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紹本
(河北師范大學文學學院,河北石家莊 050024)
曹禺在激蕩的1949年
劉紹本
(河北師范大學文學學院,河北石家莊 050024)
60多年前的1949年,是新舊中國大轉折的年份。戲劇文學大師曹禺衷心擁護這一偉大的時代變革,響應召開新政協(xié)的召喚,克服行旅的艱難險阻,奔赴剛獲解放的北平城。他真誠地為建設新的天地而付出自己的智慧和辛勞,同時也為自己的藝術發(fā)展道路尚未達到的境界而困惑和焦慮。
轉折;召喚;奔赴;沉情
2010年,恰逢曹禺誕辰100周年。數(shù)算起來,從1910年出生至1996年去世,這位戲劇文學大師在這段近乎百年的生命歷程中,可以說遇到過許多折變關口,文學和史學家們可以由此歸結出他的若干創(chuàng)作發(fā)展階段。但是無論怎么說,曹禺在1949年也算是真正遇到了重大的轉折,承受著時代的變遷與內心的激蕩。
1949年1月1日,毛澤東發(fā)表的新年獻詞《將革命進行到底》播出時,曹禺正在上海躲在一位朋友家里,整天深夜里收聽著解放區(qū)的廣播,如此振聾發(fā)聵的宣言顯然是悉耳聽到了。那聲音開頭就讓人振奮:“中國人民將要在偉大的解放戰(zhàn)爭中獲得最后勝利,這一點,現(xiàn)在甚至我們的敵人也不懷疑了?!苯又仡櫫巳嗣窠夥艖?zhàn)爭走過的曲折路程,總結了剛過去的1948年戰(zhàn)爭的新特點,語鋒一轉,便痛斥了國民黨反動派和帝國主義勢力的“和平”陰謀;表示了當前擺在中國人民、各民主黨派、各人民團體面前的兩條道路:“是將革命進行到底呢,還是使革命半途而廢?”在痛下必將革命進行到底的決心以后,又豪邁地宣布了中國共產黨1949年的任務,在進軍江南和發(fā)展經濟的同時,明確宣告:“1949年將要召集沒有反動分子參加的以完成人民革命任務為目標的政治協(xié)商會議,宣告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并組成共和國的中央政府。這個政府將是一個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之下的、有各民主黨派各人民團體的適當?shù)拇砣宋飬⒓拥拿裰髀?lián)合政府?!盵1]
曹禺聽到的這一宣言,是與剛過去的1948年5月1日,中共中央發(fā)布的紀念“五一”國際勞動節(jié)口號,完全一脈相連的。那23條口號中的一條就是:“各民主黨派、各人民團體及社會賢達,迅速召開新政治協(xié)商會議,討論并實現(xiàn)召集人民代表大會,成立民主聯(lián)合政府?!盵2]后來,曹禺在散文《美妙的聲音》中就說,他喜愛人民的廣播,正是從1948年以后他居于滬上時候開始的?!澳菚r,上海的局勢混亂極了,人們天天愁著早晚幾變的物價?!薄罢媸桥涡切桥卧铝了频?人們每天等候著人民解放軍渡過長江的消息?!薄爸挥械搅松钜?我們可以察覺隔壁那些神秘的鄰居不會再偷聽的時候,我們才爬起來,扭開收音機,把指針扭到那熟悉的位置上,就聽見一種低低的,但是親切的聲音,清朗有力地報告著‘:邯鄲人民廣播電臺’……天!這是我們人民解放軍那面的聲音!”[3]曹禺當時訪美歸來,一度住在南開校友黃佐臨的家里。他曾應上海實驗戲劇學校校長熊佛西的聘請,出任這所院校的教授;后來,經黃的介紹,又到上海文華影業(yè)公司擔任編導,拍攝過自編自導的電影《艷陽天》。也就是在此間,他參加了一個黨領導下的讀書小組,成員有劉厚生、方德、任德耀等人。在上海人民群眾反抗國民黨黑暗統(tǒng)治的學潮、舞潮、工潮風暴中,每隔一兩周時間,就往很遠的上海育才中學聚會一次,除了學習《大眾哲學》還有《工資·價格·利潤》等書籍外,斷不了交換著各自聞聽到的解放喜訊。
