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謠到達密云車站的時候,天色清朗,風中帶著濃郁的樹葉的清香。在一個小茶鋪上買了一杯水,她開始打聽那個叫黃土板地兒的小村落,當然未果。因為那個村莊實在太小了,童謠決定步行前往。而她確實已經(jīng)忘了怎么走出這縱橫交錯的街巷,她開始焦慮,一焦慮嘴角就會起氣泡,她舔了舔嘴唇,果然起了個水泡,這更加劇了她內心的焦灼。是的,明天,他們約定要明天見面的,就在黃土板地兒,她應該是個面容姣好沒有瑕疵的女子——她無法容忍自己以這樣的形象與親愛的人相見。四周是陌生的京腔,圓潤,硬朗,使她這個蘇州女子,一下子陷入到恐慌的境地。
憑著依稀的記憶,左轉右拐,終于找到那條通往密云水庫的路一此刻,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喜悅,向往,暗自藏了巨大的甜蜜,使自己從無助之中脫身出來。
因為是周末,來來往往的車卷起的塵埃常常把她給淹沒。她背著一個雙肩背包,戴副墨鏡,又別上兩只與年齡不相符的耳機。這身裝束,完全因了自己是一個小小的畫匠。要不然,按她三十七歲的年紀,在這個小鎮(zhèn),是不敢如此有個性的。
山坡邊沿,草都已經(jīng)上了顏色,那些藤蔓有著劇烈的紅,醇度很高,葡萄酒的色澤,安靜地匍匐在路邊,微微的風里,它們向著陽光。在童謠看來,它們有著滿胸滿懷的幸福。童謠停下來,用手機拍照。她總是喜歡無意間的動作,隨意地四處取景,又草草地做成手機桌面。她一邊拍一邊退著走路,一不小心,被石頭絆住了腳,差點摔倒。一輛車疾馳而來,一個急剎車,停在她身邊。童謠驚魂未定,做好挨罵的準備。這樣的日寸刻,駕駛室多半會探出個頭,怒不可遏地甩出一句:找死啊!或者含蓄一點的,去處也幫你想好了:趕著去投胎啊。
童謠的手機掉到地上,正好落在汽車輪胎下。她是第一次經(jīng)歷這樣的車禍,要是車再往前一點,手機可就報廢了——她甚至這么想,寧愿報廢掉自己,也不要軋碎了手機。不然,他怎么聯(lián)系到我呢?約了那么久,他們還不都是憑了這手機?說到手機,童謠的溫暖感從心底浮上來——那是他買給她的,這一款手機,不是最貴,自己一直想擁有。
童謠伸手就把手機撿起來,有灰塵粘在鍵盤上,她順手在衣服上抹了一下,按了幾個鍵,手機無恙,她才放下心來,對著車道歉:不好意思啊!
駕駛室的窗玻璃緩緩搖下,探出一張年輕俊俏的男人的臉:小姐,要不要緊啊!
童謠反應不過來:嗯?哦!啊!還好!你好嗎?
這話一出口,童謠自己都覺得好笑,忍了一忍,她終于哈哈哈笑起來。這樣一笑,車門就打開,下來兩個人。剛才那個男的后面,跟了一個女子,兩個人直直地走過來,童謠覺得情勢不對,慌張起來,她甚至想到要打個電話給他,告訴他自己遇到麻煩了。又想起和他約的是明天,11月4日,她不想打破這個約定。童謠一慌張,就結巴,你們、你們,想,干、干什么?
男人停住腳步,和女子一起彎下腰察看車子。這是一輛老款的北京現(xiàn)代,有良好的性能,只是看起來卻有點笨笨的味道。他們先看輪胎,用腳踹一腳,無恙,又看車前方的兩盞燈。整輛車看過一遍后,他們才回到童謠身邊。
你笑什么?女子戴了一副眼鏡,看得出來只是裝飾,一頭鬈曲的長發(fā)自然披散在肩頭,背心,寬松仔褲,一雙圓頭夕陽黃休閑皮鞋,周身透出輕松味道。只是她的眉頭緊鎖,仿佛有千萬件不如意的事情糾纏著,說不清理還亂。童謠從她的衣衫底下看出她的心虛來。
我,我。哦,我笑都不行嗎?童謠確實忘了自己為什么要笑。
男的站在車門邊上,招呼—聲:羅衫,走吧我們。
羅衫怔了怔,看了眼童謠,想再說什么,又放棄。走回到車上。門嘭的一聲,車開出去。
算是一場小型的交通事故。童謠覺得這次約會的意義重大。是的,江南,她是蘇州小街上落魄的女畫家,少有人欣賞她YBKLCyYawAIWmqz/nqGsJwp6OZRFUUb816zDgvLc7oI=的畫作,她只在朋友聚會時,才會被號稱“我們的女畫家”。僅此而已。當然,這樣的角色有的時候也未必不是好事,比如,去年,就因為她是自由之身,被一幫朋友招呼著遠離江南,來到密云縣城,又從密云縣城到達那個叫黃土板地兒的村莊。這個小小的毫不起眼的山坡下的村子,在她眼里,因為一場曠世邂逅,才有了存在的意義——她總是這樣自我安慰。
看著現(xiàn)代車噴出的尾氣,她的思緒很快又飄回到蘇州,那個小小的鎮(zhèn),那條長長的青石板路。曾經(jīng),她的家就在青石板路的盡頭,那時,丈夫還沒有發(fā)出最后通牒,只是以為她在借用自己的身體來懲罰他。一直到后來,去醫(yī)院,他才相信有那么一說。他原諒了她。原諒她的結果,當然是分手。
童謠想得出神,步行的好處就是可以讓思緒游離。她挨著山坡走,依舊拍照。她想,就用這一段路,來想想他吧。他的眉,他的眼,他潔凈的手和他不知疲倦的身體。然而,又一輛車差點擦到她的鞋子,童謠心驚肉跳地把自己的身體貼在陡峭的山坡上。她開始迷信了,難道這次約會要和車禍一路相依?
她看著車窗搖下,露出一張似曾相識的臉,哦,就是剛才那輛北京現(xiàn)代。童謠雙手舉起來,她自覺自愿地解釋:我沒有惹你們啊!剛才的事不是已經(jīng)過去了嗎?
車門打開來,羅衫喊:喂,上車吧。
嗯?上車?為什么?童謠又說,我走路不犯法吧!
上還是不上?你以為是仙女啊!羅衫嘟噥一句。
童謠從車玻璃上看到自己,三十七歲的女人,皮膚正好處于中間狀態(tài),如一朵花,將敗未敗之際,只要用心伺候,還是可以應付的。她湊到車玻璃前,摘下墨鏡,理了理頭發(fā),又戴上,鉆進車里。她在關上車門時,順口說謝謝。又問,你們到哪里呀!
黃土板地兒。男的說。
一聽這個溫暖的地名,童謠當然欣喜。她直跺腳,太巧了,我也到黃土板地兒!
旅游嗎?羅衫問。
嗯。算是旅游吧。我這個人就愛跑。
請問怎么稱呼呀!童謠朝前面反光鏡看,正好男人也從反光鏡看了她一眼。
男的沒有直接回答,閑聊了一句。童謠覺得自己問得很無趣,于是閉了嘴。
三個人開始沉默,車一直往前開,空氣中彌漫著怪怪的味道。羅衫忽然說,樂君,放個歌聽吧。童謠于是知道了,這個長得帥氣的男人叫樂君。
童謠靠在椅背上迷糊地睡過去,又怕不說一句話怠慢他們,懶洋洋地補充說,千里之外吧。這個好聽。
好。樂君要放碟。羅衫卻說,有什么好聽的呀,費玉清還行,那個周杰倫,一輩子吐字不清。不聽這個。
這樣一來,氣氛就僵住了。羅衫又加了一句,哎呀,聽什么歌,吵死了。
童謠剛剛覺得和他們接上話,誰知不討巧,不如不說呢!她有些尷尬,又不知如何調和,索性打開手機,放一首歌,維塔斯的《母親》,海豚音。童謠閉上眼睛,開始猜測前面兩人的關系。夫妻?不像,少了這個年齡應有的倦怠。情人,又淡了些。這樣無聊地想了會兒,居然進入了夢鄉(xiāng)。他是理所當然地在夢里的,童謠幾乎懷疑這些夢都是自己潛意識里做出來后,放到自己的睡眠里,為什么每一次都會有他呢?
