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農(nóng)民嗎
那些在太陽和命運照耀下
苦難的兒子們
在他們黑色的迷信的小屋里
慷慨地活過許多年
——選自多多詩歌《瑪格麗和我的旅行》
之一:恍若《詩經(jīng)》
村子不大,二十幾戶人家,叫錢戳灣。
從后山俯瞰,山腳邊一片黑瓦屋頂,重重疊疊,起伏有致。繞村一條淺溪,終年水清見底,遇雨如箏音彈撥,天晴見日光浮影。祠堂瓦檐高翹,封火磚墻,鶴立雞群般立在二十多棟舊式客家民居中央。錯落的屋子深處,有狹窄小巷,鋪鵝卵石,光滑而陰涼。老人坐在門前石凳上,抽煙,閑聊,發(fā)呆。也有孩子。孩子是野的,屋里呆不住,愛在家門前跑跑跳跳,踢毽子,跳繩,玩老鷹抓小雞。夏夜,星光和月光相互映照,巷口習習生風,人們坐在門廊下講古,談天說地,直到半夜,聽見房門關(guān)合的聲音,“吱呀——”門軸轉(zhuǎn)動,各家關(guān)門上閂,躲進睡夢。留下守夜的狗,四處溜達,眼睛在黑暗里閃著綠光。天光時,又是“吱呀”聲不斷,門軸在轉(zhuǎn),人打著哈欠出來,撲打幾下衣服,相互之間問安道好,好像過了一夜,舊面孔新鮮了不少。問過早安,各自謀著生計。下大田的,肩上扛了農(nóng)具,前頭走著黃牛,或者水牛;去菜地的,肩上挑著糞桶,臂彎挎了竹籃。男男女女,各有去處。炊煙淡白色,飄過瓦屋頂,與后山的青霧和暮靄融合,生動著村子的日子。
后山長楓樹、毛竹、杉樹、馬尾松,樹下散生著映山紅、金銀花、野李子、山楂樹、蕨類植物。最顯眼的,三株幾百年樹齡的香樟樹高達幾十米,虬枝盤繞,綠風鼓蕩,像幾位披綠袍的老人,相望相守在祠堂后面的山腳邊。后山以北還是山,大都渾圓形狀。山包上雜樹簇生,花草點綴,山鷹、兔子、山雞、鷓鴣、斑鳩、青蛙、蛇蟻、黃蜂、野鼠……動物世界豐富安詳,天上地下往來奔走,與樹木、花草一般,遵循自然規(guī)律,活得日月悠長。
山巒蜿蜒之間,間或幾壟田疇,種稻,種蓮,種菜,也種烤煙、紅薯、花生、玉米、大豆、蓖麻、甘蔗,作物們依照季節(jié)漸次輪回,四時有序。菜地在村北的山坑里,桃、李、枇杷散生在田角。到春天,桃紅李白菜花黃,互為襯托;蒲公英、車前草、半邊蓮、七葉一枝花、夏枯草……野草野花遍地青綠。白天蜜蜂嗡嗡穿梭在花間,夜里螢火蟲點起燈籠,昆蟲們比種菜人還不消停。南瓜蔓、絲瓜蔓、黃瓜蔓,絲絲蔓蔓,在藤架上曲折勾連。一陣春雨灑下,葉瓣上全是珠圓玉潤的水珠,細細的絨毛新嫩無邪。水色天光,煙云籠罩,菜地清新而盈動。當然,夏有夏的豐茂,秋有秋的飽滿,冬天來一場薄雪,田園依舊是一幅畫,靜美、安寧、自在,氣象清雅。
樸拙的建筑和唯美的景色,長久地熏染著這方水土。習俗也在一種封閉的狀態(tài)中延續(xù)下去。紅白喜事、生辰彌月,遇上了,全村都來操持,分享著歡欣和滿足,也分擔悲戚與痛苦。漫長的歲月里,除了幾家不知何年何月遷來的雜姓人家,全村幾乎都是一家人。長幼老少,男女守禮,輩分有序。村子遵循著“耕讀傳家,禮儀治邦”的古訓。也會相罵,也會動手,起因都是雞零狗碎的瑣碎事,過不了三天,又是冰釋前嫌。過的是素樸日,要的是清白心。天晴稼穡,天雨讀書,年節(jié)敬祖先,廳前教兒女。誰家木柜里沒有幾本線裝書?《三字經(jīng)》、《千家詩》、《幼學瓊林》是啟蒙本,《聊齋志異》、《三國志》是閑趣書。窗外種竹有濃蔭,案前詩書翰墨香。村子按照農(nóng)歷記事,依照節(jié)氣耕種,老的少的,張口就是“清明谷雨,種瓜種豆”,二十四節(jié)氣背得滾瓜爛熟。捧起《唐詩三百首》,翻開讀,譬如“暮從碧山下,山月隨人歸。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譬如“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說的就是這樣的村子。更奇怪的是,方言的吐字押韻竟和唐詩一樣,“斜”讀“qia”,“人”讀“ning”,“家”讀“ga”,以致背起唐詩,那么好記,那么朗朗上口。
每逢農(nóng)歷新年來臨,提前一兩月,各家開始洗洗刷刷,門里門外清掃整理一新。桌椅板凳、雜物家什,都要抬去溪水里洗濯干凈。置辦年貨是重大事務,新米要碾好,柴火要充足,雞鴨魚肉、油鹽醬醋、茶葉香燭樣樣要周全。除夕日,各家各戶貼門對,紅底黑字,聯(lián)語文雅,字體古拙。鄰里之間,一年的賬目都得當面結(jié)算,“有錢錢交代,無錢話交代”,絕無?;^的事情。最要緊的是祭祀。再窮的年份,三牲祭品是免不了的,有豬肉、米馃、豆腐,酒水是自家釀的糯米酒和谷燒酒。正廳里擺上香案,供奉著祖先牌位。從除夕早上起,家中長者要去香案上點燭、燃香、上酒、奉祭品,祭祀者衣著干凈,神情肅穆,在案前打恭作揖,一招一式極其謙卑。正月里,從初一到十五,村子洋溢在采茶戲的歡樂里。采茶女身穿布襟小紅衫,腰系花肚兜,腳上繡花鞋,手提茶藍燈,頭上包粉紅手帕,跟在茶郎哥身后載歌載舞。那茶郎由出眾后生扮演,臉形標致,扮相俊美。一曲《花燈仙子》,姑婆媳婦,男女老少,沒有不會哼唱幾句的。唱腔起落,各各依照戲中角色,或深情或戲謔,獨唱對唱,清吟伴奏,莫不中規(guī)中矩。戲班子都有伴樂師傅,二胡、笛子、嗩吶、鐃鈸、鑼鼓一應俱全,唱山唱水,唱男女苦情,也唱日子光陰。村子平素就有唱山歌的遺風,隨口幾句,聲音清越流暢,音色高低如溪水落澗,原生態(tài)味道十足。
我少年時代,頂喜歡跟隨兄長去溪邊戲水。村人勞累一天后,結(jié)伴成群,穿汗衫短褲去到村前的清溪里洗澡,謂“濯清溪”,俚語近于古典。夜幕下,浮游水里,自在愜意。精赤條條的處子樣子,似魚,似小獸。清波漣漪間,女子在上游,男人在下游,界限分明。后生男女之間撩水戲謔,山歌野調(diào)張口就出。膽大的摸著圓圓小卵石,丟來丟去,心思藏在那一拋一接的手勢里,其情其狀,恍若《詩經(jīng)》中“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的唱和。猶記得谷雨過后,入夜后去水田插泥鰍。我們腰挎竹背簍,一手提松明子燈,一手抓著竹竿頂端套了鐵齒的“鰍插”,二三人躡手躡腳臨水而行,兄長眼疾手快,“噗”地一下將鰍插往泥水里插去,便把蟄伏在水面的泥鰍挑在鰍插尖上。那泥鰍在火光下彈跳著肥碩的身子,眨眼間被我捋進了竹簍。燃燒的松明子噼啪作響,遠處的林間傳來幾聲雕仔(貓頭鷹)的叫聲,靜夜添了幾分神秘和野趣……
