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眉
獻給時光
周年,是中國人對于某種事物追根溯源的回憶方式。西方人常常驚訝于中國人這種集體回憶的姿態(tài)。即使一個偉人死去了三千年也不必擔心被忘記,就像2006年是長征勝利七十周年。那支部隊經(jīng)過二萬五千里的艱苦行軍,到達延安,那是締造共和國的一個重要開端;而2011年是中國共產(chǎn)黨自建立以來,帶領民眾走過的第九十個年頭。
在深入紅色題材之前,一直在想著一個問題:時間。
每部作品都展現(xiàn)了一種進入世界的方式。雖然,我不能在時間之流中逆行,把從前消失了的鮮活重新拾起,還給世界。但我想我能以時間的方式,進入那個時代。
時間在我的頭頂狂風似的怒號,我從今天物欲陡峭的此岸,縱身躍入三十年代的時光之河。
只是,這中間隔著黑色的時間,而我想泅渡。
世間萬物都像時間般,不停地、狡黠地流逝,把一切都流逝成對岸的海市。
時間,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渺茫存在?竟把壯闊的歷史融蝕得片瓦不留?那些消失了的人物和故事,以及歷史的主流與支流,都去了哪里?
在瑞金,你會覺得,時間的去處是一幢空空的客家房屋,就像是毛澤東的故居,除了板床、書桌、馬燈,剩下的,只有時間。
我愛看過去時間里的人物影像,聽他們的聲音,給人一種穿透了時間帷幕的感覺。培根說過,時間是最偉大的改革者。
我想打破時間,但做不到,既然做不到,就只好為時間放歌,就像石頭,啃不動它,就只能吻它。
只是,對于箭頭般直射不已的時間來說,我是一直走到瑞金,才停下來,停下來回顧。
三十年代,世界到達了夜半,世紀之光即將出現(xiàn),命中注定該發(fā)生的一切都正在發(fā)生。
那是一個否定與推翻的世紀。以否定為開端,從否定十九世紀發(fā)達的物質文明和中產(chǎn)階級的庸俗生活,到否定十九世紀的基本哲學范疇,否定人的主體性。所以列寧說:“那是十九世紀,給予全人類以文明和文化的世紀?!?/p>
三十年代,中國近代史上的重要角色均已陸續(xù)登場:魯迅,那個臨終“一個也不原諒的”的醫(yī)生,用《阿Q正傳》抨擊國民的劣根性,在紅軍長征到達陜北后,發(fā)給紅軍一封賀電:“在你們的身上,寄托著中國的未來”;胡適在創(chuàng)造他的新哲學;梅蘭芳在訪問蘇聯(lián);李叔同在弘揚佛法;顧頡剛就任了燕京大學歷史系主任;傅斯年與法國漢學家伯希和視察殷墟最大的一次發(fā)掘活動的現(xiàn)場;鄒韜奮創(chuàng)辦著《大眾生活》;陶行知主編著《小先生叢書》;梁漱溟,張元濟,黃炎培,林徽因,梁思成,林語堂,馮友蘭,齊白石,錢鐘書,楊絳, 巴金,吳清源,俞平伯,費孝通,陳獨秀,傅抱石,徐悲鴻,張愛玲……
三十年代,還是以蔣介石為代表的國民黨“統(tǒng)一思想”的年代,“三民主義”被規(guī)定為“唯一正確”的思想。但“統(tǒng)一思想”并未改變多元鳴放的局面,特別是沒有改變馬克思主義、自由主義、三民主義三大思潮的鼎立。
當時,日本侵略的幽靈出現(xiàn)在華北大地,帶來一種暗藏的政治危機與明顯的民族憂患。而共產(chǎn)主義革命則在江西的農(nóng)村,集結著新的力量,調試著新的色彩……
三十年代,西方人稱之為中國的“黃金年代”。那是一批角落里的人漸漸發(fā)光的過程,一隊朦朦朧朧的、有著紅袖標的身影,在黑白的三十年代里,彩色的行軍。
是的,在三十年代的黑白往事里,最有色彩的是紅軍。
在許多人忙于生和死的三十年代,毛澤東與他的戰(zhàn)友們,正在進行著蜿蜒而襤褸的長征,正被國民黨四處圍堵。在黑云欲摧的歷史風云中,這支行進在路上的窮人們,以他們的行進路線,尋找著中國“歷史的方向感”。斯諾稱其為:“中華天朝的紅軍在地球上人口最多的國度的腹地進行著戰(zhàn)斗,九年以來一直在嚴密的新聞封鎖中與世隔絕”。——這些,就是斑斕的三十年代。
斑斕的三十年代有中華民國,有租借地,有投機者,有蘇聯(lián)的社會主義者,有德國納粹的軍事專家,有美國龐大的身影……只是,在那個謎語般的混沌歷史中,還沒有人能認準,誰是未來中國歷史真正的主角?
