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在北京生活的十年,我的一生,都是在莊稼地里度過的。記憶深刻的是白菜,家門口就有一塊白菜地。童年和少年時代,每天早上,我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白菜地里奔跑,把白菜上生的青蟲捉來喂雞。很長一段時間,我吃飯,菜都是白菜。炒白菜。煮白菜。拌白菜。我還拿白菜做泡菜。一點也不夸張地說,白菜養(yǎng)育了我。不可居無竹,不可食無白菜。一直是我的生存標準。
白菜地旁邊是山坡,很陡很高的山坡,山坡上生長著一坡的桂圓樹。也許有人不知道桂圓樹。桂圓樹的書名叫龍眼樹。魯迅先生的散文里寫道:孩子們拿龍眼的核做雪人的眼睛。這些桂圓樹全是屬于船廠的。山下有一座船廠。船廠外面是沙灘,沙子又細又白,在太陽下亮閃閃的。光腳在沙子里走舒服極了。如果可以,我愿意終生光腳在沙子里走。沙灘里面就是我們祖國最大的江——長江。小時候,我沒少在長江里游。我總是一個人游長江。先把衣服褲子脫下,裝進塑料袋里,再拿一條繩子把塑料袋拴牢在腰上,游過去,上岸,把衣服褲子穿上,進城玩一會兒,再游回來。這城是我故鄉(xiāng)的城,叫瀘州。我一般都只去新華書店和電影院。新華書店可以進,但是不能讀書,電影院不能進,但是可以看貼在外面的宣傳圖片。就這樣,不知不覺,我有了理想,就是天天讀書和晚晚看電影。
我家住在瀘州城南岸的沙灣鄉(xiāng)。坐在我家的門檻上,瀘州城就可以盡收眼底。城里有多少樓房,有多少街道,有多少汽車在開,還有多少人在走,夜里,有多少家歌舞廳,有多少個歌女在唱歌,還有多少盞燈在亮,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我的祖父就生活在瀘州城里,他是個木匠,每個月回家一次,把掙得的錢拿出一些給祖母。小時候,我多么想能夠像祖父一樣住進瀘州城里啊!現(xiàn)在,我不僅在瀘州城里住過,我還在北京城里住過。我在瀘州城里住了五年,在北京城里住了十年。在北京城里住了十年后,因為生了一場大病,我不得不回到沙灣鄉(xiāng)。
住在北京城里的時候,我非常想四川,想瀘州,想沙灣鄉(xiāng)。故鄉(xiāng)的一切,我都寫過詩,我寫得最多的是莊稼。幾乎所有的莊稼,我都寫過。我曾經(jīng)多次為白菜寫過詩。至今記憶猶新的有兩首:一首寫鄉(xiāng)下到城里的女孩,即使不幸淪落風塵了,也仍然像白菜,雖然看起來有些臟了,剝開里面,她們的內(nèi)心還是干凈的;另一首直接寫白菜,在詩中,我說白菜是大地的乳房,乳汁到處流淌,成為窮人的天堂。
白菜的種類很多,喜歡吃白菜的人也很多。據(jù)說,開始的時候,白菜是從外國傳到中國的。漸漸地,從外國傳來的白菜竟然成了中國的菜之王。因為老百姓愛吃白菜。白菜便宜,老百姓想不愛吃白菜也不行??!每到冬天來臨之前,東北人,山東人,河北人,河南人,還有北京和天津的人,都在蓄存白菜。這里,人們蓄存的白菜,我們四川人稱為大白菜。我們四川人說的白菜是另一種,它的書名叫甘藍,你聽這名字,根本就是一外國菜。外國菜在中國如此受歡迎,衍變成了地地道道的中國菜。由這些菜,我堅信世界本是一家,地球本是一個村莊。這白菜還有一個名字叫卷心菜,北方人叫大頭菜。我呢,從小到大,都叫它白菜。從小到大,我就知道白菜長青蟲,青蟲長到一定的時候,全都會變成蝴蝶,而蝴蝶飛舞,到處產(chǎn)卵,又會長出更多的青蟲。從小到大,我沒少在白菜地里捉青蟲。許多農(nóng)民的孩子,都在白菜地里捉過青蟲。至今,我還相信:蝴蝶是從白菜里長出來的。當?shù)谝恢缓_始在白菜地里飛舞的時候,春天就到了。
