沒多久,我開始了第二次休假。這次根本不需要我自己找理由,主任已經(jīng)替我找好了。那時,我才想起夏恒,我已經(jīng)很久沒再想起他。望著主任那張由于骨結(jié)核纏身而過于消瘦蒼白的臉,深凹的近視眼睛,再加上神經(jīng)質(zhì)的手勢,讓我從心底感到惡心。我什么都不想聽,也不想有任何解釋。我把這場談話,看作他任職生涯中,最為卑劣的總結(jié)。
        相信以后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機會。
        我終于再一次晃蕩在空空的房間里,除了裴弋的遺照,不會有人再來。我聽見我的腳步發(fā)出孤獨的叫喊,叫喊聲很奇特,沒有更為詳盡的內(nèi)容。仿佛它們的開口,只是一份委屈,一次迫不得已。
        值得慶幸的是,我再次看到了夏恒留下的辭職報告,它萎縮在書桌最下層的抽屜里,樣子和流浪漢沒有絲毫分別。它的身上,沾滿了舊年往事般發(fā)霉的氣息。我用手一拍,灰塵就紛紛揚揚地從棲身地起飛。不假思索,我用黑色的水筆在末尾空白處,簽上自己的名字。
        從那刻開始,我的名字和房間里的任何東西一樣,都毫無意義毫無價值。
        九
        現(xiàn)在,我想回過頭來,再談?wù)勀獱栒務(wù)勏暮恪?br/>  關(guān)于莫爾,我想說的話并不多。她應(yīng)該是我過去的生命里,一個虛無縹緲的存在。我甚至懷疑,自己到底有沒有和她一起聊過天,做過愛。我記得她柔軟的身體溫柔的觸摸,可那似乎只是記憶和往事的一部分,與現(xiàn)在的我,缺少任何關(guān)聯(lián)。
        我也再沒見過夏恒。作為失蹤者,醫(yī)院已把他列在了需要尋訪的行列。與九年前,一個護士在上班前無緣無故消失不同的是,他是辭職以后走失的。據(jù)說,夏恒的父母來到醫(yī)院,就兒子的去向詢問和請求過院長,當然,也在報紙上刊登了眾多的尋人啟事。可是,種種努力,都只是空白的一部分。
        離開醫(yī)院后,我走了很多地方,依照夏恒提供的線路。旅行中,我一度害怕這樣走下去,會過早結(jié)束旅程。于是,我放慢腳步,在某些地方過幾個晚上或更長時間。由于不急著動身,我愈來愈感覺時光流逝的緩慢。有時,我甚至在想,當我每天這樣過的時候,夏恒是否也在另一個地方,或更遠更遠的前方,作無目的的漂泊。這種生活方式,是否自他一出生,就已經(jīng)注定。
        我聽到過這樣一段故事,那是去往甘肅的火車上,中途上車的一位年輕人講給我聽的。當時他坐在我對面。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告訴我,他也沒有說明理由。他旁若無人的講述讓我相信,那只是他生命中一段無足輕重的情節(jié)。
        他說,數(shù)年前,他曾徒步西藏,走的是川藏線。去的那段,天氣很好。他走了半年多,幾乎訪遍了西藏所有地方,甚至古格。之前,他聽說一個叫巴荒的女畫家孤身前往,并在那早已毀滅千年的王朝過夜。相對女人,我是一個男人,他這樣對我說,作為男人,我有理由比女人做得更好。我最后才明白,英勇與否并不重要,任何的探尋,只需要體現(xiàn)應(yīng)有的價值。對于我來說,這些體驗的富足在于,一個人的思想或者靈魂,最終能否得到升華。
        說到這里,他忽然停了下來,似乎急于要把故事講清楚講完整。然而,他的講述中,夾雜著過多的議論和想法。這些議論和想法,或者是他在旅途當中靈光閃現(xiàn)的,或者是沉積在腦海中很久的。然而,毫無疑問的是,他的講述引起了我的興趣。
        我看上去很健康,也很開朗。他接著講,我的現(xiàn)在和過去,沒有多少差別,我每天這樣生活,日復(fù)一日,夜復(fù)一夜,我想生活的本質(zhì),就是把每一天過好。當然,行走之前,我是充滿期望的,腦袋里裝著的,是過多的激憤。我看不慣許多人與事,想象著天馬行空般的孤身生活。接下來,我終于兌現(xiàn)了自己的設(shè)想和諾言,朝前路進發(fā)。一路上的顛簸自不必說,我沒有同伴,只是偶爾會碰到一兩個與我類似的人,往往打一聲招呼,彼此交錯而過。骨子里,每個人都是孤獨的,因為孤獨,所以更需要獨處。
        你看,我說的話是不是存在悖論。他朝我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你應(yīng)該相信,荒原深處看不清路,漫長的夜無法入眠時,我的內(nèi)心,就會被強烈的荒蕪和孤獨所湮沒。我常常整夜睜大著眼睛,傾聽帳篷外傳來的窸窸窣窣屬于夜的聲音。那些聲音細碎又急促,能夠?qū)⒁构逃械撵o謐打破,細微的恐慌就會被膨脹到無限大。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無法正視自己。我想我之所以沒法正視那是因為,我想再做同樣一次挑戰(zhàn),同樣地,再次走完這條蒼茫長路??