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寧民族大道埌東南湖橋頭,有一株一見就會令人怦然心動的大榕樹,樹齡大概已有幾百年,那遮天蔽日的樹葉,匝在地上的濃蔭有幾十平方米之寬。在這株榕樹旁,還雜生有幾株龍眼樹和豬桑樹,這諸多的樹,構(gòu)成了—個蔭蔭翳翳的大世界。
就在這株大榕樹旁,有一石塊砌就的臺階彎拐下南湖,而拐彎之處,有塊兩三米寬的平地,正中是株龍眼樹。這是一塊日曬不到,小雨可擋的方寸這地。也可以說是一間沒有任何遮擋的“陋室”,在這“陋室”里,有一個人在此理發(fā)謀生,已足足十五年。
也就是說差不多從有南湖橋始,他就找到了這塊謀生之地了。他謀生之具,極其精簡:小鏡一面,掛在龍眼樹上;發(fā)剪一把、剃刀一把、口盅一個、熱水壺一個,分別擺在龍眼樹基上;還有小木椅一張,圍布一件搭在木椅之上。不過木椅雖然一張,那坐墊卻是可以翻折的,前面理發(fā)者理完,便翻折過來,再理者坐下去頗有干爽“衛(wèi)生”之感。
我是南湖的老光顧,大概也是從有南湖橋始,我就在湖邊上溜達了。這位理發(fā)人可說是老熟人,只是沒有打過交道。我一直以為他是就近麻村的理發(fā)匠,最近和他聊天,才知他是從欽州來的。原來他在海南島當兵,轉(zhuǎn)業(yè)至當?shù)剞r(nóng)場,1995年來到南寧打工,轉(zhuǎn)轉(zhuǎn)折折,找到了這塊“寶地”。
他一直是我留意的人。那天我特意走進他的“寶地”,他正在給人理發(fā),見我,抬頭便說,理發(fā)等一陣哦!我說我不理發(fā)。我抬手指指我的頭,我頭上沒有幾根頭發(fā),不用花錢理,我自己一把剪刀就可解決了。他說,十個光頭九個富,你是貴人。我說,有—個不富,就是我了!他說,看你樣子是個當領導的!我說,我和你一樣是個納稅人。如此,他邊理發(fā),我們就邊聊天來了。
—會兒,理完了一個。我問理一個發(fā)多少錢?他說,不多,一碗粉錢。我說,一碗粉錢,三、四、五元的都有啊。他說,給多少,由人吧!我心想,好通達。我想看看那位理完者給多少錢,可是沒有給,而是爬上石階去準備開摩托車走人,車后是個大大的菜筐。
他便對那位開摩托車者追問:“不交‘黨費’啊?”我一驚,他討回理發(fā)費也頗有技巧和幽默哦!那人回答:給我×!那是南寧很粗的話??伤宦?,卻哈哈一笑!他不但不計較,反而又繼續(xù)樂滋滋地埋頭給另—個人理發(fā)了。
我好生奇怪,就問,你給他自理還不算,還回你粗話呢!他回答:可能他現(xiàn)在沒零錢,會給的!他還說,是熟人,他是給飯店送青菜的。送的菜都淋上很多水,就賺那淋水的錢!人哪,就這樣過日子了。這叫做大魚食小魚,小魚食蝦米,蝦米食泥巴!勞碌命吃勞碌飯!
他說出了人世間生存的定律。記得讀中學時,語文課里茅盾的《林家鋪子》闡明的就是這一主題。當年我曾天真地相信這主題將會是人世的過去,如今老來我明白了,這人類的生存法則,大概是永遠不能回避的。我相信這位理發(fā)者并未讀過這課文,也壓根沒讀過這小說,因為我與他交談中他說他只讀小學,還未畢業(yè)。這只是他在六十五年的生命征程中體悟罷了,所以他才發(fā)出“勞碌命吃勞碌飯”的感喟!
