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岸,不可能走上急功近利的政治或軍事上的統(tǒng)一,而要走上柔化的人性與心靈統(tǒng)一之路。它雖艱難,卻持久而穩(wěn)固。近幾年,大陸對臺善意交往,以臺灣及百姓所需為本,就是功德無量之事。
臺灣的“大”與“小”
對臺灣的第一印象,說句心里話:很一般。2001年的中國大陸,發(fā)展已經進入快車道,尤其是機場、道路等硬件建設,更是大手筆,相比之下,久負盛名的桃園機場就落后太多。出了機場上高速,路不寬車不快,找不到騰飛臺灣的感覺。
然而隨著訪問的深入,臺灣的“大”與“小”才慢慢顯現出來。
去日月潭,可能是每一個大陸人到達臺灣后必做的功課,不過我在那兒鬧了一個笑話。船離岸了一小會兒,我發(fā)問,從哪個口進日月潭?陪同告訴我,這就是。我笑了,原來在想像中,日月潭應當很大很大??蓻]想到的是,那個我認為只是入口的小湖面,就是日月潭本身。
去草山尋找蔣介石的蹤跡,去胡同里感受張大千的神韻,地方都不大,卻都小得精致。在這樣的場景中,臺灣開始在腦海中告別想像,慢慢真實起來。
相信每一個大陸人,到達臺灣之后,都會有這樣一個與自己的想像作斗爭的過程。
歌詞臺灣
如果將來再去臺灣做報道,我想做一個“歌詞臺灣”的專題。在臺灣,一次又一次,地名喚起我記憶中的旋律,揮之不去。沒有哪一個地方如臺灣這樣,在我們這一兩代人當中,地圖與音樂有著奇妙的結合。
記得有一天去采訪柏楊,路途遙遠,加上疲勞,正在車內昏昏欲睡,忽然聽到不知誰說,到新店溪了,估計快到了……
我一瞬間就醒了,哪個新店溪?
是當初蘇芮唱的《一樣的月光》里的那“一樣的月光,一樣地照著新店溪”中的新店溪嗎?
回答“是的”。
我的視線就再沒回到車內。其實,現實中的新店溪沒有太多可看的,然而,我看到了20年前的自己。我也突然發(fā)現,臺灣,其實并不陌生。在歌詞中,我已去過臺灣太多的地方,只是自己沒有詳細地總結過。
去淡水古鎮(zhèn)拍攝,不管怎樣的畫面與情節(jié),我腦海中始終有蔡琴《淡水小鎮(zhèn)》的旋律陪伴,配樂是天然的。
在臺北,一次又一次走過忠孝路,按照不同的心情,腦海中有時響起的是童安格的《讓生命等候》中“走在忠孝東路,徘徊在人群中”;而有時,就是動力火車的“忠孝東路走幾回”,這個時候,一條普通的馬路,已經有情有淚。
采訪柏楊的時候,談起被監(jiān)禁在綠島的日子,很自然地就想起了《綠島小夜曲》,不過這優(yōu)美的旋律與監(jiān)禁的恐懼實在太難統(tǒng)一??磥?,有時候旋律也騙人。
去直播,地點在西門町,羅大佑的《現象七十二變》又不請自來:“在西門町的天橋上面閑逛,有多少文明人在人行道上……”于是,又仔細環(huán)視一周,看著羅大佑當初憤怒的由來以及現狀的不曾改變。只是怎么看,都已看不到羅大佑的背影。今天的年輕人,不管在哪兒,都現實地拋掉了憤怒與嘶吼?;蛟S,這是羅大佑定居北京的原因?
