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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婚姻流水(散文)

      2011-01-19 03:54格致
      青年文學(xué) 2011年9期

      文/格致

      坐在呼吸的空白地帶

      從他的呼吸,那些遍布細(xì)節(jié)的聲響里,我能準(zhǔn)確換算出他喝了幾兩白酒。他是個酒后興奮的人,酒精不能麻醉他的語言系統(tǒng),也不能麻醉他的腿、胳膊、手和腳。酒后回來,他像一棵風(fēng)中的大樹,枝葉晃動而主干傾斜。

      空曠的客廳里,有我看不見的他的朋友或敵人。讓他在沙發(fā)上坐下來,口語、書面語、甜言蜜語都是無效的。他聽不見我說話。他就在我的眼前創(chuàng)建了一個他的空間。我被留在他的空間的外面。我進不去,我的語言進不去。他在玻璃罩里正在和他的戰(zhàn)友、哥們兒進行交流,熱烈、親密。但是他處境危險。家具的所有棱角都在等著他,幾次他都奔著茶幾的直角、沙發(fā)扶手的弧度去了。這時,我就放下了語言,我的身體一下子就進入他的空間,并迅速投入到治理這個空間秩序的勞動中。如果從窗外看,我和他的姿勢特別像打架,而且難解難分、勢均力敵。當(dāng)我的身體透出汗水的時候,我就打贏了這個戰(zhàn)斗。他被我控制,終于坐下了。我的目標(biāo)就是使他坐下,最好是坐在沙發(fā)上。最后的結(jié)局沒有向最好的方向去,他坐地板上了。如果從窗外看,我站著,他像跪著。從這個姿勢看,我也是贏了,而且贏得很徹底——那男人都跪下了啊。我換算的結(jié)果是:他至少喝了一斤五十度以上的白酒。喝半斤與喝一斤他所呈現(xiàn)的狀態(tài)是有很大差別的。喝一斤以上,他呈現(xiàn)那種歡愉的情狀,很是好玩——他的戰(zhàn)友孫振,酒后找不到家,但他找到了他家的那個小區(qū)。于是他跟人家打聽:請問你知道孫振家在哪個樓住嗎?被提問的人開始思索。他看見人家想不起來,就在一旁提醒:我就是孫振——他是怎么回來的我也迷惑。站立不穩(wěn)的人是怎么走回家來的?我看見他站著是那么危險。一個人的身體姿勢如果改變,那么他就突然與四周的一切物體發(fā)生沖突。坐下來后,他不說話了——不說話他是不甘心的,他開始嘔吐……

      已經(jīng)半夜了,我得把他弄到床上去。從沙發(fā)到床上的距離有多遠(yuǎn)呢?沒有多遠(yuǎn),可是我感到遙遠(yuǎn)。一個人處在非常狀態(tài),那么距離和時間都將發(fā)生看不見的改變。平時幾步加一兩個轉(zhuǎn)身就完成的距離,此刻突然在我的眼前不確定起來。那個過程我可以寫兩千字,但是我不寫了。要寫就寫他在那個過程中說的一句話,他說已經(jīng)早上了,他要上班去。因為他堅信已經(jīng)是早上了,是早上就應(yīng)該上班去,上班去的方向跟進臥室的方向是相反的。他向著上班的方向努力,我必須拿出體力消耗他上班方向的力量而有所剩余才能把他弄進臥室。我用體力克服著這句話帶給我的阻力。在向臥室前進的道路上,最大的挫折是他把我也一同帶倒在地板上。我沒什么怨言,把他拽起來繼續(xù)前進。我付出比剛才多幾倍的汗水后,我又打贏了這個戰(zhàn)斗。他轟然倒在床上。我站在床邊喘氣。從窗外看,這回我是把他給打死了,正犯愁如何處理這個巨大的尸體。

      他躺下了,世界就和平了。我感到身體很輕盈,感到無所事事。那么今天可以結(jié)束了。我累了,我真的累了。我進一步把他的身體規(guī)范了一下,開辟出一塊我可以躺下的空間。躺下后,我的這個身體姿勢像個紅燈似地亮了一下,這個忽閃提醒我:剛才做的一切,都是應(yīng)該的,因為這個人他是跟你躺在一個床上的。我困了,更累了。我很快睡著了。幾個小時后,今天就將被結(jié)束,今天就將成為昨天。

