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小高埋低腦殼,粗魯?shù)亍⒊涠宦劦匕盐翌^先費了好大勁才壘起的土渠刨倒,使一大凼積水加之流得正歡的活水“轟”地跑向他家稻田,我頓即忘了自己現(xiàn)在的“身份”,忘了同“老”莊稼人小高之間的差別,搞得跟真的似的論起理來:“你還講不講理,水又不是你(水/石)來的,咋一來就刨完,要不要我找你那當村干部的哥來說道說道你?”話音未落,小高霎時像只偷吃過脹被人發(fā)覺因而忘記逃竄的污鼠,凝滯在那,兩手任由稀泥黑著、黃著,眼里聚出一滴又一滴惶恐……
他的對面,我的心內(nèi),卻是欣慰、勉笑兼半,有些不自在,有如一件重物壓在前胸,呼吸越發(fā)費勁,不能已于言卻不能言語地坐起身,額頭,冷汗如洗……
這是2011年初的一晚我做的一個關(guān)于放水的夢!
可以負責任地說,上帝做夢也想不到,鋤頭犁耙闊別我十五六年之后,我還會做出這樣的夢!
放水,其烙印之深在我以及“眾我”的心里,足見一斑。
倚在床頭,我神速地把整個夢想開了去。小高之所以被我的話震懾住,大抵是目光觸及我身上的制服,顯然,他并不傻,猜得出無論我單位的級別,還是我的“官”,都比他哥大多了。換句話說,他怕的不是我的道理,也不是我的壯實,而是怕我處的位置和所謂“權(quán)力”,更怕因為他的莽撞害他哥把手里的“火柴疙瘩”弄丟了……
而夢里夢外,我血管里都有一絲他決然覺察不到的忐忑,鬼魅地游走——冠冕堂皇地說,我是他的“公仆”和維權(quán)者,不能侵占群眾利益;客觀說來,作為當事人我委實不該如此,有些仗勢,有些勝之不武。但話說回來,我深悉,如果我是個公眾人物,或者人家說的置身事外的“父母官”,那我那通“放水”理論不過對牛彈琴,甚許遭他白眼??墒牵銢]招,你乏力,我那江東父老們,經(jīng)年來早已修練成那副德性,習慣性怕“官”、怕“關(guān)系”。就像小高,連他哥“別拿村長不當干部”那樣的笑話都沒真正光顧過,何況他一個初中沒上完、讀個報都成問題的農(nóng)民,能不怕我!?
這就是工作前我在黔西北老家近二十年的切身感受,也是現(xiàn)今迢迢千里的我旁敲側(cè)擊了解到老家八九不離十的現(xiàn)實!
說到這里,你尚許不再陌生——我說的放水,非勝券在握的情況下故著讓對手得分之事,也非“間諜”故著在對手團隊里以假亂真的“失手”之舉。它是一種把水從源頭處:沓進自家稻田里的農(nóng)活,是我黔西北老家農(nóng)事的一方特色。兩個簡明的字的表皮下,囊裹著多少千臭百味的故事……
村里抓鬮分田,父親一手下去,就把水田種在了離住宅將近兩公里的地方,水田們也就無端地吞噬掉我們家許多“棒勞力”。而且,偏偏水源又不近。更要命的是,它們幾乎悉數(shù)披在一座山丘的腰眼上,水要靠幾根石樁支撐起幾段由木板做成的“簡槽”、再從半空中“飛水”經(jīng)過一塊田,才能到達彼岸——很難放水。為此,父親沒少挨母親的埋怨和奚落,說他那幾年背,干啥都霉糠糠的。
類似我們遭遇的,還有同村一戶廖姓人家、一戶張姓人家以及鄰村一戶鄭姓人家。據(jù)我所知,那樣的放水(用“簡槽”“簡”水),十里八村無二。盡管極目四望左鄰右舍都是類似廣西的“龍脊梯田”,但人家要么山脊相扣、水網(wǎng)相牽,都可直接從地面把水放進田里,要么就靠“望天水”,根本不用放水。
