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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詹姆斯· 鮑德溫的心路歷程

      2011-02-26 03:40:06沈東子
      鐘山 2011年3期
      關(guān)鍵詞:鮑德溫白人黑人

      沈東子

      (一)

      都說美國是一只民族大熔爐,可是對自己身份的認(rèn)同,始終是有色人種揮之不去的夢魘,不僅黑人、墨西哥人、印第安人如此,華人、越南人、印度人等亞裔也有過創(chuàng)痛的記憶。詹姆斯·鮑德溫 (,1924—1987)的一生都在與這場夢魘搏斗。作為一名美國黑人,他很清楚自己的根在哪里,祖上本來在非洲海邊過日子,忽然被綁上船一路顛簸到美洲,成為莊園主的黑奴。雖說黑人也有自己的歷史,但這歷史與西方文明毫無瓜葛,鮑德溫生于哈萊姆,從小就意識到,身邊的白人可以談?wù)撋勘葋啠務(wù)摴啡R特,談?wù)摪屠枋ツ冈夯蛭魉雇⒔烫茫荒?,在有教養(yǎng)的白人眼里,他是異類,是未開化的異教徒,哈姆萊特不是哈萊姆,是兩回事。

      可是奇怪的是,上學(xué)后他受的是白人的教育,也只有白人教育可受——受那種教育跟受氣也差不多,白人老師告訴黑孩子,主憐憫所有人,包括黑人。于是一天下課后,小鮑來到一家只接待白人食客的餐館,坐下來,服務(wù)生要他走,他假裝聽不見,要服務(wù)生過來,再過來一點,然后潑一杯水在她身上就跑。這時候的鮑德溫,正是賴特筆下的土生子。

      鮑德溫的繼父是一個黑憤青,應(yīng)該說是個憤怒的中年人,從小生活在有蓄奴制傳統(tǒng)的南方,看慣了黑人處境的悲涼,終日郁郁寡歡,除了悲傷只剩憤怒,在鮑德溫十九歲生日那天去世。這個父親死得很早,但對鮑德溫的影響是深遠(yuǎn)的,在以后的歲月里,只要看見被命運逼向絕境的黑人,他就會想到父親垂死的面龐,也正是那張面龐時時提醒他,絕不能重蹈老一輩的覆轍。鮑德溫是個私生子,生父早不知去向。要想獲得世俗的自由,先得獲得內(nèi)心的自由,而要獲得內(nèi)心的自由,惟一的途徑是寫作。1948年鮑德溫離開美國去歐洲流浪,去探望在歐洲大地上游蕩的幽靈,莎士比亞,哈姆萊特,巴黎圣母院和西斯廷教堂……隨身只帶了一只手提箱,里面裝著他半生的夢想,那就是他這些年來不斷修改的各種手稿。在那漫長的修改過程中,它就像他的愛人,讓他時而歡快,時而絕望,有時甚至想自殺。

      如果說美國是一只民族大熔爐,這爐子要把其他顏色的種族都煉成白色,叫去掉雜色,煉不成很苦,煉成了也苦。戰(zhàn)后的美國欣欣向榮,可這種繁榮并非惠及所有人,決定出國流浪是很艱難的抉擇,鮑德溫有八個嗷嗷待哺的弟妹,全仗母親撫養(yǎng),只要想到這一點,他就邁不開出門的腿??墒撬罱K還是選擇離開,買了一張去巴黎的單程機票。

      哈萊姆是位于紐約曼哈頓的非洲裔美國人聚居區(qū),以貧困和臟亂聞名于世,這里給了鮑德溫太多屈辱的記憶,他不想再回來了,這個瘦小的黑孩子不想再回阿美利加,這個并不美麗的國家。在這個國家,他在教堂做過事,在工廠打過工,做過餐廳的侍者,曾把湯汁灑在客人身上,引來一頓臭罵,那罵聲中當(dāng)然包含了對他膚色的嘲諷,原來客人灑水在服務(wù)生身上,與服務(wù)生灑水在客人身上,性質(zhì)是完全不同的。這個國家讓他感到陌生,雖說這是他的祖國。盡管鮑德溫異常刻苦,這些年也寫了不少短文章發(fā)表在各種雜志上,可是有誰會相信,一個在哈萊姆度過童年的黑小子,會成為真正的作家?他只能去巴黎尋夢。