村子地處武夷山西南麓的重重山地,偏僻封閉,信息遲緩。交通阻塞帶來落后,無意中也保存著原始之美。從資料上得知,歷史上,除了蘇區(qū)時期作為根據(jù)地之一受到外界影響外,即使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這里也是一方安靜之境。外出人員里,最多是參加紅軍和“國軍”的青壯年,且大多音信渺茫。少數(shù)幾位有幸做了將軍的,或戰(zhàn)死沙場,或老去終年,都難見回返,倒是族譜、縣志里,黑壓壓一片烈士名冊,使人觸目驚心,倍感神傷和憶念。
很長時間里,這里存在過大地上的靜美和安寧,村子不單單是村子,它是一個村莊。是一個真實過的莊園一樣的村子,一個詩歌史和圖畫史的村莊。珍貴之處,不會比北宋張擇端筆下的《清明上河圖》遜色。可是,村子確實不是詩歌和圖畫。詩歌可以口口相傳,可以在典籍里熠熠發(fā)光;圖畫可以保存在宣紙上,任日月漫漶,紙上的煙云水墨,顏色雖舊,卻滿紙散逸清香的味道。唯有村莊在發(fā)黃的時間里,顏色褪化,詩意消散,留下幾許殘破的碎片。時間是表面標記,內(nèi)部和外部的雙重作用,必定會修改村莊的原初面貌。再好的事物,都有新陳代謝的過程,腐朽中蘊含生長,簡單中包含復雜,循環(huán)往復。村莊因而無法在封閉里走向永恒——它屬于一個更為永恒的詞語,變遷。
之二:饑荒年間
黑夜悠長,風把沿溪的葦草吹得簌簌有聲。星光微弱,泥墻印上樹葉的暗影。沒有狗吠聲。饑餓的老鼠軟弱地抓撓著谷倉,夜晚顯得動蕩不安。村莊從活泛淪入沉寂,用了很短的時間。
起先是一場賭吃風波。按道理,一村老少都講究禮節(jié),待人處世自有分寸,每個細節(jié)都關(guān)涉臉面的尊嚴,賭吃這種搞笑事,難得幾次當真。那年冬天,在溪埠頭,顯實在耐不住肚腸被噬咬的感覺,認真地答應了三胖子的邀賭。三胖子家里,原本留著二十斤糯米,準備過年釀酒用,偏偏那天他酒癮上來了,手頭又沒現(xiàn)錢,便想起顯還有五塊錢,足夠打幾斤水酒和買回二十斤糯米了。三胖子尋思著,要是輸了,算自己倒霉,要是贏了,用八斤麻糍換五塊錢打酒喝,解解饞,劃算。三胖子寧可少吃點米飯,就是不能缺酒,他老長時間沒聞到酒味,血管里癢癢的,難受得很。他就不相信,顯再肚餓,難道真的吃得掉八斤麻糍?顯這邊呢,飯量本來就不錯,何況正鬧饑荒呢。他沒猶豫,覺得這是十拿九穩(wěn)的事。那天黃昏,八斤麻糍終于進了顯的肚子。事后,三胖子說顯狼吞虎咽,猴急得沒了斯文。他垂頭喪氣地說:連口水都沒喝,干吃!我算服他了。第二天,顯再也沒能起來,村莊里響起他老婆的哭聲,像一只夜貓。顯出殯那天,三胖子端了靈牌,他腳步踉蹌,像個罪人似的,低著頭,彎著腰。他家的一間廂房,也作了顯的賠償,門鑰匙到了顯老婆手里。
第二年春天,生產(chǎn)隊派工給秧苗澆大糞。揚子和清子累了半天,把糞桶擱在溪沿,說起三胖子打賭的事,兩人先是嘆了會氣,說著說著,清子表示八斤麻糍確實難吃,要是賭點錢買肉吃,倒可以試試。揚子懶洋洋地說:誰不想吃肉啊,做夢都想。清子說:那我們賭一次?清子說完,挑釁地望著揚子,那眼里全是興奮。揚子丟一塊石子到溪里,說:賭你的腦殼,別提賭好不好?哎,我當真的,你不敢?清子又說。揚子悶頭不說話,急了,才噓口氣說:你沒看見顯和三胖子的下場?不賭。兩人說來說去,揚子被清子惹煩了,生氣地說:不賭就是不賭,你要賭,除非……除非你吃這個,就一口,我立馬去借五塊錢給你。揚子指著糞桶,眼睛像刀子。你不兌現(xiàn)就是地下爬的。清子說完,俯到糞桶邊就來了那么一下,動作伶俐,把揚子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去借錢啊,發(fā)什么呆?清子一邊捧了溪水漱口,一邊朝揚子嚷著。那年,清子剛定了親,姑娘是鄰村的,模樣好,性格也好,雙方父母也滿意。出了那事,全村人傳來傳去,清子沒了名聲,被人喊成二百五,婚事也廢了,他家和揚子家也斷了來往。許多年頭,清子還是獨身,整天耷拉著腦殼,身板像根面條,軟軟的,話也少得很。
莊稼還是那樣種著,可是公購糧任務一年比一年重。生產(chǎn)隊長天天去鎮(zhèn)上,回來就張羅著開會,傳達各種任務。外表熱鬧著,骨子里的村莊越來越?jīng)]生氣。人們總是吃不飽,米不夠吃,就以菜葉、番薯、蘿卜充饑。到后來,鬧了旱災,菜葉子也不夠,人們四處找吃的。野菜和著糠麩,清水里煮熟,吃得人臉黃肌瘦,走路直打晃。很多人開始身體浮腫。我們家的飯桌上,早上是番薯渣(過濾掉淀粉后的殘渣),中午是照得見人影的稀飯,晚上那頓,是爛菜葉子煮清水,整年見不到一點油腥。生產(chǎn)隊倒是有谷子,可都是種子。人吃不飽,豬鴨雞鵝的也沒人敢養(yǎng),看著黃牛慢悠悠去山坡啃草,人只有無奈地羨慕。
村莊開始打起了動物的主意。每天收工后,山上、地里、溪澗,甚至石頭縫里,人們成群結(jié)隊去找吃的。那些活蹦亂跳的野兔、野雞、野鳥,還有蛤蟆、螺螄、泥鰍、黃鱔、蛇、山溪魚……只要是能吃的,天上地下土里,動物們是躲不了的。春夏秋冬,再也聽不到鳥鳴蟲唱了。不出兩年,村莊變得冷清清的,到處干干凈凈。沒有山歌,沒有年節(jié),祖上交代下來的習俗逐漸潰散,祠堂里養(yǎng)著走投無路的老鼠和螞蟻。土坪里堆放著農(nóng)具和柴禾,人們再也懶得在這里上演采茶戲了。剩下山上的樹木,在風中無力地搖擺著葉子。
那年月,村莊像一位身體萎縮的老人,在生死邏輯里捱著時間。
很多年后,村莊出了一個后生。他不種地,先是在鄉(xiāng)里教了幾年書,后來去了外地,打工謀生,以閑書為伴。后生性耿直,少開朗,喜獨處發(fā)呆,腦子里盡裝些無關(guān)宏旨的念頭。沒事他就想,潛伏在他體內(nèi)幾十年揮之不去的憂郁本心,可能是饑荒年間根植下來的——那個外觀周正的村莊,天空好像總是陰沉沉的。那是他幼年時期內(nèi)心的天空。
他問過活著的幾個長輩,翻看了縣志,試圖尋找那年月的某些證據(jù)——他不想讓憂傷伴隨自己的后半生。老人們嘆口氣,搖搖頭,指指對面的山坡,好像說句話都多余似的——坡上,是村莊的公共墓地,層層疊疊的墳堆掩埋著他的祖先們;縣志上呢,只有“自然災害”幾個簡單的字眼,他覺得文字有點空乏。也許,許多事,就是文字戕害的,文字把記憶修改、掩飾和淡化。
某一天,他在網(wǎng)絡上四處溜達,看到一篇文章,作者是一位赫赫有名的科學家。文章說:
土地所能給人們的糧食產(chǎn)量碰頂了嗎?