他們在四面都是墻的圍廊走,卻沒有出口,他們手牽著手狂奔。然后,來了風,漫天黃沙,淹沒了他,然后就是無邊無際的狂野,卻再也不見他。她大喊:哥!哥!
就醒了過來,眼角涼涼的,一摸,是淚。明明是幸福的,卻流了淚,總是這樣,常常會在醒來后徒生傷悲。
羅衫回過頭,問,做夢了?和哥哥失散了?
童謠這次沒有搭腔,只是看著窗外。她的思緒已經(jīng)飛到了一年前,那一次偶然的相逢,他們那樣天衣無縫地相遇了。兩個陌生的人,相識相知迅速相愛。那三天,他們享盡了熱鬧世界的小貪歡。分別是既定的命運,除了借用手機傾訴離情別緒,余下來的就是漫天的思念。現(xiàn)在,一切都將過去,他們相約,在這里,在密云那個叫黃土板底兒的河灘上,他們將重新在夜晚仰望天空。如果依然是銀河,那么,他們的愛情將會持續(xù)。如果沒有呢?
她不敢往下想。
喝水嗎?樂君轉頭問羅衫,羅衫搖頭,有點小小的撒嬌。雖然沒有任何言語,但是,童謠看得出是小女子的那種小任性??粗H切,覺得自己在他那里也常常會那樣。他們——到底是什么關系呢?童謠忽然對此發(fā)生了濃烈的興趣。她把身子往前傾,忽然說,真羨慕你們小夫妻。
樂君沒有回答,在避讓一輛疾馳而過的車后,他停下來。打開窗說,羅衫,你看,河灘,水很好。
羅衫懶懶地欠了欠身子,有些不耐煩,來多少次了,不都一樣的水?走吧。
樂君,其實是很普通的名字,只是童謠聽來有些怪怪的,倒像是情侶間的昵稱。這樣想著,童謠笑了笑。她往窗外探出頭去,不就是那一片河灘嘛?興奮起來,夾雜了莫名的快樂,居然像孩子一樣拍著車門,到了!到了!惹得羅衫不屑地轉頭說,至于嗎?
童謠點點頭:至于!至于!
車停在河灘邊沿,一條小路往遠處延伸過去,童謠的腦海現(xiàn)在已經(jīng)像一部放映機,那些溫暖的鏡頭,是照片,一張疊著一張,踮著腳尖,紛紛擁到童謠眼前。她有些恍惚,羅衫在一邊催促著:不想下車?
下了車,漫天的秋意撲面而來,把童謠團團地圍住。童謠仰起頭,讓陽光打到臉上。羅衫又在一邊說,真有這么享受?
童謠這才回過神來,緊著問一句:你們今晚住哪里?
樂君一邊打開后備箱,一邊問,你住哪里?
童謠當然是有去處的。一年前,他們在一個小小的院子里,有一株高大的核桃樹,狹小的天井,哦,還有,一扇看得見河流的窗。只是今晚,她想有個伴,她不想一個人在思念中度過。對于她來說,沒有他的世界,荒蕪。她害怕荒涼。
童謠說,我可以跟著你們去嗎?看羅衫沒有反應,又加了一句:住宿費我自己出。
羅衫不置可否。她從后備箱里拿出一個網(wǎng)兜,一只袋子,裝的應該是漁具,再就是一只小箱子,藤編的箱身,藤編的拎手,上面綴了一個圖案,依然是藤編的。
童謠熱情地伸出手,我來拎吧。羅衫一避手,把漁具給了童謠,說,你拿這個吧。
童謠贊嘆說,你的箱子像個裝飾品。
羅衫不說話。三個人沿著斜斜的小路,一直往村里走。一只黃狗嚓嚓嚓奔下來,路過他們三個,與河灘上的另一只小黑狗結伴往上游小步奔跑。
是一個安靜的小院,門口一張竹片編起來的墊子上,曬滿了玉米棒。陽光下,團團簇簇的金黃,很熱鬧。童謠一把抓起兩個,用手機對準自己的臉,拍一張,再看手機,不是臉被遮住,就是玉米只拍了半個,童謠沮喪。跟著羅衫進院子。有個寬敞的天井,水龍頭,七八只貓在曬太陽,左右兩邊是客房,煙囪已經(jīng)升起青煙。童謠說,想吃飯。
開房的時候,樂君先開了三個單間,老板為難,協(xié)商著說今晚客人比較多,都是臨時過來的,沒有預約,兩位女士將就一下,睡一起,房間不大,但是炕大呀,整個房間就砌了一張炕。這樣,童謠和羅衫順理成章要睡在一張炕上了。
童謠不知道,她和羅衫真正的交往是從這個夜晚開始的,并且,就在這間不寬敞的房間,她們將各自歷經(jīng)滄桑道出——這是后來童謠感悟到的,這一刻,她們都只是眼前。
吃過晚飯后,樂君先出去。他說幾個垂釣者已經(jīng)在河灘上擺開了架勢,夜晚垂釣,那才是境界。樂君約兩位女士一同前往,被婉拒,童謠和羅衫對此毫無興趣。樂君一攤手,對羅衫說,那我去去就回來。
剩下羅衫和童謠待在一張炕上,被子剛剛換過,散發(fā)出陽光的氣息。
兩個女人各自安頓好洗漱用品,就著燈光,童謠打開一本畫冊,隨手翻幾頁,自覺無趣。這時,她才真切地深刻地想起他來,他輕柔的聲音,他喋喋不休說話時的樣子。當然,最讓童謠感到溫馨的是,在渡過那條河流的時候,他是怎樣小心呵護著自己——她的手曾被他那樣緊緊地握著。她沉浸在自己營造起來的愛情氛圍里,伸出手來看,不想被羅衫一把捏住了,說,替你看看手相。
童謠縮回手,說,手相星座大半騙不了我。
羅衫說,我碰到的女人,很少有不愿意看手相的,你是例外。羅衫頓一下,拿過童謠的手機,手機不錯,情侶款?
童謠說,你對手機那么有研究?樂君,對了,樂君是你男朋友?
南方人都那么好奇嗎?羅衫還是抓過童謠的手,有點強迫的味道,有秘密不想讓我知道吧?
童謠心里一驚,這個女人的眼睛有點毒,看穿了隱藏著的欣喜。童謠告誡自己,不要太招搖,三十七的女人,碰到任何事都應該不動聲色。
兩次婚姻。羅衫說,看你這里,喏,這里,有一個非常愛你的人,他在很遠的地方。
很遠的地方?離黃土板地兒很遠嗎?童謠惡作劇地問。我覺得當我離開家鄉(xiāng)后,才發(fā)現(xiàn)前夫有多么愛我。
手相很快看完,沒有新的說法,和她離開蘇州之前看的一樣,無非就是兩次婚姻,一次熱烈的婚外戀,未果。最好的發(fā)展是在北方。
說到婚姻和婚外戀情,兩個女人的話題就拉近了,又說星座。童謠是水瓶,而羅衫是天秤座。按星座的說法,這是兩個奇怪的星座,毫無緣分,男女在一起卻又愛得死去活來,當然不要奢望有任何結果。童謠聽著聽著內心忽然落了單,她想到,自己那個熱愛著的男人,最后的結果,也是各奔東西,然后分頭老去,死去——這是多么寡淡的人生。但是,又有什么辦法能改變這一切?既然是命定的,誰能違逆?那么,能在一起的時候,就盡情地愛著,不要爭吵,不要別扭,不要浪費時間,抓住每一分每一秒。想著想著,童謠忘卻自己的年齡,黯然著說,你怎么會知道愛呢?
