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恩明

北歐五記

□梁恩明

1,從阿姆斯特丹乘飛機去赫爾辛基,我靠著舷窗邊讀了兩個多小時的安徒生童話。

飛臨該城的上空,麗光映照的千湖島國,盡收眼底。大片大片蒼緑起伏的森林懷抱著一潭又一潭藍瑩瑩的湖泊,像一串串鑲嵌藍寶石的翡翠項鏈,相連一片,牽向無涯的大海。海天蔚藍一色。碧靜的海面,海鷗追逐的游艇,犁出一條又一條細長的白浪,像在藍空畫出的天譜；凌空扶搖的直升機,投影似飛碟,詭秘地晃旋在金色的海灘,又漸逝去黃墻紅瓦的城邊森林。

這真是童話的世界,下飛機我就感受到了。同行的小青年、清華大學(xué)的博士生風(fēng)風(fēng),初次出國比我興奮。我倆還沒找到預(yù)定的賓館,就拖著行李箱去了街巷露天的咖啡館,與芬蘭人共同享受起天高氣爽的日照。

這里的陽光金燦而明凈,你仿佛能分辨出光譜中的不同色彩；這里的陽光當頭烤曬,但你不會感到太熱。從附近海邊拂來的風(fēng),比你享受過的避暑山風(fēng)清涼。聽說這已是當?shù)刈顭岬募竟?jié)了,酷熱不熱,盛夏的驕陽比我們的春光明媚。我這時才明白西洋人鐘愛的陽光,是與我們的陽光不一樣的。

那些閑坐在風(fēng)光里的男女青年,頭發(fā)耀得金黃,肌膚雪中閃紅。他們一邊抽煙喝咖啡,一邊低聲說笑,好像無所事事,成天就是這樣融在大自然里消遣,打發(fā)時光。小巷對面的長鐵椅上散坐著一些孤獨的老人,他們神定在那里,似在聽巷口遠處民間藝人拉出的小提琴旋律,似在瀏覽巷心牽著寵物走過的稀少人行,或者就是在享受日光浴。他們那自成野趣的恬靜,你一看就明白,那份神閑氣定非一日之功所養(yǎng),是有條件用時間泡出來的,不是我等觀光客輕易能夠的。

果然,我很快就感到了不適應(yīng)的空虛,是忙碌慣了的人突然心靜下來有過的那種不踏實的空蕩。出國刻意休閑的我也耐不住他們平時休閑的寂寞,何況這時我還有沒找到賓館的心事。

找到的賓館,離海邊不遠。我們要加入的北歐旅游團深夜才到,向總臺的小姐說明情況。小姐很耐心地在電腦上核對過我們的護照,通情達理地給我倆發(fā)了暫住證。

再上大街,街道上的行人很少,仿佛這是座空城?？帐幍挠熊夒娷嚴飵缀鯚o人,來往的出租車,我們招手也不應(yīng),找不到的士?？奎c的我倆只好穿街漫游。時間是下午五時,街鋪都打烊了,還沒關(guān)門的商場我們走進去,也是空蕩蕩的。眼下正是他們的旅游季節(jié),城里人大都出國或進海下鄉(xiāng)了,熱鬧的地方見到的大都是拍照留影的外國人。主去客來的這座古典城市像活水一樣循環(huán)在世界潮流里,充滿著現(xiàn)代的氣息和活力,走在其間不覺身累。我們來時聽說近海有個伴侶島,是圣誕老人的故鄉(xiāng),想去沾幾分仙氣,向一位路人詢問登船的碼頭。他詳細給我們指劃過的方向我們走反了,如同是他的錯一般,他快步趕來,很歉意地把我們帶到海灣,才放心地離去。風(fēng)風(fēng)很過意不去地說：是我們的錯。