科學的計算告訴人們:還遠得很!今后,通過農(nóng)民的創(chuàng)造和農(nóng)業(yè)科學工作者的努力,將會大大突破今天的豐產(chǎn)成績。因為,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最終極限決定于每年單位面積上的太陽光能,如果把這個光能換算農(nóng)產(chǎn)品,要比現(xiàn)在的豐產(chǎn)量高出很多。現(xiàn)在我們來算一算:把每年射到一畝地上的太陽光能的30%作為植物被利用的部分,而植物利用這些太陽光能,把空氣里的二氧化碳和水分制造成自己的養(yǎng)料,供給自己發(fā)育、生長、結(jié)實,再把其中的1/5算是可吃的糧食,那么稻麥每年的畝產(chǎn)量就不僅僅是現(xiàn)在的2000多斤或3000多斤,而是2000斤的20多倍!
他仔細地讀著,無語良久。據(jù)說,這篇文章刊載在一九五八年六月十六日的《中國青年報》上。也許,科學家都這樣說了,那些專門開會的人自然更加相信。
只有他的村莊糊里糊涂地過著,渾然不知蒼白如紙的日子,血液是如何流失的。
之三:舊門庭
六十年前,李緒宏師傅是村里唯一的裁縫。他生于光緒二十一年。這年四月,中日雙方在北方海域的戰(zhàn)爭幾近結(jié)束,戰(zhàn)爭以北洋水師全軍覆沒,大清王朝失敗而告終。繼而,雙方在日本馬關(guān)簽訂條約,清王朝賠款額達二億三千萬兩白銀,臺灣島嶼被割讓出去。民族危機日益深重,清王朝國力衰微,風雨飄搖。而在南方武夷山下的村子里,依舊是一派田園色調(diào)。緒宏的父親日出而作,日落而歸,維護著簡樸、清貧的門庭。他十歲那年,父親從大樹上墜亡,家境由此跌落,他只好隨母去投靠娘舅。及至年長,老母托五里外的羅源村人教他裁縫技藝。三年期滿,手藝學會了,人稱“緒宏師傅”或“羅師傅”,是娘舅那里有名的裁縫。大約民國十三年冬天,他攜老母妻小返回村莊,開了一間裁縫鋪。最初那些年,緒宏師傅坐在那扇雙合門里,表情明澈,不太關(guān)心紛紛攘攘的世事。有人上門裁衣,順便禮貌地稱頌他幾句,他也神色平淡,話語極少。他就那樣坐著,坐在一張老式木柜后面,坐在民國年間的動蕩里,安心地縫制男女衣衫。
四十五歲那年,他兼了蘇維埃政權(quán)里的鄉(xiāng)村干部。紅軍走后,他整天呆在家里,依舊縫衣為業(yè),生活沒有多少波瀾。次年正月的某個深夜,他十九歲的長子忽然被抓走,當做壯丁綁去湖南前線做炮灰,且一去四年音訊全無。這個變故,無疑是他致病的根源。從那年起,他臥床多年,終日咯血,手藝荒廢,裁縫鋪子也關(guān)掉了。他變成一個茍延殘喘,需要別人護理的病人。那些年,他妻子邁著小腳,和童養(yǎng)媳婦撐住了那扇門面,改賣豆腐和酒水維持生計。每天,豆腐攤生意不錯,不會比他做裁縫差??墒琴u出來的票子,大都進了郎中手里。暮暗年份,他躺在光線昏暗的廂房里,身上蓋了藍印花布被子,身體像抽絲剝繭,緩慢地散失。
我沒有見過緒宏師傅,哥哥倒是和他一起睡過幾年。據(jù)兄長說,我的長相和他有幾分相似,脾氣性格也差不多。這個說法,撩起一個少年探究的興致。我在老屋里搜尋關(guān)于他的蛛絲馬跡,最后,在裝衣服的老式藤箱底層,翻出來幾本線裝書。薄如蟬翼的紙頁,清秀的墨痕,脫落的麻線,散發(fā)出民國年間的暗淡味道。我恍惚看見這樣一幅畫面:陽光落在窗臺,緒宏師傅坐在靠窗的書桌前,翻讀線裝本的《三國演義》、《玉匣記》,然后,在扉頁上豎行印制的“廣益書局”字體旁邊,極優(yōu)雅地題上“李緒宏讀”幾個墨字,柳體書法,味道古典。那時的緒宏師傅估計活得較為體面,這種散淡生活要是延續(xù)下去,他可能會成為受人尊敬的鄉(xiāng)村老人,他也可能會有很多徒弟。每年清明,我們都會去看他。他的長孫清理著墳頭雜草,動作有點隔膜。就像我和哥哥翻閱線裝書時,感覺祖父只是一個傳說。
我的聽覺先天敏感,還在娘胎,耳朵就懂得打探消息。記得那天,我折騰了很長時間,剛想休息會,就聽見母親的心臟跳得厲害,“怦怦怦”,接著是血脈的顫音。母親身體的抖動由內(nèi)向外輻射,節(jié)律分明。我隱伏在一個迷宮里,被電波似的暖流擠壓,身體失去安然和平衡。我需要救贖——黑暗和迷茫中,母體打開一個出口,有微弱光照投射進來,將我吸附。我被某種力量推搡到了通道盡頭,置身在陽光下。蒙昧里,我聽到一聲輕嘆,“噢——”,聲音羸弱,在耳邊響起。母親說,那是冬天早晨的第一縷陽光,白得晃眼。我像一只小狗崽,蜷縮在被子里,小手亂撓,小腿也亂蹬,哭聲像羔羊那般“咩咩”地叫。三個月里,我醒來就咬住乳房不撒口。可是奶水少,餓,使我整天哭鬧,她急得掉眼淚。準確點說,外婆前腳去世,我后腳就出生,中間隔了兩天不到,我在母親的哭聲里早產(chǎn)。
遲緩生長的身體,到五歲那年,終于學會了走路和說話。母親越來越陌生,她不太像我喊聲“姆媽”就回頭一笑的女人。就在那間廳屋角落里,擺了碩大的石磨,粗麻繩挽在磨具上。母親夜里彎腰推磨,磨豆腐。“硿硿硿”,石磨聲沉悶、粗糲,碾壓著時間;豆?jié){汩汩淌下木桶里,像黏滯的日子。有兩年時間吧,因為孤單,為了阻止她做豆腐,我往磨眼里扔石子,把唾沫吐進木桶,換來母親一通笑罵。在生計面前,鄉(xiāng)村母親的眼光是果斷的,落實到日常里,她們傾向于隱忍內(nèi)心情感。每天,她挑起豆腐擔子沿村叫賣,用廉價的汗水兌換活著的尊嚴。沒有祖父、祖母、外婆和外公的童年,我長時間獨自呆在屋檐下,目光迷茫。有時,父親威嚴的眼睛落在我瘦小的身體上,加深了我的惶恐不安。父親冷漠、嚴肅,不茍言笑。他當壯丁的經(jīng)歷,讓人心生可怕的隔膜。母親又是那么忙碌,可以享受到的溫情稀薄如紙。追隨母親的身影,我四處晃蕩,像個野孩子。
