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以來,中國知識分子最重要的夢想,乃是中華民族的重新崛起。這個強國夢,經(jīng)過一個半世紀幾代中國人的卓絕奮斗,幾經(jīng)波折,在今天似乎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中國的崛起,不再是一個愿望,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事實,沒有人可以否認的事實。2008年北京奧運會、2009年國慶60周年大閱兵、2010年上海世博會,好戲不斷,真是一派盛世景象。
2008年的金融危機,西方世界開始衰退,中國繼續(xù)高速發(fā)展,一下子讓全世界聚焦中國。中國成為與美國同樣重要的世界大國。中國前駐法國大使吳建民說,中國現(xiàn)在走到世界舞臺的中心,全世界都缺乏準備,我們自己更缺乏準備。這是一種什么意義上的崛起,它從哪里來,又會走向何方?這些問題,讓全世界都非常迷惑不解。
要了解中國往哪里去,首先要知道中國從哪里來。綿延了一個半世紀的強國夢之中,實際包含著兩個夢想,一個是富強,另一個是文明。在現(xiàn)代中國大部分歲月,一直是一個夢遮蔽了另一個夢:富強壓倒了文明。而在富強夢的背后,有一整套從上到下都信奉的意識形態(tài),這就是19世紀末傳入中國的優(yōu)勝劣汰、適者生存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它深刻地改變了中國的社會、中國人的精神狀態(tài),也造就了中國的現(xiàn)實。中國崛起之后,最核心的問題是如何從富強走向文明,如何實現(xiàn)一種既不脫離世界的主流價值、又具有中國特色的文明道路。
富強是一種追求,這追求背后要有精神動力,就是一種強烈的致富欲望,通過競爭和努力,改變自己的命運,獲得更多的物質(zhì)財富,滿足永無止境的內(nèi)心欲望。這是歌德所描繪的近代人所特有的浮士德精神。這種致富的欲望和永不滿足的精神最早出現(xiàn)在西歐,但到了這個世紀之交,竟然在中國社會表現(xiàn)得最為強烈。過去的中國人作為孔子的后代,作為重義輕利的儒教徒,雖然不看輕物質(zhì)和民生,但并不認為富裕有什么內(nèi)在的價值,富裕只是實現(xiàn)大同理想的工具。個人生活的小康,有恒產(chǎn)者只是為了有恒心,成就個人的德性。金錢是重要的,但有比錢更重要的人生價值。究竟是什么時候,中國人開始脫胎換骨,不再講和諧,而是講競爭,相信法家的那套富國強兵的理論,信奉永不滿足的欲望追求的?
這個變化,是從晚清開始的。甲午戰(zhàn)爭輸給日本,中國的士大夫開始覺悟,發(fā)現(xiàn)原來的學生日本之所以可以打敗老師大清帝國,原因是他們早一步脫亞入歐,不再講和諧,轉(zhuǎn)為講競爭,講優(yōu)勝劣敗。于是到19世紀末進化論由嚴復引進了中國,不到數(shù)年,風靡神州,成為中國人新的世界觀和價值觀。達爾文的進化論研究的是自然界的進化,他有很多信徒,像赫胥黎就認為人類的進化與自然界的進化不同,有人類社會獨特的倫理規(guī)則,但另外一位信徒斯賓塞,卻發(fā)展出了一套“社會達爾文主義”,鼓吹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進化規(guī)律,不僅適用于自然界,而且人類社會也是這么進化的。嚴復翻譯的《天演論》是赫胥黎的書,介紹的卻是斯賓塞的社會達爾文思想。進化論進入中國以后,整個中國上上下下為之沸騰,大家都信奉競爭是世界的公理。只有通過競爭,民族才能復興,個人才能進步。
社會達爾文主義是一套新的宇宙觀,它與過去儒家所講的宇宙觀有什么區(qū)別呢?儒家的宇宙觀主要核心是倫理道德,天是有德性的,所以人類社會也應該遵循和諧的倫理德性。但進化論不一樣,它的基礎是牛頓的機械宇宙論,世界的核心不再是德,而是力,不再是和諧,而是競爭??凑l有力量、有物質(zhì)實力,有超越他人的生存能力。只要擁有了這些力,就會成為競爭的優(yōu)勝者。晚清的著名士大夫楊度,鼓吹“金鐵主義”,金就是黃金,經(jīng)濟富民,發(fā)展工商業(yè),鐵代表的是軍事,走富國強兵的道路。他學的是當時德國的鐵血宰相俾斯麥。從晚清經(jīng)過中華民國一直到今天,雖然歷次朝代文明的目標有變,但對富強的追求一以貫之,從來沒有中斷過,即使在毛澤東的革命時代,建設一個社會主義的強國,也是毛澤東發(fā)動“大躍進”、“文革”的重要動因。