海濱濃蔭大道上來來去去騎自行車健身的男女老少,比在海里玩游船、飛艇的人多。?？吭趦?nèi)灣的大小游船、飛艇,形狀不一,長溜的擺向盡頭,豪華得就像在展示富有。開船出海坐在甲板上沐光兜風(fēng)的情侶,一點沒有國內(nèi)的款爺坐進奔馳轎車里向外顯貴的招搖。這里替人看守游船的人在棧橋上給我們指路,也一點不現(xiàn)卑微。貧富懸殊相對不大的他們各自都按自己的方式生活,共同享受的是天賜的大海、陽光；處處呈現(xiàn)的是天人合一的祥和。

生命起源于水,所以人生而愛海。船迎風(fēng)駛向波光粼粼的大海,人的心胸隨海面開闊。那一個個望而又去的緑影島嶼,在粼光的折射中,在我眼鏡的鏡片里紫光閃閃、出神入化,就像普世觀音出沒的仙域。原始的神秘也許是人類最向往的大同：陶淵明虛構(gòu)的洞中桃花源,不及這里色彩浪漫；人類均貧富的幻想,這里正在變成現(xiàn)實。我們一路走來沒見到一個行乞的落魄者,也沒見到一個軍警,仿佛這里是一個沒有政府存在的伊甸園。

上島的路道是白沙碎石鋪就的,原汁原味的自然生態(tài)；掛滿青藤的石砌房舍像原始的古堡；猩紅的薔薇綻露的笑臉似島人迎客。我們游覽在林影花叢間,處處感受到“圣誕老人”待客的熱情、文雅、禮讓為先的淳樸,自覺走進了現(xiàn)代桃花源；那巖石砌筑的老城墻凹,架設(shè)的漆涂古炮,我不知是哪個年代的？對向渺茫的大海,防御誰？能打多遠？反正它今天已經(jīng)成了游人眼里的文物,成了參觀點,隨你去想象這片祥和的土地上曾經(jīng)有過的血腥。

我從小腦里形成的慨念是,弱國久受強國的霸占只有抗爭才能獨立；人民久受戰(zhàn)爭的蹂躪只有戰(zhàn)勝了敵人才能贏得和平。我站在這些排列的古炮前,目睹這些當年列強們?yōu)閯澐謩萘Ψ秶?在異國設(shè)防的見證,聯(lián)想起剛才在城里見過的兩尊人物雕像。別樣的現(xiàn)實,使我產(chǎn)生了別樣的認識。

那是在市中心參議廣場邊,以白色教堂為背景的長石梯前,看見的沙俄亞歷山大一世的高大銅像。他左手高懸威懾的利劍,右手擺出恩賜的給予,目光俯視著他的臣民。這簡直就是啟蒙時期開明君主的活寫真。芬蘭民族在歷史上是一個沒有自己的語言,像家奴一樣,依附于相鄰列強,常成為列強戰(zhàn)爭與和平贈來送去的貢品。芬蘭的自主,是這位霸主賜予的。不管這位戰(zhàn)勝過拿破侖的大公國主當年恩賜的目的何在,芬蘭人民都不會忘記他。芬蘭的獨立,又是借助了蘇俄十月革命的一聲炮響。也就是說,芬蘭的自主獨立,靠的是恩賜,靠的是機遇,而不是暴力、也不是走的非暴力的議會途徑。世界上殖民地的獨立運動是不是還有第三條路可走,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建國后的芬蘭,為捍衛(wèi)自己的獨立尊嚴不懼強大的蘇聯(lián)革命輸出,博物館門前的另一尊銅像就是他們民族的象征,像紅場邊的朱可夫銅像那樣受人敬仰。他是曼納海姆。在芬蘭國內(nèi)戰(zhàn)爭中,他是鄧尼金一樣的白軍首領(lǐng),在德國的支持下戰(zhàn)勝了蘇聯(lián)支持的紅軍,確定了政權(quán)的屬性。如果當年沒有他力挽狂瀾,紅色政權(quán)的旗子飄揚到蘇聯(lián)解體后的芬蘭,現(xiàn)在又該如何？能成為經(jīng)濟實力世界排名第一的富國嗎？從將軍剛毅堅韌的塑像神態(tài)中,我們能見到芬蘭人骨子里不畏強暴的血性。著名的蘇芬戰(zhàn)爭,芬蘭人就是在這位大智大勇的英雄指揮下,利用天時地利人和,以十萬軍力抗擊了百萬蘇軍的入侵,打得戰(zhàn)爭魔鬼希特勒都傻眼,打得損失慘重的斯大林在雅爾達會談中都不得不承認應(yīng)該尊重這個敢于亮劍的民族。他們的和平環(huán)境是他們的勇敢獲得了對手的尊重換來的,而不是戰(zhàn)勝了敵手。盡管蘇芬多次交惡,但芬蘭人還能把敵國恩主的銅像保留在自己的首都,可見這個民族的心胸。

