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北男子一結(jié)婚就成了漢子。漢子是成人的標志,也是一種責任的標志,上得頂著天,下要立著地,上下幾代人,他就是中心。
陜北漢子大多剽悍、魁梧,除了人種的優(yōu)勢外,也是老天篩選的結(jié)果。陜北是個苦焦的地方,條件較差,缺醫(yī)少藥,“娃娃活不活,全看天照應”,生命力弱的早被大自然淘汰,留下來的都是些生命力強的。加之他們從小就上山砍柴,下溝打草,吃得是綠色無公害食品,喝得是純天然山間泉水,因此大多健壯。
陜北漢子飯量大,城里一家人的飯菜,陜北漢子一個人不夠吃;一只對牙子山羊,三四個陜北漢子搭一頓平伙就能吃個凈光。他們不但飯量大,而且還吃得痛快,吃得瀟灑,吃得有氣勢。聽他們吃飯的響動,能提人膽氣;看他們吃飯的姿態(tài),能增人食欲;和他們一起吃飯,安全感頓生,覺得四面都是靠山。
陜北漢子力量大,三四百斤重的碌碡能平提在胸前,四五十斤重的大錘能舞得風響,一二百斤的糞口袋在山坡上掉下來,能一只胳膊挾起,健步如飛。你要是和他們玩?;虼蚣?,沒有三四個幫手千萬不要摟造,因為這些漢子不僅力量大,好勝心也強,弄不好你就要吃眼前虧。
陜北漢子也分幾等,且各有不同。體格強健、智勇雙全者為好漢;體貌平平,智慧過人者為能漢;僅有蠻力,智力中平者為笨漢;“提起來一長條,放下去一堆塌”,稀泥里也戳不進去個指頭者為熊漢。
陜北人崇尚好漢,佩服能漢,善待笨漢,看不起熊漢。
“好漢跳一跳,笨漢能走幾遭”,這是對好漢和笨漢的比較;“寧給好漢牽馬墜蹬,不給熊漢出謀劃策”,這是對好漢和熊漢的褒貶;“吃蒜要吃個辣人蒜,尋漢要尋個打虎漢”,這是女人擇漢的標準。
因了這些原因,崇尚好漢成了陜北人的“脾氣”。不但好漢崇敬好漢,笨漢、熊漢也崇敬好漢,能漢雖然在人面前不說,一個人時也由不得捏著自己的瘦胳膊悄悄嘆息。最后的結(jié)果是“整合”,以好漢為中心,能漢出謀,笨漢出力,熊漢們一個個都匍匐在好漢的腳下,聽從調(diào)遣,接受保護。
好漢和熊漢、能漢、笨漢的區(qū)別,沒有固定的標準,是比較的產(chǎn)物,斗爭的結(jié)果,但一個村里最多只有兩個好漢卻是恒定的規(guī)律,少一個不行,多一個不可。這兩個好漢總是對立的,要么貌合神離,要么水火不容。他們都有自己的“團隊”,都有支招的能漢出力的笨漢和匍匐在腳下的熊漢。
想知道一個村里誰是好人、誰是壞人不容易;但要知道這村里誰是好漢卻很簡單。不用問,只管聽就行了。提起個話頭來,一個人被夸成一朵花,一個人被罵成一堆屎,這兩人肯定都是好漢。
好漢是有變化的,但這種變化卻是有規(guī)律的。好漢變成笨漢的可能性沒有,變成熊漢的可能性不大,絕大部分隨著年齡的增長,讓位于新生的好漢,自己“退居二線”加入了能漢的行列。也有極少部分好漢一路下滑,變成“黑痞”甚至惡霸。
好漢變能漢的過程溫馨而又典雅,類似于古老的“讓賢”。大多數(shù)情況下,新好漢都是老好漢挑選和培養(yǎng)起來的,不但要扶上馬,而且要送一程,直“送”到村人能夠欣然接受時為止。這樣退下來的老好漢很體面,很有威望,很受人尊敬。村里遇到大事情,新好漢在做出決定前都要征求他們的意見;有紅白喜事,他們總是坐在最醒目的位置,陪著最尊貴的客人。
好漢變熊漢總是出現(xiàn)在社會大變革時期,比如土地革命時期、文化革命時期和改革開放時期。社會大變革總是否定現(xiàn)存的規(guī)則,而好漢們正是這些規(guī)則的使用者和受益者,因此轉(zhuǎn)變最慢,反抗最烈,所以遭受到的沖擊也最為沉重?!案欢ЦF,不敢見人”,他們不能適應這種失落,因此心理陰暗,牢騷滿腹,攻擊新生的好漢,譏諷追隨新好漢的人們,結(jié)果四面樹敵,成了孤家寡人。他看不起別人,別人更看不起他;自己總以為是個好漢,別人眼里他連熊漢都不如。這些人老來大都受人欺負,欺負他們的人不是別人,正是那些熊漢。好漢不忍欺負他們,從他們身上看出了自己日后的影子;能漢不會欺負他們。知道這是時代的產(chǎn)物;笨漢不懂得怎樣欺負他們,反而詫異他們的變化太大:只有熊漢才欺負他們,從中找到一點做男人的快感。
隨著商品經(jīng)濟的興起,陜北農(nóng)村世事有了巨大的變化,能漢的地位逐漸從好漢的“軍師”演變成好漢的上司,成了村里的頭面人物。這過程是漸進的,不是突然的,能漢們“有作為”在前,“有地位”在后。這個過程也是平和的。權(quán)力易位緣于好漢的自愿,不是能漢的刻意。因為,許多事情,好漢做不到的,能漢能做到,好漢想不到的,能漢能想到。這時候,因為農(nóng)村人最煎熬的不再是種不好地,而是掙不下錢,他們需要在能漢的帶領(lǐng)下,把光景過得殷殷實實。
如今的陜北漢子,不再是圍著土地轉(zhuǎn)圈圈,而是把目光放在了外面的世界。有膽識、腦子靈活的進城辦工廠、搞經(jīng)商,一個個成了大老板;腦筋靈活、膽識不夠的開門市、搞販運,光景過得不差城里人;既沒心計又缺膽識的,不是進城打臨工就是在家務大棚,小錢基本天天進。但無論環(huán)境怎么變,唯一變不了的,就是陜北漢子那剽悍魁梧的外形、豪爽忠厚的稟性。
原刊編輯 劉英麗
選自2010年11期《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