其實,在兄弟姐妹眾多的門庭里,我不應該太過孤單,這也許和個性有關(guān)。哥哥和大姐年長,我們之間胞胎相融卻并不相親。他倆是生產(chǎn)隊的半勞動力,每天可以賺五分工分。這份貢獻決定了他們的家庭地位。與父親說話時,他們運用朗朗咧咧的聲調(diào),無所畏懼的眼光,銷蝕著我的自信心——這不是他倆的本意。二姐、三姐隔我?guī)兹δ贻?,卻是我的保護神。在野地,我們?nèi)藲g快的影子凝成了鄉(xiāng)村童話,背景是瓦屋、油菜地、藍天和云彩。在現(xiàn)代人眼中的鄉(xiāng)村寂寞日子里,我們仨并不寂寞。我八歲那年,二姐、三姐帶我上了學堂,我們同在一個班級,二姐年齡大,做了班長。當她頻頻獲得老師夸獎時,我和三姐除了聽話,學習上什么優(yōu)點都沒有。我常把“人”字倒過來書寫,也常把阿拉伯數(shù)字用一道道橫杠表達出來,“班長”因而苦惱地為我哭過。她哭了差不多一學年后,臉色青紫,嘴唇發(fā)藍。老師宣布重新選舉班長時,我才恍惚明白了二姐的身體處境。從那年開始,二姐就沒有中斷過哭泣。之前哭是為我和三姐,以后哭是為她自己。標致的二姐定了娃娃親,她夫家在七里外的茅村。我曾經(jīng)以小舅子的身份,陪同二姐去他們家走親戚。村子小而偏僻,山路彎彎繞繞,沿澗水而行。這家人看起來勤力苦做,家境好過一般人家。家婆對二姐視如己出,被我喊作“姐夫”的男孩靦腆得很,卻在二姐面前百依百順。很多次去茅村回來的路上,二姐就坐在澗水邊哭,嚶嚶地哭。我在旁邊摘涼糖子(一種寄生植物的果實,表皮有絨毛,色灰白,肉囊可做夏天涼粉,狀如芒果)。我把涼糖子丟進水中,看一下二姐紅紅的眼睛,青紫的嘴唇,問:姐啊,你怎么又哭了?身上會疼嗎?二姐不搭腔,將我攬入懷中,身體抖得厲害。
母親更加勤于賣豆腐了。她每天都要去鎮(zhèn)上兌換黃豆,放到磨盤里,褪去豆皮,兌水磨成豆?jié){,然后架起柴灶,做三四鍋豆腐。村里賣不掉,她游鄉(xiāng)走戶,上門叫賣。二姐病情加重的年月,哥哥每天背著她去衛(wèi)生院,打西地蘭(英文名為“Cedi-lanid”)。母親要賣掉三鍋豆腐,才能換取一支西地蘭。每次打完針,二姐就哭,她說惡心、頭疼,也說母親不該那么小就把她許配掉。她邊哭邊說,身體的,婚事的,好像各種情形都是她致病的原因。累了的母親拿毛巾給二姐做溫敷,先是勸慰,然后母女倆一起哭。
那是臘月,天陰要下雪,四野寒風撲面。大隊書記鄧來我家,通知母親去水庫工地勞動。他和哥哥同年,曾喝母親的奶水長大。全家很納悶,修水庫是父親、哥哥和大姐的事,母親本來就是主婦,她去,這家里怎么辦?鄧和顏悅色地說話,輕描淡寫地解釋,母親就去了。三天后,大姐回家,哭著說:嗚嗚嗚,是鄧……他說姆媽搞副業(yè),是……資本主義尾巴。嗚嗚,隔壁的垣叔,還有李伯他們,跪成一排,那么高的土臺子,嗚嗚……我們都得陪著批斗呢。大姐邊說邊哭,惹得我們都哭。二姐肩膀抖動著,呼吸急促,臉色更加難看起來,慌得大姐急忙跑去外面喊人……
母親的豆腐手藝,也和祖父的裁縫手藝一樣,從此荒廢掉了。二姐的先天性心臟病從那年起,越來越重。父親開始舉債度日,到后來,沒錢打西地蘭,母親求神拜佛,信仰巫婆和神漢。我看見的情景是母親的膝蓋跪爛了,二姐的婚事不了了之,老屋越來越破爛,五十歲的父親也中風癱瘓——等我們家債臺高筑時,迎來了一九八○年的春天,二姐生命的鐘擺在一個清晨戛然而止。
我六歲那年哥哥大婚,那時他二十一歲,嫂子十七歲。親事是祖母定下的?;楹笏哪辏婺溉ナ??;楹笕?,嫂子偷偷躲在新房里吃喜糖。我和二姐、三姐躲在門縫里,拼命咽口水。嫂子聽見動靜,急忙抹抹嘴角,開門出來邀我們踢毽子。二姐撇撇嘴,生氣地嘀咕她“二百五”,拉著我們就走。大姐出嫁時,她們?nèi)忝脭埣缤纯?,說得最多的,就是哥哥娶了個二百五,一生一世都完蛋了的話。這以后的漫長時間里,我們幾個姐妹不和嫂子說話,也不愿意和她一塊干活。她做的東西,我們嫌臟不吃;她坐過的板凳,我們用腳踢開。嫂子也不惱,自顧自吃得津津有味。村里每逢紅白喜事,嫂子和我們搶著去吃席,我們鄙視她,用嘲諷的眼睛瞥她。哥哥開始酗酒,喝醉了就打嫂子,大聲叱罵我和三姐。那些醉酒的日夜,是時間的噩夢,我們在噩夢里小心翼翼,唯恐觸發(fā)哥哥本已頹廢的神經(jīng)。母親照例忙前忙后,偶爾有空,會在二姐曾經(jīng)住過的廂房里發(fā)呆,有時遇上我們近前,她忽然冒出一句:“癱的癱了,去的去了,嫁的嫁了,你哥這輩子也不會好過,我怎么命這么苦呢?!备绺缟巳齻€子女,大女手指殘疾,三十五歲上患二姐那種病去世;小兒患先天性尿道下裂,治了二十多年。最后,我在北京找了整形醫(yī)院治了三次才痊愈。只有二女還好,成年后嫁了外村的溫,日子過得不錯。其實中間嫂子還生了一個,早夭。我們沒看出來那孩子的性別,只記得孩子腦袋上長滿疔瘡的樣子。
酗酒的哥哥很清醒地扛起了門庭的責任,接過了父親的擔子。分田到戶不幾年,他在老屋前的空地上蓋起了三間大瓦房,供我讀書到高中,又張羅著幫我成婚。直到我們分家另過,我的事都是他做主打理?!伴L兄如父”——鄉(xiāng)村在動蕩中保持著某種威儀,也維護著類似鳥巢般粗鄙的結(jié)構(gòu)。
小弟小我五歲,作為鄉(xiāng)村的七○后,他是反叛的,也是無所歸依的。他拖著鼻涕跟在我后面不出五年,就找到了自己的世界。論姐弟情,他沒我們上面幾個深刻,論吃苦,他早年吃得不多。少年的小弟是村莊里的“八大俠客”之一,《七劍下天山》和《射雕英雄傳》是他們的至愛。鎮(zhèn)上的錄像廳、小飯館,都是他們留戀不已的地盤。初二那年,他忽然說不讀了,接著和別人去了外地晃蕩,借口是做生意,其目的是像俠客那樣流浪——他對于流浪生活的心儀程度,比我們少年時喜歡露天電影和戲臺上的古裝戲還癡情。門庭中,小弟的野性和膽魄是出類拔萃的。
一九八四年秋天,三姐出嫁。一九九○年夏天,三間大瓦房的廳屋中間,八仙桌上擺滿魚肉葷腥,村莊的叔伯做見證人,我們?nèi)值芊旨?。本家叔伯喝了酒,議完事,高聲說:樹大要開杈,兄弟大了要分家?;ㄩ_一樹,各表幾枝,你們從此興家發(fā)福啰。父親癱在墻角,悄悄地流淚;母親坐在門口,默不作聲。接過叔伯寫好的分家簿子,我發(fā)現(xiàn),時間過得極快,時間正在毫不留情地抹去許多痕跡,我們關(guān)上了一扇沉重的舊門,等待著一扇未知的門開啟。
