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有朋友問我北京什么時候最美,給不出答案的我也時常問自己這個問題。又是一個秋末冬初,再一次走過被金黃色鋪滿的路面時,我突然覺得美麗的并不是某個季節(jié)本身,而是每個季節(jié)可以承載的情緒。每一種情緒在不知不覺蔓延的時候,這一個季節(jié)才更加美麗吧。
從東便門橋的東南角的白橋路向南走,我們走得不慢。一路尋找,就連藏在巷子深處的隆安寺也露出了真容,但是東花市斜街52號的袁崇煥祠墓卻一直不肯露面,甚至連“斜街”的影子也都沒見到。終究還是廣渠門中學里傳來的歡笑聲吸引了我,雖然下意識認為袁崇煥祠墓不可能出現(xiàn)在小區(qū)的包圍之中,不過我還是向著學校走了過去。一邊是歡聲笑語,一邊是小區(qū)里的花園,灰色的瓦頂在樹木中顯現(xiàn)出來,心中一陣激動,難道真的是應驗了大隱隱于市的真理?
沿著花園的磚路前行,一座小院適時地出現(xiàn)在眼前。門邊的石鼓有些殘舊,木門并沒有剝落的油漆。門梁上掛著“明代民族先烈袁崇煥墓”的匾額,兩側則是“自壞長城慨今古,永留毅魄壯山河”的楹聯(lián),氣氛似乎在看到這樣的字句的下一刻變得肅殺且悲涼起來。
進入不大又寂靜的小院子,左手邊的屋子兼做了工作人員的辦公室和售票處。正房即是祠堂,可布置確實簡單了些。供桌后面掛著袁公的畫像。畫像上的袁公雖算不上中國傳統(tǒng)意義上的美男子,可是不著戎裝依然威武,讓人感到不怒自威,一點也看不出《明史》中所記載的“容寢”。畫像兩側有他廣東同鄉(xiāng)后輩康有為題寫的楹聯(lián)“杖策必因圖雪恥,橫戈原不為封侯”。屋內(nèi)圍繞著畫像布置了八個展牌,用簡單的故事和圖畫勾勒出袁崇煥的生平。沒有任何與袁公本人有關系的物件,除了墻上那幅他在任福建寧武知縣時所書“聽雨”二字的碑刻,不懂書法的我只能看出行筆中的痛快。旁邊是康有為撰寫并手書的銘文:“觀夫袁督師之雄才大略,武棱蓋世,遂見忌于敵,以讒間死難……”這樣的語句怎會讓人不感到心痛。對面的墻上則是李濟深所寫重修袁崇煥祠墓的碑刻。若不是1952年李濟深、柳亞子等名人向毛主席上書保護袁崇煥祠墓,估計現(xiàn)在這里也是高樓大廈了。
祠堂身后便是更加簡樸的墳冢,簡樸到墳冢前石碑上只有“有明袁大將軍墓”幾個字。崇禎三年那個令人悲痛的日子過后袁公也并未能入土為安,幸好有部下佘義士偷偷將掛于旗桿上示眾的袁公頭顱盜回葬于自己后院,嚴命后人不得為官,不得返回廣東老家,要世世代代為袁公守墓。國破家亡時,佘家只能打著廣東義園的旗號,將袁公作為無名的廣東同鄉(xiāng)祭拜。直到乾隆年間,袁公墓才得以重見天日,然而歷史的巧合太過難懂,為其平反昭雪的卻是袁公一生最大的敵人。乾隆皇帝批閱《明史》時,感嘆袁崇煥的忠烈,遂命人修建袁公祠墓,“有明袁大將軍墓”的墓碑也是那時立下的。
袁公一直被世人所銘記,是因其愛國與忠烈。然而與袁公傳奇一生一樣傳奇的還有佘家十七代人守墓的故事。雖然有人說墳冢里早已是空空如也;雖然有人懷疑當年佘義士隱姓埋名是否真有后人,守墓四百年的真實性也有待考證。但是正如誰又會真的去較真袁崇煥本人之于歷史的功過是非,我寧愿相信在如今這個物質(zhì)的社會中,真的有人能為了四百多年前的承諾而在此堅守了半個世紀,那么說是傳奇不算為過。
出了袁崇煥祠墓,廣渠門的那些社區(qū)里也是一片祥和。就像京城大多數(shù)的城門一樣,廣渠門也是空有其名而不見其“門”了,可自古以來這座北京外城的東大門外,一直就沒少了刀光劍影。袁公與廣渠門的淵源不僅在于死后葬于此地,更有生前那一場讓明朝得以多延續(xù)了十幾年的大捷。崇禎二年,也是十一月,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也像今天一樣陽光燦爛?;侍珮O親率清軍進犯京城,莽古爾泰率近十萬大軍連破三河、順義,繞過通州,直取廣渠門。薊遼總督、兵部侍郎袁崇煥聞訊率軍從遼東連夜回援京城。由于袁崇煥身先士卒,拼死抵抗,皇太極的七阿哥阿巴泰及其兩子阿濟格、思格爾所率三部均被擊潰。繼寧遠大捷后,袁崇煥再次擊潰了清軍戰(zhàn)無不勝的神話。但是換一個角度來思考,袁崇煥則是用這場以少勝多的戰(zhàn)斗換來了自己以后的冤屈,明朝用這場勝利換來了滅亡。因為皇太極在廣渠門外的這一場敗仗中認清了一個道理:袁崇煥一日不除,大明一日不滅。于是之后便有了人盡皆知的冤案,于是之后便有了明王朝的兵敗如山倒,于是之后便有了八旗將士的入主中原。
從廣渠門沿著二環(huán)路向北,護城河依舊默默地流淌,東便門的角樓在一片樓群中永遠是那么的顯眼。下午四點鐘的太陽比銀杏樹金黃的落葉更加耀眼,就連青灰色的明城墻上也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即便是殘垣斷壁,也獨有一種風情,在我看來甚至比整齊劃一更有城墻的味道。草坪上點綴著落葉,與鍛煉的、遛狗的、聊天的、帶孩子的人們一起散步城墻之下,城墻也變得活力四射。當陽光沒入無數(shù)高樓的身后,黑色替代金色籠罩在明城墻上時,一種悲愴之感又會浮現(xiàn)。每到此刻我心里總是放不下李敖在小說《北京法源寺》中意味深長的那句話:“明代老了,明代的光芒已經(jīng)黯淡,進入黑夜。黑夜里,憫忠寺的廟門偷開了,迎進袁崇煥的孤棺?!?br/>
(樊曉燕摘自《旅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