羅衫快刀似的割斷童謠后半句,說,以為只有愛啊!在做夢,你不知道。以為都是美好的童話,不知道只是一個陷阱。話音之際,羅衫一把推開了童謠,直直地開門出去。門合上的一瞬間,童謠看見樂君在院子里站著,羅衫想,他在等羅衫吧。
童謠開始發(fā)信給他。第一個信發(fā)出后,童謠攤開被子,讓自己窩在里面,等待總是美好,只是時間久了點。再接著發(fā)一個,再發(fā)一個,從來沒有這樣的事,他居然沒有回復。童謠忽然覺得慌亂起來,發(fā)生什么事了?她忍不住撥他的號碼,通了,只是沒有人聽。事情變得恍惚起來,童謠想起近來的所有聯(lián)系,都是正常的,沒有別扭,絲毫沒有不妥之處。那么,他一定是不方便接電話,這也很少見。
他對童謠說過自己的家庭,和妻子是同事,他是歷史老師,妻子是英語老師。后來,學院來了一個外教,妻子和外教談得來,別戀是理所當然的。他和妻子沒有離婚,分房三年,不離婚的原因是,居高不下的房價導致他們只能蜷縮在一個屋檐下,他們無力再另外筑巢。
童謠深切同情這樣的狀況,相對于北京的繁華,蘇州顯然小格局了些,也小理想了些。但是,不至于兩個人無法在一起生活,還得容忍著住在一個空間,又能做到互不干擾。童謠曾經(jīng)很體貼地說過,晚上我就不給你了信了,怕你不方便。
他說,沒有的事。我們在兩個房間,各有各的生活,說白了,夫妻都有各自的地盤……
是不是他的地盤被入侵了?也就一個晚上,不至于吧——前天晚上他們還發(fā)信,童謠入睡前數(shù)了數(shù),77條信。什么概念,一條信來回飛著花去兩分鐘,那得花多少時間哪。是的,去年密云一別,他們的日子就是這樣延續(xù)著的,從未間斷。秋天開始,又到秋天,即便大年三十,他們也是在手機里一起度過,比如,兩個人看同一個頻道,一起評論周杰倫的歌,方文山作詞的那個,當周杰倫唱到“情字何解,怎落筆都不對”時,兩個人同時發(fā)出信,同謠只是兩個字:哥哥!
他是一句蘇州評彈:卿若踐我三生約。作為蘇州人,自幼浸潤了評彈的氣息,知道這一出,童謠即刻回過去,用了分隔符,我。定。酬。卿。一。念。癡—有濃重的海誓山盟味道,覺得情感又近了一些。就是這么奇怪,隔了千里萬里地,也只要如此一句對白,就把南北兩個人牽了線,仿佛是偎依在一起了。到最后的守歲時分,他又發(fā)來一個信:相約守歲阿咸家,燭炬?zhèn)骷t映碧紗。
童謠一邊想著細碎的往事,一邊起了床。她忽然想出去看看天空,是否像他們期待的那樣,也會有銀河傾瀉。穿過院子,出門,外面黑黝黝的,女房東在整理板栗,童謠忽然之間覺得時間回到了去年。記得去年那個晚上,也是那樣,他和她出來時,女房東在整理板栗,他還要過對方的一個小榔頭,幫著做活。童謠那晚覺得這個男人是有趣的——在蘇州那個小鎮(zhèn)待久了,再有趣再活色生香的人和事,也退了色。她站在一邊,笑瞇瞇地看著他。努力了很久,他都沒法把一個毛刺刺的栗子殼剝出來。她就笑,他一看她笑了,更賣力,卻是越賣力越不得力。她笑出聲來,再就是大笑了——他丟了小榔頭,來追她。她在小道上奔跑,他卻站住了——丫頭,別跑,小心摔著。
她一下子站住,他追上來。屋外其實有寒意,她縮一下脖子。他很快脫下自己的外套,就像很多紳士那樣,說,來吧,披上,外邊冷呢。她推脫著不要,然后兩個人就糾結。后來,妥協(xié),他穿上衣服,她挽著他的胳膊,用以取暖——就是那樣一個晚上,一點預兆也沒有,他們只是一邊走一邊說話。不知走了多久,他們才意識到要回到小屋,要分手了。
他念叨著,不要分開,不要分開。
她停下來看他,借著星光,她看到他眼里滿是歡喜,夾雜了不舍。她索性往前跑了幾步,忽然回轉身來。他張開了雙臂,她輕輕撲到他的懷里。
女房東見到童謠呆呆地站著,問是不是找同伴。童謠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只慌張地點點頭。女房東手往左邊一指,說,他們在那兒呢!
童謠機械地往左邊走過去。其實,她一直在撥他的手機,除了輕快的鈴聲,別無其他。童謠感到不真實,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是夢境。她不明白哪里出了問題,在洗澡?在充電?在開車?在看電影?這些,對于他來說,都不是理由,他說過,沒有一件事能夠阻止我接聽你的電話。想到這里,童謠忽然停下腳步,那,是什么事阻止了他?
童謠抬頭看看天,果然漫天的星星,像是開放在空中的細碎的百花,點點滴滴布滿了天空。童謠來不及感嘆,就聽到前面有聲音傳來,很真切。
你是知道的。你知道這么多年來,我等待的是什么。樂君的聲音。童謠瞇了眼睛看,見樂君正欲擁抱羅衫,被羅衫推開去。
別傻了。我們不會有結果的。除了他再沒有別的事能夠讓我有心思,我已經(jīng)焦頭爛額了。羅衫有點激憤,沒有余地的口吻。
我不要有結果,我只要你允許,允許我依然愛你——樂君真是癡情漢子。童謠覺得那樣遠遠地站著,像在見證一樁愛情,在那樣的星光之下,有一場轟轟烈烈的無人見證的愛情,也是美好的。童謠的心無端地被刺痛,她轉身,往回跑。她來到去年和他相識的那個院落,那扇陳舊的木頭門。此刻,他們靜默著,在銀河之下,誰也看不見誰。
童謠繼續(xù)撥打他的號碼,一遍接一遍,只覺得自己要瘋狂了,看著手機亮起來,又暗下去,復又亮起,又黯淡。不知不覺間,她來到那座橋上。她想起,她是在那座橋上真正愿意讓自己擁有他。那是第二天晚上,他們出來走,到橋上時,忽然被迎面矗立的山給嚇著了,這是猝不及防,面前的山,儼然是—個龐大的怪物。童謠說,山鬼。他那時也被嚇著了,他只摟著童謠,說,是山鬼。、r頭,我們回去。
這一切都歷歷在目。童謠站在橋頭,今晚,那座山依然怪物一般矗立,她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似乎想借助極度的恐懼來沖淡對他的思念——由此,她的悔意千千萬萬地升騰起來,為什么要那么任性?他明明讓自己一到密云給他電話,他會去接她,他會和她一起到黃土板地兒。而自己,卻為了想讓他有個驚喜,事先不和他打招呼,只是一個人來了。
這會兒,童謠只覺得自己被漫天的黑暗淹沒,她無所適從地不知要往哪兒去,不敢往前,更不敢回頭,她怕身后有不知名的怪物抓住自己。她用手捧住頭,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尖叫。
童謠蘇醒過來時,發(fā)覺自己躺在炕上。羅衫坐在她身邊,正在翻看她手機。童謠有心要搶回來,卻是乏力,似乎連抬手的力氣也散了去。
羅衫晃晃手機,說,不要以為手機是你最后的隱私,這個時代,已經(jīng)沒有隱私了。
童謠撐撐身體,試圖坐起來,羅衫一把按住了她——你到底喜歡他什么?羅衫厲聲問。
童謠看著羅衫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你不能翻看我的手機。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羅衫忽然把手機丟到童謠的胸前,童謠一把抓在手里,她嘗試著又要打電話。羅衫說,你相信命運嗎?
