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底世界上發(fā)生了一件大事,蘇聯(lián)在一夜之間解體為十五個獨立的國家,但我一點都沒覺得奇怪。我只是感到高興。我的客戶從原來的一個國家,一下變成了十五個。
早在那年冬天來臨前,我就是中蘇邊境上的???。跟來自全國各地的生意人一樣,我們聚集在一個叫黑河的地方。從地圖上看,那是中國北端的一座小城,在小興安嶺與黑龍江的夾縫之間,與俄羅斯的拉格維申斯克城隔江相望。那里藍天碧野,四季分明,卻常常是夏天還沒結(jié)束,冬天就已經(jīng)到來。然而,沒有一個生意人會畏懼嚴(yán)寒。生意像燎原之火一樣讓這座小城每天都熱氣騰騰的,到處是操著俄語的中國人與說中文的蘇聯(lián)人,還有誰也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的蒙古人。世界從沒像當(dāng)時那樣的混亂而有序。我們用火車、汽車、馬車與人力車,把各式各樣的日用品運到這里,賣給那些整天嘴里噴著酒氣的蘇聯(lián)人,再把他們的盧布兌換成人民幣。
每年的9月一過,黑龍江上就開始結(jié)起厚厚的冰層,那是老天爺在為走私者們搭橋鋪路。漆黑的深夜有時也被北極光與探照燈照得雪亮,遼闊的江面成了一個天然的大通道。我們穿過冰面討價還價,在兩岸邊防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之間握手成交。那時候,我已經(jīng)不光是女式內(nèi)衣的代理商。自從來到黑河,我把經(jīng)營擴展到衣食住行的各個方面。只要江對面的蘇聯(lián)人用得著,這些東西過不了幾天就會出現(xiàn)在我的貨單上。我曾經(jīng)用兩輛拖拉機的腈綸衫與人造革大衣,外加一箱二鍋頭,從一個蘇聯(lián)人手里換了一卡車的望遠鏡、自行車、收音機與鋼精鍋,連同他那輛軍用卡車,剛駛出黑龍江的省道,它們就被搶購一空。
等到那個蘇聯(lián)人再次開著一輛軍用卡車過境時,我們已經(jīng)成為朋友。這個滿臉長著棕色胡子的中年人,身材粗壯、性格溫和,曾經(jīng)當(dāng)過鐵路工人、邊防軍與人民教師,現(xiàn)在是對岸布拉格維申斯克城里的黑市商人。他喜歡喝酒、唱歌與女人,可我卻怎么也記不完整他的名字。他有個長得一口氣都念不完的姓名,據(jù)說是把他父親、祖父與曾祖父的名字都放在了里面。為此,我對他說,我得把你名字記在一張紙,這樣才不會忘記。
你可以叫我伊萬。他笑著說,朋友們都叫我伊萬。
在認識娜拉塔莎之前,伊萬是我見過的中文說得最好的蘇聯(lián)人,也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多情的男人。自從見過我的房東,他便對這個寡居多年的中國女人一往情深,常常在夜里穿越邊境,除了睡覺,更是為了讓她不再忍受寂寞的煎熬。
我的房東同樣是個感情充沛的女人,在她不到四十歲的生命里已經(jīng)有過三任丈夫。春天以后,黑水的山野間開滿了映山紅,讓這個女人的心也像這些盛開的花。她常常會在夜里離開屋子,去江邊的花叢中等候為她偷渡而來的異國情人,然后就在花叢中野合,像那些急切的戀人那樣,再帶著一身的花粉與草屑回來。不過,有時候他們也會在女人的炕上喝酒,吃她做的小雞燉蘑菇,抽著伊萬那種那種嗆得要命的蘇聯(lián)煙。
有一次,在應(yīng)邀跟他們一起喝酒時,伊萬摟著那女人問我為什么從來沒見我找過女人,是不是不喜歡女人。我說我是個南方人,我受不了一年只洗幾次澡的女人。伊萬在聽明白后,發(fā)出粗野的大笑。他笑著建議我應(yīng)該找一個他們蘇聯(lián)的姑娘。他說,我們俄羅斯的姑娘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姑娘。
我說,那你為什么要找一個中國女人?