說起了年前開始的訪美見聞,常是曹禺掛在口邊的話題。那時抗日戰(zhàn)爭取得了勝利,也就是在1946年的春季,應盟國美國國務院的邀請,曹禺與老舍一道作為“中國民間文化人第一次出國”,赴那里講學并寫作。臨行前,當時在國統(tǒng)區(qū)活動的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簡稱“文協(xié)”),在重慶張家花園組織了由50余位著名作家參加的歡送會。主席茅盾先生在最先所致的歡送詞里,希望他們把中國的實際情形告訴給美國人民。此前,曹禺專到茅公家里請教到美國該怎樣講話,后來曹禺回憶說:“茅公講得很多很多,可惜我現(xiàn)在都忘了。但有兩點是記得很清楚的:一是,他說,有什么就講什么,他的意思很明確,就是實事求是;二是,談到文學,他說要講文學是有社會意義的,不只是娛樂。這兩條我記得很清楚,在美國我就是這么講的?!盵4]果真如此,后來到了美國在一次茶話會上,曹禺與林語堂相遇,因《吾土與吾民》問題展開爭論,曹禺堅持的觀點就是“文學作品就應該具有社會意義,否則就毫無價值”。還接著說臨行前,即當年的2月底,他們一行二人自重慶來到上海,在“文協(xié)”上海分會舉行的歡送會上,曹禺慷慨陳詞:“寫文章的人許多年來用各種方法替老百姓說話,值得高高在上的人知道他們的痛苦。誰能夠替老百姓做事,誰就能在新中國組織里存在?!薄拔覀円估习傩瞻捕?要他們懂得他們的責任很大,他們是將來新組織的主人。以后我們如果再寫作品,與其談太大的問題,不如談與老百姓接近的具體問題?!盵5]從中,我們可以看到曹禺鮮明的民族文藝觀和對中國前途的強烈關注。至此,曹禺和老舍終于在這年的3月4日,乘上運輸艦“史格脫將軍”號啟程,半個月后到西雅圖市登岸,開始自西向東的橫貫行旅:先后到過華盛頓、紐約、洛杉磯等11個大城市,訪問了耶魯大學、哥倫比亞大學等13所大學。講課之余,進行了廣泛的參觀訪問,觀看了話劇、音樂劇、舞劇等多場演出。在紐約,他們還兩次會見了流亡在那里的德國著名戲劇家布萊希特。曹禺稱這次會面“是我這次美國之行最難忘的一件事”。[6]此間,又一起應邀到加拿大參觀訪問了1個月。后來在異邦,曹禺越來越強烈地感到,實在無法繼續(xù)行走下去了。一方面是對美國的文明狀況已感到厭惡,尤其是對種族歧視十分不滿;另一方面國內傳來聞一多先生遭到暗殺的噩耗,一時內戰(zhàn)的陰云密布,正處于“兩種命運大決戰(zhàn)”的前夜,使人無法滯留境外。于是曹禺謊稱繼母重病,旋即提前回國。北平解放后,周恩來讓曹禺寫信給老舍,老舍立即抱病踏上了返程。歸國后的曹禺,蝸居于令人窒息的城市上海,眼望著腐朽秩序的頹敗坍塌,傾聽到電波里傳來的宏聲呼喚,能不動情?他巴不得一下子便飛到光明的策源地,直接參與到新社會創(chuàng)建的天地中去。
1949年的早春時節(jié),曹禺響應建設新中國的召喚,開始了奔赴黨中央身邊的行程之旅。原來,自上一年發(fā)布了紀念“五一”國際勞動節(jié)的口號以后,黨中央希望與民主黨派合作,籌備政治協(xié)商會議的愿望,很快得到了民革、民盟等8個民主黨派和其他無黨派民主人士的擁護,還在香港發(fā)表通電表示支持。但是,這些人士大多數(shù)還在國統(tǒng)區(qū)。黨中央便決定,將這一大批民主黨派負責人、工商業(yè)家和文化界人士,先從西南、西北、華中、上海等地集中到香港,再由中共地下黨負責人租船把他們秘密送往煙臺、大連,然后再到河北平山西柏坡會合。起初是想到東北解放區(qū)哈爾濱去,后因平津戰(zhàn)役后北平迅即解放,便決定就在北平開會了。護送民主人士去解放區(qū)的秘密行動歷時半年之久,從1948年底開始,一直進行到1949年的3月份。從香港乘船到解放區(qū)的知名人士,有何香凝、李濟深、沈鈞儒、黃炎培、郭沫若、沈雁冰……總共350人左右,曹禺也在其中。他們向著一個共同的目標:奔赴解放,奔赴新中國![7]