童謠怔了怔。命運?童謠點點頭,忽然又搖搖頭,說,我不知道。
羅衫開始講話,她的聲音變得輕柔起來,仿佛耳語,童謠忽然覺得一種來自內心深處的安寧。她睜開眼睛,看看羅衫,羅衫已經(jīng)躺下,她們頭挨著頭,并排躺著,像兩個久別重逢的姐妹。童謠到底是一個粗心的女人,她只覺得想睡,然后,她就沉沉地睡過去。她當然不知道羅衫已經(jīng)坐起來,從她手里挖走了手機,然后,羅衫開始和童謠夢境般的旅程。
應該在一個星月交輝的夜晚,童謠和羅衫是相知相愛的姐妹,童謠因為等不到他,糾結著希望羅衫解開胸中的郁結。羅衫問,童謠,你們是怎么認識的呀?
童謠在一片紫云英草上坐下。秋天的土地,有濃烈的果子的味道,她開始緩緩地講述和他認識的過程。故事有些冗長,被羅衫中途打斷幾次。最后,童謠的敘述,成為片段式的回憶。
也是一個秋天,她隨一個戶外組織來到密云水庫,她是一個小小的畫家,對于顏色有著天然的敏感。他們在一戶農(nóng)家住下來,當天晚上,她一個人離開,她也不知道會到哪里。當她重新醒過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個小土丘上,周遭的陌生使自己感到很茫然,她趕緊找出手機,想打電話,卻發(fā)覺信箱爆滿。
短信內容十分豐富,大部分對自己昨晚的行為表示了費解,因為是一個集體活動,單獨離開群體,顯然很不明智。作為一個小鎮(zhèn)上的畫家,這多少會影響自己以后的聲譽。也有惦記她的。比如,有個短信說:童謠,在這個陌生的北國,你將會去到哪里?童謠讀到這里,記憶才一點一點恢復,她甚至想起昨晚出門的時候,留了一張字條,告訴同伴,她要去一個地方,因為大家都睡熟了,不忍心打擾,所以,選午夜時分離開。想到這些,童謠就坦然,她素來行動古怪,大家會按原計劃活動,他們接下來會去懷柔,那里的慕田峪長城有一段是未經(jīng)修整的,戶外運動發(fā)燒友將要涉足。
羅衫對于童謠的敘述半信半疑,她反駁童謠,你是一個畫家,怎么感覺不到絲毫的藝術氣質?倒像是一個十足的寄生蟲,像那些嫁了一張長期飯票的家伙。
童謠急急地要解釋,又被打斷了一次。羅衫說,你告訴我,你們有過第一次嗎?
第一次?你是什么意思?童謠摸不著頭腦。她對于羅衫的語境似乎無法進入,她一直延續(xù)自己的思路固執(zhí)地往下說。她看那些短信,感動,溫暖,覺得自己終是對不起大家。她要打個電話給同伴,讓他們等待,她會馬上趕回去——事實上,童謠說,她到那條河流去洗一把臉,在水中看見自己的倒影時,才想起來,自己的夢游癥又犯了——她完全失去了判斷。她的這個癥狀只有前夫知道,而前夫遠在蘇州,怎么會知道前妻忽然像一只離群的孤雁呢?
羅衫的興趣很快被調動,在她的生命經(jīng)歷里,顯然從未遇見夢游,并且從一個小鎮(zhèn)抵達到一個荒涼的小鎮(zhèn)。
童謠說,他就是那個時候出現(xiàn)在我面前。因為無助,她很慌亂,匆忙站起來。也許因為昨晚在土丘上睡了,頭暈得厲害,鼻子堵塞,沒有站穩(wěn),她搖晃著要倒下。他過來,接住了她沉重倒下來的身子。
羅衫說,這是你編的吧。他偏偏會在那個時候出現(xiàn)?
所以,當后來我們兩個人一談起第一件戲劇性的偶遇,都感嘆冥冥之中上帝的安排。由此,我們倍感珍惜。我被安頓在一戶農(nóng)家,他的伙伴們都走了,他們是來燒烤的。每一年的秋天,他們都會找一個地方燒烤,去年是昌平,今年本來要去懷柔的,后來改變主意到了密云。
你是說,是燒烤那一次嗎?他們一大幫人過來燒烤的對嗎?羅衫問。
是的,那一次,我沒有看到他的同伴,他說,當天下午他們就走了,他說,他希望再留一天。大家對他的舉動感到不解,因為,他是一個特別怕孤單的人,不喜歡一個人活動。而這一次,他是那么堅定地要留下來。他后來對我說,我留下來,不是為了別的,就是怕你找不到回家的路。
你的故事太長了,沒有亮點,像個老年婦女的嘮叨,找不到主題。麻煩你挑關鍵的段落說吧。我已經(jīng)沒有耐心聽你沒完沒了地說些毫無用處的細節(jié)了……
但是,這次,是童謠打斷了羅衫。童謠說,羅衫,你當然不會知道,所有的細節(jié),在你聽來毫無用處,卻是我們兩個人最最珍貴的。傍晚,我們倆靠在炕上說話,羅衫,你知道嗎?我從未有過那樣的經(jīng)歷,和一個初次見面的男人,心無旁騖地靠在一個炕上。蘇州沒有炕,炕在我們南方的認識里,是床。第一次,就和一個男人靠在床上說話,無論多么的貌似清白,都有說不清的曖昧。但是,我是喜歡的。
那是一個多么安靜的下午啊。所有的人都出去了,他們都很忙碌,房東因為來了新房客,帶他們去看他的棗林。整個院子,只留下她和他,他們靠在炕的兩邊,說話,說彼此的經(jīng)歷……
好了好了!我現(xiàn)在不關心你的經(jīng)歷,你告訴我,他說了些什么?羅衫粗暴地打斷童謠的話。這種粗暴對于羅衫來說,連自己也感到吃驚。為了彌補剛才的失態(tài),她走過去摘了兩顆棗子,遞給童謠。
童謠重又陷入沉思。我們不停地說,像失散多年的朋友,我們忘了時間,忘了周圍。他換了一個姿勢,平躺著,仿佛只有那樣,才能敞開胸襟,告訴我他的所有—心無旁騖你知道嗎?那個時候,我們是兩個澄澈透明的人,毫無芥蒂,只有安寧,自由。
他說他的愛情。他還在老家的時候,他是一個熱情的植物愛好者,在林業(yè)研究所工作,他每天的工作就是看著植物如何吸收氧氣,他的舉動常常被外人誤以為發(fā)傻。但是,他卻喜歡那樣的狀態(tài),骨子里,他是一個孤獨的人。那一天,他照例出去,他在遠看鵝掌楸的時候,發(fā)覺一個女子在樹下呆呆地看著那些葉片。他說,當時,暮春的太陽顏色濃烈,也很溫暖,女子被陽光勾勒出的剪影,是他今生看到的最美麗的圖畫,他在瞬間愛上了她。
他們開始了漫長的戀愛,女子是一個服裝設計師,但是,從未有人請她設計。她所有設計的服裝都只掛在自己房間,她孤芳自賞地度過那些寂寥的歲月。原來那天,女子出來散步,猛然抬頭看到那株茂盛的鵝掌楸時,被那些美麗的葉片給震懾了,她覺得那些在微風中翻飛的樹葉,分明就是一件又一件婉麗的旗袍……
羅衫又一次打斷了童謠的話,虧她想得出來,不要再說了。你只要告訴我,后來,他們在一起了嗎?