小國夾生在大國之間,很難把握自身的命運：臥榻之側(cè)豈容他人酣睡。而半個多世紀以來,北歐的一連串小國,夾臥在大國之側(cè),吸取歷史教訓(xùn),不再依附于任何列強,恪守中立,把自己世界政治邊緣化,就像躲進武陵山洞里的桃花源,休養(yǎng)生息；用民主架構(gòu)的政治體制,煥發(fā)人人不乏的創(chuàng)新想象力；以獨占鰲頭的世界電訊科技和保護得很好的自然資源,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他們不與外人爭鋒競雄,自己享受著自己創(chuàng)造的現(xiàn)代化的田園生活。他們所走的社會道路也許才是人類真正向往的社會之路。

2,昨晚回賓館,已是11點過了,即中國人認為最黑暗的子夜時刻了,而這里的天還亮得什么都能看見,海平線的天邊還能見到烏亮的云霞。實在困乏的我等不來我們的旅游團,便倒床睡了。

或許是晚餐海鮮吃得過多？或許是倒時差,凌晨五時醒來的我,見窗帷的罅縫已透進亮光,推窗敞望：太陽已升過街面,離海幾丈高了。街道靜悄悄,人影稀疏；按時發(fā)班的有軌電車,是難以感覺到的社會福利,沒有乘客,也照常空來空去,空蕩蕩地在眼下駛過。輕微的沉響,隨風(fēng)蕩來,在室內(nèi)你都能感受到街面的空寂。

我開始靜心寫昨天的日記。叫早的鈴聲響過,洗漱完畢的我拉門下樓,見咖啡吧里已有不少人了。先我入團的風(fēng)風(fēng)向我介紹過領(lǐng)隊導(dǎo)游小李,一個京腔純正的北京姑娘。她凝視過我的神色有些異樣,大約是我的裝束過于不修邊幅,與她見過的我入團的資料相去甚遠。

早餐后隨團旅游。車停車走,參觀的議會廣場、白教堂、西貝柳斯公園,都是我們昨日游過的；只是昨日步行,覺得城很大,今日以車代步,覺得城在變小。

昨日沒去的,是城邊較遠的著名音樂博物館。這依山而造的館型,自然宏大；進洞見到的圓弧大廳也格外氣派：山丘為壁,弧玻罩頂?shù)膹d堂高而寬敞,四處無柱,日光滿透。墻角飄來的自動鋼管琴彈奏的樂曲,充滿了豪邁的自信。我緩步走下廳內(nèi)的樓臺,環(huán)視它的大氣,并不感覺這位著名的設(shè)計大師比我們建造故宮的無名匠人精明；那山墻與玻頂?shù)慕雍喜?處理得明顯粗糙,不似豪邁的樂曲那般激越流暢。百年前的西洋人有如此大膽的創(chuàng)意,多在于他們那時有比我們更現(xiàn)代的建筑材料；如果他們那時的建筑材料也僅有磚和木,他們再精通力學(xué),也難構(gòu)想。我是不太迷信洋人的。