伊萬愣了愣,扭頭看著那女人,說,為了愛情。
這話一下就讓我變得有點感傷,回到房里,躺在冰涼的炕上怎么也睡不著了。我在那天夜里,又一次開始想念起那些我經(jīng)歷過的女人。
一個男人的口袋里有多少錢,身邊就會有多少的女人。這是余樂聲曾經(jīng)說過的一句話。這個有點神秘的小個子男人,在當(dāng)了六年的業(yè)務(wù)科長后忽然辭職,自己開了一家更大的內(nèi)衣廠,除了生產(chǎn)胸罩與三角褲,他還把產(chǎn)品擴大到了浴衣、襪子、手套、毛巾與毛巾被。沒有人知道他哪來的這么大一筆資金。他把我們這些原先的代理商全部請到廣州,召開了一場規(guī)模龐大的訂貨會。余樂聲在會上給每人發(fā)一份合同,并且說只要我們把名字簽上去,就是他的代理商了,為此他愿意把返利提高兩成。等到我們簽好合同,他有點激動,跟我們一個個握手時,不停地說為了這一天,他已整整等了十年。
此后,每次來到廣州他招待我的不光是酒菜,有時還有女人。這些女人通常是商店里的營業(yè)員,他廠里的女工,而更多的是做那種生意的。余樂聲在這方面是個老手,他能站在1989年的廣州大街上一眼就看出來,路過的女人中哪個是干這行的。開始時我一直以為那是吹牛,一直到一次酒后,他當(dāng)場把我拉到一個公用電話亭前,等里面的女人打完電話出來,他笑著說,小姐啦,陪陪我香港來的朋友啦。
那個燙著爆炸頭的女人沒有看他,而是將信將疑地打量著我,用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說,你是香港人?你付港幣嗎?
我相信,余樂聲只是在用最簡單的方式告訴我一個道理:這個世界上只要有需求,就一定會有供給。那天,他站在街頭大言不慚地說,做生意嘛,管它白貓黑貓,能捉老鼠的就是好貓。
黑河就是這么一個生意人的地方,而我更喜歡江對岸拉格維申斯克城里的那些俄羅斯姑娘。她們金發(fā)碧眼,長腿細腰,更難能可貴的是她們熱情似火,讓我每次一見她們,都會回想起以前看過的黃色錄像。但我不像伊萬,我決不會為了找女人睡覺去穿越邊境。我過境只是為了生意,然后才抽空找她們睡一覺,雖然那時跟對岸的邊防軍已經(jīng)相當(dāng)熟悉了。為了生意,我們會隔三岔五輪流清那些士兵喝酒,送他們那種好看而不實用的小玩意兒,為此還差點送了性命,就在拉格維申斯克的一家小酒吧里。
那天喝多的是個年輕的蘇軍中尉,他拉住我,掏出腰里的手槍非要賣給我。我說我可以給你錢,但我不能要你的槍。年輕的中尉顯然也是個生意人,收了錢后一次又一次地把手槍往我懷里塞。最后,我只能把手槍放在桌上,說,這玩意兒會讓我回去坐牢的。
中尉不耐煩了,一把抓住我,把我的腦袋摁在桌上,用那把手槍頂著,對著整個酒吧里的人喊:那我就在你坐牢前槍斃你。
所有的人被嚇著了,而我在那刻真的以為會死在這個叫拉格維申斯克的地方。
阻止中尉的人是娜拉塔莎。她起身繞過桌子,就像情人那樣挽住他握著手槍的那條胳膊,在他耳邊溫柔而果斷地說,走吧。
中尉瞪著一雙醉眼看了她好一會,點了點頭,收起槍,抓過桌上的半瓶酒,在她攙扶下?lián)u搖晃晃地出了酒吧。
大家都松了口氣,有人高舉起酒杯,起哄似的說,為了友誼干杯。
娜拉塔莎很快回來,重新在我身邊坐下,請我原諒那個中尉,他的心情不好,他要退伍了,他的前途一片迷茫。說完這些,娜拉塔莎長長吐出一口氣,又說,現(xiàn)在蘇聯(lián)人的心情都不好。
那我們喝酒。我說著,伸手摟住她的肩膀,把一杯酒遞到她唇邊。看著她一口干掉后,卻再也不知道說什么好。酒吧里到處彌漫著一股醉生夢死的氣息。