富強夢的后面有一個動力,這就是競爭。在這個強權(quán)的世界里,我們想要能夠有一席之地,就要有實力、就要有競爭。晚清的梁啟超寫過一篇文章《論強權(quán)》,他說世界只有強權(quán)別無他力,強者壓制弱者,這是世界之公理也,世界只認強者不認弱者。這套觀念從晚清到今天,還在繼續(xù)彌漫。中國人一直將兩個不同的概念混為一談:權(quán)力和權(quán)利。權(quán)利是平等的,權(quán)力是不平等的。但中國在歷史上缺乏權(quán)利的傳統(tǒng),誰的地位越高,誰的權(quán)力就越大,擁有的特權(quán)(特殊的權(quán)利)就越多。晚清以后的競爭,便成為爭奪特權(quán)和強權(quán)的競爭,人人不是追求平等的權(quán)利,而是想獲得高人一等的強權(quán)。所以在中國,開車的不會讓走路的,因為開車階級自認為比行人高人一等,擁有特權(quán),豈有上等人為下等人讓路之理!在今天這樣一個只認強權(quán)的叢林世界里面,富強似乎是強力競爭的結(jié)果,國家越是富強,人民越是富裕,社會卻越不平等,距離平等的人權(quán)也就越遠,強權(quán)的邏輯反而顯得越加霸道。
在洋務運動時期,重心還是物質(zhì)救國,船堅炮利,看重的是物。到了康有為、梁啟超搞維新運動,重點便轉(zhuǎn)向了人。梁啟超、嚴復他們發(fā)現(xiàn),西方之所以強大,除了有無與倫比的物質(zhì)力之外,更重要的是人民有能力,有競爭力。過去的儒家傳統(tǒng)重視的是人的德性,現(xiàn)在轉(zhuǎn)為強調(diào)人的能力,所謂的競爭力。競爭力有三種:德力、智力和體力。體力還可以理解,連德性和知識都成為了競爭力!德智體全面發(fā)展的三好學生,最后都歸結(jié)為最有競爭能力的人。所以今天中國的大學不再像古典的大學與書院那樣著重培養(yǎng)自由的人格和博雅的知識,而蛻變?yōu)橐粋€實用的、功利的目的:讓學生擁有更多在社會上競爭的能力。
斯賓塞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千言萬語,如同一位歐洲思想史家所概括的,可以歸結(jié)為八個字:“趕快干活,否則完蛋!” 無論是上一個世紀之交,還是這個世紀之交,中國社會所彌漫的,就是這樣一種空前絕后的競爭氛圍,它整個改變了中國人,支撐起強大的精神動力,這個競爭動力的背后,就是對落后的恐懼,對被淘汰的恐懼。進而要富強,改變個人的命運,成為能力超群之人,同時改變國家的落后挨打局面,在世界上擁有生存和競爭能力。
中國的強國夢,除了富強,另外一個就是文明。晚清之后嚴復、梁啟超這些啟蒙先知也發(fā)現(xiàn)西方強盛的秘密,除了富強之外,另外一個就是文明。西方有比傳統(tǒng)的中華文明更高的現(xiàn)代文明,文明也因此成為他們所追求的理想。然而為什么最后的結(jié)局會是富強壓倒了文明呢?我們先來看這二者的不同。富強包含著三個內(nèi)容,第一個層次是洋務運動追求的物質(zhì)競爭力,第二個層次是維新運動追求的國民競爭力。富強還有第三種含義,這就是制度的合理化或理性化。制度的改革到底屬于富強還是文明呢?這要看改革深入到什么層次。假如改革不動制度背后的核心價值,不改變制度的基本結(jié)構(gòu),而僅僅使之更完善,更有效,運轉(zhuǎn)更良好,提高管理的行政能力,那么這種改革就與文明無涉,只是富強的一部分。用馬克斯·韋伯的分析,這就叫制度的合理化或理性化。制度的合理化,是現(xiàn)代社會的核心內(nèi)涵,具有兩個特征,一是計算投入產(chǎn)出比的成本核算的會計制度,二是中性化的、非人格化的科層官僚管理制度,前者是會計學,后者是管理學,它們都是現(xiàn)代社會之所以有效率、擁有強大競爭力的工具秘訣。這種講究效率與理性的制度合理化,可以與各種意識形態(tài)或者政治體制相結(jié)合,既可以服務于資本主義,也可以屬于社會主義。不管你姓資還是姓社,只要追求富強,都要往這個制度的合理化方向去改革。制度合理化,實際是將整個國家的各種單位,從行政機構(gòu)、司法系統(tǒng)和軍隊,乃至工廠、商社、學校、社團,都按照公司化的制度來重新配置和組織。兩個世紀之交的制度改革,絕大部分都不涉及文明或價值問題,改革只為提高國家的競爭力,只為實現(xiàn)富強夢,這是一種非政治化、去價值化的制度改革。