之四:雙重迷途
很多年后,我再次聽到這樣的唱詞:
時令不好,風雪來得驟,
媽要把冷暖時刻記心頭。
小鐵梅出門賣貨看氣候,
來往“賬目”要記熟。
……我凝聽良久,不覺厭倦,漸漸地,聽得眼角起了濕霧。我想,這該是身體衰老的外在表征吧。眾所周知,這是現(xiàn)代京劇《紅燈記》里李玉和在獄中的一段唱腔。一個躋身“現(xiàn)代”城市的中年人,忽然涌起平素少有的動情,確實有點矯情的嫌疑。我想走開,離開旋律的氣場,去外面看看。這個上午,我在讀伊塔洛·卡爾維諾(ItaloCalvino)的《看不見的城市》,讀了半天,總是進入不了老卡的敘述環(huán)境,弄不清威尼斯旅行家馬可·波羅在對韃靼皇帝忽必烈汗絮叨些什么。腳步轉(zhuǎn)了幾圈,我沒能走出房門,干脆一屁股坐在電腦前,讓浩亮、劉長瑜的聲腔像水波一樣傾瀉、流淌。抑揚頓挫的節(jié)律里,我的神魂像一只鳥,悄悄從佛山城的上空飛越,往一段少年歲月奔跑。
敏戴著紅領(lǐng)巾來邀三姐玩時,被我纏住。我羨慕他領(lǐng)子上醒目的一圈紅色,渴望自己七歲的脖子上也佩戴那種標記。三姐頭上拍我兩下,跑到哥哥的箱子里,找了個紅色袖章打發(fā)我,嘴里念道:你看你看,這上面也有紅色,還有字,比他的好呢。她邊說邊幫我箍上袖章,“哈”地一樂,轉(zhuǎn)身就沒影了。我低頭看著手臂上的袖章,苦惱得把它扔到地下,自己跑去哥哥的箱子里亂翻,想找敏哥那樣的紅領(lǐng)巾。箱里亂七八糟放了很多雜物,皮帶、紐扣、照片,還有幾本紅色封皮的書,幾個像章,就是沒有紅領(lǐng)巾。失望之下,我揣了幾個像章,跑去門口玩弄著。像章是瓷器的,橢圓形,捏在手心光滑可感,上面的頭像微笑著,神情飽滿。他頭戴八角帽,穿灰色軍裝,下巴一顆清晰的痣。像章上的這個陌生人,闖進我虛空的眼簾,使人感到好奇和新鮮。不到半天,我玩膩了,哈欠連天坐在屋角,像章被我遺落在泥地里。父親從外面回來,見了,臉色黑下來。他撿起像章,在衣服上擦擦,用眼神狠狠剜我一下,不再理我,轉(zhuǎn)身喊著哥哥的名字。
一般來說,拿了不該拿的東西,父親都是那樣看人。我不曉得,幾個像章,為什么會惹他生氣,為什么他對哥哥那樣看重。對父親的不滿和畏懼一旦發(fā)芽,就會在生長過程中出現(xiàn)許多變化。我慣用的手段是躲起來,讓父母著急半死。躲避的地方,一是祠堂,二是戲臺后面的小房子(后來才知道那是演員的更衣間)。祠堂里,原來的祭祀處,靠墻供奉著牌位,不知幾時起,牌位不見了,堆放了谷笪、打谷機和稻草,我就睡在稻草堆上,聽遠處響起母親焦急的呼喊,又怕又刺激。最好玩的是戲臺子,我不必心虛地躲藏,那里整天有人排練。厚重的幕布拉開又合攏,演員們在戲臺上對唱詞、練扮相、走臺步,都是村里原先唱采茶戲的演員。他們不唱采茶戲,扮演過茶郎的海叔穿白色褂子,臉上搽幾道油彩,橫豎交叉,手上是銬子,腳下是鐵鏈,唱念做打,抬臂挺胸,揚起頭,走方步。他唱幾句,走兩步,聲調(diào)洪亮,氣韻昂揚。戲臺下面,是樂班子,二胡、響器、鐃鈸、鑼鼓彼此呼應,好不熱鬧。海叔演李玉和,眼光犀利地唱“臨行喝媽一碗酒……”,每次唱到“時令不好,風雪來得驟”時,扮鳩山司令的柱子伯伯就站在臺角,準備上場了。柱子伯伯矮矮胖胖,穿日本軍裝,腰挎東洋刀,腳著皮靴,鼻梁上架眼鏡,樣子鬼祟。我躲在臺角,看柱子伯伯和海叔對唱,看扮鐵梅的春蓮姐和扮叛徒王連舉的玉傳出場,跟著拍巴掌。拍著拍著,我突然想起了二姐、三姐和母親,心生回家的念頭,那么強烈。暮色中,我離開戲臺,穿過小巷,踏著滿地的大字報和垃圾往家里跑。很多次,當我撞開家門,站在母親面前時,溫暖感失而復得。
村莊來了幾個上海知青,他們住在由豬場改造的知青點。沒事時,哥哥老是往知青點跑,有時候會帶一個姓梁的知青來家,哥哥要我們喊他“梁老師”。梁老師進門,開口喊母親“姆媽”,喊父親“伯”。母親笑呵呵去灶間溫酒,又吩咐大姐去菜地采來大蔥煮面條。母親一掃平素的沉郁,慈愛地看著梁老師和哥哥邊吃邊談。每次,梁老師像變戲法似的帶來好些東西,有時幾粒大白兔奶糖,有時一塊手絹,或者一盒雪花膏。母親把奶糖留給我,雪花膏給病中的二姐,手絹給三姐。我們小心地接過來,心里盛滿短暫的小歡喜。隨著梁老師成為我家的朋友,外面的消息也越來越多地進入我無知的耳朵。那些消息帶著曖昧、神秘、陰郁和迷離的色彩,鋪在我成長的道路上,像花玻璃,炫目而破碎,讓我目睹一場驚心動魄的風暴,那么凌厲和疾速。
風暴初起,僥幸在饑荒年代活下來的村莊,保持著無動于衷的品質(zhì),為此急壞了縣、公社和大隊三級行政機構(gòu)。他們突擊開會,以辦學習班和進駐工作隊的辦法扭轉(zhuǎn)被動局面。從縣里來的高中生戴了紅袖章,呼喊著激越的口號,帶動村里的后生,秋風掃落葉似的,里里外外清洗著這個山地小村。祠堂,照壁上的古畫被鏟掉,刷上紅彤彤的標語和口號,牌位被燒毀,石獅子砸為齏粉。古驛道上的牌坊被推倒。古書、古籍、古物被搜繳,集中在祠堂前焚燒,火光熊熊,紅了村莊半邊天空。搞副業(yè)的被揪斗,進了學習班;教書的李伯本來就是右派,后查出祖先曾經(jīng)“闊過”,成為惡霸地主;柄叔的親屬去了臺灣,雖然那個當兵的親屬從未回來,死活也不知,但是作為海外關(guān)系的背景,不會讓柄叔安生;偷過幾次大蒜打平伙的民富哥不消說是壞分子。大隊還組織了專業(yè)隊,去山上砍樹墾荒。動物們早年被洗劫過一次,這回,那些林相優(yōu)美的山地上,烽煙四起,大樹倒伏,紅土焦黃。野兔野羊狐貍山雞們無處藏身,都進了饕餮者的胃;黃檀木、烏桕樹、花梨樹、柏樹、杉樹、紅松樹砍斫精光,樹兜也沒留下。放眼望去,山地就像癩痢腦殼。
村莊開始失卻叔伯兄弟之間的儀規(guī)。人們互相揭發(fā),積極要求進步。專業(yè)隊里,無聊的伙子在卷煙紙上寫“工人階級”,旁邊的從樣也胡亂涂寫。振雄哥為了邀功,把兩張卷煙紙接合起來,拿給了大隊書記。書記一看,紙上寫著“工人階級狗骨頭”,結(jié)果,振雄哥當上宣傳小隊隊長,不必像個燒炭佬那樣去山上了,伙子和從樣被打成“現(xiàn)行反革命”,進了縣看守所。小巷里不再有老人講古,孩子玩耍,整天悄無聲息。打破空寂的,是批斗會的喧鬧。“牛鬼蛇神”們被五花大綁縛在場院上,低頭彎腰,臉面夾在褲襠邊;被打成地主的二伯公雙手反綁著,一頭撞上封火墻;被打折小腿的鄰村一個壞分子瘸著跳著到屋檐下的尿桶邊,用舌頭舔舐尿桶里白色的乳狀液體。母親從學習班回家,稍有風吹草動,全身便瑟瑟發(fā)抖……