童謠定定地站住,她看見那一片玉米地,那些修長的葉片,那些飽滿的玉米棒子,放佛就在等待他的到來。童謠像是忽然醒悟過來,說,不行,我得再給他打個電話。童謠舉起手時,發(fā)覺手里是空的,我的手機呢?
我的手機呢?童謠掙扎著,她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之下,醒了過來,讓胸有成竹的羅衫慌亂了一番。童謠見羅衫坐在床上,手里捏著手機,童謠搶過來,你怎么又翻看我的手機了?你到底是誰?
然后,童謠徹底醒了過來,她的頭有點暈,她說,我想坐起來,卻被羅衫制止。羅衫說,等一下,等一下,你還在夢境,你還沒有真正醒過來,你的三魂六魄還在游蕩,你閉眼休息十分鐘,一切都會像沒有發(fā)生一樣。
童謠說,我剛才是做夢了嗎?但是,為什么,我的夢里有你的聲音?你是怎么進入我的夢境的?
童謠看見羅衫的眼角有淚,童謠說,你哭過了?發(fā)生什么事了?我最近總是覺得自己在做夢?,F(xiàn)在我到底是醒了,還是依舊在夢里?
羅衫隨手抹一下眼睛,她轉過身去。在童謠的想象之中,羅衫是不茍言笑的,不愛多說話,似乎有滿腔的憤懣,卻找不到出口。童謠的內心生起溫存的情感,她說,羅衫,你是不是有事?我們只是陌路相逢,只是在時間的叢林相逢,過了今晚,我們將各自度過余生。所以,你可以信賴我,把你所有的故事告訴我好嗎?就好像,我剛才也把所有的故事告訴了你——哦,我剛才是在講故事的對嗎?
羅衫冷靜下來,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氣,然后打開門,走了出去。童謠聽見羅衫在輕聲喊樂君。夜晚,只有風吹響樹葉的聲音,童謠聽見樂君在說話。
兩個人依舊像是在爭執(zhí),童謠聽樂君說,現(xiàn)在就走,我想現(xiàn)在就把你帶回去。
羅衫說,我需要真相。要是你能告訴我真相,我就跟你走。
真相?當你知道一切后,已經(jīng)不是真相了,就讓真相在那兒吧。聽我的,我們回去吧。
羅衫的態(tài)度很堅決,是天意。你知道天意嗎?以為明天可以知道一切,今晚提前讓我經(jīng)歷了。樂君,我們誰能逃脫?
樂君在黑暗中制止羅衫,羅衫,我們遠離這一切吧。明明不忍心聽不愿意看,為什么又要自我折磨?
羅衫說,我被蒙在鼓里太久了!
然后,沒有了聲音。童謠聽見門被推開,羅衫進來。
你聽見我們說話了?羅衫問童謠。
童謠坐起來,她背靠在墻上,后背冰冷冰冷,覺得刺骨的寒。童謠說,你們一直在為一件事爭執(zhí),為什么呢?我能幫你什么?
羅衫說,這一切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你知道嗎?
童謠不解,搖搖頭。
我是說,在我看見你之前,命運已經(jīng)安排好了一切,我這么說當然很虛妄。你懂我的意思嗎?就是說,我以為會在明天遇見你,誰知我們提前相遇,并且,是以一種友好的方式。手機是他買給你的對嗎?
童謠嘩啦啦坐起來,你是?
是的。我是。我是你以為的那個占據(jù)了你位置的那個女人。想不明白嗎?
不。不。童謠開始掙扎。她想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他呢?他一直不接電話,難道已然明白了這一切?
羅衫說,對于我們的會面,我幻想過無數(shù)次,有爭斗,有無盡的怨憤,或者只是互相看一眼,什么都不說,也有可能兩敗俱傷。但是,我的想象力使我無法抵達這樣的一個場景。
童謠說,我是在做夢嗎?是的,童謠無法相信這一切是誰在安排,她和他相約,一年之后要到密云這個小村落相會,他們把所有的過程都已經(jīng)設想好,童謠為此辭去工作,畫室一直是她喜歡的工作環(huán)境,為了能夠心無旁騖地和他在一起,所有的一切,她都可以舍棄。
我再看看你的手相,我想確定我們的最后走向。羅衫說,從你的手相看,童謠,你是一個非常善良的人,也很浪漫。只是,你的婚姻會很不順。父母懷你的時候,你家陰冷,沒有陽光,一點可憐的光線只能從西側窗戶進來。你出生后,從未得到父母的疼愛,因為他們滿心希望你是一個男孩。26歲那一年,你遇見了命里第一個男人,你們糾纏不清,在一起三年,沒有生育,不久便分開……
童謠以為自己又一次進入了夢鄉(xiāng),那些蠻荒的日子里,她看見自己無措地想要尋找一個溫暖的去處。和前夫分手后,童謠搬出了那間70平米的屋子。由此,她被周遭譴責,因為,在房價飛漲的時代,還有誰愿意毫無條件地讓出自己的產(chǎn)權呢?除非你有過錯。
當然,前夫是知道的,他依了童謠。童謠說,不管別人說什么,都不要解釋,就當做是我負了你吧。她想起那一天,前夫把她摟在懷里,幽幽地說,童謠,讓你受委屈了。我會一直等著你,只要你愿意,隨時回來。童謠有瞬間的感動,她仰起臉,看前夫的下巴。說,如果我還可以回來,那我們?yōu)槭裁匆帜?
時間一長,前夫就覺得童謠真的像親戚朋友說的那樣,出軌了,心虛了,才至于那么大度。最后一次她和前夫見面,是在一個茶樓,前夫欲言又止的樣子。童謠說,到底想告訴我什么?
前夫喏喏地說,童謠,你是真的不能和我在一起,還是,你愛上了別人?
童謠知道前夫指的“不能和我在一起”是什么。事實上,他們倆結婚三年,童謠幾乎從未體會到作為一個女人的幸福。她緊張,當她和丈夫躺在一起,兩個人溫存時,她總是沒有來由地緊張。以至于到了后來,看到丈夫的裸身就害怕,她忽然覺得人的肉身那么丑陋。每一次,當丈夫從她身上疲憊不堪地下來,她都會流淚,不明不白的淚水,浸濕了枕巾。后來,她開始讓自己躲起來,躲到一種沉睡里面。為此,他們去看醫(yī)生,喝中藥,丈夫甚至還去普陀拜了佛祖。這一切有條不紊地進行,都無法改變她的緊張。到后來,兩個人就不能在一起。最后一次,丈夫說,讓我試試行嗎?
童謠冷冷地把后背給了丈夫,她不說話,她也沒有任何想法,只是覺得日子難熬。丈夫終于在一個春天的午后,下決心似的說出來,童謠,我們散了吧。
就散了。散了后的童謠卻忽然有了變化,她滿心歡喜地珍惜這獨處的時光,盡管事業(yè)不順,又因為旁人的不知情而被誤解。她想,那又有什么關系呢?也許,這幾年來的斗爭,就為了取得這樣的自由。是的,自由。她愛上了這樣的自由。
直到遇見他。羅衫說,直到遇見他。你的身體才活泛過來,你們在那張炕上一直說一直說,你喜歡他什么呢?
我也一直問自己,我喜歡他什么。事實上,他不是我喜歡的那種類型,我有高大男人情結,我喜歡英俊、帥氣的男人,有結實的胸膛,寬厚的雙肩。這些他都沒有,他只是一個身材瘦弱的男人,那樣的矮小,完全超出了我的忍耐限度。可以這么說,如果不是在一個特定的環(huán)境遇見他,我斷然不會多看他一眼。因為,他實在太不起眼,無論何時無論何地,他都不是我關注的那類男人。然而,就是這樣一個男人,卻讓我如此迷戀他……
你迷戀他的身體?羅衫終于拋出最關鍵的一個問題。
他的身體?我以為你會和別人想得不一樣。身體真的很重要嗎?童謠顯得很失望,她說,我們?yōu)槭裁床荒芷查_這個話題呢?難道除了身體,就不能再有別的嗎?