      有時候心里好難受,問題就在這,你在這些街道里走,黑乎乎的,很嚇人,連個講屁話的鬼影都見不著,沒有一樣?xùn)|西是動的,可是又找不到出口,心里窩火死了,沒話可說也沒東西可操,等你最終適應(yīng)這一切并開始玩味,卻發(fā)現(xiàn)沒人在聽,于是你只好去聽,想方設(shè)法去聽。(摘譯自《去見那個男人·桑尼的藍(lán)調(diào)布魯斯》,引文均為筆者所譯,下同。)

      他認(rèn)為《飄》是蓄奴制的挽歌,不值一提;斯托夫人的《湯姆叔叔的小屋》站在白人的立場看待歧視,希望通過讓黑人信仰白種人的神靈,將自己的內(nèi)心漂白;他批評賴特的《土生子》只是一味發(fā)泄怒火,把主人公漫畫成種族爭斗的工具。斯托夫人筆下的黑人太溫順,老實得如同推磨的驢子,賴特筆下的黑人則太乖戾,作家忽略黑人史,只顧往黑人身上注入仇恨的血液,二者都缺少理性。表面上看仇恨出于憤怒,但骨子里還是恐懼,無論溫順還是仇恨,都沒有擺平自己的位置。鮑德溫要寫出理性的黑人,他知道只有等到有一天,黑人能以理性對待社會的不公,才能得到世界的尊重。

      賴特小說的基調(diào)是傷感的,鮑德溫不喜歡那種傷感,如果說傷感是一棵凋零的樹,他看見的是樹干里的蟲子。他寫這本書的目的是捅破不公平這層紙,而公平是一種藝術(shù),需要所有人參與才能達成。不過分歧歸分歧,私底下鮑德溫對賴特還是很尊敬的,賴特是當(dāng)時最有成就的前輩黑人作家,居住在格林尼治村的小洋樓里,鮑德溫曾上門拜訪過。賴特一邊喝威士忌,一邊看小伙子遞上的未完成手稿,還專門電話聯(lián)系出版商。盡管手稿沒能出,但鮑德溫感激賴特的賞識,要知道賞識他的人并不多。后來到了巴黎,鮑德溫舉目無親,身無分文,還不會說法語,恰好賴特也在巴黎,還是賴特拉了他一把,幫他墊錢找旅館,并叫來另一家出版商?!锻辽邮钟洝烦霭婧螅U德溫對記者說:我了解理查,我愛他,我不想攻擊他,只想為自己澄清一些問題。

      詹姆斯·鮑德溫蝸居左岸,誰也不認(rèn)識,也不想認(rèn)識誰,每天苦讀另一個詹姆斯——詹姆斯·喬伊斯,深受《一個青年藝術(shù)家的畫像》的影響,決心將哈萊姆骯臟的街道和破教堂展示給世人看。他成日逗留在酒吧和爵士歌廳里,沉浸在自己的遐想中,原先在紐約時他是雙性戀者,愛女人也愛男人,說愛女人其實是一種無奈,是愛給別人看的,他真愛的還是同性戀人。巴黎寬松的環(huán)境徹底解放了他,他可以無拘無束地與自己的同性愛人四處溜達,與人見面時坦然自我介紹:我是個同性戀者,但他不用gay這個詞,更愿意用androgynous,也即雌雄同體的意思。

      五十年代初他認(rèn)識了盧西安,一個十七歲的瑞士小伙子,兩人墜入情網(wǎng)。他隨盧西安回到瑞士一個小村莊隱居,帶上了兩張貝茜·史密斯的唱片,花三個月時間一口氣完成了半自傳小說 《到山上說去》,這也是他的長篇處女作。他為什么要帶貝茜的唱片呢,貝茜胖胖的,是當(dāng)時最火的黑人女歌手,尤其擅唱黑人民歌,被稱為藍(lán)調(diào)女王,鮑德溫說聽貝茜的歌,只要閉上眼睛就能回到鄉(xiāng)音的故國。他身在異國,只能通過這種方式重回黑人麇居的哈萊姆。小說名《到山上說去》取自十九世紀(jì)流行的一首黑人靈歌:到山上說去/去山坡和丘陵/到山上說去/耶穌在那降臨。小說的語言是很口語化的,人物操著哈萊姆口音,說著只有紐約黑人才意會的奇怪語法,可是讀起來很迷人。