      突然我被驚醒了。我是被靜寂驚醒的。寂靜它不是空的,它是一種不可見的物質(zhì)。此刻這種物質(zhì)擠滿了我的臥室。它的數(shù)量足以把我從深度睡眠中吵醒。我醒了,看來我的今天還不能結(jié)束。今天還有必須做的事在等著我。清醒過來后,我立刻開始了工作:我四處尋找他的呼吸聲。臥室里沒有,庭院里沒有,公共汽車上沒有,城外沼澤地里也沒有;窗簾的褶皺里沒有,吊燈的玻璃罩上沒有,我的食指上也沒有。最后我找到了他的肺部——他的呼吸在他的肺葉里被竹葉青灌醉了。他的呼吸呈液態(tài),有迷人的藍(lán)色,偶爾浮出一個氣泡,破碎的聲音被他的胸骨遮住了。

      我不說話,在這個夜晚我已經(jīng)放棄了語言。我用我的胳膊我的手,我開始搖晃他的胸肺部分,搖晃他的呈液態(tài)的呼吸。我信心百倍地?fù)u晃著他,像一個孩子搖晃一瓶肥皂水——他就是一瓶肥皂水。那些醉醺醺的氣泡早晚會被我搖晃出來。果然,肺泡里的水在我的持續(xù)推動下如一鍋水被不斷加熱,氣泡浮上來,破碎,露出里面的氣體。一團一團的氣體一出來就開始互相拉上了手。它們找到了出路,發(fā)出布滿毛刺的聲音,被我看見。

      這樣他中斷的呼吸被我努力續(xù)接上了,一條被雪崩阻塞的道路被我開通了。我累了,我真的累了。在他呼出第二口氣時我又睡著了。我急于借助睡眠把今天結(jié)束掉。

      然后我又被驚醒了。這次驚醒跟上次的雷同。我被今天的最后一個自然段攔截。寂靜再次涌進我的臥室,而他的呼吸聲不知去向。我立刻開始尋找:臥室里沒有,庭院里沒有,公共汽車上沒有,城外沼澤地里沒有;窗簾的褶皺里沒有,吊燈的玻璃罩上沒有,我的食指上也沒有……最后我找到了他的肺部。他的呼吸在他的肺里呈液態(tài),狀如高山湖泊,沒有水生動物和植物。一片死寂。一片蔚藍(lán)。

      ■美術(shù)作品:勃拉克

      我用力搖晃他的上半身。我沒有多少力氣,我大汗淋漓地?fù)u晃他的上半身。我不能停下來,我得把那些冷卻的液體搖晃成微溫的氣體。當(dāng)他在我的搖動下又呼出一口氣,就像一個人終于把一輛墻邊的破摩托車給打著火了。

      我受到了驚嚇,睡眠收拾收拾離我而去。我被單獨留了下來,留在一個現(xiàn)場,留在一個無法把握呼吸的人的身邊。他的呼吸不斷地需要我的援助,他的呼吸需要我看守。我坐在他的右側(cè),身體呈直角。這是個能快速到達發(fā)生故障現(xiàn)場的姿勢。從窗外看……我想從窗外怎么也看不出這是咋的啦。

      整宿,他不停地突然熄滅,我用體力靠重復(fù)一個簡單動作堅決地把他重新打著火。到后半夜,他就變成了鐵皮的,一輛走一步就熄火的破摩托車。這破車的發(fā)動機好像一塊冰。

      我最終把他拖進了黎明。

      我的丈夫吳連長,早上從衛(wèi)生間出來,他已經(jīng)認(rèn)真地刷好了牙。臉也刮過了,腮部泛著青色。

      我披頭散發(fā),坐在床上,坐在我搶險救災(zāi)奮戰(zhàn)了一夜的位置上,我說你得找時間去趟醫(yī)院,你昨天晚上差點兒犧牲在我的床上。

      吳連長已經(jīng)穿好了馬褲呢軍裝,從頭到腳沒有破綻,沒有一?;覊m。他是個對衣著整潔計較的人。他說,聳人聽聞。我從來不上醫(yī)院。我沒有病。去也是被抬去。

      你呼吸偷停,像是在哪里給卡住了。你的呼吸系統(tǒng)有隱患。吳連長說,你快洗臉去吧,我怎么看你像精神系統(tǒng)有隱患。吳連長說完就往外走,外面是早上七點多,早上七點多他得去上班。他早晚得上班去。

