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過十幾年的文學(xué)編輯。在閱讀女作者的散文時,總感覺她們的行文與男性作者是有很大區(qū)別的。女性的心理,柔弱,敏感,細膩,多愁善感??匆娦∝埿」?,她們總比別人多出一些喜歡;看見人間的不幸,她們也比別人多了幾分傷感。故而,對生活的感悟,她們思想的目光,總能輕易地達到情感的最柔軟處,人性最隱蔽而又最光輝的地帶。畢竟,她們本身就是家庭生活中最富有激情和想象力的操持者。因而,她們的文章,就不可避免地表現(xiàn)出了這一方面的特質(zhì),讓散文園地呈現(xiàn)出別樣的神采。試想,如果在文學(xué)的世界里,一旦缺失了這么一塊獨特而絢麗的色彩,那是多么的乏味呢。
《紅豆》雜志專門為南寧市五位女作家出版了一個散文小輯,這是在遍地綠蔭的綠城里亮出的一片色彩。你可以想象它是紅色的,或是紫色的,粉紅色的,淡黃色的,無論何種色塊,都如此絢麗和耀眼。
說來也巧,在這一輯散文里,她們似乎不約而同地書寫到了她們身邊的生活。品茶栽花,逛街購物;嘗小吃,放風(fēng)箏;勾勒歲月的變化,述說自己曾有的磨難……說起來也有些零碎,但都蘊含著個人對人生的感悟,對時代的概嘆,對苦難的同情與憤怒……
日子本該如此。零零星星,點點滴滴。有灰暗的,平淡的,也有生動的,光亮的。只要有審美的獨立,都會看得到動人的地方。
韋雯馨的《奔跑》,述說的是年輕時一段求職生活。她先是在鄉(xiāng)下做民辦教師,每天面對著大山和孤寂的黑夜,惶惶不可終日。后來,為了擺脫窘?jīng)r,就獨自到了城里做推銷員,繼而轉(zhuǎn)做報社記者。那一段時間,她是懷揣著希望和理想的,但幾經(jīng)波折,歷盡艱辛,最終未能實現(xiàn)理想。
這樣的經(jīng)歷,相信很多人都會有的。如今的生活,如果不拼盡力氣,脫一層皮,那真的活不出滋味來。但很多人只能把這樣的經(jīng)歷作為記憶深藏在心底,化為塵煙了。作為作家,卻可以把這樣的磨難呈現(xiàn)出來的。但必須提煉出生活的獨特,然后寫出獨特,獨特地寫。不難看出,韋文馨對自己的這一段遭遇至今還是心有余悸,甚至倍感憤怒。生活里,總有這樣那樣的不公,但如果只把不公經(jīng)歷和情緒表達,那就不是高品格的文字了。對這一點,韋文馨倒是很清醒。文章的標(biāo)題“奔跑”,就包含了很深的寓意。其實,對每個人來說,人生都是奔跑的過程。而對韋文馨來說,她的那一段經(jīng)歷,也只不過是她自己人生道路上的一段起跑的過程;這個過程,反而給予了她很多的收益,懂得了沉默,懂得了忍隱,甚至接受了卑微。所以,她能從憤怒中轉(zhuǎn)為平靜,并且一如既往地繼續(xù)奔跑。
這是對生活的頓悟,這是日子的一種內(nèi)容。
如今,放風(fēng)箏或紙鳶,那是算是城市里一個不可多得的很詩意很浪漫的景色了。譚小萍的《民生廣場放紙鳶》就寫了這樣的一種景色。
景色總是迷人的。但不同的人看景色,就看出不同的味道來。像放風(fēng)箏放紙鳶這類題材,難免要涉及到孩童的經(jīng)歷,因為這畢竟是小孩的玩意。如果再寫,也難免出現(xiàn)重復(fù)。果然,譚小萍就寫了這樣的內(nèi)容。那個制作風(fēng)箏的阿炳,是個手藝人,一生都是靠做風(fēng)箏來維持生計的。如果沒有阿炳,那也許就沒有譚小萍這篇文章了;如果沒有阿炳,也許就不知道制作風(fēng)箏和紙鳶的歷史和民俗了。好就好在這不只是一篇懷舊的文字,而是通過那一段舊事折射了一個時代的變化,一座城市的發(fā)展。當(dāng)年那個阿炳,如今已經(jīng)不做風(fēng)箏了;當(dāng)年的那些風(fēng)箏,已經(jīng)被放進手機電池能閃閃發(fā)光的紙鳶所代替,已被放紙鳶的熱鬧所代替。這是一種很機智的敘述,使得文章有了一種對歷史的反思和比照的內(nèi)在意義。只可惜,作者對市政建設(shè)的政績有過多的溢美之詞,使得這篇很純粹的美文搞得不那么純粹了。其實,含蓄和隱蔽就可以避免外露。認識這一點,這才算是機智。
身邊的平常生活往往最容易被忽略的。人來車往,引車賣漿,沿街呼號,討價還價……,這是大街小巷每天都要上演的劇目,也是常人所必須要過的日子。但不能說在這種平常里面沒有感人的故事,沒有動情的細節(jié),沒有慟哭的生死離別。