      小說講述的是黑孩子約翰在貧民窟的成長經(jīng)歷,他為了贖罪進教堂念圣經(jīng),在念誦的過程中似乎見到耶穌顯靈,看見天堂與地獄,他異常激動,覺得自己被拯救了,可是等到祈禱的人群散去,姨媽弗洛倫斯忽然陰陰地走過來,眼睛里一股邪氣,她威脅要他媽媽放老實點,否則就把他爸爸過去的丑事抖出來。約翰眼前的天堂瞬間消失了,他的寂寞無人知曉,只能到山上說去。小說大量隱用圣經(jīng)比喻,出版后反響熱烈,差一點獲得國家圖書獎,只由于上年度這個獎項授予了艾利森的《看不見的人》,那部小說講述的也是黑人身份認(rèn)同的故事,而且艾利森也是黑人作家,國家獎連續(xù)授予黑人作家,似乎過分了,五十年代的美國畢竟還沒開化到那個地步。

      鮑德溫視盧西安為自己的終生摯愛,后來盧西安告訴他,自己的女友懷孕了,問他怎么辦。鮑德溫說娶了她吧。盧西安的離去,是鮑德溫一生中最傷感的事。兩人一直保持聯(lián)系,盧西安活到2010年8月才去世。

      五十年代中期正值黑人民權(quán)運動爆發(fā)的前夜,一批優(yōu)秀黑人作家的出現(xiàn),無疑給民權(quán)的啟蒙火上加油。1955年阿拉巴馬州一名叫帕克斯的黑人婦女因拒絕給白人讓座被捕,引發(fā)席卷全美的抗議浪潮。這時候的鮑德溫功成名就,夜夜笙歌,終日在夜巴黎的不同酒吧里狂歡,巴黎是多么合乎他的胃口呀,如果命運順?biāo)斓脑挘敢庖惠呑幼≡谶@里,這鶯歌燕舞的巴黎。

      可是好景不長,不久爆發(fā)了阿爾及利亞戰(zhàn)爭,麇集巴黎的北非移民成為輿論關(guān)注的焦點,巴黎的黑人也沒好日子過了,經(jīng)常遭到警方盤查,雖說鮑德溫是美國黑人,不是非洲黑人,但黑人畢竟是黑人,走到哪里都會被法國人側(cè)目,歐洲人一旦邪火攻心,那眼神比美國人還惡毒。他曾發(fā)誓再也不回那個叫美國的地方,可命運就那么詭異,容不得他的誓言。說實話對于回到那個把他養(yǎng)到二十四歲的國家,他多少是有點心存畏懼的,只要想到破敗的哈萊姆,冷漠的南方,心就會涼??墒蔷拍甑淖晕曳胖鹨沧屗靼?,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認(rèn),無論他喜不喜歡,他只有一個祖國,那就是美國。他曾無數(shù)次對世界發(fā)問,黑皮膚的我究竟是誰?這時終于明白答案其實在自己心底,只是自己沒有勇氣去面對,我究竟是誰取決于我究竟會做什么。他是一個作家,一個黑人作家,黑人作家離不開黑人。他決定回美國。

      1957年9月,就在他決定回國時,發(fā)生了小石城事件。依照兩年前頒布的美國憲法第十四修正案,公立學(xué)校若實行種族隔離是違法的,阿肯色州地方法院裁決小石城公立中心學(xué)校,這學(xué)期必須接納九名黑人學(xué)生入學(xué)。雖說是法院的決定,但那南方的阿肯色人習(xí)慣了使喚黑人,哪能接受黑白同校,讓平日低人一等的小黑鬼與自己白白凈凈的寶貝孩子坐同一間教室?開學(xué)那天九個黑孩子要進白人學(xué)校,白人家長聚在校門前,齊心協(xié)力堵住黑孩子的去路,有人還追打當(dāng)中的女孩。

      鮑德溫來到小石城,約見了一個黑孩子,那是一個成績?nèi)珒?yōu)的好女孩,她說我覺得很納悶,那些白人怎么那么小氣呢。他還見了那所學(xué)校的白人校長,那老先生護送黑孩子穿過憤憤不平的白人家長圈,一路說實施種族隔離違背他的教育理想。游歷過歐洲的鮑德溫已經(jīng)不是個土生子了,他只是用平和的語氣對那些白人說,這樣對待一個無辜的孩子,你們不難過嗎?換了那孩子是你自家的孩子呢?鮑德溫事后說,他看見有的白人家長的眼中閃過怨恨。這回輪到白人怨恨了。他曾經(jīng)是哈萊姆的土生子,他知道怨恨意味著什么。事件最終以總統(tǒng)艾森豪威爾下令出動國民警衛(wèi)隊收場,在軍人的護送下,九個黑孩子順利入學(xué),成為歷史上第一批與白人孩子同校的黑學(xué)生。小石城是后任總統(tǒng)克林頓的家鄉(xiāng),四十多年后克林頓把那九人召進白宮,一同紀(jì)念那場民權(quán)抗?fàn)帯?/p>