要想北上,必先南下。此時的曹禺,找到接受組織安排正在上海養(yǎng)病的張瑞芳,悄悄地說:自己已經收到了新政協(xié)的邀請,準備繞道香港北上,只是擔心路上一個人不好走。張瑞芳立即喜出望外地鼓動說:“去,去,我跟你一起去。你也代我反映一下?!睕]過幾天,曹禺請問回來對張說,可以一起走,但怎么走法要靠自己想辦法去香港。于是,張瑞芳就去找金山的三哥趙班斧,這個人當時正擔任著上海市社會局長,很有權勢,從他手里終于弄到了飛機票,于是張瑞芳與曹禺同機離滬赴港。誰料到在啟德機場迎接他們的是葉以群,而葉以群和夏衍正是指揮他們此行的直接領導。[8]趁在香港短暫的等候時間,曹禺專行去見了夏衍。他描繪過當時的情景:“那時他正在編《華商報》,每日寫文章抨擊時政。我去看他的時候,他正在一間非常狹小、陰暗、潮濕,又破舊不堪的地下室里埋頭寫文章。他看上去很憔悴,疲憊不堪,但精神卻異??簥^。為著即將到來的勝利,為著爭取時間,向即將傾覆但仍負隅頑抗的反動派,多擲去幾把匕首,他
張瑞芳回憶說“:來香港后的第三天,曹禺先行一步飛去北平?!边@顯然是誤記了。1949年2月28日從香港出發(fā),曹禺也是乘船北上的,只不過是繼郭老一行之后的第三批,而張瑞芳被安排在更后面的班輪了。當時,解放戰(zhàn)爭正在進行,江南的許多沿海城市還在國民黨手中,他們的軍艦控制著大片的海域。而共產黨一方還沒有多少飛機,如何從香港接人呢?周恩來電示住在大連的錢之光,到朝鮮的平壤租賃了蘇聯(lián)的“波爾塔瓦”號客輪,沿中國海岸向南航行。由于掛的是蘇聯(lián)旗,國民黨巡航的飛機即使有懷疑,也不敢輕易扔炸彈。就這樣,第一批接來了沈鈞儒、譚平山、蔡廷鍇、章伯鈞等人。第二批“,波爾塔瓦”號因撞船擱淺,只好又雇了一艘北歐的挪威船,接來了郭沫若、馬敘倫、許廣平、周海嬰、陳其尤、沙千里等人。而第三批,就是接曹禺在內的這批人了,而據(jù)同行的葉圣陶、胡墨林夫婦在《北上日記·題記》所記錄,同行北上的有“二十七人”,其中“民主人士有柳亞子、陳叔通、馬寅初、俞寰澄、張伯諸位老前輩,文化界人士有鄭振鐸、宋云彬、傅彬然、曹禺諸位老朋友,還有新相識的好多位”。[10]
這艘船一進入到香港,就引起港英當局和國民黨特務的注意。先走的前兩批人已被特務有所覺察,所以碼頭和船路都加緊了盤查,情勢比較危險。曹禺后來對采訪他的記者趙浩生描述過當時的情景:臨登船的那天晚上,竟換了六七家旅館,為的是躲避特務的跟蹤。[11]黨組織派來接應的人對安全作了精心安排,對可能遇到的盤問一一作了預先關照,還讓眾人將“書籍、信件、字片、印章,凡足以表露其人本來身份者,皆自行李中取出,藏于秘處。設想之周,防備之密,至可佩服”。[12]他們一行都化了裝,有的冒充船員,有的冒充船上職員,而葉圣陶和曹禺都被派作管艙員。大家都脫下西裝,改穿中式短服,互相打量,不覺“相視而笑”。這樣登輪時,仍遭到英國海關人員盤問,帶路的地下黨員便混答:都是做買賣的。接著悄無聲地塞了二百元港幣過去,就“好,好,好”了。先是坐小船離岸,再登上花重金租到的這艘貨船。登上客艙,胡墨林還特地與曹禺對調了艙位,因為管艙員的身份是不便與女客同艙的。葉圣陶就在2月28日這天的日記上寫道:“十一時五十分,輪竟開行……此行大可紀念,而航行須五六日,亦云長途。全是熟人,如乘專輪,尤為不易得?!贝系拿裰魅耸俊⑽幕?“多數(shù)年過半百,可是興奮的心情卻還像青年。因為沒日沒夜地工作著,幾乎無暇顧及其他,我被他火一樣的革命熱情深深感動?!盵9]大家看得很清楚,中國即將出現(xiàn)一個嶄新的局面,并且認為,這一回航海絕非尋常的旅行,而是去參與一項極偉大的工作”。[13]船行至東海,也顧不上顛簸勞累,大家急不可耐地座談討論起來,兩次議題都是“文化及一般社會如何推進新民主主義之實現(xiàn)”。每夕還開晚會,亦莊亦諧,老者講述歷史典故和史實軼事,別人則吟詠歌唱。3月1日晚間的聚會上,曹禺便應邀立起唱《李陵碑》和《打漁殺家》片斷,輪到葉圣陶出節(jié)目,他在掌聲中笑道:“我不會說笑話,給大家出個謎語代替吧?!庇谑锹砸凰妓?說:“謎面就是我們一批人乘這艘輪船趕路,謎底為《莊子》中的一個篇名?!贝蠹也聛聿氯?最后還是宋云彬猜中了:是《知北游》?!爸敝傅木褪撬麄冞@一群知識分子。猜中的人可索要獎品,宋云彬點名要葉圣陶作詩一首,并請詩人柳亞子和之。大家又做了數(shù)節(jié)集體游戲才散?;氐酱?葉圣陶興奮得久久睡不著,深夜起身,作成七律一首:“南運經時又北游,最欣同氣與同舟。翻身民眾開新史,立國規(guī)模俟共謀。