故事就這樣開始了:任何偉大故事的開端總是因為有著優(yōu)異的敵人或對手,有著眾所周知的恩怨、信仰、主義、立場、黨爭、伐異、江山……
故事從開始到結束,總需要一段時間來加以呈現(xiàn),那個過程充滿了魅力:毛澤東的對手是當時強大的蔣介石,這場戲一開始就非常不對等:一支流亡的部隊,與兵強馬壯、良將無數(shù)、擁有政府、擁有媒體、擁有一切的委員長,對手戲鳴鑼開張了。
從不知道目的地、不知道什么時候結束,甚至不知道自己所進行的就是一次英勇的長征的毛澤東,被對手追擊著,在戰(zhàn)爭間隙,從對手們的報紙中找信息,找機會,找出路,在委員長的一次次圍剿,一次次堵截中,一步步走到了敵我共同矚目的頂點。然后,被委員長趕到遙遠的延安的毛澤東,又將委員長趕到了遙遠的小島。我心掩卷時,常常想:如果事情能夠從頭開始,蔣介石還會一次圍剿,二次圍剿,三次四次五次圍剿,無數(shù)次拒絕試圖和解的共產(chǎn)黨人嗎?如果反之,歷史很可能會是另外的寫法,會以另一行詩句開頭。但,歷史沒有假設的余地,這行詩只能以毛澤東的詩句開頭:“風景這邊獨好!”
我有一種把歷史當做人生來處理的寫作趨向,因為我總是會在歷史中遇到屬于人生的問題,比如,為什么我們的對手使自己頹敗,而毛澤東的對手卻使他得到成全?同樣的磨礪,同樣的作用力與反作用力,結果卻大相徑庭,這,難道就是偉人與凡人之不同?
每個人的往事都有不如意,小時候不討老師喜歡,長大后懷才不遇,人到中年無立錐之地,有時忍受饑寒,有時橫遭歧視……然而,故事總是一波三折?,F(xiàn)在,作為故事的主人公的你,鮮活地坐在往事的末端,眼看那些致使你敗走麥城的人漸漸遠去,你開始饒有興致地講述過去,與傾聽者一起哈哈大笑。
成功的路總是從越來越窄,到越來越寬,像毛澤東那樣,一次次穿過低谷,卻贏得最后勝利的遠眺:“戰(zhàn)士指看南粵,更加郁郁蔥蔥!”
從紅線中找到紅線
我常常會對著歷史靈魂出竅,自言自語,像對著一個雪人說些溫暖的話,期望它能夠融化。
歷史的情味與我是濃烈的,因為,歷史,是一個高蹈的字眼。
所謂歷史,就是前人做過的那些事情,他們以自己的頭顱,撞響時代的鐘,時代為之悲,為之烈,為之美。
但歷史和現(xiàn)實間橫著鴻溝,雙方各自據(jù)守著彼此的立場,該如何跨越?一個歷史學家是往事的繼承者,而且,在表述往事之前,他就已經(jīng)受到了往事的影響。從這個角度講,過去的歷史不但活著,而且,進一步影響著今天的存在。我們需要具有雙重眼光,能過雙重生活,內(nèi)外兼顧地和歷史與現(xiàn)實在一起,并以戀人般的熱情去描述,去頌揚。
只是,要想頌揚歷史的沉默,須有贛南茶農(nóng)“喊山”般的嘹亮嗓子,能夠喊得萬物都睜開了眼睛。
當生活在沒有什么威勢的、和平時期的人們,在工作中失宜,在生活中失意時,那些偉大的駕馭者,正在歷史的大道上,轟隆隆地前行。
那個年代有一種充電的氛圍,它的磁場本身就產(chǎn)生出能照耀遠近的光輝。他們的激情是創(chuàng)造歷史,而今天人的激情則是消費,以不斷的消費,填補消極、填補孤獨、填補焦慮與空虛。
每個世紀,有屬于它自己的公式,如果,我們今天的思想無法得以套入那個公式,不妨轉換成他們的頻道,在同樣的緯度,同樣的溫度條件下,與他們共赴慷慨。
現(xiàn)代人如果不甘平庸,想不斷地向崇高的功業(yè)上升,就必須從每天的習以為常中超拔出來,去追隨歷史的響聲,把自己一段針頭線腦的生活挽結到歷史的鏈條上,使自身的短暫得到延續(xù)。這,是對歷史富有情味的享受。
像需要一段距離來觀看一棟宏大的建筑一樣,看一部完整的三十年代歷史,也需要拉開距離。唯有在長時間地消化、長焦距地遙望、了解到歷史的本質、知道了整個事物之所以如此發(fā)生的理由,這時,寫下的才是歷史,而不是新聞。