娜拉塔莎是我每次來拉格維申斯克城都要雇用的俄語翻譯,盡管我在黑河待了不到半年,就已學(xué)會了一口連說帶比畫的俄語。自從中蘇邊境開始貿(mào)易,無數(shù)會講中文與不會講中文的少女從莫斯科、列寧格勒、斯大林格勒、斯維爾得洛夫斯克來到這座邊境小城。她們?yōu)樯倘藗兂洚?dāng)翻譯,更多的是陪他們睡覺,但娜拉塔莎不是這樣的人。她是來拉格維申斯克城尋找她的未婚夫的。就在兩個人準(zhǔn)備結(jié)婚時,她的未婚夫為了一份體面的嫁妝來到這里,從此杳無音信。
我在客戶的飯桌上第一眼見到娜拉塔莎時,把她當(dāng)成了拉格維申斯克街頭的姑娘。她在大衣里面穿了件黑色的緊身毛衣,隔著長條桌都能嗅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香水味,可當(dāng)我注視她那雙藍灰色的眼睛時,發(fā)現(xiàn)她的臉更像那些擺在櫥窗里的洋娃娃。
那天是蘇聯(lián)人的送冬節(jié),是他們?yōu)榱擞哟禾斓目駳g之日。窗外的大街上到處都是載歌載舞歡呼而過的人群,我們的宴席從傍晚持續(xù)到了深夜。
我把噴著酒氣的嘴湊到客戶的耳邊,說,今晚我要把她帶走。
我那肥胖的客戶順著我的目光看了眼娜拉塔莎,然后搖著他那顆碩大無比的腦袋,說,不行,人家是個好姑娘。
我笑著說,是好姑娘那我就娶了她。
但是,娜拉塔莎拒絕了我。就在宴席散之后,大家高唱著俄羅斯民謠來到街上,醉醺醺地加人歡舞的人群時,我像個嫖客那樣用俄語對她說,我們走吧。娜拉塔莎睜大她那雙藍灰色的大眼睛看著我,就像從沒見過我這個人那樣。于是,我笑著又說,如果你不收留我,今晚我會凍死在大街上。
娜拉塔莎總算笑了。她笑著指了指街邊幾個看熱鬧的女孩子,說她們才是我要找的姑娘。說完,隨手拉住一個飯店出來的胖大嫂,與她一起唱著歌加入到歡舞的人群中。
我裹緊大衣,一直看到這群人與他們的歌舞遠去。這是個沒有風(fēng)也沒有下雪的喧嘩之夜,路燈下,寒冷卻是那么的痛徹骨髓。我不敢在街頭久留,就隨便去找了個女人,連價錢都沒談就跟去她家里。這是我慣用的方法,每次只要在拉格維申斯克城里過夜,我都會這樣做。因為,我沒有護照,也沒有簽證,口袋里除了錢,就剩下廣州街頭買來的那張假身份證,雖然上面的照片、姓名、籍貫、出生年月與家庭住址都是真實的,可這是在蘇聯(lián)的境內(nèi)。這里的警察跟國內(nèi)的警察一樣,他們也會在半夜里敲開賓館的房門,檢查你的證件,但更主要的原因是睡在那些女人的床上,遠比開一間賓館要便宜。
第二天,我從客戶那里要來娜拉塔莎的住址就找去了。那是一幢陳舊小樓里最頂層的一間,墻上掛滿了原來主人家的照片,地毯似乎比這房子還要古老,已經(jīng)看不出本來的顏色,好在屋里的暖氣很充足,有種撲面而來的溫暖感。
娜拉塔莎驚詫地看著我,一臉都是不知道怎么招呼的表情。
我笑著說,我來雇你當(dāng)我的翻譯。
娜拉塔莎淡淡地說,你用不著翻譯。
談生意跟聊天是兩回事。我認真地說,我怕讓你們蘇聯(lián)人騙了。
那你去找個中國人當(dāng)你的翻譯。
可她們都沒你長得漂亮。
我只是個翻譯。
我要的就是翻譯。
娜拉塔莎成為我的翻譯后,我待在拉格維申斯克的時候更多了,不僅是因為她,還因為生意。伊萬的膽子越來越大,有一天他來找我,說有一批全蘇聯(lián)最好的鋼板??傻人麕е腋壤s到拉格維申斯克北郊的一間倉庫,我們看到的是一輛銹跡斑駁的蘇制坦克。伊萬說這是T34,是世界上最好的坦克,比美國的謝爾曼克與德國的虎式坦克都要好。
我說,可我不是軍火販子。