不要假裝高尚童謠,羅衫說,你太虛偽。我說了,我只要知道真相。
你想知道,我是否和他上床。在這之前,我自詡自己是愛讀書的,也試圖了解世道人心對于一個人內在的破壞。但是,我永遠無法抵達那樣一種境界,我總是徘徊在一扇門外。是他,是他帶我進入那扇門,讓我看到了別樣風景。童謠自言自語。
也許,你說的他,和我說的他,本來就不是同一個人,而我們卻糾結在毫無意義的問題之中。羅衫說完,起床,童謠看見她的內褲是黑色的,一個紅色的小標志從后面翻出來,童謠看那一枚商標,知道是“艾斯普瑞特”,還有她的胸衣,和內褲一樣的牌子。童謠覺得在氣息上,她和羅衫似乎更近一些。童謠忽然說,樂君那么愛你。
羅衫打斷童謠,不要扯開話題,你試圖以此來減輕自己的道德負擔。你是—個聰明的女人。羅衫邊說邊從包里拿出一樣東西,用一個黑色的平絨袋子裝起來。童謠當然認識這個袋子,是他和她分別的那一天,去煙袋斜街買的,兩只袋子,紅色的童謠用,黑色的給了他,童謠當即就把他的手機裝進去。童謠這會兒看到這個袋子,內心的顫動只有自己知道,羅衫是看不出來的。羅衫慢慢地解開帶子,拿出一只手機。
諾基亞,E5新款,和童謠手里的一樣。那一天,他說,你的手機實在太小了,我怕裝不下我的恩念,我會把很多很多思念發(fā)給你,所以要一只大一點的手機裝。她就是喜歡他那樣說話,不露痕跡地對自己好。然后,兩個人一起去蘇寧電器。這款手機,兩個人都喜歡,一黑一白,俗常的審美,童謠要白色,他用黑色。
現(xiàn)在,這只黑色的手機就在羅衫手里,童謠幾乎看得出羅衫的得意洋洋。童謠知道此時,任何語言都會是導火索,也許引發(fā)的大火將會把她燒成灰燼。童謠驚嘆于羅衫的冷靜,這是一個怎么樣的女人呀!他很多次談到妻子時,都是模棱兩可的語氣,在童謠的想象里,他的妻只是一個影子,溫柔的,強悍的,干練的,懦弱的,似乎都是,又都不是。
現(xiàn)在,他的妻拿著他的手機,準備聲討嗎?童謠把自己的手機藏在被窩里,她像是一個小偷,被當場捉到,窘迫,尷尬,臉面丟盡。羅衫把手機遞給童謠,童謠接過來,她看著諾基亞,想象多少次,鈴聲響起,他是怎樣的急不可耐地接聽,他是怎樣在鍵盤上按出一個字一個字,傳遞給自己那些溫暖的。童謠說,你準備怎么對付我?
這句話很可笑,童謠覺得幼稚而且完全是一個粗俗的女人才那么想。但是,話已出口,她不想收回。
77個未接電話,是你的吧。羅衫笑一笑,童謠能體會到羅衫內心的矛盾,原本,作為一個妻子,她有足夠的理由,對另一個女人做出任何判決,哪怕讓她生不如死。而羅衫卻在交出丈夫手機的一刻,笑了笑。這一笑,讓童謠覺得不可捉摸,她說,你到底想怎么樣?
羅衫說,童謠,你真的有那么思念他嗎?你覺得,這個男人,值得你用生命去討好嗎?
“這個男人值得你用生命去討好嗎?”羅衫的話很輕,像責問,又像是自言自語。童謠似乎從不考慮這樣的問題,一個男人,再怎么好,你真的愿意舍棄生命,對他好嗎?想到這里,童謠又覺得自己并沒有像那77個未接電話一樣,有這么龐大的想念。只是,在她過去的三十多年里,有那么一個男人,愿意在她面前喋喋不休。
你是說,我需要用我的命來換取你的寬容?童謠猜測羅衫那句話的深刻含義。童謠很快為自己作了一個解答,我想,我是不愿意的。
羅衫說,是的。如果真的像你說的那樣,沒有他,你無法生存,那么,你的命也可以不要了。之前,我確實想過,要結束一樣東西,或者是一次行動,或者是一個人的生命,不是你的,就是我的。
童謠聽羅衫這么一說,覺得該來的都已經(jīng)來了,就在眼前。她說,我能看看他的手機嗎?羅衫沒有表示,童謠開始翻看他的手機短信,一條接著一條,都是童謠發(fā)給他的,那樣美好的美麗的情懷,童謠都覺得陌生起來?!皦綦S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幾葉秋聲和雁聲,行人不要聽”,“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樓望斷,燈火已黃昏”這是他們常?;ハ喟l(fā)送的短信,宋詞里的愛情,千百般的好,另一種形式的海誓山盟。童謠看著看著,恍惚起來,她覺得一切都是夢,所有她的思念,只是躺在手機里。似乎是,她一手拿了一個手機,把左手的思念發(fā)給右手一如果他不再看到這些信,這一切都有什么意義呢?
第二天,童謠在一陣吵鬧聲中醒來,她跌撞著起床,不曾想到,自己居然睡得那么安穩(wěn),也沒有做夢。只記得后來一直聽羅衫說話,說她的丈夫,她和丈夫在那個遙遠的故鄉(xiāng),那些生死相依的日子。此刻,陽光正好,童謠透過窗戶,看到對面刀削般的山峰,淡黃色的石壁,還有一抹深藍色的天。
童謠開門出去,房東一見到她卻驚叫起來,問,你是誰?你是不是407的那個客人?你的臉怎么啦?
童謠疑惑著問,老板,我的同伴呢?他們出去了嗎?
他們昨晚就退房走了,你是和他們一起的吧?你的臉怎么了?老板顯然有所不忍。
絕望就是在這一刻慢慢升騰起來的,她不敢到鏡子面前,她在想象自己的臉已經(jīng)破敗不堪,也許肉皮已經(jīng)被燒毀——對了,童謠隱約想起羅衫說,她說的都是謊話?;蛘撸f的是另一個女人,一定不是我,我不是英語老師。事實上,我在一個科研單位,我是化學藥劑師,藥劑師聽說過嗎?說得透徹一點,我有最獨特的配方,我可以讓你的臉——童謠記得羅衫說這句話的時候,摸了摸她的臉,我可以讓你的臉,頃刻之間面目全非。
是毀容嗎?童謠迷糊地說,這倒是對付第三者最常見的手段。童謠記得羅衫說,第三者,也許在你的理解里,我是第三者。童謠,不知道哪一個我是真實的,除了研究我的化學配方,余下來的時間,我喜歡設計。是的,服裝設計,我喜歡旗袍,你知道嗎?女人,最合體的衣服是旗袍,除此之外,再也沒有。所以我喜歡那個年代,民國,那些豎領旗袍,那些把叉開到大腿根的旗袍,曼妙的下擺……
童謠想明白,她用自己的邏輯重新梳理一遍他們的故事。妻子從丈夫詭秘的行蹤嗅到蛛絲馬跡,翻看丈夫的手機后,知道他們將在11月4日在密云的黃土板地兒相會。她憤怒和不甘,那么多年來,他們一直相愛著,互相體貼度過了那些最美好的日子。他只身離開故鄉(xiāng),到北京打拼,她在家里,孤苦伶仃地挨過了最艱難的那些日子——羅衫說,那些日子,對于孤身在京的丈夫來說,是更大的煎熬。一切都好起來了,忽然有第三者,闖入他們的生活,他們的生活之鏡被打碎,她作為妻子,有權去阻止去懲罰那個第三者。羅衫后來還是總結出,一切都是命,那天,燒烤那天,說好一起來的,因為我去了一個新款服裝發(fā)布會,我喜歡那些精妙絕倫的設計。因為我的缺席,才讓他有機會和你相識,是我給了你們機會。
但是,為什么他和羅衫說的卻是完全不一樣呢?誰在誰謊?是不是,每一個人都只是在各自的夢里,自說自話?