丘曉蘭就專寫一個巷子,一個窄小、雜亂甚至有些平庸的巷子。這巷子里,有很多鋪面,賣粉的,賣水果的,賣衣服的,賣彩票的,修單車的;有藥店,有發(fā)廊,有超市,有電話收費點。這樣的地方,真是魚龍混珠,雜亂無章,要寫出精彩,還真不容易。但經(jīng)典已經(jīng)給我們做出了榜樣。一幅《清明河上圖》,就勾勒出了一個時代一個地方的世態(tài)民俗。丘曉蘭的《一條活色生香的路》就寫出了那條小巷的生活味。生活味不只是炊煙裊裊,不只是飄香四溢,不只是飲酒吃肉,不只是穿金戴銀,涂脂抹粉,還應(yīng)該有人的物質(zhì)之外的精神構(gòu)建與精神的享受。對于這一點思考,丘曉蘭已經(jīng)明白無誤。所以,在花了大量筆墨對物質(zhì)的生活層面進行了精致的描繪之后,丘曉蘭繼而轉(zhuǎn)向了對精神層面的思考?!安缓么y在這路上營生的人們是否快樂,但我敢說,奔波在這路上的人們會敬仰高消費的生活,卻不會有時間靜下心來,聽一段悠揚的巴赫或者梁祝,讀一本關(guān)于歷史或探究人性的書,不會細究人的活著除了吃穿還需要獲得安全、認同、尊重、自我完善、充滿愉悅的感受……”這一段話,才是真正表露了作者的寫作意圖。評論家謝有順如此認為:“我理解中的好的散文,就是那些在平常的外表下蘊含這不平常的精神空間的篇章”。這是一篇好散文,因為她的意識是自覺的。只是覺得可惜,后面關(guān)于精神層面思索的表述過于精細,似乎要把一切都要說透說完才盡了作家的職責(zé),這就好像怕客人喝不夠,定要把人灌醉。其實微醺就好。
張冰輝的寫作,一直追求著一種崇高,并且喜歡把自己放在一個仰視的位置,謙虛地觀察和思考事物。所以,她的文字,往往帶有一種積極向上、勤勉好學(xué)、志趣純粹的特點。她的許多散文,以真以善表露心跡,讓你感到生活的苦澀,卻又充滿了陽光。這足與一個人的人生追求和品行修為有關(guān)。在這小輯里,她的兩篇文章,都是對人物的訪問。字里行間,很自覺就流露著作者真摯、真誠、熱誠的情感,對前輩、學(xué)人的充滿了敬仰和愛戴。她閱讀廣博,博聞強記,往往在文章里能給人傳達豐富的人生哲理。但我以為,她應(yīng)該改變一下角度,多用平視甚至俯視的姿勢,才能最好地領(lǐng)悟到事物的深處。
梁實秋在《論散文》里有一段評述:“近來寫散文的人,不知是過分的求自然,抑或是過分的忽略藝術(shù),常常論于粗陋的一途,無論寫的是什么樣的題目,類皆出之以嬉笑怒罵,引車賣漿之流的語氣……里面有的是感情,但是文調(diào),沒有!”梁實秋還說,“文調(diào)就是那個人”,“有一個人便有一種散文”。
文調(diào),就是文字風(fēng)格。
我是蠻喜歡潘茜的文筆的。散文的文筆,就像一個人的衣著打扮。冬天里,在脖子上加一條圍巾,那感覺不同。而圍巾用什么顏色,那更能體現(xiàn)主人的品味或氣質(zhì)。我一直以為,文字很能體現(xiàn)個人氣質(zhì)的。
潘茜寫東西,總能娓娓道來,從容不迫,而且,最可貴的是,在這些敘述里,總帶有自己獨有的語氣;那語氣,是溫婉的,樸素的,有質(zhì)感的,透亮的,有純凈的脆響聲。也就是說,她的“文調(diào)”里有“那個人”。
“抽綠的芽盛在白色的瓷碗里,一汪清水把芽頭泡開,就像新鮮采摘般嫩綠,碗里的茶葉如清晨剛冒的尖,早早被收入碗中,待識香的人品賞。”“我們靜靜地候在那里看葉兒在杯中漲,夕陽在窗外紅紅的暈開了整片天,艷艷地鋪散著它們的激情,陽光打在透明的高杯上,紅色在外,綠色在內(nèi),中間隔著一層曖昧的桔黃?!?《斜陽之下碧螺春》)讀著,就很想喝了那杯中的茶了。引誘我們要去喝茶的,是潘茜的“文調(diào)”。這文調(diào),是作家的文學(xué)個性,它是一篇散文有無光彩的命脈所在。而這文調(diào)的建立,得靠修煉。潘茜除了加強文字的修煉之外,還要有體察生活的經(jīng)驗,要有深邃的對事物和思想本身的穿透力,這樣就更有氣質(zhì)了。
以上贅語,實為亂彈,窺一斑難以觀全豹。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