      (二)

      五六十年代席卷全美的黑人民權(quán)運動,差點把美國分裂成黑白兩個國家,當(dāng)時黑人也有激進組織如黑豹黨,主張用武力與白人一爭高下,但黑豹黨在黑人中的影響,就像三K黨在白人中一樣小,主張非暴力抗?fàn)幍挠^點,比如馬丁·路德·金的理念,還是占主導(dǎo)地位。在巡游南方各州進行民權(quán)演說時,鮑德溫見到了年輕的金,那時金只有二十八歲,是個牧師。他與金一見如故,因為兩人都是黑人牧師的兒子,都有口才,聽得懂彼此的話語,尤其是金力主通過提交民權(quán)法案解決種族問題的非暴力原則,與鮑德溫的想法相吻合。在南部路易斯安那州的一次演講中,鮑德溫這樣對聽眾說:

      美國社會正就少數(shù)人的權(quán)利展開爭論,今天晚上我要說說這個話題,但是我真正想做的是,邀請你們與我一起思考這個問題。有的人很危險,有的人很痛苦,所有的人都很不安,我認(rèn)為在開始談?wù)撨@個國家的少數(shù)人權(quán)利之前,我們得弄清楚什么是多數(shù)。

      我們生活的這個社會,從某種意義上說,表達的是多數(shù)人的意志,可是要界定這個多數(shù)并不容易,誰想去厘清什么是多數(shù),就會遭遇一連串的謎,比方說,多數(shù)表示的不是數(shù)字,也不是數(shù)量,或許你們在數(shù)量上要比對方多得多,但并不能把意愿強加給對方,甚至不能修正對方強加給你們的苛刻條件,就像在南非,其他一些國家或者美國南部一些地方的黑人那樣,有時候甚至有可能掌控了所有政治、軍事和行政力量,但也依然無能為力,無法運用這些力量去達到目的,這正是戴高樂在阿爾及利亞遇到的麻煩,艾森豪威爾之所以被迫派遣警衛(wèi)隊進小石城,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他自己的不作為。

      回過頭來說,一些眼光銳利的觀察家身處南方,他們認(rèn)為南方騷亂表達的并非多數(shù)南方人的意愿,他們得到的印象是,這些騷亂填補了道德空白,要是有人引領(lǐng),參與者會很樂意擺脫那種痛苦和無知。鑒于對人性的理解,我很贊同這種觀點。依我的觀點沒誰愿意成為惡人,人總是更愿意向善,但常常不知道該如何去做,就像在埃及的猶太人,大家都很想去迦南,但又畏懼路途艱險。事實也是這樣,路上會發(fā)生什么,出發(fā)前只存在于你的想象中,麻痹你的腿腳,后來經(jīng)過傳說中的摩西引領(lǐng),他們上路了,終于明白自己究竟能吃多少苦。(摘譯自《沒人知道我的名字·尋找多數(shù)》)

      這已經(jīng)不是文學(xué),是政治了。鮑德溫的小說不錯,但他的隨筆寫得更好,尤其是政論文邏輯分明,極其雄辯,具有強烈的煽動力,美國文學(xué)史把他列為二十世紀(jì)最出色的散文隨筆家之一,是有道理的。他回美國后出版了散文隨筆集 《沒人知道我的名字》(Nobody Knows My Name,1961),這本書收錄了他在南方各州所做的巡回演說,演說的主題是作為黑人如何在美國生存,這也是當(dāng)時南方黑人民眾最關(guān)心的問題。雖說南北戰(zhàn)爭后已經(jīng)廢除奴隸制,但深層次的歧視觀念藏在不少白人的心里,哪怕在今日美國,這種心理也依然有市場。

      鮑德溫的觀點中有一點很重要,那就是黑人要想贏得尊重,是等不來的,得看黑人自己做什么。平等不可能來自恩賜,林肯廢除了蓄奴制,那是有良知的白人的自覺行為,廢除蓄奴制并不等于就真正贏得了平等,接下來還要看黑人做什么。黑人確實也一直沒閑著,二十年代末經(jīng)濟大蕭條期間,正是哈萊姆文藝復(fù)興運動的黃金階段,大批非洲人后裔聚集紐約,杜波依斯的評論,蘭斯頓·休斯的詩歌,保羅·羅伯遜演唱的黑人歌曲如《老人河》等,都達到相當(dāng)高的水準(zhǔn),那時鮑德溫還小,沒趕上趟,但獲得了身心啟蒙。