      現(xiàn)在我看他的背影,一個完整的背影,一個挺拔高大的背影。他兇險的呼吸系統(tǒng)就隱藏在這個完美的背影里。

      金銀飯

      玉米的顆粒大,去掉皮,再加工成四塊,仍然是大米的幾倍。第一次吃到玉米是我長牙后的那個秋天。母親懷念原來的農(nóng)作物,她在菜地的一角種了一些玉米。我吃到的玉米不是一碗飯,而是一個整穗玉米。以我那樣幼小的牙是沒法對付那么大的一穗玉米的。但是,我的牙稚嫩,那放在我手里的玉米比我的牙還要稚嫩。這樣,我就很容易地把我的第一穗玉米給吃掉了。那穗玉米是用火烤熟的。有的地方呈金黃色,有的地方金黃得過了頭,有些黑色了。我感到那玉米很香,比大米飯要香。那穗玉米,染黑了我的手,染黑了我的嘴。還有一部分的黑已經(jīng)被我吃下去了,它也一定染黑了我的胃。

      我見到的玉米,是玉米的低谷時期。它那大片的繁榮景象在我出生前就被我父親摧毀了。父親翻手引來了大片水稻,玉米后退,退到我家菜園的一角。我的牙齒記憶著它被火烤出來的香氣。在我的記憶里玉米是一種好吃的食品,而不是糧食。

      多年以后,我去外地讀書。學(xué)校的食堂提供給我們的食物以玉米為主。這樣,玉米就以糧食的身份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瓷碗里。這時候,我十六歲。我離開了父親的勢力范圍。這時候我的父親已經(jīng)去世了。這導(dǎo)致了我與玉米正面相遇。沒有了父親,我就得遇上玉米。學(xué)校的玉米導(dǎo)致了我持續(xù)多年的胃痛。我的胃使勁抖動,它激烈反對那些比大米大很多的顆粒。我的胃不歡迎大顆粒的玉米進來。我的胃不知道怎樣應(yīng)對那些顏色鮮艷、顆粒碩大的米粒。但是,玉米仍然每天都頻繁入侵我的胃。胃經(jīng)歷了這樣的折磨后,做下了病。它變得敏感起來,一驚一乍的。過度敏感會導(dǎo)致判斷錯誤。明明吃的是大米或白面,胃也緊張地痙攣。它太害怕玉米了。因此老是判斷出錯誤。一直過了許多年,胃才平靜下來??偹阆嘈帕嗽僖膊怀杂衩琢?,我的胃痛不治自愈。

      又過了許多年,當(dāng)我主管一個廚房的時候,我總是煮大米飯,總是包餃子。食物不管形狀如何,總是白色的。我的飯鍋里總是白色的。春夏秋冬總是白色的。我煮的飯的顏色沒法如植物一樣隨四季變化。這時候,有個營養(yǎng)專家就開始在食品雜志上發(fā)表文章。他大聲呼吁,號召人們多吃玉米、多吃雜糧,從而改變餐桌上主食的顏色永遠(yuǎn)是白色的這種現(xiàn)狀。我是個信仰科學(xué)的人,尤其在我年輕的時候。我明白營養(yǎng)對人的重要,知道吃食物不應(yīng)該以是否好吃為唯一準(zhǔn)則。低頭看完營養(yǎng)專家的幾篇文章,發(fā)現(xiàn)好吃的東西幾乎都沒什么營養(yǎng),甚至對人有害。專家用很大的篇幅否定了長期以來餐桌上的主角,把長期以來餐桌上的主要角色都打上了叉,判了死刑。然后,他為人們指明那餐桌下面的、長期被冷落的食物。那被從新指認(rèn)的食物就有玉米。專家用很長的篇幅論述玉米,把玉米凌駕于大米白面之上,竭盡全力把粗糙但金黃的玉米推上餐桌的最高處。