簣土為山寧肯后,涓泉歸海復何求。不賢識小原其分,言志奚須故自羞。”面對著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的朋友,在建立新中國的大業(yè)中,自己像背一筐土去參與堆山似的,怎肯落在人后呢?但又恐怕自己才低識淺,無法勝任。在此不怕難為情,謹把自己的志向告訴給同舟諸公吧。第二天早晨起來,輪船已接近福州洋面了。早餐后,葉圣陶拿出詩稿給大家傳看,受到一致稱贊,認為道出了共同的心聲。很快和詩便完成了,柳亞子在和詩頷聯(lián)中說:“萬夫聯(lián)臂成新國,一士哦詩見遠謀?!?4歲的陳叔通,也興致蠻高地和詩:“縱橫掃蕩妖氛靖,黽勉艱難國士謀?!盵14]在船上,還曾“謀全體合唱,無他歌可唱,仍唱《義勇軍進行曲》”,認為最能代表眾人此時的心情吧,他們還不曾料到,半年以后,這首歌被定為中華人民共和國代國歌。
果如初駛時所預料的那樣,曹禺他們搭乘的這艘貨輪,3月4日晚上在東海海面上遭遇到國民黨的軍艦,受到盤問,因此改道佯作向朝鮮半島南部開行的樣子,以免引起國民黨軍艦的懷疑。為此繞道而行,航程又延遲了許多,到達解放區(qū)煙臺時已經是3月5日的午后了。[15]
隨著解放戰(zhàn)爭的節(jié)節(jié)勝利,等到張瑞芳一行登乘包輪北上時,情景已有很大改變。1949年3月初開行的這班船,同行的有陽翰笙、于伶等戲劇界、藝術界的人士??团摾锇差D的多是黃炎培等中老年愛國民主人士,而年輕些的就在甲板上搭滿了行軍床,上面支著一張白色的大布篷,若俯拍時就像一只展翅翱翔的大鳥,正飛向解放了的家鄉(xiāng)。就在這條船上,張瑞芳學會了跳秧歌舞和集體舞,學會了唱《白毛女》和《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根本忘記了自己是患有肺病的人。這條船不必再駛東北、山東,而是直航天津,進入塘沽港靠近碼頭時,一眼就看見了前來迎接的解放后第一任天津市長黃敬。
而在煙臺一踏上解放區(qū)的土地,前來迎接曹禺所乘班輪的,便是煙臺市徐中天市長和駐地解放軍賈參謀長,一行人受到熱烈的歡迎。轉天到3月6日,華東軍區(qū)又特派郭子化和匡亞明等人前來煙臺迎接他們,并召開了黨政軍民歡迎來煙民主人士大會。稍憩便續(xù)行程:3月8日過萊陽,10日到青州,在11日華東黨政軍機關召開的歡迎會上,又見到了許世友、姚仲明(濟南市長),受到了盛情的招待。接著從濟南坐汽車到河北滄州,在滄州車站,黨中央派鄧穎超前來迎接,她說:“歡迎你們啊!”一行人被請進火車專列,軟席車廂里,柳亞子夫婦和曹禺坐在了一起,老先生為了紀念此行,特意賦詩一首,題名《萬柳堂》。萬就是曹禺,柳就指自己了。進入解放區(qū),一路詩情沛然。后來行至天津,柳亞子就對接待人員說:“我和毛主席是好朋友!”大家興致極高。
要說奔赴的行進中還有一段插曲,那就是3月12日在山東解放區(qū)解放“軍官團”營地,見到了剛在淮海戰(zhàn)役中被俘虜?shù)亩彭裁?。這個國民黨徐州“剿總”司令在戰(zhàn)犯名單上列有姓名,在被看押中見到了各地文化人四方來歸,歡呼解放,對他的心情改變發(fā)生過很大的影響。柳亞子還有詩作記情:“世界升平進太平,神威不殺斗心兵。屠刀放下談何易,苦海回頭救眾生?!盵16]此后多少年,杜聿明對訪客說起這次見面,仍然記憶猶新。
時代的列車在奔馳著,朝著理想的目的地飛駛。曹禺眼望著剛剛解放的大片土地田野,心中感慨無限。他描述道:“那真是高興。知道國家站起來了,過去有自卑感,挨打挨慣了。過去,你看,就五月一個月里,就有多少國恥紀念日,心里真是說不出難過。我還趕上二十一條的那件事……唉,不快活的日子太多了,從1949年以后心里好過了?!盵17]
1949年2月底到3月初,曹禺一行奔往解放區(qū),經過輾轉行旅,終于在3月18日來到了解放后的北平城。