正在這時,一個賣甘蔗的女人在橋頭上罵罵咧咧地嚷道:“賊頭!吃吧吃吧!吃了你們還得吐出來!”原來是兩個“浪仔”說是買蔗,各取一截,削好咬上嘴,卻說身上忘了帶錢,一拍屁股就走了。賣蔗的婦人眼瞪瞪看他們一路咬蔗走人,所以只能用咒罵來發(fā)泄了!
這位理發(fā)人知道這隋景后,卻哈哈一笑,對那婦人道:“你罵他吃了還得吐出來,難道蔗渣不吐出來能吞得落肚嗎?”
婦人猛然醒悟,改罵道:“死發(fā)瘟,吃了不得好死!”
這理發(fā)人又說話了:“好死不好死都是死,生死由命,富貴在天!”
我說,你信天信命啊!他說,世界本來就這樣。不信,你能拿石頭射天?!
他這一說,我無言以對。原來他樂天知命是這樣看待世事的,難怪他活得很舒坦。
我問他,你十五年在這里理發(fā),城管來管過你嗎?
他說,沒有!我這個“死角”,無傷市容,剃下的頭發(fā),我都掃得干干凈凈,管我干什么?有的城管走到這里還稱贊我這“死角”選得好呢!哎,人活著是要吃飯的,他們城管也是人,知道要給人找飯吃!
管人的人也是人,管人的人要給被管的人吃飯。樸素的話語中,包含著深刻的哲理。但愿管的和被管的都能彼此理解,這個世界會和諧起來。
不斷地有^、來理發(fā),絕對都是中老年人。我發(fā)現(xiàn)理完發(fā)都交給他5元錢。這的確是眼下南寧一碗粉的價錢。
若干天后,南寧來了幾天陰雨連綿,又刮著北風,這是南寧的奇冷。幾天過去,天放晴了,但北風還是刮得挺兇,可是太陽暖融融地烘著大地。那天我又路過南湖橋頭。我想天才放晴,那位欽州來邕的理發(fā)人不會出門做工吧?到了橋頭,發(fā)現(xiàn)他早在那“死角”開張了,一旁還有幾位立等理發(fā)者。我走下“死角”,他立馬叫我一聲:早晨!我回他:你好!我說,風那么大,我以為你不擺攤了!有一位顧客替他回答:不擺攤?我們這位老兄家里等錢起房子呢。我說,等錢起房子?這能掙多少錢啊?還是那位顧客回答:我們都是欽州老鄉(xiāng),你不知我們知,少說他在這里也撈了幾十萬!我暗暗吃驚,可也算了一下,他在這里干了十五年,平均每年兩三萬的話,一個月兩千多元。不用買什么“生產(chǎn)原料”,也不交攤稅,—個月頂多買一塊香皂,這是實打?qū)嵉膬汕Ф嘣軖赍X回老家建房,這絕對沒問題。
我感慨地說,也算你有眼光,找到這塊“死角”綠蔭蔭地謀生。看你的身體那么好,還可以再干十年!他說,十年?再干兩年我就滾蛋啦!我問,為什么?他說,工夫長過命,誰又知誰能活多少年?我不留點時間回老家享點清閑?在這里,涼亭雖好,不是久住之鄉(xiāng)呀!我回老家,屋前屋后種塊小地,種點菜,養(yǎng)點雞呀鴨呀,吃的不是更香嗎?再過幾年,就安安穩(wěn)穩(wěn)落那個窿了!
中國人大都有戀鄉(xiāng)情結(jié),上至高官富豪,下至黎民百姓。這位理發(fā)匠也算是個“游子”吧,在外面漂泊了幾十年,平平穩(wěn)穩(wěn)地謀生,克勤克儉地過日子,最后,就是“安安穩(wěn)穩(wěn)地落那個窿”!細想,高官富豪又怎么樣?最后尚不一定“安安穩(wěn)穩(wěn)落那個窿”呢!來自欽州的這位綠蔭下謀生的理發(fā)匠,知足常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