與富強相比較,文明指的是一套價值觀。現(xiàn)代文明的秘密,嚴復在19世紀末就看得一清二楚,這就是“自由為體,民主為用”。自由也好,民主也好,都是一種文明,是一套現(xiàn)代的價值觀。之所以說它們是一套價值觀,意思是自由與民主是人類生活最值得追求的目標,具有不可替代的內(nèi)在價值,唯有生活在自由和民主的社會,人才有可能活得比較有尊嚴,過比較符合人性的生活。這就是文明的生活。
富強當然也是一種可欲的價值,但富強與文明這兩種價值,何種更有價值?在晚清,嚴復、梁啟超知道,西方之所以能夠打敗中國,乃是它們既富強,又有文明。文明雖然很重要,但中國的亡國危機太急迫了,國家太衰落了,文明可以治本,但救不了急;富強只能治標,卻可以挽救國運。兩相權(quán)衡,還是富強更重要。中國最急迫的問題是改變落后挨打的局面,迅速富國強兵,提高國民的競爭力,而文明的目標可以緩行一步。對中國影響很大的日本啟蒙思想家福澤諭吉說過,文明雖然是終極目標,但在現(xiàn)階段,只是實現(xiàn)國家獨立和富強的一種手段,只具有工具性的價值。
富強之所以會壓倒文明,當時還有第二個原因,就是西方的兩張面孔問題。戊戌維新之后,中國拜西方為師。但這個老師老是欺負學生,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一把大火燒了圓明園,西方文明所到之處,到處伴隨著血與火。這使中國知識分子的內(nèi)心非常困惑。楊度是晚清頭腦最深刻的士大夫之一,他發(fā)現(xiàn),今天這個世界有文明的國家而沒有文明的世界,世界各國對內(nèi)都講文明,對外都行野蠻。楊度的觀察是準確的,在西方政治學里面有一個公開的秘密,就是對內(nèi)是洛克主義,講自由平等,對外是霍布斯主義,生存至上,弱肉強食,叢林法則。
西方世界向東方擴張,其背后有一套文明的理由。我擁有比你更高級的文明,是文明人對野蠻人的征服。西方的文明是通過野蠻的擴張得以實現(xiàn)的。所以近代西方有兩張復雜的、交雜在一起的面孔。自由主義者比較強調(diào)西方自由文明的這一面,而新左派更多批評西方野蠻擴張侵略的另一面。文明與野蠻這兩面性在西方內(nèi)部也不斷沖突,具有緊張性。歷史發(fā)展到今天,自由民主的文明一面在強化,殖民主義的野蠻一面逐漸不具有正當性,只能以隱蔽的方式存在。但是在19世紀的時候,西方人是赤裸裸的,用強權(quán)的方式推廣文明。
面對西方的兩面,楊度認為既然西方有兩手,我們也要有兩手來對付它們,我們今天遇到的國為文明國,則不文明不足以立國,今天所處的世界是野蠻世界,則不野蠻不足以圖生存。也就是說,中國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以文明對抗文明,以野蠻對付野蠻。對內(nèi)講文明、對外講野蠻,這套邏輯發(fā)展到極致,便是外交決定內(nèi)政,當務所急是亡國滅種,因此富強比文明更為緊迫。
最近出版的暢銷書《中國不高興》也是這套邏輯。他們將美國看做是最主要的外敵,中國現(xiàn)在就不要講韜光養(yǎng)晦了,該做的做、該說的說。甚至說為了獲得必要的外部壓力,喚醒民族的覺悟,中國需要再打一次敗仗!《中國不高興》看起來是反抗西方的先鋒,事實上他們是西方人的優(yōu)等生,他們拋棄的是近代西方中的文明,學到的卻是最糟糕的野蠻那部分。在近代西方,野蠻性還有文明的價值制約,不得不有所忌憚。而《中國不高興》模仿的是西方的強權(quán)邏輯,鼓吹“持劍經(jīng)商”。假如真有一天,中國壓倒了西方,成為世界頭號強國,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勝利呢?是中國文明的勝利,還是西方精神的勝利?或許,到時候西方人會哈哈大笑:你在實力上征服了我們,但你卻被我們的文化所征服,而且是被已經(jīng)過時的、最糟糕的19世紀精神征服!假如一定要說是中國文明勝利的話,這個中國文明恐怕不是文質(zhì)彬彬的儒家,而是迷戀富國強兵的法家,但我們不要忘記了,焚書坑儒、法家治國的秦朝可是一個短命的王朝,二世而亡??!
