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金,1974年12月出生。小說在《上海文學(xué)》、《山花》、《天涯》、《黃河文學(xué)》等雜志發(fā)表。有小說入選《作品與爭鳴》、《中華文學(xué)選刊》等。獲第九屆上海文學(xué)獎。
一群幽靈在世界上游蕩
一個幽靈在文字中游蕩
連下了兩天的雨,讓那個叫朱河的男人有些焦躁。媽的,雨。媽的,雨。謾罵的聲音從他的牙縫里擠出來,但只是出現(xiàn)在空氣中而已,因為他的身邊沒有任何人。他在陽臺上,簡單叼了些吃的,也許是昨夜酒喝多了,對什么都沒有食欲。沒有。從陽臺回來,他還是很沒有狀態(tài)。這已經(jīng)很長時間了,兩個月,或者三個月。具體時間,他記不清楚了。他對時間很模糊,就仿佛對未來很模糊一樣。屋子里有些暗,他喜歡這樣的暗。這也是他的現(xiàn)實的生存狀態(tài)。這么多年,他也不知道為什么是這樣的狀態(tài),不知道。也許是性格的原因?;蛟S還有別的什么。是什么?他不清楚,不清楚。從陽臺回來,他還在腦子里想,為什么?為什么?他點了根煙,慢慢地吸著,然后有些困頓。每天他都是這樣,晚上要上夜班,他必須保證他的睡眠。他看到電腦旁邊放著的一本書,英國的作者,他知道,幾天前這個人死了。死了。死也是+人的狀態(tài)。可是,那個人竟然活了八十多歲。一個人為什么要活那么長時間?難道就是為了看看這個世界,還是在抵抗著什么?他想,可能是要看看這個世界是怎么完蛋的吧。哈哈。朱河冷笑了兩聲。他的冷笑在空蕩蕩的屋子里格外響亮,碰撞著空氣,回到他的耳朵里。他哆嗦了一下,仿佛那個聲音是一個幽靈發(fā)出來的。是的。幽靈。他想起昨天晚上喝酒的時候,一個哥們說起一位作家朋友。那位作家朋友這些年都在做一件事情。這件事情就是尋找一位抗日英雄當(dāng)年的遺骨。后來還真的找到了。那位作家在寫這個小說。朱河當(dāng)時就想到了,幽靈的視角。這是一個文學(xué)的問題。幽靈視角的作品還是有幾篇的。這個視角讓朱河有些激動,他不禁喝了一杯啤酒。但,他沒看到那位作家的小說。他不好說什么。他相信那個作家骨子里的那種蒙古族的血性,會把小說寫得很牛逼。但牛逼到什么程度,還沒人知道。因為小說在今天本來就是一件叫人絕望的事。很絕望的事。哈哈。朱河想到這的時候又冷笑了一下。幽靈。這是他遐想的一個關(guān)鍵詞。文學(xué)的幽靈。他在心里這樣強調(diào)著。煙頭燙了他一下,他才停止遐想。為了一個文學(xué)的幽靈被煙頭燙了一下,他覺得很不值得。他心里多少生出一絲厭惡,罵了一句,他媽的幽靈。他扔掉煙頭,看著那個骯臟的煙灰盒,還是不自覺地去衛(wèi)生間清洗了一下。他知道,今天,他也不會有狀態(tài),不會。他甚至想到一個茫然尋死的中年人,就像電影《櫻桃的滋味》里的那個人,還有一部電影是這樣的,但他忘記了名字。忘記了。