各路大軍相遇,一下子便形成了“大會師”的局面:來自解放區(qū)和來自國統(tǒng)區(qū)的文學藝術上作者匯成了一股洪流,大家齊心攜手打造新中國新文藝的嶄新藍圖。曹禺特別記得和李伯釗相見時的情景:“那時候,她還很年輕,穿著一件舊棉軍裝,束著皮腰帶,戴著軍帽,笑容滿面地和我握手,談起工作,滔滔不絕,洋溢著滿腔熱情。她身穿那身洗得褪了顏色的舊軍裝,十分干凈。人不高,但挺拔、矯健。我心里說,她就是三過草地的革命戰(zhàn)士啊!”[18]這位女文藝戰(zhàn)士在石家莊時曾是華北文聯(lián)副主任、華北人民文工團團長。北平一解放,任軍管會文化接管委員會文藝副部長,市委文委書記。新中國成立后,任北京市委文委書記,同時,又出任北京人民藝術劇院院長。[19]雖然曹禺比李伯釗還要大一歲,但是在曹禺的心目中,已經將她視為自己的大姐了。當年的3月22日,曹禺還沒有安頓好新家的地點,暫居在北京飯店,就參加了華北文委和“文協(xié)”舉行的會議,這可是多年來兩支文藝大軍在明朗的天空下首次聚會。就是在這次聚會上,宣布成立中華全國文藝工作者代表大會籌委會,曹禺被推選為首次全國“文代會”籌委會員之一。他們42位委員一道,立即著手為在全國政協(xié)召開之前組建起全國文聯(lián)而開展工作了。
可是沒過幾天,也就是曹禺到達北平后的第11天,新的使命突然傳達下來。曹禺要參加以郭沫若為團長共40人組成的中國和平代表團,出席在巴黎舉行的世界和平大會。這個和平大會,是二戰(zhàn)后世界人民反對戰(zhàn)爭保衛(wèi)和平的世界和平組織,決定1949年4月21日在巴黎召開第一次會議,邀請新中國派出代表參加。此前的2月份,由全國各民主黨派和人民團體已經成立了中國人民保衛(wèi)世界和平大會全國委員會,于是到3月下旬,組成的代表團就要出發(fā)赴歐洲參會。然而沒有料到的是,法國當局惡意地只發(fā)給8人入境簽證,妄圖阻撓大會的順利召開。這時,會議決定分成兩地按時開會。曹禺就與被阻的和平代表團其他成員在捷克首都布拉格國民議會會場,同時與巴黎的和平大會一起舉行了會議。大會閉幕后,又到蘇聯(lián)列寧格勒等地參觀,直到5月25日才回到北平。這一天,正好是解放軍打下上海市的那一天。
就在曹禺等人代表數(shù)億正在站起來的中國人民在歐洲為世界和平奔走呼吁的時刻,國內籌建新社會組織的活動一刻也沒有停止,而是加緊進行著。5月4日這一天,中華全國青年第一次代表大會在北平城召開了,時年39歲的曹禺在會上當選為中華全國民主青年聯(lián)合會總會全國委員會的候補委員。要知道,到了9月份新政協(xié)召開的時候,正當年的曹禺就是以“青聯(lián)”代表的身份出席大會的。
出訪歸來,回到自己百廢待興國家的曹禺于6月15日至19日,便全身心地投入到新政治協(xié)商會議籌備會活動中。此會后,作為籌委會委員,又集中精力籌備召開新中國第一次“文代會”。6月30日召開的預備會議上,曹禺被選為大會提案整理委員會委員和主席團成員。7月2日至19日,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召開了。毛澤東、周恩來和朱德等到會并講話,對代表提出殷切希望并指明了前進方向;郭沫若致開幕和閉幕詞。曹禺在大會上作了發(fā)言《我對于大會的一點意見》,這篇發(fā)言刊登在《人民日報》上。大會通過了章程,并正式成立了“中華全國文學藝術界聯(lián)合會”,簡稱“全國文聯(lián)”。曹禺當選為常務委員,并與丁玲、何其芳等同為全國文聯(lián)編輯部的負責人。
隨后,在7月份里,中華全國文學工作者協(xié)會,中華全國戲劇工作者協(xié)會,全國電影工作者協(xié)會相繼成立,曹禺也在其中擔任職務,分別當選為常務委員、編輯出版部負責人和委員。一時成了十足的“大忙人”。
1949年9月21日至30日,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在各界人士的期盼中正式召開了。作為青聯(lián)的代表曹禺,熱情地參與會議的各項程序安排,會議正代行著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的職權,對即將誕生的新中國大政方針乃至群眾生活的重要問題進行了政治協(xié)商并通過決議和建議。會議制定了具有臨時憲法性質的《共同綱領》,并選舉了中央人民政府56位組成人員。曹禺和新政協(xié)的各位代表一道,參與并迎來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建立。