中外歷史都提醒我們,缺乏文明的富強是一種可怕的富強,短命的富強,是外強中干、沒有靈魂的蠻力。2011年就是辛亥革命一百周年,中華民國也是一個短命的朝代。為什么短命?因為從民國誕生的一開始,這個國家就文明解體,只認強權(quán)。魯迅先生當年有一句話講得很尖刻,大意說原來被奴隸主統(tǒng)治也就罷了,現(xiàn)在被奴隸統(tǒng)治了,那就更糟了。民國初年的中國,是一片亂象,是一個叢林世界,遵循的是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誰的兵多、槍多、錢多,就是誰的天下。近代中國有一個文化怪杰辜鴻銘,他在晚清的時候就注意到中國文明走的是下坡路。曾國藩是洋務運動的鼻祖,他還是修身與經(jīng)世并重。曾國藩用人,不僅看能力還要看德性。到了曾國藩的弟子李鴻章,便德不濟才,在道德上頗多劣評。而到第三代袁世凱更加不行了,只問目的,不擇手段,一切以權(quán)勢為中心。當時辜鴻銘為張之洞做幕僚,張之洞提出“中學為體、西學為用”,辜鴻銘對此頗不以為然,說這是耶穌主義與馬基雅維利主義雜交的怪物,最后重權(quán)勢的馬基雅維利一定會壓倒重道德的耶穌。張之洞還有德性,維持中體西用,等到袁世凱這代卑鄙之徒掌權(quán),對中國的危害要超過李鴻章的庸俗。這些話還是大清王朝存在的時候講的。果然被他不幸而言中。年輕的中華民國被袁世凱玩弄于股掌之間,武夫當國、勢力當?shù)溃瑥囊婚_始就形成了民國壞的政治傳統(tǒng)。孫中山搞二次革命,到處與地方軍閥聯(lián)絡,再同日本談判,希望借助內(nèi)外軍閥的勢力重整革命。不管是革命者還是獨裁者,崇拜的都是同一個東西——力。孫中山一直到五四運動勝利之后才恍然大悟:原來不靠武力,憑借現(xiàn)代的文明觀念,依靠知識分子的動員能力,也可以征服天下。
整個民初社會,上上下下所崇拜的都是力,崇拜社會達爾文主義所崇拜的實力,傳統(tǒng)文明所偏重的倫理道德卻無人問津。當時對這種“力的政治”觀察最敏銳、批判最深刻的,當屬《東方》雜志的主編杜亞泉先生,這位文化保守主義者在1910年代,在《東方》雜志上寫了十幾篇文章,集中批評民國以來中國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叢林世界,像動物一樣,不講精神、不講文明,只講競爭,弱肉強食。杜亞泉先生還進一步分析產(chǎn)生這一現(xiàn)象的歷史原因,乃是19世紀末以來,從歐美流傳到中國的唯物論,只講物質(zhì),物質(zhì)至上,最先表現(xiàn)為洋務運動中的富強論,進而是天演論,即斯賓塞的社會達爾文主義。自從物質(zhì)主義深入人心以來,宇宙無天神、人間無靈魂,一切唯物質(zhì)為萬能,再加上殘酷無情的競爭淘汰說。在這樣的情況下,人生的目的是什么、宇宙美不美,都沒有人關心,所有人關心的唯一問題就是如何自我保存、怎樣免于被淘汰。這樣的世界只講優(yōu)劣,不問善惡,教育是競爭的練習場,激烈競爭的結(jié)果最后都成為殺人主義。
將近一百年之后,當我們重讀他的話,依然觸目驚心!杜亞泉先生本來已經(jīng)被歷史湮沒,在上世紀90年代初為了反思陳獨秀所代表的五四激進主義,被王元化先生重新發(fā)掘出來。但限于當初的時代氛圍,包括王元化先生在內(nèi)的中國知識分子并沒有注意到杜亞泉對富強論的尖銳批評。在市場經(jīng)濟剛剛興起之時,大家對市場經(jīng)濟充滿烏托邦的想象,以為市場經(jīng)濟會給人帶來自由,帶來現(xiàn)代的民主政治。但沒有意識到市場經(jīng)濟制度不過是一種韋伯式的制度合理化,它可以與各種不同的政治體制結(jié)合,因而會有好的市場經(jīng)濟制度,也會有壞的市場經(jīng)濟制度。