朱河的想象是這樣的:一個剛剛從洗浴中心縱欲完的中年人,走出洗浴中心,他突然有了一種尋死的念頭……接下來,發(fā)生了很多事情,但最后,他沒有死。沒有。現(xiàn)實中,死也是困難的。一個電影里的女人說,有一天上帝給我們送來一個盒子,盒子里面是責(zé)任。很多人沒有收到這個盒子。但朱河還是收到了這個盒子。這也許是和他想象中的那個尋死的中年人是重疊的。他看了看時間,必須睡覺。他告誡自己。一個漫長的黑夜等著他。他連衣服都沒有脫就睡了。
悠長的夢境,像一個隧道,沒有光。無數(shù)的幽靈出現(xiàn),他們在幽暗的夢境里,過著人一樣的生活。朱河沒有絲毫的恐懼,他走過去跟他們搭訕著,說這話,發(fā)著脾氣,還有哈哈大笑。那笑聲讓朱河很不舒服,那是嘲笑朱河生活的世界的聲音。也是嘲笑朱河的。他們說,世界末日馬上就要來臨了,你還在那個世界,趕快逃到我們這里來吧。趕快。這里給你留一個位置。哈哈。其實,你是那個世界的一個廢物,到這里來,也不知道能干什么。但,我們是寬容的,我們歡迎你來。你還不知道吧,很多人已經(jīng)躲進秘密的叢林中,開始制造通向另一個世界的諾亞方舟了。如果,我們邀請你的話,你會更容易來到我們的世界。朱河看不清那些幽靈的面孔。或者說,他們沒有清晰的五官。
幽靈們在笑聲中消失了。
朱河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有些孤單。這時候,從幽靈的人群里走出來一個穿紅裙子的女孩,她在廣場上找著什么。朱河怔怔地看著。她的紅裙子像火焰燃燒著整個廣場。她趴在廣場青色的石板上。一根竹竿在她的身邊。她是一個盲人。朱河問,你找什么?女孩清脆的聲音說,我的發(fā)卡掉了,我找不到了,你看到了嗎?朱河看著石板,那每一個石板之間的縫隙里。朱河說,沒有。女孩說,難道它飛了嗎?她難過得幾乎要流下眼淚。朱河說,你能確定是在這個廣場上丟的嗎?女孩說,是的。朱河說,不會是被那些幽靈撿走了吧?女孩噤聲,眼淚汪汪的,不說話。朱河說,我們再找找,說不定能找到。朱河說,你是從哪個方向走過來的?說不定掉在那條路上了呢。女孩摸索著抓過竹竿,站了起來。頭發(fā)扎成馬尾,垂落在肩上。從她的身上,朱河第一次聞到一股清香。朱河說,用我領(lǐng)著你嗎?她說,這條路我很熟的,已經(jīng)在我的心里了。也許是為了行走的方便,朱河跟在她的后面,盯著地面看著,直到離開廣場,走到她家,都沒有發(fā)現(xiàn)她說的那個發(fā)卡。那是一條幽暗的巷道。女孩說,謝謝。就消失在一道鐵門后面。朱河怔怔地看著,仿佛在夢中。朱河又回到了廣場,每一寸地搜尋著,椅子下面、幾個石柱下面、草叢里……他沒有找到。朱河站在廣場,甚至抬頭看了看天空,有些懷疑,她的發(fā)卡飛到了天上去,像一只鳥。朱河張開手臂,等著它隨時落下來。瓦藍的天空上,什么都沒有。手臂舉得酸疼了,才放下,然后,跪石板上,借著椅子,寫完作業(yè)。
這是怎么回事?自己竟然變成了少年。難道這個幽靈的世界讓他變得年輕了嗎?朱河想。
一個幽靈的世界。
夢境仍在延續(xù)。
