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過各種各樣的廚房,寬敞的,蝸居的,明亮的,蔭蔽的,華貴的,市井的,整潔的,油污的,香氣宜人的,群蠅亂舞的……
9歲之前,我家住在筒子樓,沒有廚房,那是我出生的地方。挨家挨戶門前一個水泥砌的灶臺,上面擺放著燃氣灶,當(dāng)然有些人是用煤火的。油、鹽、醬、醋、糖、味精等調(diào)味料只要能堆放在上面的,絕不放過任何空隙。灶臺上方的墻壁釘一排釘子,鏟子、刀、勺等廚具掛在上面。釘子數(shù)量是靈活掌握的,根據(jù)廚具的增減來變化。燃氣灶后面那長長的管子穿過打了洞眼的墻壁,通向室內(nèi),在一個笨重的煤氣灶口呼吸。洗菜的水池也是公用的,位于走廊的中間處,那里是所有蔬菜的集散地。水池的下水道常常因為亂七八糟的菜葉子而消化不良,嚴重的時候甚至便秘。這時,我就遠遠地站著,看大人們打開管道清洗里面的污濁物,那刺鼻的氣味迅速在大半個過道蔓延,繞梁三日,久久不肯離去。還是說說香的吧!每到三餐前的一小時左右,整個樓道便會彌漫著滾滾濃煙,而我家,就坐落在濃煙的最深處。放學(xué)回家時,饑腸轆轆的我大步流星地爬上三樓,穿梭在樓梯口到家門前之間的過道時,感覺自己凌駕于煙霧之上,就像電視劇里的白娘子(我們那一代孩子的偶像)。接下來各式菜肴的香氣爭相往我鼻子里鉆,經(jīng)過9年的“熏陶”,我已經(jīng)擁有了超乎常人的嗅覺。我一邊走一邊閉上眼睛在心里默念:糖醋排骨、酸辣白菜、辣椒炒肉、番茄炒蛋、土豆牛肉、麻婆豆腐、辣子炒雞,數(shù)到第七家的時候已經(jīng)吞咽了3次口水,可以停下腳步了。深深吸口氣,我要準(zhǔn)確無誤地判斷出下面這道菜的名字,因為它關(guān)乎我今天的午餐質(zhì)量。天啊!我再也按耐不住美食的誘惑,一個箭步?jīng)_進門,大喊:“我要吃紅燒魚!”媽說:“請耐心等待! 2分鐘!”我說:“餓死了!餓死了!”果然,2分鐘后我享受了有生以來最愛的一道菜:紅燒魚,媽媽做的。如果2分鐘后還沒吃上紅燒魚,我想我會去找做蕃茄炒蛋的張阿姨,因為那天我還想吃蕃茄炒蛋。
住筒子樓對年幼的我而言最大的好處就是可以資源共享(主要是食物)。5歲0faf9dc2c19b9b1fed32a1284f8fb1ce7296c966d77197c3cc202678daed854f那年發(fā)生的一件事至今還記得,而且特別清晰。那天爸爸匆匆把我從幼兒園接回家,塞到我手里一個芭比娃娃,說:乖乖在家等媽媽回來。說完拍了拍我大大的腦袋就匆匆出門了。感覺肚子好餓,在聞遍了共計30.6平米的家中每一個角落,確定沒有我喜歡的食物之后,決定到走廊上流竄一圈,碰碰運氣。走到李阿姨家門口的時候,我再也走不動了。紅燒肉香通過鼻腔、氣管,到胸腔、腹腔直至擴散到全身,頓時像觸電一般。我透過紗門往里看(那時候沒有防盜門,家里有人的時候只關(guān)上紗門,上面沒有鎖),一盤在燈光下泛著紅光、油嫩欲滴的紅燒肉安穩(wěn)地坐在茶幾的正中間。再環(huán)顧一下四周,李阿姨居然不在家!十五只小兔子在我小小的心里上躥下跳,似乎空間太小,想要跳到外面的世界瞧一瞧。幾分鐘過去了,不知不覺汗珠竟從腦門冒了出來。我終于下定決心,咬緊牙關(guān),大義凜然地推開紗門走進去,腦海中浮現(xiàn)出碧沙崗公園(河南省鄭州市內(nèi)的一家公園)門前那塊大匾上的字,那是一周前全家人去玩的時候媽媽剛教給我念的字: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李阿姨家的沙發(fā)軟得出奇,一屁股坐下去,半個人就不見了,如果沒有那盤紅燒肉的話,我一定會在那上面玩起蹦蹦床。