誠品書店
沒到臺灣之前,就知道誠品,甚至提到臺灣,必提到誠品。這幾乎是到達臺灣的人們的共識,與讀不讀書都沒關系。
這是一家24小時營業(yè)的書店,在臺灣多個城市里連鎖經營。不滅的燈,照亮著城市,似乎也照亮著人心。誠品,已經成為臺灣的驕傲與尊嚴。
誠品書店里鋪的都是實木地板,清潔無塵錯落有致,只為讀書人可以方便地席地而坐。只要你不擋住書架影響別人買書,你大可一坐五六個小時,沒人會打攪你。
24小時營業(yè),書店不僅提供服務,還提供了一種生活方式。我采訪是在晚上十點半之后,自己也曾幾次在零點后去閑逛,人都不少。那一種安靜而高貴的氛圍,讓你覺得生活是美好的,讀書是有尊嚴的。
東森電視臺的張玉玲,一個溫柔的女強人,常常加班到后半夜三四點鐘,有時會接到“殘酷”老板的電話:上午七點開會!這空出來的三四個小時怎么辦?回家,打擾家人;在辦公室,枯燥單調得讓人絕望。于是,玉玲不止一次地選擇去誠品書店,點一杯咖啡,翻兩本書,打一個小盹,時間到了,又氣定神閑地去開會。臺北如玉玲這樣生活與選擇的人,多了。
至于誠品的服務,有一件我們親身經歷的事情。
我的同事劉愛民受托要買一本醫(yī)學方面的書,在臺北誠品敦南店一查,臺灣只有高雄誠品還剩下一本。于是約好,過幾日到高雄去買。
沒想到,到達高雄時正趕上臺風來襲,高雄所有店鋪都歇業(yè),我的同事抱著試試看的心理打了一個電話,結果是“沒問題”。
那一天,高雄的誠品為我的同事開了一次門,一天就只賣了這一本書。
所以,如果今后經常選擇臺北為旅游目的地,理由之中必有一個:這里有誠品。
也為失敗者歌唱
結束了采訪,第二天就要回北京,回到臺北做完最后的直播,吃完歡送飯,回到酒店很久睡不著,我獨自來到誠品。熱銷榜上的兩本書牢牢地抓住了我,一本是龍應臺的《大江大?!ひ痪潘木拧?,一本是《臺灣,請聽我說》。
在龍應臺這本書的封底上,有這樣的話:所有的生離死別,都發(fā)生在一個碼頭,上了船,就是一生。讓你看見我們的父母,一整代人隱忍不言的傷。這是一本你從來沒認識過的一九四九。
而在《臺灣,請聽我說》的封面上,還有一行字:壓抑的、裂變的、再生的六十年。
一九四九,六十年,多么熟悉的字眼,一瞬間,換了個角度擊中我。
彼時正是2009年9月2日凌晨?;氐奖本?,我將全身心投入到共和國六十年大慶的直播工作中。這注定是一個歡騰的時刻,舉世矚目。這是一個慶典,也是因為一九四九,也是六十年,是一個屬于勝利者的六十年。
但在誠品書店的那個午夜,在兩本書的面前,我突然看到了一個屬于“失敗者”的六十年。過去,我們幾乎將這一點忘記,也似乎粗心地不再記起。六十年前,一個又一個碼頭或機場上以為很隨意的離別,卻讓親人離別了一生。在六十年前從大陸到臺灣的二百多萬大陸人里,接下來都是怎樣的人生?眼淚、思念、隱忍、絕望、幸運……又是怎樣的一種交織?
那一個午夜,我突然感覺到真的離臺灣近了。龍應臺以“失敗者”后代的名義為“失敗者”歌唱,而我,也天真地、想當然地以“勝利者”后代的名義,開始正視并尊重起“失敗者”來。起碼,從認真地閱讀與聆聽他們的故事開始。
也正是在那個午夜,我似乎更清楚地看到了連接海峽兩岸的道路。
時常,臺灣,不過是我們發(fā)泄憤怒或暢談夢想時的一個工具,而真實的臺灣,它的悲情與壓抑、自強與自尊,又有多少人認真聽過、想過?
當我終于有機會站在人性的角度,重新審視勝利與失敗,重新閱讀臺灣這個歷史的孤島在過去歲月里的深深悲情,也才真正聽懂了羅大佑《亞細亞的孤兒》與陳映真等人鄉(xiāng)土背后的孤憤與掙扎。
兩岸,不可能走上急功近利的政治或軍事上的統(tǒng)一,而要走上柔化的人性與心靈統(tǒng)一之路。它雖艱難,卻持久而穩(wěn)固。近幾年,大陸對臺善意交往,以臺灣及百姓所需為本,就是功德無量之事。大陸的“大”字,也正在此體現。在臺灣,希望立即獨立的,是少數;希望立即統(tǒng)一的,也是少數;大多數,在觀望,在心靈與情感上感受,在具體生活需求與未來上思量。這注定有一個過程,我絕不悲觀。不說的理想才像理想,比“三通”更重要的是心通。臺灣,小地方,卻是考驗海峽兩岸中國人智慧的大舞臺。
(李云貴摘自長江文藝出版社《幸福了嗎》,本刊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