去漁人碼頭購物,街心花園里的餐館,從玻壁外都能看見堂內(nèi)桌面燃滿燭光,像天天都在上圣誕大餐。導(dǎo)游小李對我們說：誰要想到這家餐館用餐,至少得提前一月預(yù)約。風(fēng)風(fēng)聽了笑,我心里也在笑。昨晚我們走餓了,隨便走進的就是這家餐館。里面用餐的客人雖多,但空位還是有的,海鮮大餐的收費與我們食后的滿意皆大歡喜。他們恭送我們離座,道別的語言卻是日語。不像來時路過的阿姆斯特丹,用中文說您好、再見的商場營業(yè)員多的是。

剛到漁人碼頭,太陽雨又下起來了,忽晴忽雨的海洋氣候,我們在參觀點經(jīng)歷了好幾次。你剛進店買把傘,太陽露臉了；你硬挺著雨粒打身,雨又不停。所以這碼頭的大塊空地上,密布的攤點都搭著塑料涼棚,既防雨,又通風(fēng)。棚里擺放的盡是北極圈內(nèi)耐寒的飛禽走獸的皮毛,手感之柔軟,毛色之油亮,你見了自然會感覺到穿在身上的舒適。

昨天下午我們來這里坐船去海島,碼頭上是空空蕩蕩的,而今日這時碼頭平壩上擠滿的棚攤仿佛從海里擁來！莫非他們的自由商販,也跟他們商場里的營業(yè)員一樣按時上下班？下班還各自把棚攤拆走？我疑惑地走在戶挨戶的攤棚夾道里,不聞叫賣的吆喝聲,不見競甩的跳樓貨,更沒有監(jiān)督的戴紅袖圈的執(zhí)勤人員。小販對待顧客的態(tài)度也跟大商場里的營業(yè)員相似,不迎不送,買不買無所謂。我接連進了好幾個攤棚,身邊都不見商販的身影,就像上了無人售票的公交車。選中貨,也找不到賣主,問鄰攤的戶主,她遙遙指向遠處一人,也一點沒有趁機招攬自己生意的意圖。以國內(nèi)的經(jīng)驗,你簡直感覺不到他們是個體商販。

我去過不少發(fā)達國家,小商小販是最難規(guī)范管理的,而他們的街巷清爽得連一個廣告牌都不見,小商小販都能按時聚散在這里。是他們公民的素質(zhì)、政府的執(zhí)政能力、還是國家法律的完善？

3,去土爾庫乘夜船到瑞典。時差還沒倒過來的我,疲乏地靠在車椅上,側(cè)視窗外多姿的秀麓、倒影的湖澤,生怕漏掉了一景,可下耷的眼皮又老是不聽使喚。導(dǎo)游在車頭給我們介紹的芬蘭概況,全是網(wǎng)上資料,倒像催眠曲伴我睡去。醒來,不知到了何處？窗外的景還是我睡前的景,窗外的天卻不是我睡前的天了。山野的天更藍,藍得一塵不染；藍幕里的白云,像大塊大塊巖厚的羊脂玉,晶瑩高懸,不見一絲云絮。天空除了深藍與瑩白,就只有躲進云塊里的太陽透視出天云魂魄的霞光。放眼望去的緑茵原野,黃絨絨的一片,連樹冠下也一點陰影不現(xiàn)。這自然讓我聯(lián)想起梵高那幅日照中不見樹冠下的陰影的著名油畫。世人都說他是大膽創(chuàng)新,其實就是窗外自然景色的一角。

這里無處不是油畫中的小品,隨意組合又無處不是空靈而氣長的畫卷；什么風(fēng)格的盡有。那大片大片原野里的禾苗,垂向道邊,像梳理過的齊整。車上有人發(fā)問：那是草還是麥？刈禾拉出的槽溝,秸頭泛黃,就像我們春收留下的麥樁。

“是燕麥”。同車的一個北方婦女大聲搶答：“燕麥的苗就像草?！睂?dǎo)游說是草。我睜大眼睛也分辨不出風(fēng)動的田野里是麥還是草。是草就該有牛羊！深茂廣袤的叢草里怎么不見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車穿密林,越湖泊,只要起伏的原野一閃現(xiàn),我腦里又罩起是麥是草的霧水。

