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爸爸還是稅務(wù)局局長時,她和爸爸是同林烏,可是當(dāng)爸爸成為階下囚時,她就撲騰著翅膀飛了。二十年的刑期沒能打垮爸爸,可是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簽完字后,他轟然倒下,再也沒有醒過來。嚴(yán)格地說,她是我的“殺父仇人”。因為,在我成長的二十三年里,爸爸在我眼里不是一個貪污犯,而是一個盡責(zé)的丈夫、一個稱職的父親。
安葬了父親,我是靠連續(xù)做了三天的家教才買了一張回大學(xué)的火車票,并不得不面對明天的早餐、年度的學(xué)費在哪里的現(xiàn)實。這些冰冷的當(dāng)下逼得我沒有時間去抱怨什么,常常,躺在床上,對她的恨才剛剛開了個頭兒,我便睡著了。
所以,半年后,當(dāng)她意外地出現(xiàn)在我宿舍樓下時,我是懷著幾分驚喜撲將上去的——我就知道在她心里,還是有我這個女兒的。她說:“茜茜,你胖了,長白了,漂亮得越來越像我了?!本脛e重逢,她對我的恭維就像在夸鄰居家的孩子。事實上,艱難歲月,我熬得又黑又瘦,同學(xué)們都叫我“黑天鵝”。但媽媽的夸獎,還是讓我頗感得意。
可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切卻讓我瞠目結(jié)舌——她是來找我要錢的,且毫無愧色:“我就你這么一個親人,我不找你找誰?如果你不給我的話,我只好沿街乞討了?!彼f得那么理直氣壯、那么大言不慚,仿佛她面對的,不是一個尚無生存技能的大學(xué)生,而是一個日進斗金的大款。但我還是把僅有的200元錢掏給了她,她迅速地接了過去,生怕我反悔一般?!澳愠燥埩藛?”我問這句話時,很希望她會說吃過了,但她還是很誠實地表示沒吃。我?guī)ナ程?,狠狠心將飯卡刷光,讓她吃頓好的。她卻并不體恤,一邊吃,一邊對大廚的手藝嚴(yán)重鄙視。吃飽喝足,她要走了。我送她到校門口,她揚手就招了輛出租車,氣得我直咬牙根兒——都這般落魄了,還在那里擺譜兒。
大三那年寒假,我無“家”可歸,因為她從不曾向我發(fā)出回家的召喚,而我也不知道那個家是否還歡迎我。所以,只好留在學(xué)校里打零工。除夕夜,我一邊用酒精爐煮水餃,一邊用收音機聽春晚。餃子快煮熟時,宿舍里的電話響了——是她打來的。她在電話那邊泣不成聲,她說她一個人在家里,那個臭男人陪他老婆回家過年去了……我真想對她說,“不要總是在你落魄的時候才想起我,從此你死你活跟我都沒有任何關(guān)系?!笨墒牵f出來的卻是:“下樓去買一袋水餃,然后煮了,熱乎乎地吃下去,你就不會那么難過了?!?/p>
放下電話,我用眼淚煮熟了那些餃子。然后明白,有些硬生生的長大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她可以在難過的時候向我哭訴,而我難過的時候,只能用左手握住自己的右手,就像在這個世界上,我再也沒有了親人一樣。
大學(xué)畢后,我留校任教,我咬緊牙關(guān)攢錢,想買個屬于自己的房子,結(jié)束我心事飄搖的生活。當(dāng)我的銀行存款突破5萬元時,她仿佛有感應(yīng)一般地出現(xiàn)了,依然像夸客戶一樣把我從頭到腳贊美一番,然后說她認(rèn)識了一個臺商,是做跨國融資生意的——這是她這輩子最后的發(fā)財機會,她說:“肥水不流外人田,你有錢趕緊投資,今天投一萬,可能明年的這個時候就變成一百萬了?!?/p>