黃昏來臨,幾萬噸黃金般的光,落下來。整個廣場,被金子的光涂染著,美輪美奐。朱河坐在椅子上,閉著眼睛,讓那些光進入到身體里。他把身體想象成一個黑暗的隧道,那光照在里面。在隧道的盡頭,他看到女孩出現(xiàn)。她哭泣的臉孔上,掛著幾滴淚珠。睜開眼睛,一切都消失了。天黑了下來,肚子嘰里咕嚕地叫起來。他背上書包,跑回家。母親責(zé)備他回來得太晚了。父親坐在那里喝酒。他狼吞虎咽地吃完,躲進小屋里。連他自己都不相信,竟然夢到一個蝴蝶狀的發(fā)卡,從一道幽暗的光中飛過來,落在……
星期天,同學(xué)們找他去市里的書店買作文書。路過市場的時候,他看到了一個跟夢中一模一樣的發(fā)卡,悄悄地買下了它,藏在衣兜里。從書店出來,同學(xué)們要去兒童樂園滑旱冰,他沒錢了,就借口說,我媽叫我早點回去。他沒有坐公共汽車,是走回來的,走了一個多小時。朱河沒有回家,而是去了廣場,直到天黑了,也沒看到女孩的身影。他走進那條幽暗的巷道,站在女孩的家門口,聽到里面?zhèn)鞒鰜淼闹櫫R聲,還有女孩嚶嚶的哭泣,他嚇跑了。那個發(fā)卡,在手里保存了大概有一個星期。他一直都沒在廣場上看到女孩。他甚至設(shè)想,闖進她的家,說,我找到你的發(fā)卡了??墒牵桓?。對于一個來自鄉(xiāng)村的孩子,他是膽怯的。城市對于他,也是恐懼的。那些建筑,還有那些人。有一天,他藏在書包里的發(fā)卡,差一點被同學(xué)發(fā)現(xiàn),多虧他及時奪過書包。還有,就是要是讓母親發(fā)現(xiàn)了,怎么解釋?必須把它藏起來。藏在什么地方?家里是不安全的。他開始在廣場上找。在一個偏僻的角落里,摳開一塊石板,趁沒人的時候,用塑料袋和一些紙包裹好那個發(fā)卡,然后挖了挖下面的泥土,把發(fā)卡壓在那塊石板底下,又恢復(fù)了原樣。朱河想,有一天碰到女孩的時候,就告訴她是我撿到的。朱河有些小小的得意,雙臂高舉在廣場上舞動著,完全像一個瘋子在自個兒演戲。
一天放學(xué),路過廣場的時候,朱河看見很多人圍在湖邊。他湊了上去,當(dāng)看到那一幕的時候,他的心痙攣地抽搐了一下,就像被蜜蜂狠狠地蜇了一下,眼淚忍不住就流了出來?!八懒怂懒?。死透了。沒救了?!比巳鹤h論紛紛,有的說是不小心掉進湖里了;有的說是自殺;有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女人更邪乎地說,我看見了,小。姑娘穿著一身紅裙子,在湖面上飛,后來落了下來……人群熙熙攘攘散去。一輛救護車載走了女孩。湖邊一片死寂。湖水儼然一片死水。可是,那團紅色的火焰,仍舊在他的眼前燃燒著。他記住了那個女孩的名字:小Q。他追趕著救護車跑了幾步,還是停下來,回到廣場,坐在椅子上。肅穆的廣場在嗚咽。他猛然想到那個發(fā)卡,跑過去,從石板下拿出來,對著靜寂的湖面,舉起手想扔下去,還是猶豫了一下。然后,爬上湖邊的一棵樹,把發(fā)卡掛在樹枝上,還有紅領(lǐng)巾也綁在枝條之上,在風(fēng)中飄舞……
小Q姑娘緩緩地從幽靈的隊伍走出來,向朱河走過來。
朱河醒了。
一個如此清晰的夢境,就像一篇小說的一部分。朱河這樣想。那些夢境深處的幽靈。還有女孩……
他們說明什么?