在這篇文章里,我要寫的白菜,實際上是一種從外國來的叫甘藍的菜。北方人叫大頭菜,還有一些人叫卷心菜。讀過這篇文章后,細心的你將發(fā)現(xiàn),其實其他的菜也一樣,因為天底下的菜都一樣,就像天底下的人,都一模一樣。
自從生病回到故鄉(xiāng)后,我就開始更多地關注我母親的菜地了。因為我所謂的理想都已經(jīng)實現(xiàn)過了?,F(xiàn)在,我是一個徹底沒有理想的人。一個沒有理想的人,現(xiàn)實,樸素,懶散,簡單,只在意身邊的事物。我母親的菜地很多,韭菜地,豆角地,蘿卜地,芹菜地,等等,其中一塊是白菜地。在我們四川,農(nóng)民栽種白菜,一般都是秋收后。剛栽種時,白菜還只是很小很小的秧。之后,母親松土,澆水,除草,施肥,沒少在白菜身上花費精力和心血,經(jīng)歷了冬天,寒風吹,冷雨淋,冬天的夜晚也特別漫長、黑暗和孤寂,迎來了新的一年。到了春天,白菜一個一個終于長成了?,F(xiàn)在,白菜們包裹在枯黃和碧綠的葉子里,圓圓的,鼓鼓的,剝開包裹的老葉,就呈現(xiàn)出潔白的心。這些潔白的白菜的心,只等著母親從地里砍下來,挑到城里去,只需花少許的錢,白菜就會成為各家各戶普通人家飯桌上的一道菜。
可是季節(jié)到了春天,時間比冬天快至少一倍,一切都在飛速運轉(zhuǎn)。我的母親實在是太忙了。有那么多的莊稼要侍候和照顧,其中許多開春時剛剛種下的,它們還是秧,那么弱小,甚至有些弱不禁風。家里的活也不少,人呀,狗呀,豬呀,家禽呀,等等,都需要母親。開春了,人容易生病,比母親大兩歲的父親病也多起來。他的血管在冬天好像堵塞了,要在春天輸通,所以他不停地咳嗽,一咳嗽,就停不下來,直到滿臉通紅,自己把自己累倒為止。這樣,母親又得多花時間陪在父親身邊。母親和我們一樣,只有兩只腳兩只手,她怎么忙得過來呢?當?shù)谝恢缓诎撞说乩镲w舞的時候,母親就開始擔憂她的白菜。果然,沒有兩天,白菜的芽就伸破了包裹的層層葉子,在春天的燦爛陽光下,白菜開花了。白菜開的花細碎、清淡,沒有多少色彩,也沒有多少香味。白菜開花,一地的蝴蝶開始飛舞。此情此景,看起來是很好看的。
緊跟著白菜,幾乎所有的菜和草都開花了。漫山遍野,開滿了各種各樣的花。一時間,整個大地真的是迎來了新的一年,好像這大地本身都是新的一樣。草的花,菜的花,都爭先恐后地在陽光中搖晃,釋放著各自的氣息。
又過兩天,大地一片金黃,無邊無際,仿佛整個大地就是一塊巨大的金光閃閃的金子,那是油菜花開了。
油菜開花,才能結(jié)籽,油菜結(jié)籽,才能榨油。所以,油菜開花是農(nóng)民盼望的。油菜的花開得越多,農(nóng)民越高興。但是,白菜就不一樣了。農(nóng)民辛勤栽種和侍候白菜,不是為了讓白菜開花。白菜自己辛苦生長,終于成了,也不是為了開花,白菜是為了奉獻出自己潔白的心,成為一道菜,讓人吃,尤其是讓普通老百姓吃,讓窮人吃,因為白菜從來都是市場上最便宜的菜。白菜開了花就不好吃了。開花的白菜,人們也不喜歡買。但是,季節(jié)不等人。白菜到了該開花的時候,怎么能夠不開花呢?