      哈萊姆文藝復(fù)興運動又叫新黑人運動,其影響是很深遠(yuǎn)的,其中有一點最重要的啟示,那就是黑人意識到與宣傳的功能相比,藝術(shù)的生命力要久遠(yuǎn)得多。在此之前一些黑人知識分子更喜歡把文學(xué)藝術(shù)當(dāng)做布道工具,向老百姓傳播上帝的福音,但事實證明諸如《老人河》之類的藝術(shù)精品,更容易走入并駐留民眾心間,有價值的文學(xué)藝術(shù)作品,對人心的啟蒙是不可估量的。這一點對我國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顯然有借鑒意義。休斯是哈萊姆運動的代言人,他創(chuàng)作的詩歌思緒沉著,意境深遠(yuǎn),影響了好幾代黑人作家:

      我的思潮如江河一般越流越遠(yuǎn)/我在幼發(fā)拉底河中沐浴嬉戲/那時曙色初臨大地/剛果河畔有我的茅屋/晚潮陣陣如催眠絮語/我上溯到尼羅河流域/在那里壘砌金字塔的身軀/我聽見密西西比在歌唱/亞伯·林肯來到新奧爾良/在夕陽的映照下/河流的胸膛變得金黃。(摘譯自蘭斯頓·休斯:《黑人話大河》)

      顯然休斯之后的黑人作家,思索的已經(jīng)不僅僅是黑人的命運,而是人的命運,所有人的命運,這是黑人文學(xué)質(zhì)的飛躍。作家的創(chuàng)作只有超越自身痛苦,才能進入全人類的視野,如果說以前的黑人往往糾結(jié)于自己身為黑人的悲哀,那么鮑德溫這一代人已經(jīng)走出國門,開始體會作為美國人的幸與不幸。

      “做美國人是一種復(fù)雜的命運。”亨利·詹姆斯評論說,由一位旅歐美國作家說出這番話,說明這種命運有多復(fù)雜。美國的歷史,她的靈光閃現(xiàn),非同尋常的成功和更為非同尋常的失敗,以及在這世界的地位——過去和現(xiàn)在,都是如此別具一格,賦予“美國”這兩個字變幻無常,不斷更新的含義,誰都不能確切地知道它意味著什么,連我們這些自稱美國人的蕓蕓眾生也摸不著頭腦。

      我離開美國是懷疑自己是否有本領(lǐng)在膚色沖突的漩渦中生存(現(xiàn)在有時仍這樣懷疑),我不想僅僅做一個黑人,甚至不想僅僅做一個黑人作家,我希望我自身的特點有利于與人交往,而不是被人孤立(當(dāng)我開始相信白人說的話時,我就像被白人孤立那樣,也被黑人孤立。)(摘譯自《沒人知道我的名字·發(fā)現(xiàn)做美國人意味著什么》)

      “你可以把這孩子帶出這國家,”我的長輩喜歡這樣說,“但你沒法把這國家從孩子心里帶走?!蔽蚁胨麄兪窍氚言捳f在前面,看樣子似乎并不是在提醒我。我把自己帶出了這個國家,去了巴黎,到了那邊我才發(fā)現(xiàn),老一輩人知道自己想說什么,我在法蘭西落地的那一剎那就明白,不管我是否情愿,我已經(jīng)變回成一個美國人。

      如今過了幾乎九年再回想那一切,未免有點好笑,可要是我沒在法國生活那么長時間,我不可能,也絕無必要去看看美國南方。南方總是讓我感到恐懼,雖然從未去過,但你想象不出那恐懼又多深重,多么迅速地閃過我的夢中。這一切讓我以全新的方式,重新去回想童年的種種隱秘。我奇怪孩子的勇氣從何而來,如何有勇氣從流氓地痞中穿過去上學(xué)。