新中國成立后,他繼續(xù)參與全國政協(xié)的工作,負責對外文化交流,一直在忙里忙外,上下奔跑。據(jù)當時已經記事的二女兒萬昭回憶,那時外交部尚未設立禮賓司等機構,曹禺在接待外國文化藝術界代表團來訪時,做了不少具體的事情,比如劇場的座位安排,演出保障的事項等。為了確保蘇聯(lián)芭蕾舞大師烏蘭諾娃演出的絕對安全,曹禺就去檢查舞臺上地板的平整程度。這不,開國大典禮炮的轟鳴聲猶聞耳畔,10月26日,曹禺又與丁玲、許廣平、吳晗等15人去往蘇聯(lián),作為新中國人民大眾的代表參加十月革命32周年的慶?;顒?。而返程后,已是11月份了,曹禺接受工作安排,才具體接手國立戲劇學院的籌建工作,以原華北大學第三部文藝學院為基礎,與魯迅藝術學院戲劇組、南京戲劇??茖W校等單位組成,轉年春天成立了中央戲劇學院。毛澤東主席為學院題寫了校名。院長歐陽予倩,曹禺和張庚為副院長,光未然任教育長。稍后又調來李伯釗為副院長兼黨總支副書記。曹禺在新中國的陽光照耀下,從此登上熟悉卻又十分陌生的文藝崗位。
曹禺在此除舊布新的大轉折激蕩的1949年下半年里,在傾身于奔走四方的忙碌之中,也有自己的萬千感慨和深慮思考。這些集中地表現(xiàn)在6月9日寫給仍在上海文華公司的黃佐臨和?;〉拈L信上。他首先談到自己在北平看到的東北影片公司出品的《橋》,一部鋼鐵工人積極完成任務支援前線的影片,曹禺贊不絕口,由此生發(fā):“如果中國影片將來須一律走向在工農生活中找題材,材料自然異常豐富?!薄懊駹I電影過去通常以小市民為對象,編劇、導演、演員對工農生活均不熟悉,恐怕都非下工夫體驗一下不可,實地生活一下不可?!币虼?曹禺對自己的文藝界朋友真心地忠告:“在中國整個大解放,一切要變成新的時候,不到這力量的源泉所在地,是不容易接觸到基本問題、根本的精神?!薄敖袢盏那闆r,不認明今日藝術方向,那么日后的攝制可能生些問題,不如今日大家下工夫學習一下好?!盵20]
于是,曹禺出于真心地想把自己徹底改造一番,爭取各種機會到火熱的現(xiàn)實生活中,到自己所陌生的工農生活中去。轉年年初,他就和戲劇學院的師生們一道,到北京的一家私營工廠中去,試著創(chuàng)作劇本《工人田小富》。接著還到安徽農村參加土改,并且到治淮工地參加勞動,與民工們同吃同住,直接體察到淳樸農民的勞動熱情和翻身解放的歡樂情景。
在激蕩中不停地思考與探尋,曹禺要從自我反省做起。這些真誠而嚴肅的自我剖析,又集中地記錄于轉年在《文藝報》發(fā)表的《我對今后創(chuàng)作的初步認識》一文上。開篇便是反躬自問:“我的作品對群眾有好影響嗎?真能引起若干進步的作用么?”他的回答是:“這是不盡然的?!薄皼]有歷史唯物論的基礎,不明了祖國的革命動力,不分析社會的階級性質,而冒然以所謂‘正義感’當做自己的思想支柱,這自然是非常幼稚、非?;闹嚨摹!辈茇谄涑勺?否定《雷雨》和《日出》等大戲,田本相、劉一軍在《曹禺評傳》中明確地提出:“在他的自我批判中所流露出的贖罪的心態(tài),既有著對人民負責的負疚感,但也很容易失去對自己作品的真正價值的評估,失去最寶貴的藝術自信心?!?/p>
這樣,在60多年前新舊中國的大轉折的年代里,曹禺滿腔激情地迎來了國家與個人無限發(fā)展的曙光。他真誠地為建設新的天地而付出自己的智慧和辛勞,也為自己的藝術發(fā)展道路尚未達到的境界而困惑和焦慮。在紀念曹禺誕辰100周年的時刻,回顧這位戲劇文學大師生涯中特別激蕩時刻的狀態(tài),對于我們全面總結藝術前輩藝術實踐的啟示意義,確是不該也是無法漠視和忽略的。
[1]毛澤東選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1372-1379.