也不知道在我記事前,父母是怎樣放水的。但我想他們應該沒有嘗過多少放水的“苦水”。一來,我出生在十一屆三中全會孕育福祉的農(nóng)村包產(chǎn)到戶前夕,頭上還有三個哥,幾乎是剛諳事的他們開始往自家田里放水的;二來,大人去了,人家多少會給點面子(只是我沒見父母放過幾次水,他們似乎總有更重要的事情做);三來,父母是成人,是在苦水里泡大的如假包換的世襲地球修理工,不要說放水、爭水,生離死別、批斗游街這樣天大的事也經(jīng)歷過不少,所以不會像小孩那樣哪怕吃虧挨餓也要力拼,事實是一些成人去放水,遇到點“溝坎”就掉轉(zhuǎn)鋤頭回家張羅別的事兒。所以,艱難的放水歲月,描滿了我童年漫長而大單的苦樂傷喜。
剛上小學一二年級時,因為從學校拐個不大的彎就是自家稻田,父母就常給我們下達指示:放學后去看看田,干了就放點水!于是,我們放學后背著幾個解放牌帆布書包的懵懂,唱著五音不全、半記半編的兒歌,一群打谷時節(jié)的歡快小雀樣兒,折返在放水的路上。到得田邊,見溝里有水旁邊沒人,就先刨過來,若沒有,就往前沓水,那情形,跟順藤摸瓜差不多。有時候,剛把水刨過來十來分鐘,就見同是放“簡槽”水的人疾步走來,罵罵咧咧地迅速把我們這邊的水缺堵上。“簡槽”運輸?shù)乃慨吘故怯邢薜?。若見我們糾纏得辛苦,那戶廖姓人家,無論男人還是女人,都會分一小股給我們,自己寧愿多守幾個小時。
倒是那戶一大塊水田就在“簡槽”嘴邊的鄭姓人氏,仗著兄弟姐妹多、比我們年紀大,而且媳婦家有偷雞摸狗、欺行霸市的爛仔,經(jīng)?!巴愊鄽垺?、以大欺小,他來放水,不管那水是誰先礱來的,都要全搶過去,至少是大部分搶過去。有一個周末,烈日把地表炙得直打哆嗦,我們哥倆老遠把水(水/石)來,正得意洋洋地放著,太陽稍小,他來了,一下全刨了過去,我們把他的進水口堵上,他又使勁往下掏、同時堵我們這邊……一來二去,這家伙火了,剛把水全爭回去,索性用兩只手抓住我和三哥的小手,我們動彈不得,眼睜睜看著水毫無愛憎流進他家田里。我和三哥心情糟透,就跟誤跌獵人陷阱、嘗過無數(shù)次逃離都是徒勞、餓得精疲力竭卻只能對洞口的誘餌“望食興嘆”的熊一樣,憧憬、無助、憤懣、絕望……但爭搶歸爭搶,就像戰(zhàn)爭年代一個國家的兩個黨派打打談談一樣,他和我們都明白,有時要放到水,還得通力合作、一致對外。比如暴雨過后烈日把“簡槽”曬開了裂,那姓鄭的家伙就爬在石樁上堵漏,而我們就在下面把粘性較強的泥巴遞給他。
所以更多時候,是我們這些同病相連的“簡槽”用戶,如何從別人手里把水爭過來。這是我們兄弟羈絆命運的召使,也無數(shù)回是我們不知何時降臨的噩夢的開端,濃純了我們幼年的更多辛酸。因為對瘋生的水稻來說,特別是天干年頭,水就是它們的骨髓,而對它們的主人來說,水就是他們的生命!我們,還有那些稻田離水源比我們還遠的村民,一次次曝著烈日、擰著星光從幾里開外把水引來,但水剛歡快的往田里流不久,就苗條起來,最后像一條蛇蛻下的皮,直至死竭。惱人的“簡槽”,高處的水下來后,要經(jīng)過一個水凼(經(jīng)常在此掘泥堵水以及牛從此經(jīng)過踩踏所致)的積蓄,水位上升許多后才能流進“簡槽”,水凼兩旁,早已像黃河下游的“地上河”一樣,只需在兩旁的“堤壩”上隨便鑿個缺口,水就傾瀉而下。
水往低處流!