朱河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為什么要知道那么多?活著本身就很累了,為什么還要那么累?他看著窗外,還是雨,濕漉漉的雨。雨聲灌進耳朵。他整個人仿佛也濕漉漉的。也許是夢境的影響,朱河竟然神經(jīng)質(zhì)地把自己也想象成了幽靈。一個空蕩蕩的房間里的幽靈。他站起來,整個身體都變得輕飄起來。他張開手臂,看了看,皮膚竟然是灰色的。哈。我變成了幽靈。朱河這樣說,有些興奮。他對著衛(wèi)生間的鏡子看了看,臉上的皮膚也變成了灰色。他脫光了衣服,赤身裸體地站在鏡子前面?;疑闹旌??;疑挠撵`朱河。他幾乎大聲喊叫起來,我變成幽靈了。我變成幽靈了。他的聲音聽上去是那么空曠。他想嘗試一下幽靈的穿墻術(shù)本領(lǐng),想透過鏡子,進入到衛(wèi)生間里去。頭部狠狠地磕了一下。他沒有成功。沒有。他心里納悶,我都成了幽靈了,怎么還不能來無蹤去無影呢?他鎮(zhèn)定地看了看鏡子里的自己,對著鏡子里的那個人說,你是幽靈還是我是幽靈?沒有回答。他有些失望,情緒低落,心想,看來變成幽靈也是那么的困難。那還是做^吧。做人吧。他來到水池子旁邊,擰開水龍頭,洗了一把臉,然后回來,對著鏡子看了看,他的皮膚又回到了原來的顏色。棕黃。甚至臉上的那些雀斑,也是那么清晰。他自言自語著,現(xiàn)在我是人了嗎?現(xiàn)在我就是人了嗎?他開始對自己產(chǎn)生懷疑。
——我是幽靈嗎?
——我是幽靈嗎?
朱河喃喃著,恍惚中,一種氣體在他的身體里浮動,讓他的身體再次變得輕盈起來。是的。輕盈。他看見很多幽靈在天花板上,他們在呼喊著他的名字。他們的面孔模糊。但,朱河卻和他們有一種莫名的親近感。他們就像是他的親人。是的。親人。嘿嘿。朱河這樣想著時候,笑了笑。他感覺笑是溫暖的。
——幽靈們,我的同類。
有那么一刻,朱河隱隱感到有一雙眼睛在看著他,有一個人在操縱著他,就像在某人正在撰寫的故事之中,他毛骨悚然了一下??墒?,他看不到那個人。他不知道那個人是誰。
——幽靈們,我的同類,請你們不要戕害我。
朱河在內(nèi)心里祈禱,點了一根煙,還沒有吸,只見自己迅速地燃燒起來,仿佛有另一個人或者什么在吸。
——幽靈們,是你們嗎?
朱河輕輕地問了一聲,沒有回答。屋子里安靜得掉地上一根針都能聽見。他眼睛盯著電腦上放的那些照片,凝視著。那是他從一些報刊上剪下來的,還有從北京買回來的。他們是另一種幽靈。這樣想,朱河的心里黯然了一下,像一只瀕臨死亡的動物,抽搐了一下。眼睛看著那些照片,心里默念著他們的中文名字??ǚ蚩?、??思{、博爾赫斯、貝克特、馮尼古特、杰克·凱魯亞克、羅伯·格里耶……
幽靈們……
朱河下意識舉起手,給他們敬了個禮。他為自己的舉動感到好笑。這些都是著名的文學(xué)幽靈。小說幽靈。在朱河心里一直有這樣的一個小小的隱秘,那就是,他渴望這些幽靈附體。一個愚蠢的夢想??謶诌€是滑進來了。相對于現(xiàn)實生活來說,這個夢想是令人恐懼的,像一個飛快旋轉(zhuǎn)的渦輪,把一切都擊打得支離破碎,血肉模糊。是的。支離破碎。
“我是幽靈,但不是文學(xué)的幽靈。不是小說的幽靈。我是另一種存在,混跡在人群之中?!敝旌舆@樣想,然后張大嘴,喊了一句,“我是幽靈。”
東圖打來電話說,朱河,你干什么呢?過來釣魚啊。
朱河說,不行,我晚上還要上夜班。
東圖說,過來吧,告訴你一件奇怪的事,草湖發(fā)現(xiàn)了一個幽靈,一個女幽靈。
朱河說,怎么可能?