白菜的葉子一層一層地包裹著,那樣多,那樣緊密和嚴實。當白菜長成了,我們吃的白菜,實際上就是白菜的葉子。白菜的心就是一片葉子。一句話,白菜就是葉子做成的。白菜開花,就是白菜的芽終于穿破層層葉子的包裹,開出花來了。白菜長成,雖然不是為了開花,但是白菜開花了,也是很自然的事。然而,不是每一棵白菜都是可以開花的。有些白菜,它的葉子包裹得實在是太多太緊密太嚴實了,芽穿不透層層葉子,最終,芽爛在了葉子里面。這些沒有開花的白菜,從外面看起來是好的,潔白的,但是里面已經(jīng)爛了。開始,只是芽爛了。芽爛了后,一層一層的葉子也跟著爛。最終,一棵完整的白菜就完全爛掉了。這樣,在里面爛了的白菜還真是不少。因為白菜不像別的菜,白菜的芽是層層葉子包裹著的,而我們?nèi)四?,吃的又是白菜的葉子。所以,白菜生長的時候盡可能地多長葉子,歷經(jīng)千辛萬苦,當白菜長成了,人——那栽種白菜,侍候和照顧白菜的人,其中包括我的母親,因為實在是太忙——把它忘記了,它還在地里長著,到了春天,它就該開花了。這樣,白菜開花就比別的菜開花,不知要多花費多少精力和心血。
春天來了,大地上開滿了各種各樣的花。在同一塊白菜地里,一些白菜開花了,一些白菜沒有開花。那些沒有開花的白菜,就是葉子包裹得太多太緊密太嚴實了,芽在里面爛了的白菜。我在我故鄉(xiāng)的田野上散步,發(fā)現(xiàn)被遺忘的白菜地還真是不少,發(fā)現(xiàn)芽在里面爛了最終未能開花的白菜還真是不少。
白菜在生長的時候,盡可能地多長葉子,一層又一層的潔白的葉子包裹著,好奉獻給人們吃。當白菜長成了,春天也來了,但是,這些長成了的白菜被忙碌的農(nóng)民遺忘了,這樣,白菜就開始發(fā)芽、開花。一些白菜幸運,發(fā)出了芽,開出了花,一些白菜不幸運,最終沒有開出花。這些沒有開出花的白菜,芽爛在了里面,隨后,就一點一點地從里面往外爛,直到一棵白菜爛完為止。白菜在去年秋天栽種下,經(jīng)過了一個漫長的冬天,終于長成了,目的不是為了開花,更不是為了爛。
有時候,我想問問我的母親,為什么對白菜付出了那么多的心血,白菜自己也非常努力,寒風吹,冷雨淋,冬天的夜晚也特別漫長、黑暗和孤寂,白菜都堅強地挺過來了,最后,白菜終于長成了,卻沒有砍去賣,讓白菜在地里開花,在地里爛掉。為什么要這樣?每次,我想問我的母親,但看她如此忙,她忙得連臉都顧不上洗,連頭發(fā)都顧不上梳,每次我都忍住了。有時候,我想想我自己,難道我不是一棵白菜,經(jīng)過了漫長的冬天,本來是可以奉獻出自己的,卻被遺忘了。在春天的大地上,我想開花,但是我不一定開得出花來。我開不出花,我就只能爛掉,而且是從里面開始爛。有誰知道我是這樣一棵白菜,看起來很好,很美,實際上,里面已經(jīng)爛了。
一棵被遺忘在春天的大地上的白菜,由于葉子包裹得太多,太緊密和太嚴實,它的芽爛了。一棵白菜爛了,芽在里面一點一點地爛,引起葉子一層一層地跟著爛,沒有爛完之前,從外面看,它還是一棵完好無損的白菜。一棵白菜,這樣站在春天的大地上,看見別的菜開出一朵一朵一串一串的花,而自己,必須忍受,不得不忍受內(nèi)心的痛和苦,任憑自己一點一點地爛,對自己的爛完全無能為力,直到全部爛完為止。一棵白菜即使全部爛完了也不倒下,它仍然站著,在春天的大地上。我不知道,這是白菜的悲哀,還是人的悲哀,或者說,還是春天的悲哀?
我想哭,我流不出淚。我想恨,我不知道該恨誰。我只是默默地發(fā)誓,今年,我要幫助我的母親更用心地侍候白菜,到了明年,白菜長成的時候,一定讓母親早早地砍下白菜,擔到城里去,即使很便宜,也要讓白菜成為城里人飯桌子上的一道菜。
因為白菜努力生長,目的就是為了要成為一道菜。而人,畢盡一生的心血,也只不過是為了向愛的人奉獻自己。
每個人都是一棵菜。
難道不是?
每個人的一生。如果最后真的能成為一棵菜,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難道不是?
原刊責任編輯 敕勒川
選自2011年1期《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