幾乎所有的水田海拔遠低于“簡槽”的農(nóng)戶,一看我們礱來了流量不小的水,嫻熟地在那令人頭疼的水凼開渠處掰開一塊石頭、或勾上一鋤,就立馬聽到“轟”的一聲巨響,白花花黃撲撲的水馬上改變流向。遇到幾個更加蠻橫的,你(水/石)水惹惱了他,他大鋤—揮,一段一米多長的泥堤頓時坍塌,你可能要花半個小時來修復,等你壘得差不多了,他又是一鋤!偶有分水的時候,一般是我們這些放“上坡水”的忍氣吞聲,辛苦引來水,卻被人不勞而獲拿去多半,如果說有例外、那些“下坡水”愿和你平分,那天他家一定有天大樂事,要不就是他吃錯了藥。
相對我們“簡槽”戶來說,水田離水源更遠的,我們就有了優(yōu)勢。有時他們被“簡槽”底下那些“下坡水”欺負惱了,就會遷怒于我們,從水溝上跑下來,不僅兩大鋤把我們的“堤壩”崩潰了,而且有時還把“簡槽”的引渠也毀掉,更有甚者,膽大妄為地把第一節(jié)“簡槽”摔到地上……有一次,那節(jié)笨重的“簡槽”摔成兩截,年幼的我們放水無望,只能委屈著回家報告大人。
至于說起水田離水源更近、且水田處于溝下的那些人家,就是典型的流氓和無賴。他們的田干了,到溝邊一看,沒水,扭頭就走;過個把小時他又來看,有水了,則把堵缺口的石塊一掀,別人辛苦:沓來的水頓時不見半溝。別人把他的水堵小點,他甚至把那擋水的石頭扔出幾米開外,或者干脆扔在溝坎下的墳地里、荊棘中,造成后面的溝里斷流。他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人,放水臉嘴可以用毫無人性來形容。比如別人用幾近哀求的語氣說:“你留一小股給我淹一下吧,我的秧子快干死了?!倍幕卮鹗牵骸澳阊碜痈伤啦桓伤?,關(guān)我球事?!?br/> 夏季,大熱天,我們家水田對門那個溝缺旁邊,經(jīng)常出現(xiàn)一幀熟悉的風景:十多二十個“放遠水”的村民或站或坐在溝坎上焦急的等候(有一個極可能是我或哥哥),那情那景,有時好比如今春節(jié)排隊購火車票,等好容易排到窗口,卻被告知“當日車票已售完”。
那些水田離水源近的人家所以肆無忌憚,一個是后邊的人爭不過他們,水往低處流呢!另一個是,我的父親說過,他們放的是霸王水,因為水從他們地盤上過。所以經(jīng)常是他把水放著,不管他值不值守,你都不能堵他的,不然他就會變本加厲讓你那天一滴水也放不了;所以經(jīng)常是他在家打牌吹風扇、別人在驕陽下無奈煎熬(生怕他的田放滿另一個無賴又來了);所以經(jīng)常是他在家里老婆孩子涼床鋪、別人夜宿田埂混戰(zhàn)蟲蚊數(shù)星星;所以經(jīng)常是他得了便宜賣乖把別人放水的艱難當成茶余飯后炫耀的談資、別人年復一年在心里默默承受著時常來襲的怨屈……有人實在氣不過,在某個下暴雨的夜里,把無賴的水田排水口(水/石)得老高,再把溝里的水一股腦兒往他田里倒,雨過天晴,無賴下去一瞧,幾段田埂垮塌……
天干年頭,為了放水,兩道溝之間、兩村人之間、兩家人之間發(fā)生爭水謾罵甚至拳腳相向早已不是新聞。我的三哥,曾經(jīng)和—個放我們“下坡水”的刁婦吵到村支書那里,雖然三哥據(jù)理力爭,換來的卻是支書“難道你們要把全部人都得罪完才高興嗎”的責備。
整個夏天,曝曬了無數(shù)回,生活經(jīng)驗甚少的我們有時竟至流下委屈和憤懣的淚水之后,站在被綠色吞沒的田野里,微風拂過,見一彎一坳的秧苗在風中肆意顯擺頭腦,猶如一張張泛綠的快速刮過的大網(wǎng),向它們的主人傳遞收割的企盼。心脾深處,溢滿一股肥沃的獨特稻香,仿似一位受了風寒的老師得知弟子終于出息……心里,又有了寬寬的富足。
那個年頭,大山外的豐彩世界,我們絕少擁有;同時,那些爾虞我詐乃至沖突流血,很難與我們攀上親戚。
這是公元1983年到1995年期間的清晰記憶!是十成會伴我一生的記憶!
而今,我早已遠離故土,遠去了放水的歲月。
當然,如果說老家放水的勞作沒有丁點改變,那是欺瞞讀者行為。尚在老家放水的大哥說,那些水溝因一個叫“張掰哥”(意:張瘸腿)的人鍍了水泥,溝里的水也多了一些,放水不比過去難了。
根據(jù)我的理解,一部放水史,就是黔西北老家的一部風情史!放水,它終將伴隨著那里的人一起老去,也許也會伴隨著那里的山水一起年輕。但是,它至今沒有老死,也不見年輕到脫胎。我想往,這種風情,有朝一日能夠像一幅畫一樣僅僅裝飾于墻上或者幻象于腦際!
還有,當初我想象不到,那種站在田埂上體味到的富足,與今日相類只是一種原始混沌的富足,一如我在夢中可拿身份去震懾小高,但在現(xiàn)實“我”卻拿他沒轍,除非我今天真往自家稻田放水。放水,一種在我疏遠親愛的稻們十多年后仍將我從夢中驚醒的富足,一種在改革開放30多年的今天還在老家并無多少改觀地延續(xù)著的富足,一種還不知道要長壽到猴年馬月的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