村莊內(nèi)外,淪落為一座沒有多少人間煙火氣息的空村。
一九七二年秋天,我上小學。背誦語錄是日常功課,寫大字報是作文課的基本常識。我們實行半工半讀,給地里割草,聽憶苦思甜報告。政治課上,我躲在下面讀連環(huán)畫《茶花女》,被校長兼政治課老師抓了現(xiàn)行。課間操時分,校園響起排山倒海的口號聲;和我并肩站在乒乓球臺子上接受批判的,是多年后成為上海某著名醫(yī)院內(nèi)分泌專家的同學李。他用連環(huán)畫和我換了一支鉛筆,我們的“罪名”是散布、偷看黃色毒草。熟悉的梁老師站在教師隊伍里,無奈地望著我。返回教室后,我和李伏在課桌上抹眼淚,恥辱的頭顱久久不肯抬起來。鄰桌的林在眾同學的譏笑聲里,幫我們整理回家的書包,細聲細氣地安慰著我倆。就是那天,我忽然強烈地喜歡上了扎著兩根羊角辮子的林,一種異樣的水流,將我淹沒在鄉(xiāng)村小學校的天空下。
梁老師新交了女朋友,姓梅。梅有兩只漾滿水的眼睛,白皙紅潤的臉面,酒窩很深。梁老師說梅是一朵映山紅。梅的父母不同意他們的交往,曾經(jīng)像趕山豬似地追打過梁老師,他們總是躲到我家來。幾年后,愛情終于像映山紅那樣,凋謝在春天的盡頭。梁老師伏在我家灶前,喉嚨里發(fā)出撕裂般的聲音?;杷藥滋鞄滓?,他對哥哥說:我要回上海。兄弟,我的青春死了,你知道嗎?死了。他眼眶紅腫,情緒激動,渾身顫動。母親嘆氣,說:多好的孩子,可不要出什么事啊。我不記得梁老師是哪天走的,收到他的第一封書信是高中時候的事。二十多年后我整理舊物,翻到這封紙質(zhì)有點薄黃的舊信,讀到一段疼痛的詩意文字:“我們懷抱理想和愛,在異鄉(xiāng)度過青春年華,夢想著建設嶄新世界?;叵肫饋恚覀冇昧耸嗄陼r光,讓自己的血液注入毒素,把樸實的鄉(xiāng)村撕成碎片,你們——我同樣苦難和迷信的至愛親朋,都在風暴里走向涅槃。這個涅槃不是永生之途,而是死寂和斷裂。時間不會原諒我們,鄉(xiāng)村不會原諒我們。那片曾經(jīng)的秀美山水,埋葬了我們的青春,也埋葬了我們的愛情,只剩下靈與肉的雙重迷途。我將這份帶著雙重迷途,一生為你們祈禱?!?br/> 現(xiàn)在,我們用手機交流,相互探問各自的處境。哥哥頭發(fā)早就白了,他們之間在電話里很少提起那段時光。
之五:散碎的容器
鄉(xiāng)村是“鄉(xiāng)土”和“村落”的結(jié)合體。有鄉(xiāng)道,瓦屋,牛羊,節(jié)氣,植物,等等?!斑线下锅Q,食野之蘋”,原始里夾雜幾許詩味;“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清明谷雨,種瓜點豆”,平淡里包含生命的重量。五柳先生的“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表達著傾心于鄉(xiāng)村生活的精神走向。屠格涅夫《獵人筆記》中的鄉(xiāng)村莊園,是原始野性和自然生態(tài)并存的載體。我十歲前的生活體驗,使我固執(zhí)地認定“鄉(xiāng)村”是身體的胞衣,骨骼和血液的源頭,它屬于精神范疇的東西。我在《恍若詩經(jīng)》中描述的景象,只是我十歲前有幸見識過的貼近《詩經(jīng)》色調(diào)的鄉(xiāng)村。后來,鄉(xiāng)村自然生態(tài)遭到破壞,山水荒蕪,道途頹敗,田園秩序混亂,僅剩下最淺陋的日子,蛻變?yōu)楝F(xiàn)實的農(nóng)村——鄉(xiāng)村與農(nóng)村,這是質(zhì)地不同的兩個詞語。
“鄉(xiāng)村”以素凈和古典的哲學面目涵養(yǎng)著我們的精神,它已然遺落在紙頁和畫軸間,像我們的胞衣,在時間里遺失并日益陌生著;農(nóng)村人背離“農(nóng)村”,又像臍帶脫落,是胸藏幸福感的決絕姿態(tài)。每次,提到“鄉(xiāng)村”、“農(nóng)村”和“城市”這些詞語時,我的頭顱里灌滿黏稠的糨糊,像嬰兒把喜悅與惶惑雜糅在初啼里,那么混沌不清。
母親曾說,你們這一撥呀,從小開始挨餓,以后是不會安分的。那時,沒想過挨餓和不安分之間有什么必然聯(lián)系。一九八一年秋天,生產(chǎn)隊剩下空殼,土地和農(nóng)具全部分給了私人。分地是好事,吃飯不成問題了,但是吃飽飯后又要什么呢?還真讓母親說對了。大我五歲的聲仔把鋤頭一丟,背個帆布口袋走浙江。那么遠的地方,要轉(zhuǎn)三趟車,搭拖拉機出鄉(xiāng),坐汽車到鷹潭,再轉(zhuǎn)火車到義烏。他哧溜就走,說是去倒騰小百貨。他說忍受不了村莊沉悶的氣氛,想出外闖蕩一下。我們暗里觀察,慢慢地,聲仔臉面的氣色越來越好。見了我們,腦袋抬得老高,話語腔調(diào)都變了。在大家疑惑的眼神里,他來來去去地忙,地也不種了。更多的變化還在后面——一條公路從村莊穿過,打破了山地的封閉狀態(tài)。小鎮(zhèn)在擴展,錢戳灣被劃入鎮(zhèn)街建設范圍,獨立的村落被打散,被不斷賦予新內(nèi)容。沿著公路兩邊,郵電所、百貨商場、農(nóng)貿(mào)市場、小飯館……水泥房子像春天的樹木,一天天豐茂地生長著。有錢人家開始籌劃蓋房子、買電器、打家具。倒騰百貨的聲仔最先在村頭豎起了四間青磚水泥屋,惹來一片嫉妒和羨慕。有人掐指頭算算,幾個勞力累死累活一年,抵不上聲仔跑半年浙江的收入。誰還愿意安心種地?大伙像明白過來的精神病人,靦腆、急切地跟在聲仔后面,一窩蜂往浙江跑。農(nóng)貿(mào)市場的空地上,地攤鋪排起來,成行成列;從義烏打包回來的衣服鞋襪碼在地上,讓人增添某種充實的慌亂感覺。每逢趕集,練攤?cè)吮荣愃频剡汉壬猓らT比唱山歌還大。消息不斷傳來,敲打著人們的神經(jīng)。除了少數(shù)老人和沒有本事經(jīng)營生意的人家,絕大多數(shù)敷衍完農(nóng)事后,把精力和時間放在集市上。