但是我的眼睛里腦袋里只裝著紅燒肉,顧不得調(diào)整難看的坐姿??曜右脖晃疫z忘,那些標(biāo)志著人類文明的工具在饑餓的本能面前都毫無意義。我那玩過沙子后臟乎乎的小魔爪,伸向最大的一塊肉,抓起來就往嘴里塞,左手的還沒咽下去右手的就已送到嘴邊。在左一塊右一塊的不斷交替中一盤紅燒肉被我吞了下去。這時候才感覺噎著了,好像那些肉都堵在了喉管處。我意識到需要一杯水,恰巧旁邊桌上有水壺和杯子,咕嘟咕嘟一大杯水下肚,打了個飽嗝兒。準(zhǔn)備拍屁股走人,“犯罪”現(xiàn)場就留給阿姨清理吧!但是李阿姨還沒回來,所以沒法說:謝謝阿咦,阿姨再見。我火速沖回家中,撕下一頁圖畫紙,拿起蠟筆在上面歪歪扭扭地寫下幾個字,預(yù)備把這張紙壓在被我吃光的紅燒肉盤子下面。等我再次跑到李阿姨家的時候,糟糕!阿姨回來了!我對自己說:大丈夫敢作敢當(dāng),大不了一死!此時李阿姨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我站在門口,她打開門,高大的身軀遮住了我矮小的影子。我睜大眼睛看著她,撲哧撲哧眨了幾下,然后扮個鬼臉把那張紙塞到她手里一溜兒煙跑回了家。吃飽喝足后,回到家中,我在床上心滿意足地打了個滾兒就呼呼大睡起來。不知道什么時候,迷迷糊糊中看到媽媽和李阿姨四只眼睛同時注視著我。我撲哧一聲笑了,說:媽媽,我吃飽了!阿姨做的紅燒肉真好吃!李阿姨問:是阿姨做的紅燒肉好吃還是媽媽做的紅燒魚好吃啊?我說:都好吃!
9歲前的廚房對我而言就是會散發(fā)誘人菜香味兒的地方。
那一年,我們搬了新家,進門后左手第一間,是我家有史以來堂堂正正稱之為廚房的地方,一體式櫥柜,不會生銹也不會滴水的水龍頭,不會堵塞的下水管道,還有我討厭的油煙機——它幾乎剝奪了我靈敏的嗅覺。上大學(xué)以后,回家的機會越來越少,我再也記不起街坊四鄰做的各式菜肴是什么味道。只有媽媽的紅燒魚和李阿姨的紅燒肉扎根在我的心靈深處,越燒越紅,像一團火焰。
去年暑假,在媽媽祥林嫂似的催促中,我戀戀不舍地收拾了我的豬圈。只有我自己清楚為什么不收拾房間的原因,不是懶,是因為只有在這里,我才可以做一頭豬,一頭盡情在豬圈里打滾而不用思考成人煩惱的豬。媽媽在廚房喊道:你床底下有個破盒子,看看還要不要,我沒敢扔!我彎下腰,掀開床單,撥開五花八門的鞋盒,最里面隱約出現(xiàn)一個圓盒子的輪廓,借助晾衣桿的力量終于讓它嗅到了新鮮空氣。這是個生銹的鐵盒,蓋子上厚厚的灰塵讓我打了個大噴嚏,使勁拍了又拍,擦了又擦,上面的圖案漸漸清晰起來:一個大頭娃娃,戴著大紅蝴蝶結(jié),抹著紅臉蛋。這是媽媽曾經(jīng)的針線盒,里面有我兒時歪歪斜斜縫補破襪子的記憶。因為生銹,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盒蓋打開。果然,里面是五彩繽紛的線球和同樣生了銹的針。我想把盒子徹底清洗干凈,就把里面的東西都倒出來,此時,一張折疊的圖畫紙飄飄然地落下。我頓了一下,打開來看,上面是這些內(nèi)容:xie xie阿yi,阿yi再見!后面畫有一個大大的太陽公公,他笑瞇瞇地看著我,那光芒依舊溫暖,不曾退卻。
邱璇,1987年生,河南鄭州人,廣西民族大學(xué)文藝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