[2]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發(fā)布“五一”勞動節(jié)口號[N].晉察冀日報,1948-05-01.
[3]曹禺全集(第6卷)[M].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6:142-143.
[4]曹禺全集(第6卷)[M].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6:415.
[5]上海文藝界聚會歡送老舍曹禺赴美[N].解放日報(延安),1946-0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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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曹禺全集(第6卷)[M].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6:311.
[17]曹禺全集(第6卷)[M].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6: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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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李伯釗文集[M].北京:解放軍出版社,1989:416.
[20]曹禺全集(第6卷)[M].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6:461-463.
Cao Yu in the Agitation of 1949
LIU Shaoben
(Literature College,Hebei Normal University,Shijiazhuang,Hebei 050024,China)
More than 60 years ago,1949 was the great turning year for the new China from the old.Drama literature master Cao Yu gave his heartfelt support to this great era of change.Responding to the call of holding the new Political Consultative Conference,he went to Peking shortly after its liberation through overcoming difficulties and hardships in his journey.He sincerely dedicated his own wisdom and hard work to the building of the new world,and also showed his confusion and anxiety for his not having reached the realm of artistic development path.
turn;call;rush;heavy heart
I207.3
A
1008-469X(2011)02-0034-06
2011-02-18
劉紹本,男,北京人,教授,現(xiàn)任中國文章學研究會副會長,河北省寫作學會會長,河北省老教授協(xié)會會長,主要從事現(xiàn)當代文學、文體寫作學等課程的教學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