放開集市后,村莊不做生意、不操持手藝的有七八戶,典型的是我家。哥哥倔強地說,做生意,一要本錢二要運氣,老老實實把地種好,不要眼紅人家。他說得并不甘心。論本錢,我們家?guī)讉€病人拖累著,欠賬還沒還上;論運氣(要是真有的話),那就難說。當時,全家實際上是被債務纏上了。人口多,地自然多,既缺少勇氣,也騰不出手腳來。哥哥只能這樣說,安慰我們,也安慰他自己。其他幾戶情況倒比我家好,但是打頭的家長都習慣了種地,原本就是干農(nóng)活的好手,估計他們心里還戀著那片土地。其實,田場大都散布在山坳間,地塊狹窄,灌溉也不便利,種起來老費力了。一畝地,多的由十幾塊組成,除去田埂和土坎,中間剩下巴掌大的田塊。種地人最怕誤了農(nóng)時節(jié)氣,立春一過,浸谷子、打煙地(整理烤煙地)、斫坎草、筑田埂、撒谷子、挖藕種、翻老篙(犁地)、做白水(耘田)、點豆苗、栽番薯、插秧,水田旱地,瑣屑又細膩,各種農(nóng)事緊貼著腳跟,催得人心里發(fā)毛。我家十畝水田、兩畝旱地,分布在七個山壟,最遠的田場在六里外的蛤蟆型山壟里,墑情不好,薄瘦。我們在爛泥里趴著,螞蝗游走在渾濁的泥水中;春雨季節(jié),冷雨澆下來,蓑衣和斗笠也擋不?。幌姆鞖?,毒辣的陽光照過來,晃得眼睛都疼。那種滋味,會在你心里留下深重的痕跡。春后是夏種夏耘,接著秋收、冬種,十二畝水旱地攏共收入不到萬元,刨去化肥農(nóng)藥錢,所剩無幾——這是生活的關(guān)鍵所在。用我們的話說,“力氣是狗ⅹ的”——到這一步,臉面上的尊嚴薄如蟬衣。
我家的種地生活經(jīng)歷了八年忍耐期,終于在一九八九年分家后結(jié)束掉了。小弟進了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做了兩年鍋爐工,然后開始了各種實驗性質(zhì)的營生。我去學校教書,接著擺地攤、販藥材,什么生意都做。哥哥在種好自己那點地之外,進了村委做干部——我們越來越與田場隔膜起來。當日子越過越艱難,生意越來越難做時,人們迎來了九十年代初期的外出打工潮。身體們躁動著,像河水流出源頭,村莊在潰散中走向空寂。
如果說要尋找什么鄉(xiāng)村詩意的話,那是風雅人的事情。多年后,我寫過幾篇滿紙輕松唯美的所謂鄉(xiāng)村散文——這些文字除了精神自慰,沒有任何價值。我為此深感臉紅。如果古代那些詩人和哲學家還活著,他們不知道要如何闡釋今日的鄉(xiāng)村?我冒昧地猜想,“鄉(xiāng)村”這樣的精神伊甸園只會永遠存在于我們的頭腦里,存在于祖先的詩卷中。現(xiàn)實已然使它越來越遙遠,這是最大的精神困境和現(xiàn)實難題。
之六:消息,印象和我的陷阱
每天都有鳥聲,“啾—啾—啾”,吐聲清韻。雨前的黃昏,外面忽然鳥聲大作,像紛亂的消息飛落。走到陽臺上探視,看見麻雀群集,在幾株榕樹梢頭,紛飛狀。沒過一會,視野漸漸暗淡,樹葉啪啪亂響。雨點和夜色讓頭腦進入密密麻麻的擁擠狀態(tài)。手機也像一只報信的鳥,它臥在枕邊,會突然在鈴聲里驚醒。一打開,話音就像雨前麻雀的呼叫。接聽最多的電話,是老家那些親人和鄉(xiāng)鄰的,我的耳朵為此時常處于開放狀態(tài)。每次鈴聲響起,只要是老家來電,手指會和著心臟節(jié)律一起跳動,這是我對老家的慣常姿態(tài),與電話內(nèi)容關(guān)系不大。
十七年前的五月一日,老家來電話,說是父親剛剛?cè)ナ?。我向工友借了點路費,匆匆回去奔喪。那幾日暴雨連天,長途班車陷在半路上,像只折了翅膀的大鳥,癱在齊腰深的水里。等我三天后趕回老屋,父親已經(jīng)入殮,遺體散發(fā)出異味。家人見我遲遲不歸來(那時還沒有手機),差點等不及把棺木釘死。就在他們遲疑不決時,我一頭撞進家門。那天上午,驟雨初停,陽光照射在水霧彌漫的野地,幻化出空濛的光影。我站在山坡上,長久地注視著一座新墳,忽然想起那首先秦時期的《擊壤歌》,頭顱里滋生出強烈的空洞感。那年,我在村莊呆了七天。料理完父親的喪事,我在田頭地角轉(zhuǎn)了一圈。老家有句罵人話,說,去老地方閑逛是“收腳跡”——意思是這人將不再回到此處,隱含“活”的許多猜想。我踩兩腳松軟的田泥,打量四周熟悉的群山,心想自己是不是像一個“收腳跡”的人?遠遠地,看見那棵熟悉的老松,枝干蒼老,針葉勁邁,像一個不服老的人,依舊茂盛地長在孤立的土包上。谷雨剛走,立夏未至,天氣陰晴難定。松針的葉梢滴著圓潤的雨珠。一只雌鳥受驚似地飛來,落在松枝上。它抖擻了幾下身體,收了翅膀,腦袋略顯疲憊地垂伏在胸前。山溪水流下來,流進水田,也流淌在草葉間。溝渠邊,小花開得顯眼。那是野菊花,稚嫩、瘦弱、恬靜。白水天光下,那片熟稔的田場略帶憂郁色調(diào),在眼前荒蕪、頹敗,連土坎下的野草也似乎陷在無助和孤寂中。往年這時候,此地已是人喊牛哞,一派農(nóng)事酣暢意象。每年種兩季水稻,種白蓮,種煙葉,我都得一身泥水在那片水田里打滾。谷子成熟了,養(yǎng)人,也養(yǎng)地里的那些田鼠、禾雀。我有時荷把鋤頭,有時挑著犁耙,像一只田鼠從洞里溜出來一般,目的都是沖著田野去謀食的。田鼠比人貼近泥土,偌大的糧倉就在眼皮地下,走幾步就可以飽餐一頓,過程干凈利索,不累贅,不拖沓。但是,田鼠卻總是失算于人。人跑到地里指手劃腳,還要往地里傾瀉農(nóng)藥、化肥和除草劑。這塊地,于是一年年干凈起來,也逐漸冷清起來——我們把自己的腳跡都收走了,留下雜草們肆意地瘋長,雜草們瘋長的時候,田園就告別了某種時代。像父親告別我們,像《擊壤歌》成為紙上的詩行,那么輕易,那么自然,又那么百味雜陳。