下午五時,吃過晚飯上船。登上的海船又高又大,雄偉得就似電影里的泰坦尼克號。魚貫涌入的游客無聲地在樓層口各自分流。我和風(fēng)風(fēng)找到了我們的房間,卻入不了門,先我們到的一個高大的胖女人拖著跟她一樣臃腫的行李箱堵在了門口。見我們也想進房間,就高聲叫嚷起來,她說的是俄語,我們聽不懂。等趕到的管理人員來解決問題,我們改進了另外的房間。扔下行李,.就匆忙爬上船頂甲板看落霞,清爽的暖風(fēng),很快把剛才的不愉快吹去。波羅的海的海水倒灌內(nèi)陸的海灣,水面寬不過長江,兩岸是一望無際的淺丘,彤紅的落日還遠離天際線,蒼白的圓月已高掛在另一邊了。日月同輝的藍天幾乎見不到月的光芒,它的溫柔已被熾熱消融。霞染的藍空拉出的白色飄帶,是飛機的噴氣；金色的水面留下的銀白細浪,是飛艇駛過。船在高于地平面的海灣中緩行,平靜似湖的水面蜿蜒遠去,似一馬平川的鋪金大道,連岔去山巒背后的支灣,也流金似火,仿佛海水真的在燃燒。八面來風(fēng),揚起船頂人的衣擺,吹亂人的發(fā)梢,但一點不影響攝影者在逆光中搶抓鏡頭。我和風(fēng)風(fēng)要了兩杯洋酒在露天的甲板酒吧飲酒賞景,少了他們生怕錯失時光在船舷兩旁忽左忽右的忙碌。美景如美酒,不是用來看的,要細細地品味才能感受在心里。

風(fēng)漸大了。甲板上的人大都去五樓賭場、夜總會瀟灑去了。我倆也移進旁邊的玻艙,玻艙大廳里的人都在喝啤酒聊天,我與博士生也去靠邊的沙發(fā)上,漫無邊際地神侃。海水慢慢由金變銀,銀白得發(fā)亮；漸漸斂光的落霞在天邊幻化出紫羅蘭的艷彩,只是艙里人很少再去留意這玻壁外不斷演變的晚景。美景,對于興奮消失而麻木了的人來說,已經(jīng)失去意義了,人的天性就是如此。北極圈內(nèi)的芬蘭,黑夜是冬長夏短。我們想看海灣的夜幕,很晚還坐在那里,與天色對峙。月亮不見了的天,老是陰暗不黑,好像永遠不會黑似的。子夜熬過,天際還鑲著一道靚麗的彩邊,地面還流動著山川原野的顯影。我們終于認輸,回房睡覺。

4,醒來爬上船頂想看日出,太陽已把丘野照得彤紅。入水的霞光,在水里浮現(xiàn)出燦放的花影；映巖的光霞,把樹葉返照得油緑閃亮。朝霞就像充滿生氣的少年,不折不彎的直耀大地,讓背光的巖底水面留下長片的陰影。半江紅霞半江緑,層次如此分明的水景,晚霞就無力展示。太陽也跟人一樣朝起強且熾熱,晚落柔而多變。成熟多變的柔光遇阻是能拐彎的。梵高大師固然洞明此中原理。

按時下到五樓船頭的餐廳大門前,那里已圍站著幾乎半船的人了。門廳敞開后,白人、黑人、黃人都互不相讓的蜂擁。我倆搶到了船頭的最佳席位,透過壁?？匆姷耐饩熬屯鄼C罩上了過濾鏡那般清晰而不耀眼。幾百人的餐廳里,沒有喧嘩,各自用餐觀景?？刹偷男闵缺P中的美食搶眼,而我的目光卻被一位人叢里飄來,停立在我們臨桌邊隔玻攝影的少婦吸引。她那擺姿的身影,柔雅的動作,都泛起我青春的異想。再美的景都沒有活人美。好像是車爾尼雪夫斯基說過的。