東圖說,誰騙你誰是王八,你過來,你就會知道了。我親眼看見的,一個女人在湖面上飛,然后沉入湖底。
朱河笑了笑說,你說的是女人還是不明飛行物?你是想女人想瘋了吧?告訴你東圖,情欲是一種掙扎。哈。跟你說你也不懂。我還要告訴你,現(xiàn)在我也是一個幽靈。
東圖說,你搞什么搞?疑神疑鬼的。
朱河說,到底誰疑神疑鬼了?你不是說草湖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女幽靈嗎?那我就是一個男幽靈,潛伏在人群之中。如果,你在人群中看見我,不要喊我,因為我是幽靈,不是人……
東圖說,那你更應(yīng)該過來,也許那個女幽靈就是等你的。哈哈。
朱河聽了東圖的話,心里還是一動。
東圖說,魚上鉤了,不跟你說了,你不來拉倒。要是我把女幽靈釣上來,我就獨自享用了。哈。
東圖撂了電話。
朱河一個人坐在那里,在腦海里勾勒著那個女幽靈的模樣,隱隱有一種沖動。
……想到了那個夢境里的小Q姑娘。
朱河緊張地下樓,向草湖跑去。人群中,他是那么輕盈。那么輕盈,像空氣,像風(fēng)。他告誡自己,要低調(diào),要低調(diào),我是幽靈。我是幽靈。他幾乎是飛到草湖邊的,躲在一棵樹后面,只見東圖坐在湖邊,手執(zhí)釣竿。朱河盯著湖面,并沒有幽靈,也沒有小Q姑娘的身影。他感覺上當(dāng)了,很想走過去跟東圖說,你騙人,哪來的女幽靈?他沒有動,倚著那棵柳樹?;野档挠暝疲袼男那?。
不知道因為什么,他倚著樹干,突然,嬰兒般哭泣起來。
“幽靈……幽靈……”
朱河聽到東圖的喊叫,擦了一下淚水,看過去,一個紅色的影子仿佛一朵云在湖面上飛過。不能確定那就是小Q姑娘。他吸了一口氣,想飛起來,身體卻是無比的沉重,怎么都飛不起來。他抱著樹,繼續(xù)抽泣著。
東圖看見他了,喊著他,你來啦,你看見幽靈了嗎?剛才出現(xiàn)了一次。
朱河點了點頭。
東圖神秘地說,這件事我只告訴了你,你不能告訴別人。
朱河點了點頭。
東圖說,那天下雨的時候,我在釣魚,突然湖面上就出現(xiàn)了一個飛翔的東西,我剛開始還以為是大風(fēng)吹過來的什么東西,后來,發(fā)現(xiàn)不是,像一個人在飛嘞。我想只能是幽靈,還是一個女幽靈。你看見她飛的時候,飄舞的裙子了嗎?男人根本不會穿裙子。
朱河還是點了點頭。
東圖問,你怎么不說話?啞巴了嗎?還是被出現(xiàn)的女幽靈嚇著了?
朱河說,東圖,如果我說我是一個幽靈,你信嗎?
東圖看了看朱河,伸手在朱河的額頭上摸了摸,說,你沒病吧?開什么國際玩笑?你怎么會是幽靈呢?
朱河說,你想過要做一個幽靈嗎?
東圖搖了搖頭說,沒想過。你怎么了?怎么突然想起這個問題?還是你的書看多了?這是一個危險的問題。
朱河說,幽靈多好,可以自由自在,可以隨風(fēng)飄蕩,可以潛伏在人群里……
東圖看著朱河喃喃著,你一定出了問題,你一定出了問題。是你被你們廠下崗了,還是你老婆給你戴綠帽子了?
朱河搖了搖頭。
東圖說,那你到底怎么了?