上攵?,那是個什么樣的時段,那個時段,雨季變得漫長而憂傷,大部分時間,我都是在雨水和泥水中行走,渴望著晴天的我,就像口干的人渴望井水一樣。我甚至有過一個不應(yīng)該的想法,那就是回轉(zhuǎn)頭,搭上火車或者飛機,遠離這片隨時可能吞噬一切的罪惡之地??晌医K于挺了下來。我看到過去的路被我遠遠甩在身后,每過一天,我就距離前一天遠一些,距離明天又近一些,我想過不了多久,我就能回到曾經(jīng)的起點,就能過從前的我未曾設(shè)想的生活。濕冷的長夜,我裹著棉衣入睡,以這些設(shè)想聊以自慰。寒冷一直在侵襲我,背上的行囊,也因為雨水的爛漫而愈加厚沉。這還不是全部,重要的是,我的行走速度逐日變緩。睡覺以前,我還需要盡量尋找廢棄的涼棚和山洞,并拿出那個始終不舍得丟掉的鐵罐泡方便面。仿佛火光終于燃起的那一刻,我的心才是溫暖的。
        這段經(jīng)歷太長了,你看,我沒對任何人談起過。平時有朋友問我,我總說,你們應(yīng)該去看看,趁一切未被文明踐踏前。最好不要走著去,應(yīng)該坐火車,或者乘飛機。你看,我就是這樣回答他們的。說這句話時,他的語音有些顫抖。
        你不以為,你能做到的事情,別人同樣也做得到。
        我相信??伤麄儧]有經(jīng)歷我所經(jīng)歷的一切。年輕人的聲線突然提高,這不過是我能給出的唯一忠告。
        說完這句話,他突然沉默下來,并且不再看我一眼。
        我于是調(diào)轉(zhuǎn)頭望向窗外。大片灰褐色的樹木和山林疾駛而過,隨后就是長長的隧道。每過一次山洞,我們的身體就被隱藏在黑暗之中。我們看不到對方的臉,看不清臉上的表情,同樣,我們更探測不到彼此內(nèi)心深處絕望的隱秘。
        時間似乎過得很緩慢,然而又像過了很久,當火車“哐當”一聲在某個車站停下來,又“嗚咽”著重新啟動時,他才開口說話。他的聲音很低,仿佛被某種情緒壓制著。由于之前的冷場,所以這次,我并沒有完全集中注意力。他的話,也顯得斷斷續(xù)續(xù),缺乏順暢的語感,邊說還邊用手擋著鼻子和嘴吸氣。他說他很慶幸還能活著回來。他沒有足夠的智慧和勇氣,有的只是運氣。他說我一直在想,人在命運面前,是如此的軟弱無用,不堪一擊。如果不是,不是那個走在身后的人推了我一把,我絕不可能活到今天。
        他用他的死,換了我的生。年輕人最后說。
        聽到這里,我的腦袋里突然發(fā)出嗡嗡聲,仿佛整個腦殼被削去了一大塊或受到致命的撞擊。我?guī)缀踉谕粫r間意識到,我再也不能繼續(xù)和他交談下去,繼續(xù)觸及那個關(guān)于生與死的命題了。我懷疑,那個年輕人真正看穿了我,看清了我內(nèi)心深處強大的悲哀。
        余下的旅途,我始終默不作聲,不回應(yīng)任何話題?;蛟S他以為,對他所談的一切,我缺乏絲毫興趣;又或許,他會理解為,我是一個如此不近情理的人。不管怎樣,不理會的結(jié)果,換取了年輕人真正的沉默。他終于感覺乏味,窩在車窗邊的角落睡著了。他睡著的樣子真美,長長的眼睫毛和紅潤的嘴唇,若非因為堅挺的喉結(jié)和一段時間的交談,我真的會以為他是個女孩。
        凝視著窗外轉(zhuǎn)瞬即逝的路景,我愈來愈深信,某些事實正離我越來越遠。為了保留內(nèi)心深處最后一絲希冀和幻想,我終于放棄了最后一個弄清真相的機會。
        零
        此刻,我愈來愈懷疑這個世界,懷疑這個世界上所發(fā)生的一切,我甚至懷疑自己當過醫(yī)生,卻生來就是個詩人。盡管我從未寫過一行詩。
        我走了太多的地方,走過之后,我才真正安靜下來。當我隨意走進這個小鎮(zhèn),并從此定居下來時,我對這個小鎮(zhèn)的陌生,依然如同這整個世界。
        坐在河邊,我呆呆地望著河水出神。它們一如天上的云彩,只要一場雨,一場足夠大的雨,就能把什么都帶走。它不管我對這個世界抱有多大的疑問,也不管這個世界有多少翻來覆去的往事,只要一場雨,一場足夠大的雨,所有的一切,都如同掉進了泥沼。那時,我們再去撿拾,如同撿拾一首無從開頭也無從結(jié)尾的詩歌。
        我想,我不能再去作過多的解釋了,為了生活中出現(xiàn)的種種可能,也為了我閱讀的書籍中,種種的變故。假使有人告訴我,應(yīng)該相信這些事實,那么我希望自己能夠這樣回答——我寧愿相信生命中曾有的往事和回憶。
        我依然很年輕,是我人生最好的時光,可是,我的心已經(jīng)很老?;蛟S有那么有一天,我的心臟被打開,對方會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強硬的心跳,早已疲軟無力;循環(huán)中的血液,變得稀少微薄,幾乎不可能流遍整個世界。
        問題的答案,想來,不會有人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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