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里,柴可夫斯基的家是一棟傍著些白樺樹,站在一條凍得白白的路邊的小房子,灰色的,也許是因為在冬天時見到它的關(guān)系吧。路過莫斯科河的時候,我看到那條河已經(jīng)凍得像大地一樣硬了。柴可夫斯基年輕的時候,曾經(jīng)跳下這條河自殺,可是,他并沒有死,只是得了一場肺炎。聽說他是一個天生憂郁的人,很小的時候,聽《唐璜》會感動得大哭。
在我的印象里,柴可夫斯基家的那些白樺樹細如發(fā)絲的枝枝條條,像女子的長發(fā)一樣,在風(fēng)里輕拂著,站立在陰郁的、灰白色的天空下,與托爾斯泰和屠格涅夫的小說里描寫的將要下雪了的冬天下午的情形一樣。在這樣的下午,我去看柴可夫斯基的家。1893年,他離開這里去圣彼得堡。那時他剛剛完成了《悲愴交響曲》,那是首能聽到許多哭聲的曲子,開始的時候好像是在大哭,后來則是在啜泣,他就是這么一個傷心的人,留著一把大胡子。聽說,他在旅途上喝了不干凈的水,染上了霍亂,到圣彼得堡不久,就死了。沙皇因為他的音樂和聲望而厚葬他,葬禮隆重。我站在柴可夫斯基家的門前看了看那條灰白色的路,許多年前的冬天,也是這樣一個醞釀著大雪的時候,他從這條路奔赴死亡。
柴可夫斯基家的木頭門上,還保留著當時他親手做上去的一塊小告示板,上面寫著“柴可夫斯基不在家”。為了不讓別人打攪他寫曲子的清靜,就把這個小木板常年掛在大門上。那時候他已經(jīng)成了俄羅斯有名的音樂家。他總是把俄羅斯民間的曲風(fēng)放在自己的音樂里,俄羅斯曲子里本來的憂傷,加上他自己的憂傷,那重重疊疊的痛楚,常常明亮柔和地表達出來,像處女的眼淚那樣晶瑩。這就是他迷人的地方吧。他寫了交響曲,寫了歌劇,寫了芭蕾舞曲。不喜歡的人,把他叫做“哭泣的機器”,而喜歡他的托爾斯泰,會被他感動得老淚縱橫,說,在他的音樂里,能聽到俄羅斯在哭泣。
在他家的起居室里我看見他的鋼琴,合著琴蓋,像一只睡著的天鵝那樣伏在靠門的地方,那就是他寫曲子的地方?!痘ㄖ畧A舞曲》就是在這里寫下來的,還有《第一鋼琴協(xié)奏曲》,以及《悲愴》,還有《天鵝湖》,那是他去萊茵河中部看到兩岸的古堡以后回來寫的。這架鋼琴,年年在柴可夫斯基音樂節(jié)的時候,供一個最優(yōu)秀的年輕鋼琴家演奏一次柴可夫斯基的曲子,那是和去參加李斯特鋼琴比賽的優(yōu)勝者可以得到一小撮李斯特的頭發(fā)同樣的榮譽。
一個人的生活就是這樣的吧。站在柴可夫斯基的大鋼琴邊上,我這么想。
那是一間幽暗的起居室,不光是因為陰沉的冬天的關(guān)系,還有它沉郁的氣息、老式的沙發(fā)、舊了的緞子、厚厚的舊書。鋼琴在那里伏著,像一只正在做著噩夢的天鵝。小小的窄窗,外面是搖曳的白樺枝,沒有一片綠葉的細枝條。在窗前眺望的,在高背椅子里獨坐著的,在一塊磨薄了的波斯毯上踱著的,在鋼琴上傾訴的,就是在憂傷而明麗的俄羅斯曲風(fēng)里潛伏著的柴可夫斯基脈脈不得語的心思吧。
在起居室的墻上,掛著一些照片。那里有一個深色頭發(fā)的夫人的照片,她是梅克夫人,柴可夫斯基的紅粉知己,以一個富有寡婦的身份,供養(yǎng)音樂家的生活、起居、創(chuàng)作和旅行,因為她熱愛柴可夫斯基的音樂。我知道梅克夫人,是在大學(xué)時代。通過電臺的廣播劇,梅克夫人的聲音優(yōu)雅迷人。聽到那個廣播劇,在我的記憶里,也是一個陰冷的、灰白的冬天下午,我手里的熱水袋一動,就發(fā)出嘩啦嘩啦的水聲。黑色的小收音機里傳來19世紀俄羅斯馬車的聲音,梅克夫人在街上偶然遇到了柴可夫斯基,她的供養(yǎng)人。她的聲音顫抖起來,因為他們的約定是,永遠通信,但不見面,不相處。于是,她對馬車夫說:“快走!”但是柴可夫斯基的聲音已經(jīng)響起來:“夫人?!蹦鞘且粋€溫柔的男聲,帶著一點點美妙的鼻音。那是在充滿了幻想的80年代,我的大學(xué)時代,柴可夫斯基在想像中復(fù)活的聲音。那時,我們誰也不知道他真實的痛苦,年輕的心,為這個憂郁的音樂家著了迷。他們慌亂地說了些什么,我已經(jīng)記不得了,我的感覺,是兩個陷在愛情里不可自拔所以遠離的青年在說話。站在柴可夫斯基的起居室里,站在梅克夫人的照片前,我想起黑色的“紅雷”牌收音機里的那個優(yōu)雅的聲音,和那個溫柔的聲音,還有那里營造出來的柏拉圖式的溫情。
這就是一個人的生活吧,我想,像柴可夫斯基那樣的一個人,生活像一條夜晚湍急的河流那樣不安,但到了月明風(fēng)清的時刻,每一顆水珠都變成了鉆石和珍珠。柴可夫斯基的臥室小小的,只有一張看上去極不舒服的單人床,奇怪地很高、很窄、很短,像是他不愿意在孤寂的床上流連,一定要把它弄得不舒服,到累極了才會去,只要一醒就會離開。這樣的一張床,與皇宮里沙皇描金的大紅床比,真是連被單的褶縫里都寫滿了“負疚”這兩個字。窗子面對著一個冰封的小湖泊,看上去像是《天鵝湖》的布景似的。湖面上冰雪的反光照亮了小小的房間,照亮了寬條子的地板,和床前放著的一雙天藍色的繡花拖鞋,那是柴可夫斯基的拖鞋。要一雙秀氣的白皙的腳,才能穿得好看的繡花拖鞋,天藍色里帶著一點點凄厲,和那張單人床配在一起。
那個陰霾的下午后來忍不住下了雪,索索有聲的大雪將一切都埋住了,冰封的小路、小湖、傭人的矮房頂,全都被大雪埋起來了。在我的印象里,那是我看到的很優(yōu)美的大雪,我站在柴可夫斯基家的窗前眺望著它們,它們像無數(shù)穿著白色短裙的芭蕾舞女那樣輕盈地滑落下來,落在我的面前,然后躺在那里。
?。類劬陨虾Wg文出版社《木已成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