船到瑞典的斯德哥爾摩是清晨6點左右。下船乘車來到入?？?我們這時才知,昨晚只在海灣內(nèi)陸的對角線橫跨,壓根還沒見到波羅的海。

遼闊的深海,光波耀閃,風(fēng)平無浪,恬靜得就像他們的生活那樣充滿陽光。喇叭口內(nèi)的海灣,?？看笮≥喆膶Π?橫躺的丘陵掩映著層疊的黃墻紅瓦。藍天、白云、陽光中的海風(fēng)格外清爽。同行人都在爭搶拍照,有的人眼看花了,不知鏡頭朝向哪方？問一個像專業(yè)攝影者的白發(fā)老者,他自顧不暇地說,拍哪里都一樣,這里是一截一個景。

游古城,我懷疑這窄道兩旁的石砌住宅,不是十三世紀的舊跡,如果那時他們就有如此氣派的街市,馬可波羅到中國見到杭州為何還會感到驚奇？到諾貝爾大廳觀光,我不由地想,中國人在此風(fēng)光過的有幾個？

參觀瓦薩沉船館,我領(lǐng)略了只求做大,不求做實,不尊重科技的悲哀。五層高二百米長炮位密布的木帆戰(zhàn)船打撈起來擺在那里,告誡后人三百年前他們在船大底要平的常識上犯了一個低級錯誤。大有何用？它出海參戰(zhàn),航行十五海里連敵艦都沒看見就自殺了。這樣的教訓(xùn)我們也有過,海沉的東風(fēng)二號萬噸巨輪,我們有能力打撈起來,展示給后人,告誡人類嗎？我們現(xiàn)在只求做大不求做強的企業(yè)比比皆是,其結(jié)果不會比它更好。

我和風(fēng)風(fēng)先出館門,見光耀的緑茵草坪上,疏坐著不少曬太陽的人。他們一動不動,在風(fēng)和日麗中感受天地的靈氣,就像一尊尊泥塑的活菩薩。我們也放縱起來,脫光上身,仰天躺在溫軟的綠毯上,合眼享受日光浴。泥草的甘甜似天竺的圣香,暖洋的光熱讓瞎子也能感受到上天的晴朗。陣陣清風(fēng)在肌膚蕩漾,聲聲鳥啼在耳邊飄蕩。我不由感慨,一個崇尚英雄,歌頌劍俠的民族,其年輕人怕不會安于這種慢節(jié)奏的生活。所以我認為：人在少年時應(yīng)該學(xué)法家；中年時應(yīng)該進儒家,晚年時應(yīng)該入道家,其精神追求應(yīng)與生理興衰合拍。

我腦里正變幻著這些念頭的時候,突然風(fēng)風(fēng)大聲驚呼：有人搶包,抓賊！我翻身躍起,見一個飛跑的小子扔掉手里的包,頭也沒回的拐進緑叢里。風(fēng)風(fēng)撿回我們的包,很平靜地笑著對我說：東西沒掉。

天下無處無賊,不缺衣食的人也會做賊。

5,昨晚住小鎮(zhèn)睡得早,凌晨二點醒過一次,窗外還有光,是天沒黑,還是天又亮了。四點醒來,起床上街,霞光已映上了房瓦。

寂靜的街面沒有人,只有鳥。十來只一組的海鷗按飛行編隊在地面拉成一溜長線,咕咕叫著雞啄米似的埋頭覓食,不時仰頸高嘯,尖厲的嘶鳴,驚刺長空,像閃電般遠去。而另一種不知名的黑鳥,像逐臭的蒼蠅,一群一群地圍繞著廣場的垃圾筒跳動,享受被人丟棄的隔夜美食。它們埋頭實干,并不發(fā)出任何叫聲。這兩種鳥是最先醒來最早忙碌的清道夫,剛剛天亮的世界屬于它們。