      營養(yǎng)學(xué)家開始說話的時候,超市里米的顏色就開始發(fā)生變化。當(dāng)我在雜志上讀完專家關(guān)于米的顏色的論述后,在超市里我就遇到了那些被論述的顏色。許多年,我是不用買米的。我們吃軍糧。軍糧就都是大米和面。軍糧不可以是五顏六色的,那太不嚴(yán)肅了,太有悖軍規(guī)了。軍糧也跟軍裝一樣,要顏色一致。嚴(yán)肅的軍糧不但給軍人吃,也給軍人的老婆孩子吃。我覺得這很應(yīng)該。就在大米和白面被營養(yǎng)學(xué)家否定了的時候,在糧食的顏色要大繁榮的時候,軍隊卻接到了裁軍的命令。我丈夫所屬駐C市的整個369師被整塊裁掉了。我丈夫就轉(zhuǎn)業(yè)了。他從吳連長轉(zhuǎn)成了吳公安。從連長到公安,這是職業(yè)上彎度最小的轉(zhuǎn)折。很多連長都抄近路轉(zhuǎn)成了公安。在這些匆忙轉(zhuǎn)彎的人流里,就有吳連長。他身份的改變,直接導(dǎo)致了我們家米飯顏色的改變。我再不能吃軍糧了,我得去超市買米。第一次自己買米我特別不適應(yīng)。在軍營住了七年,我沒買過米,沒買過油。我不知道這些東西的價錢。時間長了,我認(rèn)為這些東西就不應(yīng)該自己買,它應(yīng)該是自然就有的。因此,我第一次自己去買米感到特別委屈。我甚至要哭了:這日子是怎么過的?怎么越來越不好了?連米都要自己買了?

      在超市里,我看見被專家肯定的米都有。它們是先有的還是專家發(fā)表完論文才有的?我想應(yīng)該是專家論文在先,各色米等隨后。吃飯已經(jīng)要在理性的指導(dǎo)下進行了。我不是一個頑固的人,我容易被教化。我對專家的論述深信不疑,并決定按照專家的指導(dǎo)去買米、去煮飯。在超市里我看見那么多選擇雜糧的人,看來聽勸告的人、可教化的人、接受理性的人很多。我灰暗的心情忽然好了。我買了一點兒黑米,然后我又看到了一種金黃色的米。捏在手里細(xì)看,發(fā)現(xiàn)它原來是玉米。玉米可以變成這么小的顆粒嗎?我從來不知道。它的顆粒已經(jīng)比大米還小,卻又不是粉末。那么它可以煮成米飯。我只會煮小顆粒的米,大于大米粒的米我就不知該放多少水。雜志上的營養(yǎng)學(xué)家在論文中,重點論述的就是玉米。我只是在秋天吃一點兒嫩玉米,等玉米一旦長成熟,我就不愛吃它了,或不掌握吃它的方法了?,F(xiàn)在,我的吃玉米的難題不知道被誰給解決了,不知道已經(jīng)被解決了多少年了。于是我心情好些了。等我買了這些五色米,我就開始了吃民糧的生活。

      回到家,我開始了具有劃時代意義的煮飯。我做了一鍋黑米飯。我做的黑米飯里面放了白米。而且是白米多于黑米。黑與白的比例是1∶10。白米遠(yuǎn)遠(yuǎn)多于黑米。但煮好一看,整個一鍋飯都是黑色的了。白米不是黑米的對手。白不是黑的對手。白色被黑色打敗,全軍覆沒,被整體涂黑。黑以少勝多,在我的飯鍋里,取得了一個勝利。原來白米只能在自己的米袋子里堅持住自己的白。把白米與黑米放在一起,再蓋上蓋子,在漆黑的鍋里,白米就喪失了堅持。吳公安在部隊服役十多年,吃白米吃了十多年。突然,我端給了他一碗黑色的米飯。他大驚,說,這是什么?我先給他轉(zhuǎn)述營養(yǎng)學(xué)家的那篇論文,再講我在超市買米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最后我說,吃吧。這碗飯的主體仍然是你了解的白米,只是在鍋里被少數(shù)黑米影響了。影響的僅僅是外皮,我想它們的內(nèi)心仍然是白的。吳公安小心翼翼地把那碗飯吃了。最后總結(jié)說,味道還是原來的,就色嚇人。最后他說,這真能使我的頭發(fā)變得又黑又亮嗎?我說能,它能把白米染黑,也應(yīng)該能把你的頭發(fā)染黑。你的頭發(fā)比白米還固執(zhí)嗎?