伊萬笑著讓我盡管放心,他不光有合法的手續(xù),還有門路。我當(dāng)然明白,我將由一個日用品商人搖身變成一個軍用鋼材販子。
離開那間倉庫后,在車?yán)?,一直沉默不語的娜拉塔莎忽然說,你們不是生意人,你們是兩條蛀蟲。
我跟伊萬都愣了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我們都明白她說的意思。臨別之際,伊萬把我拉到一邊,提醒我要當(dāng)心這個女人。他說,別讓愛情毀了生意。
但娜拉塔莎決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種人,更多時候她只是個漂亮而不幸的姑娘,從小就讓母親逼著學(xué)習(xí)中文。這個瘋瘋癲癲的女人把女兒當(dāng)成了自己,為的就是有一天要去中國,去尋找她那個從無音信的初戀情人。
娜拉塔莎的母親曾經(jīng)是莫斯科大學(xué)航天機械系的高材生,剛畢業(yè)就被安排來到中國,給他們的援華專家充當(dāng)助手。她在中國生活了三年,也把初戀留給了實驗室里的一位中國小伙子。1960年,當(dāng)最后一批蘇聯(lián)專家準(zhǔn)備撤離時,天真的姑娘勇敢地上書他們的總書記,請求永遠留在中國。她在那封信中寫道:尊敬的尼基塔·謝爾蓋耶維奇,赫魯曉夫同志,中國人民是友好的,蘇中人民的友誼必將長存??墒牵胚€沒寄到他們的莫斯科,兩名大使館的士兵已把她押上回國的飛機,在監(jiān)獄里被關(guān)押整整十年后才得以獲釋。
這個癡情的女人一生沒有嫁人,思念已讓她在大部分時間里變得神志不清,常常會把任何一個男人當(dāng)做初戀情人。因此,娜拉塔莎根本不知道她的父親是誰。也許是莫斯科街頭的醉漢,也許是哪個郵遞員、出租車司機或者是送奶工。娜拉塔莎告訴我這種事在蘇聯(lián)并不稀奇,在她的國家里有許多母親一生都不會有丈夫。
我問她:為什么?
你不知道嗎?她說,我們國家男女的比例是四比六。
說這些話時,我們坐在布拉格維申斯克城江邊的一家咖啡館里。娜拉塔莎說完之后就開始沉默,開始長久地望著對岸黑水城的街景,那雙灰藍的眼睛在暮色中清澈而迷茫。
現(xiàn)在,我跟伊萬除了朋友還是親密無間的合伙人。我們把所有的錢集中在一起,共擔(dān)風(fēng)險也平分利益——他在布拉格維申斯克負責(zé)把那些“世界上最好的坦克”切割成鋼板,再運過黑龍江,由我銷往全國各地的煉鋼廠。但是只要一有空,我就會越過邊境去雇用娜拉塔莎,哪怕讓她陪著我看電影、逛商店,給她買任何我覺得能讓她高興的東西。我們幾乎逛遍了布拉格維申斯克城里的每一條街道、每一間酒吧與咖啡館。我想,我雖然不能用金錢來占有她的身體,至少可以用來占有她的時間。
有一天,我們經(jīng)過阿穆爾大街時,看著街心公園里那些金發(fā)碧眼的俄羅斯姑娘,她忽然說,你應(yīng)該把時間和盧布花在她們身上。
你跟她們不一樣嗎?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她的話讓我隱隱感到了刺痛,好像我對她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尋歡作樂。
娜拉塔莎看著我。她的眼神告訴我,我在她身上的時間與精力并沒有白費。幾天后的傍晚,我抱著一大包的成牛肉、香腸與一瓶在黑市上都很難買到的灰雁伏爾加敲開她的房門。
娜拉塔莎不說話,就像早已約定的那樣,把我讓進屋,拿出杯盤刀叉,打開酒倒上。我們隔著餐桌面對面坐著,跟平時在酒吧與咖啡館里沒什么兩樣,一會說中文,一會說俄語,但更多的是沉默。我們一直喝到夜深人靜,她起身關(guān)掉吊燈,打開沙發(fā)邊上的落地臺燈后,就進了臥房。