朱河說,沒怎么的,我就是想做一個幽靈。對了,我懷疑剛才我們看見的那個女幽靈,可能是我夢見的一個叫小Q的姑娘。
東圖瞪大了眼睛說,你說什么姑娘?
朱河說,小Q姑娘。
東圖說,你越說越不著邊際了,到底怎么回事,你說說。
朱河簡單說了他的夢。
連東圖都感到詫異了,喃喃著,這么可能?當(dāng)年,這個湖上是有那么一個女孩自殺了,說是被人強暴了,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的。但你的夢和我看到的幽靈有關(guān)系嗎?還是夢境與現(xiàn)實的重疊?這和你想做幽靈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朱河說,我的夢里,她是一個圣潔的女孩。你說的重疊,我不同意?,F(xiàn)實是對夢境的一種玷污。那也許不是幽靈,只是一朵云而已。我這么認(rèn)為。
東圖看著朱河病怏怏的樣子說,你有病。
朱河說,可能。
朱河說完,冷笑了一聲。
東圖哆嗦了一下,說,你別這么笑,神神道道,怪嚇人的,讓人身上發(fā)冷,直起雞皮疙瘩。不跟你說了,我還是釣魚去。
東圖離開朱河,回到湖邊,他轉(zhuǎn)身想對朱河再說句什么,人突然不見了。他倒吸了一口涼氣,嘟囔了一句,見他媽的鬼了。想想有些不對勁,難道朱河出事了?還是?這么想,不禁擔(dān)心起來。他拿出手機,想給朱河打一個電話??墒牵謾C沒電了。他再一次回到那棵柳樹下,蹲下來,仔細地辨認(rèn)著地上的鞋印。他相信只要有朱河的鞋印,那么朱河就不是幽靈。柳樹下的鞋印很模糊,不能確定。
這件事讓東圖整個下午都神情恍惚。
小說寫到這里,結(jié)束了。這篇小說不是我決定的,而是朱河附在我的身上,由我來完成的。我只是一個代筆。我想說說,這個小說的由來。我來到草湖鎮(zhèn)是一個意外。是我的朋友東圖邀請我來的。他跟我說起幽靈的事情,說,朱河每天在軋鋼廠開吊車,除了工作,他更多沉浸在文字之中。有一天,突然,工友們發(fā)現(xiàn)他有些不對勁,就紛紛問他怎么了。他說,我是幽靈。工友們聽了他的話,一個個臉都白了,瞪著大眼睛看著他,他的影子也變得飄忽了。這件事像風(fēng)一樣,傳了出去,傳到了大城市。從大城市來了一個教授,說是要研究研究。就這樣,朱河被帶走了。據(jù)說化驗了他的血、尿、精液、頭發(fā),還對他的大腦進行照影,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不同。朱河就被送回來了,仍舊在軋鋼廠上班。但人們已經(jīng)不適應(yīng)他了,總是心驚膽戰(zhàn)地看著他,離他遠遠的,心里懷著驚懼。在他們的心里,朱河已經(jīng)是一個幽靈了??謶值年幱跋褚粋€巨大的云朵,籠罩在軋鋼廠。不知道多長時間,朱河竟然消失了。消失了。從軋鋼廠,從草鎮(zhèn)。東圖說得有些傷感。東圖問我,你說,朱河是幽靈嗎?我說,我也搞不清楚了,也許每個人臆想中都有一個幽靈。東圖指著旅館窗外的草湖說,我就是在那里看見那個女幽靈的。我看著窗外,除了平靜的湖水,什么都沒有。天空上幾朵云,在緩慢地移動著。天突然暗了下來,那幾朵云彩聚集到一起,像一個人形。
東圖喊叫著,你看,那是朱河……朱河……