      第二天,我做玉米。因為胃的記憶,我怕它突然想起過去的創(chuàng)傷,會激烈反對。我不敢多放玉米。比例還是1∶10。玉米1,大米10。我想循序漸進。等煮好了,在揭開飯鍋前,我想了一下這鍋飯應(yīng)該是什么顏色。會不會變成金黃色的?打開一看,玉米沒能把身邊的白米染黃。大米仍然白著,玉米自己黃著。原來,也只有黑色最具侵略性和侵略能力。玉米的顆粒小、數(shù)量少,這就形成它真像金沙一樣,這里一顆,那里一顆,然后閃光。這樣的飯很好看。我試吃了一口,也好吃。我是愛吃玉米的,它有很濃的香味。從小玉米給我留下了好印象,只是在少年時期傷了我的胃。我煮的這鍋金銀飯里,玉米的香味很真切。我一下子就看見了這香味的來路,它一路從我的童年而來。

      我盛了一碗金銀飯給下班回來的吳公安。他仔細(xì)看了看,然后把碗蹾在桌子上。他放得有點兒重,這樣碗與桌子的碰撞聲就表達了他對這碗金銀飯的意見。但他覺得碗的聲音沒表達清楚,就又追加上了他的語言。他說我不愛吃這種飯。我不愛吃玉米。我從小吃玉米。我天天吃玉米,年年吃玉米,月月吃玉米。今生不吃來生不想!我說你跟玉米已經(jīng)有仇了嗎?他說是,我跟玉米已經(jīng)有仇了。他說到跟玉米有仇的時候,把手里的筷子也扔桌子上了。扔筷子是很嚴(yán)重的事,跟戰(zhàn)士扔槍一樣。那意思是我不吃了。我不打了。在這種情況下,轉(zhuǎn)述營養(yǎng)學(xué)家的論述已經(jīng)來不及。于是我說,那我把玉米給你挑出去吧。于是我開始用筷子把細(xì)小的玉米從白色中剝離。我一邊挑,他還不依不饒的。他的怒火沒消,他還需要說話,不然他就受不了。他對著我勞動的脊背說,咱們家缺大米嗎?你是從哪兒弄來的玉米?從哪兒弄來的破壞我的幸福生活的玉米?我考上大學(xué)考上軍校,就是要離開玉米,吃上大米白面?,F(xiàn)在,當(dāng)我已經(jīng)把過去忘掉的時候,你又把它放到我的飯碗里。你這不是成心讓我不痛快嗎?不是成心讓我回到過去,回到萬惡的舊社會嗎!在他攻擊玉米的時候,我一言不發(fā)。我把他的那碗飯里的玉米差不多都挑出來了。我把這樣的一碗白米飯推給他。他嗅了嗅,又把碗推開。這次他不是把碗推向我,而是推向遠(yuǎn)處。他伸直了他的長胳膊,一直推到桌子的邊上。他說,飯里的玉米味兒你是沒法挑出去的。我也不愛聞玉米的味兒。他的臉色已經(jīng)很不好,從憤怒轉(zhuǎn)入神情委靡、沮喪。他把兩只胳膊收回來,在面前的桌子上圍攏,像是臨時修的一個圓弧的戰(zhàn)壕。他在戰(zhàn)壕的后面,神情委靡。他的那碗飯,在他的對面端坐著,像是一個白色的軍事武器。它們對視著,一個修好了防御工事,一個醞釀再次進攻。他提出要喝點兒酒,說要借酒澆一澆愁,心情已經(jīng)被玉米給弄壞了。他用胳膊在面前修的戰(zhàn)壕其實一點兒必要都沒有。他已經(jīng)被那碗米飯打敗了,在他沒有任何準(zhǔn)備的時候,玉米乘坐一架白色飛行器,在一瞬間從他童年的某處起飛,一下子就將他給擊中了。

      他開始喝酒。我給他炒了一盤辣椒。我坐在他的對面說,吳公安,你可真脆弱?。?/p>

      哺乳動物

      站在廚房門口,我沒進去。我發(fā)現(xiàn)廚房里面有異常。

      墻角有個塑料編織袋,那里面有至少兩個蘿卜。那里的蘿卜是圓形的蘿卜,每個都有蜜柚那么大。一開始,那里的蘿卜是三個,后來剩下兩個。剩下兩個后,無人再動它們。若不是地面這一層水泥,它們應(yīng)該已經(jīng)利用這個時間扎下了根。它們無法扎根,以我的經(jīng)驗,它們也沒老實,它們應(yīng)該已經(jīng)長出葉子來了。我想那葉子不會是綠色的,它們沒有見到陽光。黑暗中長出的葉子我見過,同剛出蛋殼的小雞的羽毛顏色一樣。蘿卜長葉子的動作肉眼是看不見的,因此它們在我的眼里一直是靜止的?,F(xiàn)在,一個早上,我看見袋子中的蘿卜在動,像動物那樣動。我得出第一個結(jié)論:袋子里面有動物;接著,我又得出第二個結(jié)論:袋子里的動物是老鼠;第三個結(jié)論:袋子中的老鼠聽到人類的腳步聲后想逃走,結(jié)果它找不到出口。它在長了鵝黃葉子的兩個蘿卜中間亂跑一氣。它跑得使兩個靜止的蘿卜都搖動了起來。