我想了想,喝掉杯中最后一口酒,站起來跟了進去。
如同一對生活了多年的夫妻,我們一起洗澡,然后上床做愛,然后關(guān)掉所有的燈,靜靜地躺在黑暗中。但我無法入睡,很快在黑暗中又開始蠢蠢欲動。
第二天醒來時,娜拉塔莎已經(jīng)煮好了咖啡,但我更愿跟她待在床上。我們連著兩天都沒有離開屋子,一直到吃完了屋里所有的食物,她才下床去樓下的面包店里買來兩個大列巴。娜拉塔莎有著俄羅斯人性格中少有的溫順與纏綿。每個白天我們幾乎都躺在床上,拉開窗簾,讓春天的陽光隔著窗玻璃照在身上。我們彼此撫摸與擁抱,這不僅僅是做愛的前奏,更多時候只是為了讓重新燃起的欲望慢慢平息。
男人都是一樣的。這是我在黑河的房東常說的一句話。我很快變得跟伊萬一樣,不管有多忙,只要能找出一點空閑,哪怕是在深夜都會偷越過境。我把期啦塔莎陳舊的房間當(dāng)成了我全新的家,有很多次從她枕畔醒來,我甚至想到了有朝一日要把她帶回我的家鄉(xiāng)馬家浜村。然而,事實上我們最先去的地方是莫斯科。
俄羅斯大地的夏天短暫而壯麗,當(dāng)我們坐了七晝夜的火車到達莫斯科時,到處已是一片秋天的景色。這里是娜拉塔莎的出生之地,也是我所見過的最雄偉的城市。這里的馬路寬闊而潔凈,許多建筑的屋頂就像教堂上的尖頂高聳入云,而且上面都頂著一顆五角星。一到晚上,這些大大小小的五角星放射出紅色的光芒,如同從夜空中掛下的巨大星辰。早在來的火車上,娜拉塔莎就為我描繪過這一景象,她說莫斯科是座被紅五星點亮的城市。可是,一出火車站的大拱門,我們見到更多的是貼滿街道的宣傳海報,還有那些吵吵嚷嚷呼喊口號的莫斯科市民。蘇聯(lián)正在舉行它第一次的全民選舉。
我的這趟莫斯科之行只有一個目的,卻整整籌劃了兩個月。伊萬動用了所有合法與不合法的手段,為我辦齊在蘇聯(lián)境內(nèi)所需的一切證件,為的就是讓我去跟那個給我們供貨的大人物見上一面。伊萬是個深謀遠慮的人,他總是擔(dān)心某一天因為他的原因,我們的生意會在一夜間垮掉。他說服我只要我搭上了莫斯科那條線,哪怕他去了西伯利亞,我們的鋼材生意照樣會存在。同時,他還是個有理想的人。他現(xiàn)在最大的理想就是讓他們國家的軍用產(chǎn)品變?yōu)槊裼蒙唐?,他堅信這個世界上再不可能發(fā)生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爭。為此,他在一天晚上對我說,跟坦克與大炮比起來,今天的蘇聯(lián)更需要牛肉。
伊萬就像個地下工作者,他把一個電話號碼寫在紙上,讓我看完后記在心里,然后把紙燒掉,并且再三叮囑我說要記住,一到莫斯科就打這個電話。
但我并不急著要去見那個大人物,這趟長途旅行對我來說更像是一次蜜月之行。我跟娜拉塔莎住進了迷宮般的俄羅斯賓館。據(jù)說這里有兩千個房間,跟克里姆林宮并排坐落于莫斯科河畔。這是種奇怪的感覺,一進房間我們誰也顧不上說話,更顧不上旅途疲勞,我們抱在一起就開始做愛,從浴室到床上,再到那個寬敞的窗臺上。傍晚的夕陽從河面反射到天花板上,我們筋疲力盡地倒在床上沉沉睡去,可等我醒來時,娜拉塔莎已不在我懷里。
房間里一片漆黑,她裹著一條被子在坐在窗臺上,就像一尊雕塑,出神地看著夜色中的莫斯科河。
我知道她是在想念她的母親。來的一路上,她的思念就沒有停止過。這個年邁的女人現(xiàn)在住在莫斯科郊外的一家療養(yǎng)院。自從我們相愛,娜拉塔莎唯一對我的要求——就是為她每月支付那家療養(yǎng)院的費用。我曾經(jīng)問過她是不是為了她母親才跟我一起,她垂下眼睛,好一會才看著我答非所問地說,我只想讓她安靜地過完一生。