以前會在寫作中遇到一個帶角的問題,需要抓住它,與公牛一樣不斷較勁兒;但這次,它忽然變成像是在做一件女紅,需要在眾多紅線中找到要找的那根。因為,在瑞金聽到的所有紅軍的故事,紅井的故事,紅色的故事,千條萬條,層出不迭,像一條條紅線,直落在歷歷紅土之上,隱匿了,使我在血色中的尋找異常艱難。
史學總是以薈萃的形式,集合了人類的諸多智慧與偉大功業(yè),并在時間的演進中,留下了它的軌跡,而尋找這軌跡,就是“歷史視野”。
尼采說,生活是一面鏡子,我們夢寐以求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從中辨認出自己。
胡塞爾說,試圖去“理解”人類的精神生活肯定是一樁偉大而高尚的工作。
在所有人身上觀察自己,是人類心靈的天然屬性。正是在這種理解中,人才得以展開自己與歷史的聯(lián)系。
我想能夠在更多的史料中,在更多的歷史人物身上,對照、觀察、發(fā)現(xiàn)自己,做到沙中見沙,水中見水,紅線中見紅線……找到那段歷史之所以發(fā)生在這里的天然、自然、必然,并沿著這樣的紅線邏輯,走出迷宮。
在瑞金的黃昏,我不斷憑欄遠眺。窗外,一部需要講述的歷史就在那里,等待著翻頁。該采取什么樣的基調,什么樣的文體,什么樣與之相稱的語言,去澄清如此紛繁的事件、復雜的情感、糾葛的矛盾?
我得在煙雨綿綿中,盡快找到那條紅線的一頭,慢慢抽出,期待著一瞬間,那段歷史會自動地綱舉目張。
等一眼看到了第一次全國蘇維埃代表大會召開的會址,忽然覺得抓住了一個線頭:可不可以說,那個會場上莊嚴的宣告,到天安門城樓上莊嚴的宣告,就是一個從嬰兒到巨人的完整的成長序列?而把這個完整的發(fā)生學放在一個大時空里,讓人看得到首尾,是不是就是我要找的那根紅線呢?
于是,整個煙雨中的紅色之旅驀然清朗:這,是我要找的紅線中的紅線嗎?
紅都:一首不動產(chǎn)之歌
每每看地圖,都會陷入癡想:那么多的地名,讓人一生都走不到,那么多藏在地名后的深情故事,自己都無緣參與……我就這樣馬不停蹄地走過了許多城市,許多地區(qū),在短促的生涯里,去經(jīng)歷所能經(jīng)歷的一切,每個城鎮(zhèn)都對我充滿魔力。
走得多了,比較就出來了,總結也就出來了,發(fā)現(xiàn)每個城市,總會在千百年來它自身文化和歷史最為輝煌的那個高度上,停下來,停在它最高的那個刻度上,張望來者。
到了瑞金,我在尋找它停留的那個“刻度”。
無疑,瑞金選擇的是一個紅色的高度,它在這個高度上,將那個年代無形的文化、無形的情結,來了一種無形的集中、凝固、定型。在這個刻度上,你能夠感到,這座城市對自身的使命全力加以傳承。
每到一個地方,我都會是一個被歷史的靈魂占先了的人。穿梭在當?shù)氐娜巳褐?,那段歷史的史魂,以那個年代為背景,為色彩,與我默契地相遇,向我輕輕頷首。
屠格涅夫說:“如果兩個人從莫斯科出發(fā)到基輔,無論兩個人彼此前后離得多遠,哪怕一個人快要到達基輔,而另一個剛從莫斯科出發(fā),他們最終都要到達同一個地點,或早或遲都要相聚。但如果一個人去基輔,另一個去莫斯科,則不管他們開始時離得多近,兩個人將永遠分道揚鑣。”
雖然,我無法親臨戰(zhàn)時的瑞金,不能把他們與我們放進同一個故事中去,但,只要你也是去瑞金,我們這些后來人,也可以和前賢們、先烈們一前一后地抵達,以一個子孫后代的精神面貌,穿行在那些復活的靈魂中。
從前我的精神地圖上,烏托邦、理想國、香格里拉是遙遠的存在,現(xiàn)在,有了一個嬰兒的誕生地:瑞金。它經(jīng)歷了圍剿的白色恐怖,也經(jīng)歷了肅反的紅色恐怖,穿越了不祥與分裂,成為了一首不動產(chǎn)之歌。
這樣一座已然有了歷史光輝的城市,似乎不必再用霓虹了。在中共黨史、中國革命史上,瑞金的色彩別樣紅,故名“紅都”。它還有許多稱謂:“山坳里的中國”,“馬背上的共和國”,“山林里的國家”,“共和國搖籃”……