      “你得記住,”華盛頓的一位黑人老朋友對我說,“不管你看到什么,有什么樣的感覺,這一切都是二十五年前,三十年前無法相比的,還記得那些黑人被吊在樹上的照片嗎?”我異樣地看著他。我看過那些照片——而他有可能是照片上的人。他說:“我記得,巡警坐著警車,腰上別著槍呼嘯而來。”他還記得好多別的,比如布克·華盛頓(非洲裔美國人社團領(lǐng)袖)的演講,斯考特巴羅一案(三十年代轟動美國的黑人少年強奸案)日復(fù)一日的審判,躺在血泊中的貝茜·史密斯 (她死于車禍)。對于我而言,這些本來只是書籍、標(biāo)題和音樂,可現(xiàn)在它們成了我身份的一部分。(摘譯自《沒人知道我的名字·酸奶里的蒼蠅》)

      筆者第一次讀這本書,還是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彼時認(rèn)得一個華裔女導(dǎo)游,是她送我這本書。女導(dǎo)游在舊金山唐人街長大,是一個土生土長的美籍華人,父輩早年從廣東恩平去美洲,爺爺因為淘金,奶奶因為逃婚,后來在舊金山相遇。她隨身攜帶的除了這本鮑德溫的隨筆集,還有一本華裔女作家林露德(R.L.McCunn)的《千金》(Thousand Pieces of Gold)。林露德是位混血兒,在香港受的教育,《千金》講述的是一個起先名叫拉璐,后來改名Polly的華人女子的故事。中文里千金有富家小姐的意思,這個被稱做千金的女孩子,還真被賣了千金,以兩千五百美金成交賣到了舊金山,以后的遭遇堪稱艱苦卓絕。小說的原型是十九世紀(jì)末移居愛達荷縣的一名華人婦女,圣格魯?shù)虏┪镳^里有其事跡的記載。

      華人女導(dǎo)游帶著這樣兩本書周游亞洲,與鮑德溫當(dāng)年出走歐洲的心境大概有相似之處。一個生活在紐約哈萊姆,一個生活在舊金山唐人街,雖然分屬東西海岸,面對的是大西洋和太平洋,但對身份的認(rèn)知同樣迷茫。鮑德溫在書中講述的道理,一定會讓華人女導(dǎo)游心情激蕩。有意思的是我這位華人朋友從未去過黑人聚居的南方,而據(jù)我查看的材料,鮑德溫也未去過西海岸。華人與黑人的距離,要遠(yuǎn)遠(yuǎn)大過華人與白人,黑人與白人,美國這只爐子還遠(yuǎn)遠(yuǎn)沒有把各色人種融合在一起。

      鮑德溫把黑人究竟擁有什么樣的權(quán)利擺到桌面上,說白人與黑人的關(guān)系,其實如同一場婚姻,美國的基礎(chǔ)靠白人和黑人聯(lián)手澆鑄,沒有這種聯(lián)手也就沒有美國的未來。被種族僵局鬧得焦頭爛額的民眾,覺得這種觀點夠清新的,黑人當(dāng)中居然有人愿意與白人和平共處,這本書迅速在白人讀者群里傳閱開了。其實鮑德溫描述的這種尷尬處境,不僅屬于黑人,也屬于所有美國有色人種。王國維把文章分為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兩種,后期的鮑德溫已經(jīng)開始達到無我之境。1970年鮑德溫在一封信中這樣寫道:

      我們知道我們黑人,不僅僅是我們,也不僅僅是黑人,已經(jīng)成為一種制度的犧牲品,這種制度以貪婪為動力,信奉的神叫利潤,結(jié)出的果實是無知、絕望和死亡。這種制度遭到詛咒,因為這世界無法忍受,為了它的不朽,我們一直被無情灌輸謊言,這謊言事關(guān)我們自身、親屬和歷史,也事關(guān)愛,事關(guān)生與死,如此一來我們的靈與肉都被綁給了地獄。(摘譯自《致妹妹安吉拉的公開信》)

      (三)

      他拎著那只終年隨身的手提箱,選擇飛向伊斯坦布爾。鮑德溫的到來引起土耳其人的騷動,當(dāng)時那位演員朋友在開派對,把鮑德溫介紹給在場的來賓時,眾人一陣歡呼,這時的鮑德溫已經(jīng)名滿世界了。不過鮑作家沒去理會那些歡呼,一頭扎進一位女粉絲的懷抱,很快睡著了。他太累了,不僅僅因為長途跋涉,還因為那顆在暗夜中上下求索的心。歷史證明他的選擇是正確的,在那座遙遠(yuǎn)的土耳其城市,他離開了喧囂,沒誰認(rèn)識他,沒誰逼迫他應(yīng)酬,他聽不懂土耳其語,也看不懂穆斯林圖騰,每天除了寫作,還只能是寫作,終日坐在一間廚房的小餐桌前打字,旁邊是酒杯和零食。那些拒絕與他交流的小說人物,紛紛復(fù)活了,一個個爭相來到他跟前,把心事透露給他,他一下了解了那么多人的渴望,真是受寵若驚,激動得手指發(fā)抖,鍵盤噼啪作響。1961年圣誕節(jié)前,小說完成了。伊斯坦布爾是他的福地,在以后的歲月中,他曾多次回訪那個歐亞混合的城市,似乎那里才能安放他的膚色與靈魂。