我們?nèi)缤粚π禄榉蚱拊谀箍七^完三天后,我提醒她說,你該去看看你母親了。
娜拉塔莎搖了搖頭,坐在沙發(fā)看我的眼神,就像我會忽然棄她而去那樣。
我笑著又說,我還有正事要辦。
她說,別忘了,我是你的翻譯。
可是,當(dāng)我在第四天一早打通那個電話后,我們在房間里整整等了大半個上午,才有個穿著西裝的大個子男人敲開房門。
我生氣地對他說,你讓我干等了三個小時。
這個高大的蘇聯(lián)人面色嚴(yán)峻,只是朝我做了個請的手勢。當(dāng)我穿上外套走到門口時,他忽然攔住跟在我身后的娜拉塔莎。
我回頭說,她是我的翻譯,她必須跟著我。
高大的蘇聯(lián)人用中文恭敬地對我說,我就是您的翻譯。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娜拉塔莎,忽然覺得這更像是一個圈套——如果伊萬讓人在莫斯科把我干掉,那我們兩個人的財產(chǎn)就馬上就成了他一個人的。
但我還是義無反顧地走出了房間,下樓,上了停在賓館后門外的一輛黑色吉斯牌轎車。這些年的闖蕩已經(jīng)讓我變得無所畏懼,我任憑轎車載著我穿行在莫斯科的街道。我在這座城里游玩了三天,我去過紅場,去過阿爾巴特大街,我認出兩邊的教堂、博物館、體育場與露天游泳池,但此時都已變樣。大街的兩旁停滿了軍車與坦克,到處是荷槍實彈的士兵,他們的槍管上有的插著鮮花。轎車被激憤的莫斯科市民堵在普希金廣場時,我搖下車窗看著一名少校站在裝甲車頂上,舉著大喇叭對人群大聲說,我們是來維持首都秩序的,不是來鎮(zhèn)壓人民的。說著,他放下喇叭,掏出手槍拉了把槍栓,又大聲說,看,我的槍里沒有子彈,我們的步兵戰(zhàn)車?yán)镆矝]有炮彈。
我問坐在副駕駛座上的翻譯:出什么事了?
翻譯頭也不回地說,該發(fā)生的終將會發(fā)生。
就像電影里的戰(zhàn)亂場面,我們的車在擁擠的路上像蝸牛一樣爬行了兩個多小時后,翻譯給了我一個黑頭套讓我戴著。車又行進了半個多小時后停下,翻譯引著我下車,扶我上了一些臺階,又下了一些臺階,然后摘下我的頭套,讓我從狹窄的門洞里進去,穿過一條堆滿餐具與各種食品的過道,再沿著一排石階往下走,一直把我?guī)нM一個酒窖一樣的房間。
在堆滿屋子的伏特加酒中間,我見到了那個所謂的大人物,其實只是個戴著黑框眼鏡的干癟老頭。他坐在一張輪椅里,膝頭還蓋著一塊毛毯,正用俄語飛快地對幾個垂手而立的哥薩克大漢說著什么。
老頭在看到我后閉嘴了,擺了擺手,等所有的人都魚貫離開,他說,三天前你就應(yīng)該來了。
我不出聲,酒窖里燈光暗淡,有一種讓人說不上來的陰冷之氣。
我知道你俄語說得不錯。老頭說著,開始轉(zhuǎn)動輪椅,搖到兩排酒架的中間,扭頭看著我又說,跟我來吧。
老頭把我?guī)нM一間溫暖的書房,就在酒窖的一墻之隔。這里燈光明亮,四壁除了低垂的絳色絲絨簾幔,就是那些一人多高的書架,里面排了比磚頭更厚的書本。老頭又看了我一眼,拉開一張大桌子后面的抽屜,取出一沓照片往桌上一放,向我一招手后,指了指那些照片,不出聲,仰著臉,用他鏡片后面深陷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我。
我在每張照片上都看到了我跟娜拉塔莎在莫斯科盡情游玩的那三天,我們是那樣的般配與甜蜜。
我把這些照片往桌上一扔,對他說,這是什么意思?