一個疑問陡然冒了出來:為什么紅都的腳下會是紅土呢?科學的解釋是:在長江以南廣大丘陵地區(qū),分布著一種在高溫多雨下發(fā)育而成的紅色土壤,叫紅壤。這種紅土覆蓋了贛南十八個縣市百分之八十以上的面積。這種紅壤有機質少,酸性強,土質黏重,是我國南方的低產(chǎn)土壤之一。但今天的人們因地制宜,通過增施有機肥、補充熟石灰等方法,對紅壤進行了改良,種植了適宜在酸性土壤中生長的茶樹、油茶、杉木、馬尾松等經(jīng)濟林木,既保持了水土,又提高了經(jīng)濟效益。
尤其突出的果實,是贛南臍橙。贛南臍橙在這種得天獨厚的土壤條件下生長,長得果大形正,橙紅鮮艷,肉質脆嫩、化渣,濃甜,是農(nóng)民們找到的一條脫貧致富奔小康的路子。專家們甚至認為:“贛州是我國臍橙發(fā)展地理條件最好,最有希望成為臍橙大基地的區(qū)域,可形成與美國、西班牙等國臍橙一比高低的基地?!?/p>
這不僅是一座客家的移民城市,更是輸出革命的一個出口。
屠格列夫寫他在寒冷的冬天坐在馬拉爬犁上,與車夫對話:“你們西伯利亞怎么這么冷?”馬車夫說:“這是老天爺?shù)囊馑肌!倍谌鸾?,如果我問瑞金的土為什么這么紅?車夫會說是紅軍的血染紅的。
只有土,能洗掉血氣,而洗掉了血氣的土,就變成了紅壤。
每個來到瑞金的同仁,都有一個、多個只屬于自己的問題。這些問題會伴隨整個行程,而這些問題的醞釀、形成與解決,恰好是他非要在作品中破解的靈魂密碼。對我來說,這個問題是:找到那段歷史之所以發(fā)生在這里的天然、自然、必然。
這,還得從瑞金的地名入手:據(jù)史書記載,瑞金原為莽莽河川,地下蘊藏金礦,人們在此地掘地得金,形成一個淘金場,定居者逐年增多。唐天佑元年(904年),為加強對這一地方的治理,以淘金場為中心置瑞金監(jiān),因“掘地得金,金為瑞”,故名“瑞金”。
這個地名,蘊涵著祥瑞富貴,承載的是一方百姓對土地的向往和祈愿。瑞金于公元953年設縣,到1994年撤縣設市,在如此漫長的縣級歷史中,它一直是地處贛南東部山區(qū)、交通閉塞的“八閩百越蠻荒之地”。它每個階段的文化,像不同年份的麥草,被結結實實捆在一起,再攔腰軋斷,讓人清楚地看到其中的斷面,至少有客家文化、蘇區(qū)文化、閩南文化的三重層疊:
武夷山腳踏福建江西兩省交界處。四千多年前,先民就開始在武夷山上勞動生息,于是,形成了國內(nèi)外絕無僅有的偏居中國一隅的“古閩族”文化和其后的“閩越族”文化。
漢、晉、唐、宋時期,中原人大舉南遷,帶來了中原文化,與當?shù)匚幕嗷ゼP,糅合,同化,于是,客家文化誕生了。
1931年11月7日,中國共產(chǎn)黨創(chuàng)建的第一個全國性紅色政權——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在這里誕生,這個邊遠的千年小縣,成為紅色中國第一個紅色事件的發(fā)生地。從1929年2月瑞金開辟為中央革命根據(jù)地,到1934年10月紅軍離開瑞金,中央蘇區(qū)在瑞金存續(xù)的五年零八個月間,毛澤東、周恩來、朱德、鄧小平等大批中國革命的締造者和傳播者來到這里,進行了治國安民的偉大實踐,他們所創(chuàng)造和傳播的先進文化與瑞金本土文化進行了又一次的相互蕩滌,于是,蘇區(qū)文化形成了……
在這盛產(chǎn)臍橙、五谷豐盛的村莊里,我安頓下來,一邊剝著臍橙,一邊眺望窗外。暮色中,遠山深深淺淺地呈現(xiàn),用手指在布滿濕氣的玻璃上,畫一條長長的小路,通向山林,山林的路上,一個斗笠的背影,從雨中,踢踢踏踏地隱去。
入夜,闊葉與雨腳,在窗外一問一答,讓我入迷。聽來聽去,總是雨點先說兩句,闊葉就緊跟著再說兩句,一夜唱和,講的都是客家話。