      這時,我走近袋子,伸手抓住袋口。我的一只手,把蘿卜和老鼠一同困在了里面。不同的是,蘿卜沒有出去的愿望。蘿卜沒有任何愿望。蘿卜不能用動作表達愿望,因此可以認(rèn)為蘿卜沒有愿望。但是那只老鼠,在它生命的一個死胡同里,尋找出口的愿望是那么強烈。整個袋子都被它弄得抖動起來了。

      我喊臥室中的吳連長。

      吳連長在執(zhí)行我布置給他的任務(wù)的時候,動作同接到軍令的速度是不能比的。他出現(xiàn)時,穿著睡衣,眼睛里還滯留著一大塊睡意。我把抖動的袋子交給他,要他扔到樓下的垃圾箱里去。他問里面是啥。我說,一個老鼠,兩個蘿卜。

      如果袋子里只有兩個蘿卜,那么把袋子扔進垃圾箱的工作就是我的。扔一袋垃圾是一件小事,不應(yīng)該驚動一個男人;但是,現(xiàn)在不同,這個袋子里有了一只老鼠。那么這個袋子就不是一袋普通的垃圾了,它甚至已經(jīng)不是垃圾了。老鼠一直是我們的敵人,現(xiàn)在敵人來了,而對付敵人的一直是男人。吳連長抓過袋子沒說出反對意見,他在思想上是清楚這是他分內(nèi)的事。我把他從臥室里或睡夢中叫醒是理由充分的。

      他已經(jīng)走出了好幾步,他后背上的條紋提醒我,我的話需要進一步說清。

      我沖著他懶洋洋的后背說,只扔進去就行,不要弄死老鼠。

      他什么都沒說。

      當(dāng)他走下了一層樓的臺階,只剩下頭部和三分之二后背在我的視線里的時候,我又把話的關(guān)鍵詞重復(fù)了一遍——只扔,不弄死!

      我認(rèn)為老鼠應(yīng)該活著,因為它有那么強烈的活著的愿望。它四處尋找食物為了活下去;它迅速生育為了活下去;它遇到危險是那么害怕,它陷入一個絕境從不放棄求生的努力……但是,我認(rèn)為人不能和老鼠生活在一個房間里。我可以把我的食物給它,但我不要它在我的廚房里吃。我從未產(chǎn)生過殺死一只老鼠的想法,我只是讓它換個地方吃蘿卜。

      幾分鐘后,吳連長回來了。他竟然把那個袋子拿回來了!這讓我很吃驚!我所說的扔,是全扔。包括老鼠、蘿卜、袋子?,F(xiàn)在,他扔掉了我要求他扔掉的一部分,把另一部分拿回來了。這是很愚蠢的。第一,這個老鼠待過的袋子,還能用它來裝什么呢?第二,袋子上的血跡暴露了他的所作所為。

      我吃驚地盯著那個攤在我腳邊的袋子上的一片紅色的血跡。我把目光從那片新鮮的血上往上移,一直移到吳連長的臉上。我看見幾分鐘前還睡意彌漫的眼睛已經(jīng)閃閃發(fā)光,他醒透了,他努力壓著興奮。

      我問,這是誰的血?話一出口,我已經(jīng)知道這是誰的血了。

      吳連長向后退,說,耗子的。

      你為什么要弄死它?

      吳連長繼續(xù)后退,我沒有……不是我,是……蘿卜。

      那你說說蘿卜是怎么殺死老鼠的?

      吳連長說,我一邊走,一邊用力上下掂那兩個蘿卜。蘿卜不停地落下來,砸死了老鼠。我沒打老鼠,是蘿卜打的。

      如果我沒有在他的身后補充那兩句話,我是不會突然失控的;如果我沒有把話的關(guān)鍵詞又強調(diào)了一遍,我也許不會立刻就瘋了。

      我突然向吳連長撲了過去。我不是突然向他撲了過去,在我看到袋子上那片新鮮的血跡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死死地扭住了他?,F(xiàn)在,我動用了我的身體。我很少對他動用身體攻擊,因為我的身體不是他的身體的對手。人家是軍校出身,從小練就攻擊和防御的基本功。我一定是瘋了,我連失敗的結(jié)局都顧不上了。

      吳連長向后退。他在我瘋狂的目光下,才知道自己沒有理,因此他放棄了一個他注定會贏的戰(zhàn)爭。他迅速后撤進臥室,并鎖上了門。

      門擋住了我的身體,但門擋不住我的聲音。我開始喊叫。

      ——它招你惹你啦?惹你招你啦?