老頭笑了笑,讓我在他的對面坐下。他從西裝的內(nèi)袋里掏出一支鋼筆,隨手拿起一張照片,在上面劃了個圈后,遞給我,說,你被人跟蹤了,從你一踏進莫斯科開始。
我又把所有的照片看了一遍,發(fā)現(xiàn)每張背景里都有這個鋼筆圈著的男人。他第一天穿著格子呢西裝,第二天穿著尖領(lǐng)茄克衫,昨天是大翻領(lǐng)的毛衣。老頭說跟蹤我的人叫科勃涅洛夫,是海關(guān)稽查隊的偵察員。我說,我是個生意人,我不是走私犯。
老頭微笑著說,那你跟他去說。
我盯著他看了會,說,你也一樣讓人在跟蹤我,從我一下火車開始。
我對你負有責(zé)任。老頭說,確保你在莫斯科的安全,是我對伊萬納耶夫·克拉薩夫科斯伊維基兄弟的承諾。
伊萬納耶夫·克拉薩夫科斯伊維基是伊萬那個長得一口氣念不完的名字中的一部分。我說,我有什么不安全的?這是世界上最大的社會主義國家的首都。
也許明天就不是了。老頭說著,臉上的笑容就沒有了。他再次拉開抽屜,取出一把裝在信封里的鑰匙,讓我離開這里后馬上住到烏克蘭飯店去。那里是外交部的國賓館,不管莫斯科在今天將發(fā)生什么變故,那里都將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說,莫斯科會發(fā)生什么?
老頭沒有回答,卻把頭抬得高更高,看著屋頂那盞水晶吊燈,好—會才說,談?wù)勎覀兊纳獍伞?br/> 他的意思是打算資助我,并找一個第三國在中國成立一家物資公司,趁著現(xiàn)在中國到處都在興辦中外合資企業(yè)的機會,讓我們的鋼材生意在每個環(huán)節(jié)上都合法化。他讓我要放眼看到未來一未來的世界不是在合作中較量,就是在較量中合作。
我說,你不怕我卷著你的錢跑了?