我雖然沒看過朱河長得什么樣,但我感覺到那聚集的云朵是一個男性。我怔怔地看著說,也許朱河真的變成了幽靈。
東圖又喊叫起來,你看,你看,另一個幽靈出現(xiàn)了。
我看著暗淡的天空下,有兩個人形在湖面上飛行。背景是一道巨大的彩虹,像一個巨大的拱門,仿佛通向另一個世界。我看著它們飛進彩虹深處。
東圖臨走的時候,對我說,我?guī)Я艘恍┲旌右郧皩懙娜沼?,你看看,我希望能在你的文字里呈現(xiàn)一個幽靈的朱河。我的幽靈朋友朱河。
我說,我盡力,幽靈朱河同樣也是我的朋友。
東圖帶給我一些朱河遺留下來的日記,我看過之后,淚流滿面。
×年×月×日
我一個人去了圖書館,在那些散發(fā)著霉味的書籍間行走。肅穆。一對男女管理員在調(diào)情。看著那些書里的書脊,仿佛一座座微小的墓碑,上面寫著他們的名字。一股幽靈的氣息從書頁里散發(fā)出來,縹緲著,他們從書籍中走出來,姿態(tài)各異。我慌忙躲在一個書架后面,傾聽著他們的笑聲和交談。巨大的圖書館仿佛一個巨大的文學(xué)公墓。而他們已經(jīng)是一捧塵土和光榮。那些字詞是他們的國度,是他們的靈魂,是他們的姓氏,是他們的家族,是他們流淌的異國血液……
男女管理員調(diào)情的笑聲讓一切煙消云散。我厭惡地離開,仿佛裹挾著那些幽靈的氣息,走出圖書館,回到喧囂的塵世之中。
×年×月×日
在多年前,我想我曾做過文學(xué)的叛徒,可是那些叛徒的文字還放在我的電腦里。我希望繼續(xù)叛徒下去,可是,接受那樣文字的人還多嗎?文學(xué)的環(huán)境是一種刑罰,叛徒只有窒息,自溺,自殺……很多種死亡的方法,根據(jù)個人的喜好去選擇。在這樣的文學(xué)環(huán)境里,八十年代的先鋒也在變種,不是嗎?現(xiàn)在如果還是那樣的文學(xué),那么這個時代會真的很牛逼了,可是,答案大家都知道。誰還把文學(xué)放在眼里?先鋒文學(xué)在某種意義上說,已經(jīng)斷子絕孫,但仍存在一些人,在某一種環(huán)境中默默地把自己和自己的文學(xué)理想交給未知。這是我敬佩的,這是我看到的真正的文學(xué)的叛徒。在這個故事泛濫的年代,有人開始呼喚先鋒了,但也要呼喚一下環(huán)境,如果說這個年代是一個房間的話,你只能囚禁在這個房間里,如果你走出了房間,或者爆破了房間,你的命運可想而知。嘿嘿。
語言和形式的爆破筒仍然存在,需要發(fā)現(xiàn),需要環(huán)境,而不是喪失了。只有在發(fā)現(xiàn)和環(huán)境的可能的情況下,才可能存在文學(xué)的叛徒。叛徒的下場相信很多人是知道的。死或夭折。但這些不是我們恐懼的,我們在企圖尋找我們的話語權(quán)。在某種程度上,我相信我在努力。在練習(xí)生活,練習(xí)語言,練習(xí)某一種可能的形式或者說結(jié)構(gòu)。
做一個文學(xué)的叛徒,或者說暴徒,或者說漢奸,是一件令人敬畏的事情。
一個真正寫字的人要有反骨。去革語言的命。去革敘述的命。去革故事的命。但他們更多看到的是人性的黑暗,也許只有在黑夜來臨,一切才會逐漸地逼真起來,形銷骨立,透出人的本來面目。文學(xué)的叛徒是黑暗中的舞者,接受內(nèi)心和文字的審判。
×年×月×日