      《另一個國家》講述的是紐約格林尼治村一伙流浪藝術(shù)家的故事,確切地說是這伙人之間的性與愛,這種關(guān)系既在同性間發(fā)生,同時又跨種族,當(dāng)中有嫉妒,有絕望,有迷惘,主角之一爵士樂鼓手拉夫斯先是與同性艾里克相愛,后來與白人女子雷奧納同居,把她介紹給好友維瓦爾多和維瓦爾多的太太,結(jié)果雷奧納進了精神病院,拉夫斯在抑郁中跳橋自殺,這只是小說的一條線索。其實小說的三個主要角色拉夫斯、艾里克和維瓦爾多身上,都有鮑德溫自己的影子。同性戀本來就不見容于社會,又在不同種族間發(fā)生,自然要引起爭議,1962年這本書在爭議中面世。

      人類對同性戀的爭議由來已久,主要從道德層面予以貶損,認(rèn)為同性戀違背了生殖的基本特性,是情感扭曲的變態(tài)結(jié)果,這種觀念數(shù)千年來一直居主導(dǎo)地位,同性戀只能在灰暗中生存,從來不上臺面。對同性戀的新認(rèn)識,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二十世紀(jì)初的醫(yī)學(xué)研究,研究表明,一個人的性取向有后天因素,也有先天因素,與品行無關(guān),更與罪惡無關(guān)。這項研究結(jié)果是對同性戀人群的巨大鼓舞,激發(fā)了他們爭取平等權(quán)利的勇氣和熱情,恰好五六十年代的美國社會正醞釀著深刻的變革,黑人民權(quán)運動、女權(quán)運動、反越戰(zhàn)運動、嬉皮士運動等彼此遙相呼應(yīng),追求個人自由成為那個時代最凄厲的吶喊,這種吶喊不可避免地會出現(xiàn)在新一代先鋒作家的作品中。鮑德溫是當(dāng)中最敏銳也最勇敢的一員。他本人是黑人,又是同性戀者,對什么叫歧視有切膚的體會。

      發(fā)生在紐約格林尼治村的石墻旅館(Stonewall Inn)事件,是同性戀抗議的集體爆發(fā)。石墻旅館是同志聚會的固定場所,由意大利人經(jīng)營管理,按以往的慣例,警察一來聚會者就作鳥獸散,可這一次不同了,聚會者覺得,自己為什么要散?于是堅持不散,接著警察抓人,再接著引來大批抗議人群與警察對峙,人數(shù)最多時高達上萬。這是人類歷史上同性戀及同情者與警方最大規(guī)模的對抗,對抗的結(jié)果是社會對同性戀有了更準(zhǔn)確和更寬容的理解,為接下來的立法做了鋪墊。

      鮑德溫生動地描寫了同性戀者的愛恨情仇,他筆下的人物既有酷兒(Queer,男同性戀者),也有拉拉(Lesbian,女同性戀者),還有雙性戀者(Bisexual),反映了人類性與愛的現(xiàn)狀。曾有記者問他描寫斷背是否是一種自我救贖的方式,他予以否認(rèn)。他說我只是把自己了解的狀況寫出來并努力去適應(yīng),這與救贖無關(guān),也無需救贖。如今同性戀者的境遇已大為改善,不僅擁有生存權(quán)、工作權(quán),在一些國家還擁有婚姻權(quán),在歐洲國家中擔(dān)任政府要員的也不少,冰島的女同性戀部長還帶著同性伴侶出席各種官辦儀式,也算是近年的奇觀。

      鮑德溫沒忘記自己在哈萊姆的親人,他在曼哈頓買了一所大宅,就在靠近哈萊姆不遠(yuǎn)的地方,把母親和弟妹都接過來一起住。童年時他只能在路口遙望曼哈頓的高樓,如今他成了曼哈頓富人當(dāng)中的一員。1963年8月鮑德溫參加了進軍華盛頓的爭取民權(quán)和平大游行,見證了馬丁·路德·金在林肯紀(jì)念堂前發(fā)表著名演說《我有一個夢》,當(dāng)時與他并肩傾聽演說的還有白蘭度、赫斯頓等好萊塢明星。