她被一個龐大虛無的夢支撐著沒有了任何的邏輯,沒有人相信她編織的財富神話,我也不信,可是,我依然想不出拒絕她的理由。理論上,我覺得我可以以跟她斷絕關(guān)系等等絕情的方式,從此與她老死不再相認(rèn),可是,情感上,我無法過自己這一關(guān)——我居然無法承受我跟她說“不”后,她臉上堆出的討好的、可憐的笑容。我為了回避那片刻的難堪而鬼使神差地選擇了拿出存折。并告訴了她密碼。
她走了,我如釋重負。她甚至連一句“等我賺錢了,翻番還你”都不肯說了。她懷揣著一個巨大的美夢離開了,邁著百萬闊太的步子——她真的一點兒都不老,看上去,依然風(fēng)姿綽約。路上,好幾個男人回頭看她,她在那些目光中,從容地走著,那么自信、那么雍容,甚至,還有幾分知性。
我結(jié)婚的前一天,打電話給她,可是,她的手機欠費停機了。沒有娘家人的婚禮,我始終難以笑到開懷。老公的公司很忙,無法休婚假,我想一個人出去走走。到機場時,我買了去大連的機票。坐在飛機上時。聽著空姐的普通話中,個別字眼兒里流淌出來的鄉(xiāng)音,我才驚覺,我這是踏上了回家的路。
回到依然幽靜的南山巷,我們那間帶花園的房子里已經(jīng)換了主人。三個月前,她低價賣了這房子,不知去向。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她的人生不會越來越好,我知道。我查遍了大連所有的五星級酒店。最后在香格里拉找到了她——在大堂里喝咖啡,像一個喝下午茶的貴婦人。
“我兜里的錢就夠結(jié)這杯咖啡的了?!彼€真優(yōu)雅——本來這一杯咖啡的價錢可以買四五十碗拉面的,但她即使在這樣的境況下,還能選擇咖啡,而不是果腹的拉面。我給她租了一間公寓——她拒絕住民房——又把卡里所有的錢都給了她之后,我頭也不回地走了。她喊我,我必須承認(rèn)她喊我“茜茜”時,我的眼淚奪眶而出。那是父母留給我的惟一印跡,“茜茜”這兩個字讓我覺得自己還有親可依。她說:“茜茜,回去告訴你老公,如果他欺負你。我就跟他拼命?!?/p>
我沒有感動,我想起好友琳琳結(jié)婚的前一夜,我和她躺在她媽媽的懷里。她媽媽告訴我們:“孩子,結(jié)婚后,你們在這個世界上就多了一個親人,誰會跟親人結(jié)怨?所以,凡事包容,凡事忍耐,凡事相信,凡事熱愛。同一生的相伴相比,一切矛盾都是小節(jié)……媽媽只能把你還有茜茜送到人生的這兒了?!蔽矣X得,這才是一個母親應(yīng)該說給嫁做人婦的女兒的話,而她說的拼命就像她曾經(jīng)許諾給我的一百萬一樣,是一種沖動的諾言。出口就來。萬萬當(dāng)不得真的。我渴望她能像傳統(tǒng)的媽媽那樣,哪怕是在離別時,為我拉拉衣角,就能讓我心生暖意??墒?,這些年來,她讓我明白,對人生以及其他不強求才會心平氣和,才會覺得凡事都在情理之中。
每個月,我會按時往她的卡里打錢——房租以及生活費。有一天,我意外地接到她的電話,又是一片哭聲。她去給人家做家政,雇主嫌她做得不好,拒不付錢,她砸碎了人家的花瓶,人家報了瞽。她不僅沒賺到錢,還要賠錢。她說:“我不心疼賠的那幾個錢,可是,這一上午,我的手已經(jīng)被洗滌劑泡得又紅又腫,估計做多次手護也保養(yǎng)不過來了?!?/p>
我耐心地聽著,一句話不說,直到那邊哭聲越來越小。最后,她說:“我還是踏實地用你的錢過日子吧,不能再給你添亂了?!?/p>
放下電話,我心里是那樣的難過。真的,我始終難以對她狠心,盡管這么多年,我有一萬個可以對她狠心的理由。
我很酸楚——她居然去做家政!不是家政本身有多么低賤,而是不甘的她終于向生活低頭了,不再往富人堆里混,不再保有始終優(yōu)越的心態(tài),這對她來說,才是最大的不堪。
我辭了職,下了海,對錢原本沒有多少欲望的我,把自己逼成了賺錢的機器。然后我迅速地將分公司設(shè)在了大連,只為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