在無眠中越坐越深。打量山,打量水,有點發(fā)癡:這山,是不是武夷山的余脈?這水,是不是長江水的余脈?而我,已經(jīng)注定是那個燃燒時代的紅色遺民了。
逃出祠堂的女人
白鷺古村里的王太夫人祠,是一座居祀型的祠堂,建于清道光年間。王太夫人(1750年-1822年),是原嘉興知府鐘崇儼的生母,被朝廷冊封大恭人,誥贈太淑人。為人賢淑,樂善好施,族人愛戴,為其立祠。
祠堂建成后,樓上用作義倉儲存義谷,樓下是赤貧子弟的讀書之地,大災之年,堂內(nèi)的天井是施粥處。
雖然,我國的姓氏宗族盛行建造祠堂,但在男尊女卑的封建時代,女性祠堂非常罕見,以女性本姓命名的祠堂更是難得,在全國都難找到第二所。
我們常常習慣于僅僅百余年的共和,卻常常忘掉幾千年的封建制度。看看這些遺落在山間的祠堂,這些實物,會使你再次記起,我們這個民族所經(jīng)歷過的精神上的跪拜,以及九曲回腸的人物關系。
在我看來,王太夫人祠說明了兩個問題:
一是中國歷史不管是興是衰,在民間,依賴的是像王太夫人這樣的信佛民眾在普及著善良。只是,在古代,女性的這些美德不算美德,不能算在仁義禮智信的框架內(nèi),充其量只能算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婦人之仁”;二是它是一個倒立著的金字塔,從反面證明了千年來中國女性地位的不堪。
我由此想到蘇維埃解放童養(yǎng)媳的運動?!疤K維埃政府開展的文化活動,極大地改變了當?shù)匕傩盏木衩婷埠蜕盍晳T,從幾歲的孩子到六十多歲的老太太,都會唱蘇維埃的歌,都會說一些新名詞,像‘男女平等、‘自由,都知道共產(chǎn)黨和國民黨的區(qū)別,教育部副部長徐特立親自抓的‘解放童養(yǎng)媳運動,解放的不僅是婦女,她們的家庭也發(fā)生了變化,不再阻止她們出去工作了?!?/p>
九十歲的宋發(fā)娣在云石山鄉(xiāng)云石山村新屋仔小組,九歲就做童養(yǎng)媳的她說:“十六歲那年,我出去工作,經(jīng)常回家晚了連飯都沒得吃。就自己帶飯,戴著袖標去宣傳,動員青年們參軍?!本攀臍q的謝桂香當年是一個童養(yǎng)媳,現(xiàn)在住在葉坪光榮院的她對記者說:“開始婆婆不讓我出來,我偷偷地上街,后來婆婆就習慣了,也不攔著我了,我就到縣里工作了,動員姐妹們剪辮子,開始她們都躲著,給她們剪了辮子后,都偷偷地樂?!碑敃r,剪辮子,儼然是婦女解放的一個莊嚴儀式,而剪掉辮子,去為蘇區(qū)政府工作,是當時的時尚之舉。
在密溪古村落祠堂里,漂亮的小女孩導游說,祠堂是一個家族中最為寬敞的公共建筑,它的重要功能是用來“議事”。主持“議事”的都是鄉(xiāng)紳,處理事情,都是根據(jù)傳統(tǒng)的、封建的不成文法來進行判斷的,“族權”在這里得到了完全的體現(xiàn)。但她接下來的一句話,直讓我落荒而逃:“在祠堂這個私人的法院里,像婆媳矛盾這種事情,族長只有一句判詞:‘母親只有一個,媳婦可以再娶?!?/p>
在中國的封建社會里,人生的邏輯起點是家庭。試想,當年輕的新娘在一個由婆母支配的家庭里為自己的地位而斗爭時,她唯一有效的斗爭手段就是依靠丈夫,當丈夫如此出言不遜時,當她所依靠的這個邏輯起點不可理喻時,女人的絕望是徹底的,她的反應不可能不激烈。
此時才明白,為什么在蘇區(qū)婦女運動開展得最為紅火。明白那些舊式女性為什么處理矛盾會那么極端:一哭二鬧三上吊,因為實在是沒有什么可以解氣解恨。
換作我該怎么辦?思前想后,我會在沒有辦法的時候,一把火燒了祠堂,哪怕它有防火墻,然后,在火光沖天中上演一出“林沖夜奔”。
奔到哪里去呢?此時又忽然明白了:《紅色娘子軍》里,那個打不死的吳瓊花去投奔紅軍,是一個多么光明的出路啊!