童謠說,老板,多少錢?離開這里,是密云縣城,再出去,就是繁華的京都,她不向往那樣的繁華,如果沒有了他,哪里不都是一樣嗎?忽然想起他說過的:睡在哪里都是睡在夜里。那么,在哪里終老都是終老,有什么區(qū)別呢?
老板看了看童謠的臉,小姐,去醫(yī)院看看你的臉。昨晚發(fā)生什么事了嗎?你的同伴她的臉比你還慘,她整個面貌都毀了,她丈夫說,她要用自己配的藥方,把自己的臉給毀掉。
羅衫,如果非要讓一個人面目可怖地面對這個世界,就讓我來吧。為什么是你呢?她搖晃著往外走,老板在后面喊,小姐小姐,你的房間他們已經(jīng)付了—個月的錢,你是要在這里住一個月嗎?
一個月?童謠回轉身來,他們讓我在這里住一個月?他們知道我已經(jīng)不愿意離開了嗎?可是,我還是要走的,陽光那么好,沒有銀河,我是不能在這里的。童謠走回房間,她忽然看見炕的最里邊,放著那只箱子,藤編的箱子,好看的厚樸的味道,是羅衫忘了吧?應該不是的,從昨天下午到現(xiàn)在,在童謠的回憶里,羅衫是鎮(zhèn)定沉著的,她不會粗糙到要忘了東西在這里。
童謠打開箱子,是一面鏡子,首先是一面鏡子。鏡子里,是一張面目猙獰的臉,剛才老板被嚇著是有理由的。這一刻,童謠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雖然之前有心理準備,但還是尖叫著把鏡子丟了出去,她看見鏡片四碎開去,在地板上一閃一閃。童謠用手蒙住眼睛,羅衫,毀我的容顏,比什么都來得徹底,但是,留著這條命有什么用,是為了去討好他嗎?這個世界上,你羅衫是最了解我的。我的手相透露了一切,我沒有任何秘密。
童謠想起手機,他的手機呢?她翻開被子,看見兩只手機并排躺在一起,黑和白,靜靜地挨著,仿佛一對相親相愛的情侶。童謠看著這情景,內心有了酸楚的味道,羅衫終歸還是善良的,或者,她看明白了,即便之前你們有過怎樣的相愛,都過去了。如果按照羅衫說的,他根本不是大學的歷史老師,他和她一樣,同在科研單位上班,他研究的是植物——這一點,他沒有說謊。那,誰是歷史老師?
藤編箱子里,有一張字條,顯然是羅衫留下的,沒有任何語言,只是一個簡單的圖案,好像是一個瓶子,還有一架天平。在字條的右下角,寫著一段話,字跡清晰,但是因為寫得非常小,童謠要湊近了才看明白,原來是他寫的:我是你密云的哥哥。仿佛耳語。只有她聽得見。
毫無意義的話,不知留在這里做什么。童謠沙沙兩下就撕了這張紙。再看箱子,是一些醫(yī)療器械,紗布,鑷子,還有一小瓶醫(yī)用酒精,散發(fā)著濃烈的醫(yī)院的味道,使童謠恍然覺得是在醫(yī)院。
門是房東敲響的,他急促地說,小姐小姐,你開開門。
童謠打開門,房東進來,他一邊看著童謠的臉,一邊彎下腰,拎起那只藤編箱子,說,小姐,你們到底是什么人哪?
童謠說,老板,他們什么時候走的?昨天晚上發(fā)生什么事了?
房東說,你不知道哇,那個女的,就是和你一個房間的那個女的,臉燒壞了——你不疼嗎?她可是燒焦了的,我都聞到肉皮燒焦的味道。救護車開了很久才找到這里,她昏過去了。剛才她老公打電話來,忘了一個箱子,讓我把箱子保管好,晚上有個男人會來拿。你們這些搞藝術的,神神叨叨的,都不敢接你們的生意了。
童謠走出院子的時候,房東追出來,問她是否要保留那個房間,因為已經(jīng)付了錢。童謠揮揮手,說,算了。她忽然想起什么,打開雙肩包,拿出他的手機,用自己的手機撥打了一下,一個很標準的聲音告訴她:你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qū)。
童謠走到河邊,一群鴨子正在戲水,它們互相追逐著拍打翅膀,還有一只一忽兒鉆到水底,它在水底晃動一下身子,又冒出水面。不遠處,一頭驢甩著尾巴,低著頭吃草,一會兒抬起頭來,呆呆地看前方。前方堤岸上,老漢在釣魚,他的身邊,一艘船??恐?,銹跡斑斑,一柄被水泡透又曬干的槳橫架在船舷。童謠慢慢地往前走,路過那頭驢,她想起去年這個時候,他和她也是在這個時候,他們倆往前走,路過吃草的驢。他說,你看這驢多英俊啊。童謠當時就笑了,說,如果有來生,你想做什么?他沒有回答,反問童謠,你呢?
童謠想了想,說,做一頭驢吧??梢栽陉柟庀鲁圆荨Uf完兩個人就笑。后來,開始沉默,默不做聲地往前走,看見老漢在釣魚,他搭訕著,問魚多不多,魚餌是什么。又忽然說道,這里曾經(jīng)是寬闊的河流,河床延伸到山腳,荒無人煙。老漢說,你那么年輕怎么會知道這些?他哈哈笑起來,我也就猜的唄,既然什么都沒有,我為什么不能想象呢?
童謠看老漢又在此處釣魚,垂釣處,是一個深水潭,水草豐美,沒有風,空氣中沾染了水的寒意,此刻,讓童謠打了個冷戰(zhàn)。她不敢再站著,她蹲下來,一心一意看著老漢呆坐著。不經(jīng)意間,她瞥見水潭中自己的臉,因為水波蕩漾,她的臉一扭一扭的,顯得更加丑陋。童謠從未見到過如此丑陋不堪的臉。她用手捧了一把水,輕輕地敷在臉上,水順著臉頰流下來,水面很快呈現(xiàn)出五顏六色,彩虹似地。童謠再看自己的手,掌心里,全都是顏色,像抓了一把顏料,童謠這才醒悟過來,她飛快地用水潑臉,一下一下。秋天的水依舊清涼,童謠感覺到臉上火辣辣地刺痛,她想也許我的臉完全破碎了。她急切地卸下背包,拿出鏡子,她先把鏡子平著朝上,從鏡子里,她看到了碧藍的天,酷似平靜的海面。再把頭伸過去,這時,她看到了一張清爽的臉,沒有瑕疵,毫無損害——老板說,同伴的臉毀了,救護車都來了。是不是羅衫毀掉了自己的臉?那么,她對這個世界的絕望是徹底的。
想起昨天晚上,兩個人說著話,羅衫告訴她的那些故事,樂君愛著羅衫,十幾年來,他一直默默地關心著她,卻從未入侵到她的生活中來。沒錯,我會催眠術,此刻,你也被我催眠了。羅衫說。丈夫那晚心神不寧,他說,他要到一個地方去,也許不再回來。說這些話時,他的神色是憂傷的。羅衫問了很多,他卻保持沉默。后來,羅衫終于放棄追問,丈夫卻沉不住氣,告訴羅衫,他愛上了一種形式。就是說,從他有情感體驗以來,第一次有那樣的感覺,他仿佛找到了另一個世界。那里,只有傾心相愛,沒有嚴密的邏輯推理,沒有繁復的研究課題——他早已厭煩了那樣的生活。
羅衫說,你告訴我這些干什么呢?如果你要走,我也無法阻止你。丈夫卻說,羅衫,你幫幫我,我知道,那只是我的一種虛妄的念想。事實上,從未有那樣一個地方,世界已經(jīng)沒有了凈土。
童謠還想起自己聽到羅衫說這些時,不自覺地往羅衫身邊靠了靠,說,羅衫,我知道,我傷害了你。說對不起,所370ee642557b23513a910becd9e8bf6ccfd46db99e544eb290e332add4c948d3有的語言都是對你的傷害。所以,我不說,你懲罰我吧。
我要他再也認不出你來。童謠現(xiàn)在能回憶起的這句話是如此清晰。羅衫說,我要他再也認不出你來。是的,當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他的眼睛,他的圓臉,他的微微上翹的下巴,都是具體可感的,只是,當分別,再想起自己迷戀他什么時,發(fā)現(xiàn),什么都不重要了。她甚至已經(jīng)想不起他的模樣來了。那么,如果站在他面前的這個女人,有一張丑陋的扭曲的臉,他還能說出愛來嗎?