金錢只是通往天堂的工具。老頭笑著說,伊萬納耶夫·克拉薩夫科斯伊維基兄弟相信的人,我沒有理由懷疑。
可我信不過你。我說,我連你叫什么都不知道。
老頭又笑了,說他早已不記得自己的姓名,但大家都叫他瓦西里。
這是個俄羅斯英雄的名字。后來,我從伊萬嘴里得知,這個被人稱作瓦西里的干癟老頭是蘇聯(lián)黑道上的傳奇人物,他控制著莫斯科三分之一的黑市與軍火買賣。他的父親是蘇聯(lián)元帥朱可夫手下的一名將軍,肅反中以反黨與叛國罪被斯大林親自下令槍斃。他本人也曾被槍斃過三次,卻三次都從槍口不可思議地逃脫。伊萬在當(dāng)邊防軍時放過他一條生路,作為報答,他給伊萬以最大的信任。
離開瓦西里酒窖隔壁的書房,我變得雄心勃勃,仿佛已經(jīng)看到我在國內(nèi)即將成立的合資公司??墒?,莫斯科的大街上的騷亂更加驚心動魄,坐在回賓館的轎車?yán)铮矣H眼看到三個男人把點燃的汽油瓶扔向路邊的坦克,被士兵當(dāng)場擊斃。路過聯(lián)邦大廈時,許多坦克從各個路口匯聚而來,履帶把路面的石頭碾得粉碎,轟鳴的機器聲幾乎掩蓋了所有的聲音。它們把聯(lián)L2GT5jixoVhGHPLlWPazAg==邦大廈團團圍住,所有的炮口都對準(zhǔn)了大樓。
翻譯忽然指著前方大聲說,那是葉利欽。
我看到一個穿著灰色西裝的蘇聯(lián)人站在坦克上,這個蘇聯(lián)著名的政治改革派揮舞手臂,正大聲地演講,但他的聲音同樣被機器的轟鳴聲淹沒。
這天是1991年的8月19日,是蘇聯(lián)歷史難以忘懷的一天,對我也同樣如此。我的娜拉塔莎在這天消失無蹤,她什么都沒帶走,賓館的房間里放著她的衣服、首飾與化妝品,但她卻像一片掉進莫斯科河里的落葉。
我在俄羅斯賓館的房間等到深夜,窗外不時有槍聲與爆炸聲隱隱傳來,電視里反復(fù)播放著莫斯科已經(jīng)在執(zhí)行軍事化管制的通知。第二天,我再也顧不上政府的戒嚴(yán)令,在動蕩的城市里四處尋找我的愛人。我去了她在火星街上的老家,向那里的每個居民打聽;我還雇車找遍了莫斯科郊外所有的療養(yǎng)院,好像這個世界上從沒有娜拉塔莎存在過那樣,也沒有聽說過她瘋癲的母親。
第三天,攻打聯(lián)邦大樓的坦克部隊,忽然掉轉(zhuǎn)炮口,成了保衛(wèi)俄聯(lián)邦政府的部隊。葉利欽在防彈被的遮擋下,通過無線電發(fā)表講演,呼吁他們的總統(tǒng)戈爾巴喬夫在國家危機時刻,出來領(lǐng)導(dǎo)國家渡過難關(guān)。莫斯科的大街上到處是他的聲音,直到次日清晨,戈爾巴喬夫從黑海的休養(yǎng)地克里米亞乘飛機返回,這場維持了三天的政變才以改革派的勝利而宣布結(jié)束。
當(dāng)莫斯科到處矗立的銅像被拆除時,我忽然又想到了生意,再次撥通那個電話號碼,讓瓦西里用車把我拉到他酒窖隔壁的書房。我對他說我希望能收購那些銅像,當(dāng)然是用購買廢銅爛鐵的價錢。
瓦西里面色陰沉地說,蘇聯(lián)的歷史不是廢銅爛鐵。
但他還是答允了這樁買賣,同時也拒絕了我要求幫忙尋找娜拉塔莎的請求。我不解地看著他,問他為什么。對于你來說,在莫斯科找一個人是最簡單不過的事。
瓦西里反問我知不知道克格勃。
我當(dāng)然知道,它的總部就在捷爾任斯基廣場上,每個了解一點這個世界的人都會知道這個組織。我吃驚地看著他,說,你說娜拉塔莎是克格勃?
那還算不上。瓦西里笑著說克格勃每年都會訓(xùn)練許多年輕人,再把他們散布在各個城市、每個邊鏡小鎮(zhèn),他們就像無數(shù)撒進河里的誘餌,誰也不知道上釣的會是條什么魚。
我忽然有點明白了,點了點頭,說,是你。
瓦西里仍然微笑著,說,我只是讓人告訴她,年輕人不應(yīng)該為了眼前景色而放棄更好的未來。
我大聲說,你去把她給我找回來。
瓦西里盯著我眼睛看了會,說,等你能活到我這把年紀(jì),你就會感謝我為你做的這一切。
我說,你去把她給我找回去。
瓦西里搖了搖頭,他在嘆了口氣后,扭頭望著那些低垂的絲絨簾幔,忽然如同低吟般地說,還是放在記憶里吧,年輕人,愛情有時候就是塊奶酪,總有它變質(zhì)的那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