那個時代的語言最能說明那個時代的情緒:“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處處不留爺,爺去投八路?!闭媸锹涞冂H鏘。
那時候,代表先進文化的共產(chǎn)黨,像一個巨大的向心力的漩渦,所有的力量,通過各種暗道匯聚,掀起了席卷舊勢力的狂瀾。
樓有多高,陰影就有多長。置身這樣高高的祠堂,就像黑夜里誤入一個城堡,只要一級石階踩不著,就萬劫不復,一個轉彎兒不慎都會撞上鬼影憧憧。祠堂里處處都有著濃重的霉味。
隨便走進哪間屋,都可以覺出女性那種復雜的力量撲面而來。你想啊,女人幾百年來都是坐在屋里的,她們的氣息能夠穿透墻壁,穿透秦磚漢瓦,力量如此強大。因為,女人的這種力量從來就沒有渙散過,她們從來沒有機會把這種力量發(fā)送到、發(fā)散到、應用到其他方面去,諸如寫作、繪畫、商業(yè)、政治。所以,吳瓊花的力量如同一束激光,那光能夠聚光成槍,掃射一切,并引起沖天大火。——那,就是女性的力量。
中國社會的特點是廣土眾民,大家須有吃有喝有穿地在一起。要做到相安無事,進而凝成一個大的社會,是要講制度的,而這種制度得以運轉,是以犧牲千千萬萬女性的幸福為潤滑劑的。用林語堂的話說:“這種忍耐的態(tài)度,我想是由大家庭生活學來的。一人要忍耐,必先把脾氣練好,脾氣好就忍耐下去。中國的大家庭生活,天天給我們習練忍耐的機會,因為在大家庭中,子忍其父,弟忍其兄,妹忍其姐,侄忍其叔,媳忍其姑,妯娌忍其妯娌,自然成為五代同堂團圓局面。這種日常生活磨煉影響之大,是不可忽略的?!?/p>
此時,在往事舊得沒有了顏色的房間里,仿佛覺得,我曾在這間屋子里因備受壓迫而上吊過,曾把一縷青絲放在了桌上……
下意識地去找一張桌子,桌子上,沒有青絲。
晚上,祠堂里沒有燈光,女人們在自然光下做一些摸黑可以做的事情,利用月光紡線、舂米,反正,都是些女人在操勞。
我在四處通風通透的房間里,看了一圈,非常不解,就問:“這樣的房子是不是太沒有私密性了?”劉華先生說:“客家男人常常要出去經(jīng)商,男人走后,這樣的格局便于家屬們互相監(jiān)督?!比诵?,在這里被壓扁了,壓殘了。
電視劇《長征》中,毛澤東歇息在一個祠堂里,說:“祠堂的長老的權力是大得很哪……”他們是一個個焦仲卿案件的制造者,一個個靈性生命的劊子手。
我忽然感到,理解是需要現(xiàn)場的。不論是對歷史的理解,對生命的理解,我與操勞著的、被監(jiān)督著的那些女人們一一擦肩,她們都以往事的顏色搖曳著,看得人晃眼。
一眼望見窗臺上有個做針線活兒的新婦,我懷疑,也試想,她會怎樣一步步地走出“瓜皮帽”一聲咳嗽四處皆應的祠堂,走出群山都是親戚的環(huán)繞、四面山頂上都有古塔鎮(zhèn)守的村落,走出處處都有眼睛監(jiān)視隱私的廂房,走進大企業(yè)、大公司做白領、做職業(yè)女性?