      ——它為什么一定得死?你說!你告訴我理由?

      ——流氓!你就是流氓!你這個沒有理由的流氓!

      ——它是哺乳動物你知道不知道!

      ——你也是哺乳動物你知道不知道?

      ……

      吳連長沒能拿出我要的理由。吳連長后來認(rèn)為自己錯了。他說從小到大,打死一只老鼠從來是不需要理由的。但是我的瘋狂和憤怒似乎是把他的一塊骨頭猛地扭錯位了。他不知道是原來就長得錯位,還是我用力的扭動使它錯位??傊f我太嚇人了,為了那么一點點事兒。

      易燃物品

      八一兩個月大的時候,我的廚房發(fā)生了一次火災(zāi)。這次火災(zāi)因為發(fā)現(xiàn)的及時而未能釀成大火。

      那些現(xiàn)場的濃煙從我為它們打開的窗子逃走了。燒壞的鋁水壺扔在墻角,以物證的形式,提醒我火是能失控的。水壺是那次意外中唯一被燒壞的物品。我看見水壺的底部,一塊手掌大的鋁金屬不見了,它們變成了煙。它們變成煙后體積是那么大。手掌大的一塊金屬,就擠滿了廚房和走廊。它們飄起來了,它們從窗口飄向了天空。我和八一哪里有一塊鋁金屬堅硬?我們軟,比金屬更加易燃,我們更容易變成煙霧,更容易飄起來。

      可是我們還不愿意離開地面,我們不愿意像水壺的底部那樣飄起來。

      我得想辦法,我得想出不飄起來的辦法。我坐著想。我坐在我的床頭柜上想。我的背緊靠著東墻,從我坐著的這個點出發(fā),一寸一寸地搜查我的房間。我覺得我的房間充滿了可疑的東西,埋伏著火的許多同謀。我看見了衣柜、床、八一的床、門、椅子、桌子、木屐……我歸納它們,然后我找出了共性——它們都是木頭的——它們都是干燥的木頭的——它們都是涂了一層油的干燥的木頭的!木頭和油的組合配方是多么愛燃燒??!是多么渴望燃燒??!它們天天都在等待一滴火。我看出它們想飄起來。它們跟我的想法方向正好相反。它們想改變形狀,它們要到空中去,因此它們天天都在等待火。看到這里,想到這里,我就坐不住了。我站起來,在屋子里走。我一圈一圈地走,像籠子里的母老虎那樣一圈一圈地走。我發(fā)覺我太不沉穩(wěn)了,太慌張了。我還沒有把屋子里所有可疑的東西都找出來,我剛剛找出來一部分。我告訴自己要冷靜,要坐下來。我坐在了南窗臺上。除了懸空的兩條腿在晃悠,我的身體的其他部分都冷靜下來了。我的眼珠開始動。我搜查我的房間,一寸一寸。這次的起點是窗口,我的目光又出發(fā)了。我用了一個身在窗外、向屋內(nèi)窺探的局外人的角度。我看見了被子、衣服、鞋子、窗簾、枕頭……我歸納它們:它們都是針織品。它們比木頭家具更想飄起來。這些由危險的棉花喬裝成的物品,它們飄起來的條件比木頭更低,它們僅僅需要一陣風(fēng)。它們沾火就著,它們是火的接力者。它們把火擴大后交給那些看上去安安靜靜的木家具。這是一個周密的計劃,一切都安排好了,什么都不缺了。只要火到來,所有的一切就都飄起來了。

      當(dāng)我看透了房子的本質(zhì)、家具的內(nèi)心、被子的內(nèi)心,我就又坐不住了。我從窗臺上下來,踩到了木地板上。我跳起來,地板燙了我的腳。它早晚要燙了我的腳。我來到睡在床上的八一身邊。我的孩子八一,他睡在一堆棉花織物的中間,一點兒警覺都沒有。他睡在涂了一層油的木床里,一點兒都不知道害怕。八一還不會說話,八一還沒有長牙。八一對這個房間沒有充分的認(rèn)識,八一對這個房間沒有任何辦法。他睡得那么香,睡得不知道這個世界上存在著火,不知道他身邊的一切都是火的同謀。