資本主義背后有一種精神,就是永不滿足的浮士德精神。這種精神與社會達爾文主義相結(jié)合,給中國帶來了令人炫目的進步、帶來了日新月異的富強,但歷史進化這個東西,猶如章太炎所說,善在進化,惡也在進化,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整個社會在富強的同時,也蛻變?yōu)橐粋€充滿物欲的社會。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是相互隔絕、缺乏有機聯(lián)系的原子化個人。這些個人每天辛辛苦苦,努力奮斗,為基本的生存和發(fā)展相互競爭。為了避免出現(xiàn)競爭的無序化,于是便需要一個超越各種利益之上的、具有絕對權(quán)威的政府以維持社會秩序。政府的權(quán)威之所以得以維持,乃是因其具有深厚的社會基礎,這個社會基礎便是普遍化的利己主義。絕大部分的國民只有兩種性格,不是楊朱,便是犬儒。楊朱是徹底的利己主義,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拔一毛利天下而不為也。另外一批人是犬儒,他們腦子清醒,不滿現(xiàn)實,但有很深的無力感,悲觀地覺得無法改變這個社會,只能潔身自好、獨善其身。
從民國初年開始,由于力的政治的主宰,物質(zhì)主義大流行,精神的價值、倫理的價值越來越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穿衣、吃飯;食色,性也。國家要強大、人民要富裕,成為了流行至今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在國家意識形態(tài)層面,它表現(xiàn)為GDP為中心的發(fā)展主義,而在日常生活層面,則是物欲至上的消費主義。國家與日常生活,具有深刻的共謀關系。消費主義不僅是一種享樂的人生,而且是一種價值觀。人生的意義無非是滿足欲望,成為人上之人。有錢才能過上好日子,才有個人的體面、身份和尊嚴。在這個世俗化時代,什么樣的人才屬于成功人士?不是看你有沒有德性、有沒有知識,是不是精神高尚,而是看你擁有的外在象征:你穿什么品牌的衣服?開不開車、開什么牌子的車?有沒有房、住什么檔次的房?這些都是你在社會上是否被尊重、被看得起的身份象征。你消費得越多,過的生活越是高碳,便越有身份、令人羨慕,活得有尊嚴。整個社會很少有人去思考倫理和精神的位置在哪里,中國需要什么樣的核心價值,富強之后中國將展現(xiàn)什么樣的文明。
民國初年亂成那樣,當然激發(fā)起知識分子的反思。先是杜亞泉,然后是章士釗、陳獨秀、張東蓀等,開始注意到民國之所以共和失敗,問題不在政治,而是政治背后的文化。他們意識到光追求富強不行,還要重建文明。于是,到五四新文化運動期間,知識分子爭論的核心與清末民初相比就改變了,從富強轉(zhuǎn)向了文明。用陳獨秀的話來說,在器物的覺悟、制度的覺悟之后,最后的覺悟應該是倫理的覺悟,解決整個民族的文明大方向。是全盤引進西方文明呢,還是建立將中國與西方調(diào)和起來的第三種文明?“五四”時期的東西文明大討論,雖然文化激進主義與文化保守主義的立場不同,但他們的關懷是共通的:文明代替富強,成為時代的主旋律。
五四運動不是一場純粹的愛國運動,而是具有世界主義背景的愛國運動,五四愛國青年們爭的不僅是中國的權(quán)益,更重要的是天下的公理。巴黎和會之所以不公正,不是因為它侵犯到了中國的國家利益,而是因為它違背了世界公理。今天我們回過頭來看五四運動的學生宣言,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五四愛國運動的精神所在,不在愛國,而是捍衛(wèi)文明,捍衛(wèi)全球公認的普適公理。