一再站在這樣的土地上傻想,究竟什么樣的社會改革,才能解決問題呢?——原來,在中國這樣一個擁有幾千年歷史的國度里,能夠像我這樣一背上包、換雙鞋就走千山萬水的姿態(tài),是建立在前人沖破觀念的苦戰(zhàn)之上的成果。
歷史與文化,革命與開放,竟與自己達到這樣切身的程度。
歷史不是空穴來風,革命,革新,就這樣一點點地積累著文明與進步,而我與你,是這些碩果的享用者。
街上傳來《十送紅軍》
等我被濃烈的感情膨脹到無法脹破外殼時,街上,傳來《十送紅軍》:
千軍萬馬江畔站,
十萬百姓淚汪汪……
一首民歌,比起一部調查報告、一部長篇巨著、一部電影能更有力地扎根于人心,也能更有效地噴發(fā)出情感。
我是在這首民歌里,體會到了音樂的力量。也許,是因為,在我剛剛理解了這片紅土的時候,恰好聽到了這首歌,而只有理解了的才是深切共鳴的基礎。
一唱起《十送紅軍》,就有被秋風吹得很瘦的蟲鳴,嘁嘁地咬人的心。音樂是表達人類情感的世界語,它無須翻譯,便能夠在不同國界、不同皮膚、不同經(jīng)歷的人心中引起共鳴。
音樂是唯一的、不受緊繃繃的語言束縛、能滲入所有人感情中的一種流質。所以貝多芬說:“我的心中有著不能不宣泄的東西,這才是我作曲的緣由。”它讓我循著一條旋律的九曲回腸,再次去尋找瑞金。
瑞金歷史上沒有形成過自已的地方劇種,但很早就有地方民間戲曲班演出,劇種有昆曲、東河戲、祁劇、京劇、采茶戲。蘇區(qū)時期,開創(chuàng)了紅紅火火的蘇區(qū)戲劇運動。蘇區(qū)戲劇取革命題材,用瑞金民間音樂,有力地支援了革命戰(zhàn)爭?,F(xiàn)在瑞金主要戲曲為贛南采茶戲。顧名思義,采茶戲發(fā)源于產(chǎn)茶地。正是那些茶區(qū),孕育了采茶戲的雛形。
茶,是這一地區(qū)挑大梁的元素。而“喊山”則是武夷山御茶園內(nèi)舉行的一種獨有的儀式,每年驚蟄日由知縣主持祭祀活動,茶農(nóng)齊聲高喊“茶發(fā)芽,茶發(fā)芽”,祈求神靈保佑武夷巖茶豐收,是為“喊山”。
傳說有一年,天庭里專為茶樹澆水的金龜,干久了,正悶得慌,猛聽到人間傳來“茶發(fā)芽,茶發(fā)芽!”的喊聲,偷偷跑到南天門往下看:只見茶農(nóng)們齊刷刷地跪在地上,頂禮膜拜地祭茶神,紅燭高照,金鼓齊鳴,看得金龜嘖嘖稱贊。
或許,就是這種習俗,衍生出當?shù)氐拿窀枋遣刹韪琛⒉刹枵{?
眾所周知的是,采茶調是采茶勞動時的調笑,這個傳統(tǒng)是從《詩經(jīng)》時代就開始了的。
贛南民歌《送郎歌》,是妻子送郎出遠門時的邊送邊唱,一唱三嘆,中間夾用方言土語作語氣助詞?!妒图t軍》基本仿照了《送郎歌》, 但依然是一次非常出色的創(chuàng)作:
一送(里格)紅軍,(介支個)下了山,
秋風(里格)細雨,(介支個)纏綿綿。
山上(里格)野鹿, 聲聲哀號,
樹樹(里格)梧桐, (介支個)葉落完。
緊緊拉住紅軍手,紅軍啊,
幾時(里格)人馬,(介支個)再回山?
我在歷史材料中淤堵得不得宣泄時,就哼起它,尋找脈絡,所以,特意去了解了一下它的創(chuàng)作背景。
進入1960年以來,連續(xù)三年的困難和災害,加上國際上各種反華勢力也借機在政治上施壓,使新中國處于“高天滾滾寒流急”、“萬花紛謝一時稀”之境。嚴酷的現(xiàn)實賦予文藝工作者神圣的使命,那就是盡快拿出一批謳歌民族氣節(jié)和英雄主義氣概的洪鐘大作,以鼓舞民心??哲娮钤缂缲撈鹆诉@一使命。空軍首任司令員劉亞樓是位情趣高雅的將軍,認為文藝工作在政治工作中有著特殊的作用,十分重視文藝。這年10月21日,劉亞樓把空政文工團總團副團長兼歌舞團團長牛暢叫到辦公室,向他談了訪問朝鮮的觀感,特別提及朝鮮一場名為《三千里河山》的演出:“我把他們的節(jié)目單都給你帶回來了,你拿回去好好看一看。我們空軍要帶頭,拿出一部反映中國革命斗爭歷史的大型歌舞劇來。我們的同志不了解革命歷史,不懂得艱苦奮斗,你們文工團就應多唱一些革命歌曲,讓同志們重溫一下我軍走過的歷程,這是有教育意義的,既可發(fā)揚傳統(tǒng),又能激勵斗志。這部歌舞劇可以這樣來,素材和歌曲盡量用以前的,用當年的歌曲反映當年的歷史。如果沒有那么多歌,就用主席的詩詞作曲。你聽著,三個月以后一定要拿出我們自己過硬的東西來,到時我要來看你們的演出!”