      閑適的生活和對待黑人處境的溫和觀點,引來了挑戰(zhàn)者,就像他當(dāng)年挑戰(zhàn)賴特那樣,新一代激進的黑人民權(quán)分子對他極為不滿,例如主張黑人至上的黑人穆斯林領(lǐng)袖馬爾科姆·X就指責(zé)他背叛了黑人,而三位黑人領(lǐng)袖(埃佛斯、馬爾科姆·X和馬丁·路德·金)的相繼遇刺,也一度動搖了他的信念。在他生命的晚期,一次朗讀自己四十年前寫下的關(guān)于哈萊姆的一篇隨筆,忽然淚流滿面,一方面嘆息自己才情不再,另一方面痛惜哈萊姆一切照舊,什么也沒改,依然如以前那樣骯臟破敗。

      在我們度過童年的老宅那塊地,如今立著一所廉租房,曾經(jīng)的門廊處,一棵蓬勃的大樹隨風(fēng)搖蕩。這是在五大道整修過的那一側(cè)。大道的另一側(cè)——進步得花時間,還未整修過,看上去跟以前一模一樣,那時我們坐在窗戶前,鼻頭貼在窗玻璃上,多么渴望被允許穿過那條大道。給我們賒賬的那家雜貨店還在那兒,毫無疑問現(xiàn)在依然可以賒賬。廉租房里的住客有這種需要,這需要甚至多過需要那房子。我上次從那兒走過時,看見那猶太老板依舊站在他的貨架中,神情悲傷而沉重,但是一點也沒變老。再往前的拐角是修鞋店,我們腳上的鞋要在那兒修到不能再修,這時才會換回一雙“新”的。透過窗戶依然可以看見那個黑人老板,低著頭在皮革上忙忙碌碌。

      在如此漫長的歲月里,這兩個人見識過大道上那么多苦苦掙扎的情景,我想如果他們樂意的話,一定可以說出長長的故事 (如果說得出來,他們一定是很樂意的)。五大道的其他部分名聲都不錯,我描寫的這塊地方,用今日的黑話說,叫“盤子”,界限是這樣的,西邊是萊諾克斯大道,東頭是哈萊姆河,往北是123街,130街在南側(cè)。我們從未在界限外住過,就在這里面長大成人。比方說吧,沿著145街向前走——這場景很熟悉,可以類推,我不會跟任何人打招呼,因為住那邊拐角的人,我一個也不認(rèn)識。但是往東朝131街和萊諾克斯大道方向走,那邊就熟了,先是一家賣蘇打汽水的飲料小店,然后是擦鞋店,雜貨店,干洗店,最后是一排房子。那條街上的人要么看著我長大,要么跟我一起長大,要么由我看著,跟我的弟弟妹妹一塊長大,有在我懷里的,腳前的,肩上的,一大群吵吵嚷嚷的小屁孩,當(dāng)中有我的侄兒侄女。(摘譯自 《沒人知道我的名字·五大道,居民區(qū)——哈萊姆來信》)

      七十年代以后鮑德溫逐漸淡出文壇,1987年在法國南部死于胃癌。

      在未完成的遺文當(dāng)中,有兩篇是他給賴特小說作的序言,他至死都懷念這位恩師,正是由于賴特的不懈推薦,鮑德溫完成了由哈萊姆土生子向文學(xué)巨匠的蛻變。在另一篇未完成的隨筆中,他發(fā)出這樣的訴求:我們每個人都應(yīng)永遠(yuǎn)而無望地包容別人,女人包容男人,男人包容女人,黑人包容白人,白人包容黑人。鮑德溫曾在《沒人知道我的名字》一書中說,美國的基礎(chǔ)靠白人和黑人聯(lián)手澆鑄,沒有這種聯(lián)手也就沒有美國的未來。如今以奧巴馬為首的一批黑人政治家的出現(xiàn),黑人在文學(xué)、藝術(shù)、籃球、田徑等領(lǐng)域的優(yōu)異表現(xiàn),都驗證了鮑德溫當(dāng)年的預(yù)言。黑人女作家托妮·莫里森獲1993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新近出版的《鮑德溫小說隨筆選》兩卷本是由她編輯完成的,她被公認(rèn)為鮑德溫的傳人。

      2011年新年于桂林

      2011年2月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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