最近一次電話,是清明前三天從老家打來的。那天深夜,我剛寫了幾個字,正抽著香煙,打算沖個冷水澡后睡覺,手機便發(fā)出了《琵琶語》的旋律。這曲子清越溫婉,不急不躁,聽著舒服。一般來電,我都喜歡讓它流淌幾秒鐘后再接通電話。這回卻不行,村長的號碼在顯示屏上一閃一閃的,仿佛他那雙小眼睛在使勁睒著。他說話喜歡眨巴眼睛,且用指甲搔著光腦殼,聲音像氣泡般從大嘴巴里吐出來,咕咕咕。若是遇上繁難事,他的舌頭會在口腔內(nèi)繞來繞去,聽得你頭暈。很多時候,我像個躲在樹上的野鳥,時不時被他用竹竿捅幾下,弄得羽毛凌亂。村長說,牛轉(zhuǎn)湖那片地,年前被上面征收掉了,發(fā)了份通知下來,說是規(guī)劃為工業(yè)區(qū)用地。通知剛到手上,接著就有人來丈量土地了。村里幾個人打聽了幾天,問清了補償方案,價錢極賤。再說這幾年修高速路、建圩鎮(zhèn),好地都用掉了,留下些邊邊角角,種不了莊稼,補償款不夠建一層樓房,什么都要現(xiàn)錢買,以后的日子怎么過?他語氣急切,舌頭開始結(jié)巴起來。我問他有沒有叫幾個村民代表,和上面協(xié)商一下。村長說,就差沒跪下了,沒用;大家籌錢說要去省城,又沒幾個懂政策的。我聽了半天,問他要我做什么,他說是不是寫份報告,派人送到上面去。我知道這事難辦,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清的,牽涉面太廣,弄不好白寫一場。就勸他召集在家的人開個會,大家湊湊意見再想辦法。村長說,沒辦法想了,你知道,有點能耐的都在外面,家里這些人七嘴八舌的,拿不定主意??鞉炀€時,村長囁囁地說:你最好轉(zhuǎn)來一次,我的意思是反正荒掉了,就讓他們收吧。主要是補償款要高點,錢多點就沒意見。掛了電話,我了無睡意——我總會被老家的消息弄得發(fā)上半天呆,每一次。我不敢判斷,村長的言談行止是否符合某種必然,像草木生長內(nèi)在的規(guī)律。甚至,“村長”這個詞語,本身就充滿了懸念。
村長跑到我面前,丟根“金圣”牌香煙給我。多年不見,村長真是發(fā)福了,以前尖瘦的臉型現(xiàn)在肉嘟嘟的,肚腩飽滿得像要沖破腰帶的束縛,喝了酒的臉龐紅潤細膩。不僅是村長,我見到的幾個老鄰居,都給我衣食無憂的幸福樣子,生活狀態(tài)好得有點使人羨慕,也讓我暗生疑竇。這些年的電話,村長并不缺少抱怨,說某家要申請低保,某家又要申請助學貸款,語氣夾雜無奈和憤懣。我們抽著香煙,站在屋場邊聊天。瓦屋沒有幾間了,新建的樓房高低錯雜鋪排到幾里外,擴展的街道有點像沒有穿好衣衫的婦人,臃腫里浮散出花俏味道。這味道由小超市、廣告牌和走過街道步履慵懶的女人帶來。除了光禿禿的后山腳下幾株老香樟樹枝干嶙峋地倚在那里,外觀上的小村落改造得比較徹底——它附在鎮(zhèn)街的衣襟上,袒露出半洋半土的風度,在我眼前陌生地展開。三里以外的牛轉(zhuǎn)湖田場,已不是那塊春天荷風蕩漾,秋天稻粒金黃的田園景致了。一塊巨大的牌子插在路邊,工業(yè)區(qū)規(guī)劃圖紙美妙的色彩和線條,昭示出某種霸氣。東邊丘陵山地被劈開兩半,長度和寬度抵得上半個飛機場的規(guī)模。紅土赤裸在陽光下,推土機正顛覆著那些舊時歲月,向陌生人一般的我們開來。田場西邊,新修的水泥路橫穿而去,施工中的鷹廈高速在更西邊的山腳下蜿蜒南去,田野被分割、包圍和蠶食??梢韵嘈?,不要多久,這里將是一片隔斷了千年時光的大地,曾經(jīng)有過的語詞和景象,正在被修改,被湮沒。
這個清明在老家住著,我無法幫助村長想出更好的辦法,那種報告我真的下不了筆。牛轉(zhuǎn)湖田場的命運設計不是他,也更不是我這種多年前的逃離者,像我們自身的命運一樣——設計——是虛妄的念頭。一個拋棄了土地的人,與村長最大的區(qū)別是羞于談論地價問題。村長迷茫地聽我說著“工業(yè)區(qū)”對于小鎮(zhèn)的環(huán)境污染和生態(tài)破壞問題;他很不滿意的地方,是我的話語總不在“錢款”的字眼上停留——我是村長眼里的陌生者。話說得不投緣,就會沉默下去。我原本懶于說話,尤其在老家的日子里。我不知道和誰聊天,也不知說些什么話更讓人開心。話說得不討巧,容易給別人帶來麻煩和誤解;悶在心里,并不會造成什么后果,頂多自己難受片刻。因此,陪著村長轉(zhuǎn)了幾圈后,我不太愿意出門了,反正也沒地方可去。熟面孔們都不知去了哪里。老人們沉默寡言地隱在每一扇門后面。像母親,帶著兩個幼童隱在老屋里,陷于忘卻和記憶的泥淖,獨對孤單。侄女前幾年丟下一雙兒女離世后,其夫出外打工音訊全無。我清楚這個男人,他的品性決定了這種“失蹤”的結(jié)果。他隱蔽起來的身體雖然卑鄙,細想似乎我并不比他高明多少,我不是同樣像一株隱伏生長的植物,開花結(jié)果都以自私的面目示人。哥哥外出,嫂子要去做臨工,我?guī)е杜囊浑p兒女去為他們的母親上墳,看著兩個幼小的身體叩頭和燒香,更是惶恐得不知如何說話。鎮(zhèn)街上茶館極多,飯館開在茶館邊上,麻將和紙牌成為日常生活的必修課,也許人們臉上的“幸?!睒幼?,就是從牌桌上溢出來的。
還鄉(xiāng)多日,我終于失去了自己最初的語言,身體也淪為一個多余人?;胤鹕降臅r候,在縣城流連半天,我不斷被人用普通話相詢。那種夾雜濃重方言的普通話,使我啼笑皆非而暗中納悶。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衣裝,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劬Α⒈亲?、頭發(fā)和街上行人也別無二致。想了老半天,才發(fā)現(xiàn)胸前垂掛的相機有點另類的味道。當年讀書時,縣城就三條道路,圈子也窄,花半小時便可以走完大街小巷。如今的縣城,再也見不到那些小巷和青磚院落,從縣中到南門以南的琴江西岸,仿古街、別墅群和花園洋房使人莫名地感動而憂傷。我不知道為什么情緒復雜到憂郁的地步,卻見琴江河依舊從城東流過,老塔依舊在江邊靜靜地矗立??h城里市聲喧嘩,像這些年紛至沓來的消息,在耳邊不斷回響,敲打著即將趕赴異地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