我第二次上街,街上有了零星的人走動。太陽出來了,黃澄澄的霞光映在紅墻上就像鮮麗的蛋黃,海鷗的報曉聲也已經(jīng)沒有早時那么刺耳,我逼近它們,它們旁若無人；一部轎車駛過,它們也旁若無物,真不枉自狂風(fēng)暴雨中的歷練。這些自由的鳥兒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它們的自由在于它們的勇敢。街邊廣場上的黑鳥少些了,它們見人卻是有些膽怯,我離它們還有幾步遠,它們就開始躲閃,再走近點,就笨拙的展翅飛了,連鉆進垃圾筒里的鳥也跳出飛走了。鳥與人相似,膽小的都心細,膽大的多忘形,不知世上有沒有既膽大又心細的鳥？

第三次上街,陽光已侵染街面,人多了,車有了,鳥少了,海鷗不見了,黑鳥隱去樹冠里了。廣場上的飛禽由鴿子換了崗。這些供人逗玩的公共寵物,早睡晚起,飽食終日,一個個長得滾胖溜圓,見我走近就迎我走來,認為我會布施早餐。我猛然擊掌,它們也不驚不嚇地散去,其敏捷還不如雞。我懷疑它們的雙翅已經(jīng)退化,飛禽在褪化為走獸。長此以往,若按用進廢退的自然法則,動物會慢慢發(fā)生變異,我不知豐衣足食,快樂享受的人會不會也發(fā)生變異？

車在山麓間越過邊境,沒辦理手續(xù),就像國內(nèi)穿省就到了挪威。這里的風(fēng)光比瑞典更有生氣,人也一樣。到首都斯德哥爾摩,這五十萬人的城市拉得又長又遠,依山傍海的獨體別墅,式樣之多,就像他們的面孔。住宅全是他們自己征地設(shè)計修建的,每一幢小樓都展示出主人的個性,多樣而不雜亂的古典風(fēng)格融入山色水光的畫面,既體現(xiàn)了規(guī)劃的完整,又透視出這市民的整體素質(zhì)。有如在皇宮御花園的草坪上躺著或活動著的僅穿褲衩、系乳罩的男女青年,各自袒露健美的曲線,卻又沒有絲毫傷風(fēng)敗俗之感,就連在草地上曬太陽的各色狗都與它們主人一樣文明。湖泉邊的情侶在架爐野餐,你只嗅肉香,不見火星；玩過棍擊木樁游戲的少男,臨走時把他們使用過的地盤收拾得干干凈凈,紙屑垃圾全用紙袋盛走。這讓我想起,在日本的鹿兒島看夜戲的一幕,在露天的草壩邊,黑幽的樹林下,我煙癮發(fā)作,實在忍不住了,偷偷躲著掏出煙來點上,一個老人可能看見了火星,走到我面前,什么都沒說,遞給我一個精致小袋,示意我把煙灰和煙蒂裝進袋里。只這一個舉動,我便對歐洲人偏愛亞洲國家的日本人有所理解,還真是并不全在于日本人比我們有錢。

當天晚上在城邊的小鎮(zhèn)夜宿,說是明天要進峽灣,今晚得早息。我約風(fēng)風(fēng)去酒吧喝啤酒看世界杯球賽。在那里遇到一位主動上前搭話的本地人,和風(fēng)風(fēng)攀談上,風(fēng)風(fēng)翻譯給我說：他見我們是中國人,很高興。他才從中國回來。他去過中國很多地方。我聽了這話也很高興,一定是中國給他留下了好印象他才有這番熱情,心底還在想著和日本的比較,就讓風(fēng)風(fēng)問他是中國人好,還是日本人好？他說還是日本人好,日本人更懂禮節(jié),進店買不買東西,都向你鞠躬；中國人是拉著你進店。風(fēng)風(fēng)笑著說：你們的店,連客人都不會拉。

聽了這話,他大笑,我們也笑。

責(zé)任編輯 張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