空政文工團派出歌舞團團長汪洋,詞作家張士燮,作曲家朱正本,到老區(qū)湘贛兩省搜集整理革命歷史歌曲。他們在井岡山找到了當年的紅軍宣傳隊員“賴媽媽”賴發(fā)秀,這位民歌能手為他們唱了《送郎當紅軍》:
送郎當紅軍,革命要認清。豪紳地主,剝削我窮人。
送郎當紅軍,堅決打敵人,消滅反動派,大家有田分。
送郎當紅軍,切莫想家庭,家中事務,妹妹會小心……
回到北京后,負責劇本創(chuàng)作的張士燮,寫到第四場紅軍長征時,覺得需要一首歌曲來表達根據(jù)地人民送別紅軍時那戀戀不舍的心情,他把自己搜集到的多首有關送紅軍的歌詞綜合起來,從一送紅軍一口氣寫完了十送,按照江西口語化,在唱詞中摻雜了“里格”、“介支個”等地方方言,形成了《十送紅軍》的歌詞。朱正本拿到歌詞后,想起了自己在江西采集到的贛南采茶戲的一些曲調,其中一首送別親人的曲調,如泣如訴,欲言又止,何不把它拿來作這首歌的音樂基調?他從中尋找到了創(chuàng)作靈感,又借鑒了西洋音樂回旋曲的形式,在民間曲調的基礎上重新加工,一送、三送、五送、七送、送了又送,盤旋,呼應,首尾相銜,余音裊裊。
這部名為《革命歷史歌曲表演唱》的大型歌舞劇于國慶節(jié)在民族文化宮禮堂公演,中央、北京廣播電臺競相播放?!妒图t軍》很快在全國廣為流傳。當時《解放日報》評論說:“《十送紅軍》是一首壯麗的抒情詩,一陣陣歌聲,一滴滴眼淚,‘問一聲親人紅軍啊,幾時人馬再回山……真是語短情長,依依難舍,充分表達了根據(jù)地人民和紅軍的深厚感情,以及人民對紅軍戰(zhàn)士早日勝利轉回家鄉(xiāng)的堅定信念?!?/p>
如果你有耐心,會在中國歷史的黃鐘大呂、金戈鐵馬、折戟沉沙中,隱約聽到一絲胡笳長笛的回轉之聲。只是因為這種聲音細若游絲。但只要你把它找出來,歷史的凌厲就會變得柔軟起來。
西南地區(qū)的民歌,大體都是小調型的,音調之婉轉,像山澗小溪,是自然而然出去的,出不去時,就順勢而下,不堵不塞,整個曲子十分地靈性。
不僅西南地區(qū)的民歌,幾乎所有民歌都是軟的,是綿的,是怨的。
后來,我會覺得,街道上,女人和孩子,都是民歌,瑞金真讓人感到“鳥去鳥來山里色,人歌人哭水聲中”。
在民歌中,最能領會當?shù)厝说奶攸c。因為,音樂是表達人類情感的世界語,它無須翻譯,便能在不同國界、不同膚色的人心中引起共鳴。
一首民歌讓人感到它幾乎是天生的,表達的內(nèi)心情感卻是恒久的。從江西的《十送紅軍》到陜北的《東方紅》,它們都是民歌,所謂民歌,是民間的聲音,是民怨。一個好的政權,要善于把民歌中找到民怨,并且把民心變成民歌。
在那個時候,人心的向背是涇渭分明的,大家都像飛蛾撲火般毫不猶豫地撲向偉大的火焰。于是,造就了那個燃燒的時代。
自然界自有它的氣候,氣候的變化決定這種那種植物的出現(xiàn);精神方面也有它的氣候,決定這種那種藝術的出現(xiàn),《十送紅軍》成為了紅土地上的紅色經(jīng)典,像一片包谷地里乍起的風,帶著潮熱悶人的氣息。
歌是歷史,民歌,是民心。
告別時,我看見葉坪的額頭上,掛有一幅匾額,寫著“十送紅軍”。
責編:方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