小丑的舞蹈該落幕了。在你的內(nèi)心。本來屬于我的馬桶,被別人占了位置,我只好在露天撒野,這樣很好,有風(fēng)和日光照在屁股上,不錯。昨夜在茫茫的黑夜中,我在外面走著。我仿佛看到權(quán)力和女色在馬桶上交媾。我喜歡這個詞語。我認(rèn)為它準(zhǔn)確的。
絕望和憤怒是寫字的動力。相信很多人都是。
過去了,過去了。
下午,一縷日光從大屋照到我廳里的電腦上。很舒服的目光。在四周,除了書還是書,還有一張床。
×年×月×日
“他人即地獄?!薄_特
墻。墻。墻。無形的墻。致命的墻。會從墻里伸出咬人的牙齒的墻。從墻中來,到墻中去。萬物是墻。如果真的能那樣,我希望我不要來到這個世界上來,我要回到那個水域之中,甘愿溺死。墻也是森林。也是冰山。我時刻在警惕著,也時刻被碰疼,被灼傷。火焰也是墻。也許因為墻的原因,我,是的,我,是一個冷漠的人,我的內(nèi)心有著一個巨大的,龐大的陰影。這個陰影把我推向一個極端,推向一個我看不見的懸崖。我暴躁,狂躁。我常??床坏焦?。在這個寒冷的冬季,我警惕著疾病,時刻警惕著,我害怕生氣,暴躁,那樣我的胃會出血??墒?,墻還是襲擊了我。還好,胃沒有發(fā)現(xiàn)癥狀??謶謮?,我甚至暗暗地想,也許,也許……墻,對于我是一個沉重的字。
也許一生都在虧欠,只因為墻給了你血肉的身軀。
如果這樣,收回去吧。收回去吧。我不會吝嗇。我弄不明白的是,你本身就是冰冷的,為什么還要給面對你的人冰冷。有些東西是本能,與文化程度無關(guān)。我……我……
寫下上面這些字的時候,我眼含著淚,我看不見墻,但nGsjlEijdTi8+jCOM62mYg==墻存在,我的胃空空蕩蕩的,我仿佛聽到它饑餓嗜血的喊叫。我……我……
墻,我跪下,向天明誓。
墻,我跪下,向地明誓。
墻,我跪下,我渴望溫暖,共同的溫暖,而不是極端的冷,我冷,冷了三十多年,還要冷下去嗎?墻,我知道,沒有人回答。我……我……
一腔子血噴灑,涂抹明天的道路。
×年×月×日
看吧,一個幾乎接近中年的男人。他在文字的世界里尋找著個人的烏托邦。內(nèi)心的世界是一個闊大的世界。是屬于他個人的世界。與生存無關(guān)。他企圖抓住每一絲的亮光,然后讓周圍的一切,包括那些黑暗,讓它們,是的,它們,變成灰燼,或者被光亮感染,成為光亮的一部分。就這樣絮絮叨叨,像一架等待開動的機器。那些書,在床上,在身體的周圍,等待閱讀,等待被開啟,等待一個靈魂發(fā)現(xiàn)另一些靈魂的存在。然后,成為那些靈魂中的一個。
小說也是需要難度的。嘿嘿?;氐缴敌桶l(fā)呆。你堅信。你是否語無倫次,這些文字它存在的意義是什么?還是虛無,還是空洞。你茫然。你在文字的世界中,看到的光是有限的。你在文字的世界中,看到的黑暗是無限的。你記錄,你表達,你語匯貧乏。你柔軟的舌頭也開始回憶,就像回憶某一個吻。剛看到一段文字,說的是遺忘之吻。遺忘?!吧嬗诋?dāng)代消費社會的人變得越來越遲鈍,思考和感受能力也越來越差,人正在成為對歷史和現(xiàn)狀無知無覺的失憶之人,成為無思想無特性的人,成為不知快樂為何物的人?!笔郎嫌猩朴袗骸墒撬鼈兙拖袢找梗谀承r候無聲地互相流入對方。
你點煙,你看見火,漸漸地,你看見灰燼,你看見幽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