      我得想辦法。我得為我想辦法。我得為不能想辦法的八一想辦法。

      我先在想象里把火點起來,我得身臨其境,想出的辦法才是最可行的?;鹗菑膹N房著起來的。廚房每天都有明火,廚房有定時炸彈煤氣罐。往往發(fā)覺時門已經(jīng)燙手,門外已經(jīng)都是火了。這時候是不能開房門的,門里的那些易燃物都等著你開門呢。門出不去了,下樓的樓梯上都是濃煙了。門以及樓梯都是在不失火的情況下走的,在著火的時候,那里從來都不是出路。還是往后退,一直退到南墻,如果南墻上沒有窗子你就沒有退路了。所有的南墻上都有窗子,所有的困境都有退路。一個有窗子的房子就不是死胡同。窗子是門的一個備份。在門出了問題的時候,窗子就是門。

      我的思維踏上了正確的道路,我向房子里唯一的南窗走過去。我曾無數(shù)次地來到窗前。我看天色,看云,看月亮,看院子里的柳樹,看柳樹下的秋千,看遠(yuǎn)山,看吳連長回來沒有……今天,我不看這些。今天我的眼睛里沒有風(fēng)景,沒有人物。今天我的眼睛里全是數(shù)字。我的目光一出去,就像個很沉的東西一下子垂落到地上了。我看見我的目光瞬間變成直尺,量出了窗口與地面的距離——二樓,高度是六米之內(nèi)。

      這樣跳下去是會摔傷的,抱著八一就更會摔傷,得借助一個下降的工具。我首先想到了梯子。想到梯子是錯誤的。誰家的窗口常年駕著梯子?我有理,我也不能明目張膽,我也不想太強硬。還是本著秘密的原則。在這個原則的指導(dǎo)下,我向右轉(zhuǎn),我想到了繩子。想到繩子是正確的。繩子就是梯子。它有梯子的一切功能卻沒有梯子的那個弱點。繩子是梯子的靈魂。繩子可以變形,可以隱身,可以成為一個團、縮成一個點。繩子是個很鬼魅的東西。只有這樣的東西才能在非常時刻做出非常之舉,為我做出貢獻。

      在一小時內(nèi),我就找到了這樣的繩子。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它時,它以一個團的形狀、以軍綠的顏色,像一條冬眠的蛇,臥在吳連長的箱子里。我一看到它,它就像個小動物似的在我的眼前懶懶地伸直了腰,然后變成了一架綠色的梯子。

      那是一團軍用行李繩,吳連長的。

      吳連長用到這條繩子的時候很少。一般是一年一次的秋季外出打靶。如果發(fā)生什么自然災(zāi)害需要調(diào)動部隊的時候,這條繩子也要用。當(dāng)我把繩子藏起來不到十天,相距五十公里的金城就發(fā)大水了。聽到集合號,吳連長開始準(zhǔn)備。他們所帶的物品是一個行李,一個背包。行李需要用行李繩捆上。刑偵連長吳很快就把我藏起來的行李繩找到了。我撲上去搶,這樣我們就發(fā)生了肢體沖突。在這種沖突方式里,我是必敗無疑的。我敗得很徹底,我被推倒在了地板上。出現(xiàn)這種局面我的失敗已經(jīng)無法挽回,但我得對我的失敗有所反應(yīng),我哭,我坐在地板上哭。八一坐在床上,一直在看兩個大人打架,看著看著,情況向著他不喜歡的方向滑了過去。他想介入,他用突然的尖銳哭聲介入了進來。八一哭,我的哭就得結(jié)束了。我的日常工作之一就是不讓八一哭?,F(xiàn)在他哭了,我哭的理由立刻就沒有了。

      最后一次為行李繩打架,是秋季打靶。吳連長打靶歸來的時候,除了原來的那條,又帶回了一條新的行李繩。他把半個月都沒刮的臉湊到我的面前,說,你為什么要這樣一條繩子?我看出他在這半個月里,除了消耗子彈,就是在琢磨這個問題。顯然他沒有找到他認(rèn)為合理的答案。

      我抱著扔到我懷里的繩子,沖著他迷惑的臉露出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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