差不多一個世紀之前,胡適在美國留學,在日記里這樣寫道,拿破侖大帝當初曾經(jīng)以睡獅比喻中國,睡獅醒了之后世界要為之震驚。胡適在年輕的時候曾經(jīng)是一個狂熱的社會達爾文主義者,將自己的名字都按照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自然法則,改為了胡適之。他到了美國之后,恰巧歐洲打了一次世界大戰(zhàn),這一仗將胡適打醒了,他發(fā)現(xiàn)迷信生存競爭的富強夢最后會給人類帶來毀滅。他在日記里面繼續(xù)說,我們今天都引用拿破侖的話,以睡獅來比喻中國,這是不妥當?shù)?,中國應該稱為睡美人。中國之強,貢獻給世界的不應是武力,而應該是文物風教,這就是中國的文明。
進入21世紀之后,中國開始崛起,“中國制造”這面旗幟插遍了全世界七大洲,包括南極洲,連企鵝都可以看得到。中國以世界工廠征服了全世界。但是經(jīng)濟力這個東西真的能夠讓人家心服口服嗎? 20世紀初的時候,德國曾經(jīng)也想成為世界第一,做過一次強國夢,最后以發(fā)動戰(zhàn)爭而自取滅亡。日本在20世紀70年代經(jīng)濟起飛時,也夢想“日本第一”。但是到了20世紀90年代初,日本開始長期的經(jīng)濟衰退,到今天還沒有從陰影里走出來。當年的德國和日本,只有軍事力、經(jīng)濟力和金融力,但是缺乏普世的文明,缺乏征服人心的文明價值。西方從17世紀開始稱霸全球,最初的葡萄牙、西班牙,徒有海上貿(mào)易和霸權(quán)的實力,背后沒有文明精神的支撐,最終只能曇花一現(xiàn)。英國和美國之所以能夠在19、20世紀分別稱霸長達一個世紀,除了其軍事和物質(zhì)的實力,更重要的是其有現(xiàn)代文明的憑藉。
中國改革開放三十多年的成功經(jīng)驗,在于堅定地融入世界主流文明,同時探索中國特殊的現(xiàn)代性道路。如何將中國的特殊道路與全人類公認的普適文明相結(jié)合,如何在中國的特殊性之中體現(xiàn)出文明的普世性,并且進一步將中國的特殊性提升為符合普遍人性的普世性,這是一個比實現(xiàn)富強更復雜、時間更漫長的文明轉(zhuǎn)型工程。我們不得不承認,中國人由于長期以來過度追求富強,對此還缺乏必要的準備,不僅是實踐的經(jīng)驗,更重要的還有理論的積累。鄧小平當年提出韜光養(yǎng)晦,不僅考慮到實力的問題,而且還有文明準備的問題,也就是政治文明與精神文明的反思與建設。
金融危機的發(fā)生,使得中國提前“被推上”世界舞臺,文明已經(jīng)替代富強,成為中國不得不面對的大問題。中國準備好成為文明大國了嗎?我們已經(jīng)足夠文明了嗎?這不僅關系到中國人的命運,也將決定未來世界的命運。
從20世紀80年代到21世紀初,整整三十年過去了。作為一個思想者,自己對中國知識分子與思想世界的探討,永遠是一種“在路上”的感覺。沒有發(fā)現(xiàn)終極性的真理,問題永遠是敞開的,內(nèi)心也總是糾纏于各種互相沖突的價值合理性之間。然而,縱然有千般困惑,有一些底線總是需要堅守的,這就是反思后的啟蒙價值。這種堅守,心靈上是痛苦的,也伴隨著知性上的愉悅。痛并快樂著,大約便是思想者無可擺脫的宿命罷。五十知天命,在當今這個異常紛繁復雜的世界里面,知其不可而為之,有所為又有所不為,余生的選擇,不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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