他在尋求羅衫的幫助。羅衫說,那晚,我們第一次裸身相向,要知道,在我們結婚的這九年中,我們從未如此坦誠相向。他說,你幫幫我。作為妻子,羅衫理所當然地要幫他——羅衫替他催眠,他很快進入半睡眠狀態(tài)。然后,羅衫像一個醫(yī)生,長驅直入,抵達他內心最深處,看到他最柔軟的一面。
童謠不知道他內心最柔軟的地方珍藏著什么。童謠只記得那一次,他們在山路上走,風很涼。他說,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那里有陽光,看得見風景。童謠說,你說得像是天堂。然后,他把她帶到了水潭,他們對著水潭看,很深的水潭倒映出很深的天空,有陽光。童謠看著著巨大的倒映在水中的天空,忽然覺得無限的恐懼,她倒退著離開水潭。
羅衫說,你愛她嗎?
他說,我喜歡她一無所知的樣子。
羅衫說,你們一直都在聯(lián)絡,去年分手后再也沒有見過,那你想得起她長什么樣嗎?
他說,讓我想想,她,好像是鵝蛋臉,不,瓜子臉,不,可以不問這個問題嗎?
羅衫說,不,這很重要。你連她長什么樣都不記得了,你愛著的是一個影子,她不是一個人,只是你自己構建了那么美好的一個人,她不存在。
他說,可是,我們那么相愛,我們每天發(fā)信,每天打電話,我能從電話里聽出她的心情。
羅衫說,那是你的錯覺,從去年開始到現(xiàn)在,你只和她發(fā)過7個短信,短信內容是問她夢游癥的情況是否有好轉。你們通話只有三次,每次通話時間不超過兩分鐘。兩個相愛的人,天各一方,只有如此稀少的聯(lián)系,如同陌路人。你說,你愛她,可信嗎?
他說,我知道你恨我,原諒我好嗎?我需要你幫我走出來。
羅衫說,你根本沒有做錯什么,為什么要背負那么沉重的包袱呢?哦,告訴你,我一直在打印你的電話單子,那次從密云回來后,你有些反?!,F(xiàn)在我告訴你,你從未有錯,你從未認識一個叫童謠的女子,談何錯誤?不信你看你的手機。
羅衫說,等他醒過來,我把他之前用過的手機交給他,他什么都不記得了。他翻看手機,果真和我說的一樣——這一切,都是樂君教我的。你不知道吧,樂君是刑偵隊長,他有縝密的邏輯推理能力,他一步一步教我,如何監(jiān)聽,如何從心理上消除他的歷史記錄。
童謠說,樂君那么愛你,他為什么愿意讓你丈夫恢復到清白?
沒有人是清白的,羅衫說。但是,也都可以洗干凈的。
最后一班車停在黃土板地兒的時候,童謠想了想,還是上了車。她想羅衫用這樣的方式,也許是告誡,一切都可以洗干凈,一切可以重來。童謠覺得羅衫給她了一條生路,既然如此,她就按既定的路再往下走。
從昨天下午和羅衫的偶遇,到今天一個人離開,整個過程似乎是一個巨大的夢境。對于夢境,童謠有自己的理解,十四歲那年開始,她就有了夢游的征兆。除了夢游,同一年,她也有了一個魔障,她想到人都是要死的,死了,埋了,世界上任何的人和事,都和你無關。每每想到這里,她就會抓狂,她咬手指,她以極度自殘的方式讓自己疼痛。然后告訴自己,死比疼痛要來得可以忍受。這樣的時間,一年之中總會出現(xiàn)幾次,每一次的折磨都讓她疲憊不堪。她的婚姻無法繼續(xù),大部分也是這個原因,她無法遏制地想這些遙遠的問題,然后尖叫,然后不能安睡。當然,更讓前夫無法忍受的是,因為她的這些古怪舉動,碰一下她的身體都不被允許,她成了一個高度潔癖的女人。
車顛簸著很快離開黃土板地兒,童謠拿出他的手機,開機圖案是一張床。凌亂的被子,歪歪斜斜的枕頭,她的內衣和他的一頂帽子夾雜在床上。她無比熟悉那樣的場景,那是他們第一次在一起,兩個人有最初的羞澀,又有澎湃的激情,再就是無休無止地纏綿,她從未發(fā)覺自己是冷漠的。最最重要的一點,躺在他并不寬廣的懷里,她不再被死亡魔障糾纏。有一次,她甚至悄悄地和他談起她有過的對死亡的極度恐懼和絕望,他抱緊了她,輕聲說,丫頭,到我懷里,就像這樣,我們在一起,你覺得可怕嗎?也就是說,她幾十年所受的折磨,在他的懷里悄然不見了。他是她的命,他是她的終點——童謠開機,又關機,再開機。她才發(fā)現(xiàn),其實,自己一直在等待,等待自己順利抵達他。
但是,她找不到終點,他只是一只黑色的手機,和手機里殘存的信息,他已經(jīng)遠離她的生活,他等不及她的一路狂奔,先走開去——他不愿意成為她生命的終點了。童謠把頭抵在車窗上,淚水一點一滴流下,她輕輕地抽泣。淚眼朦朧之中,童謠看見,路邊,一個慌張的矮小的男人,朝前方跑,迎面而來,車一下從他身邊過去,揚起厚重的灰塵。他那么小,一下子就被淹沒。童謠的身子探出去,想看清楚,她只看到一個背影,就像那一次他們鬧小別扭,他說,我生氣不理你了。我讓你看到我的背影。
他的背影太小了,童謠想象不出,他怎會給予自己如此強大的力量,足以抵擋荒蠻人生之中那些孤獨和無助。童謠看著那個背影越來越小,又想起他曾經(jīng)張開雙臂,對自己說,來吧,我是你此生的終點。童謠激動地張開了雙臂,她哭她笑,她那樣喜歡他的不自量力,她那樣喜歡他帶著濃重南方口音的京腔——他和她一樣,是南方小鎮(zhèn)上的一個男人,毫不起眼,兜兜轉轉,他們相遇坐在北京,北京密云一個鄉(xiāng)下,那樣千里萬里地趕著過去,只是增添了更多的落寞和寂滅。童謠想喊他,哥哥,哥哥。就像之前的很多次,在電話里,他是那樣喜悅地答應:哎!
然而,這一次,童謠放棄了那個懷抱。她知道,那都只是她夢游場景中一個小小的點,都會消失。就讓自己的胸懷一直冷著。冷著。落霜。下雪。結冰。凝固。
童謠緩緩地松開手,手機跌落,沒有聲響。童謠慢慢地關上了窗。車廂里,俗常的氣息,俗常的聲音,鋪天蓋地,迅速把童謠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