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石的一天
此時,小石在我的慢速度敘述中以同樣的速度慢騰騰地走在最初的一個日子里。頭頂有無限廣闊的事物深刻地罩住他?,F(xiàn)在是中午的一些時間,小石也已是中午的一個小石。頭上沒有一朵烏云的年少的小石卻走得很沉重,像刻骨地思念著某種不可名狀的東西。他的周圍模模糊糊地簇擁著一些人,嘰嘰喳喳地議論著什么。心事重重的小石卻像影子一樣立在他所處方位的隨時可能消失的任意一個也許是不確定的點上,不足一會兒,腳下便莫名地汪了一攤水。一條河突然以某種極不規(guī)則的形式在眼前委蛇發(fā)生。小石看了看,是他經(jīng)常跳水的家鄉(xiāng)的瓦河。他知道河里有一些沉水植物。一雙男式?jīng)鲂回5毓铝懔愕卦诎渡铣霈F(xiàn)。
“嗬,一雙涼鞋!”他說。
“一雙漂亮的涼鞋?!彼终f,像一個囈語。
衣是與涼鞋意義相關的另一些熟悉的事物。衣就一件一件地出……
“……一個人落水了?”小石說著,腳下便汪了一攤水。
小石的目光渙散地移向上游,一座橫跨瓦河兩岸的古樸的青石建筑物在眼睛的約定下自然發(fā)生,遠時間中的這個影像依稀的小石在短短的距離之內(nèi)注視著第一天發(fā)生的事件。第一天中的小石正在石橋上跳水。小石仿佛從石橋的石性中崩裂出來一樣,然后像石頭一樣投進水里。由于是從第三天,乃至第四天或是更遠的時間區(qū)域注視這一時間片斷,小石仿佛永遠的跳水。他的這幅跳水圖景就一直垂懸于這片時區(qū)。在他走上石橋時他便預感到了河畔這個拿著他空空的涼鞋和空空的衣服發(fā)愣的少年。他在空中瀟灑地做完了幾個復雜的動作,然后就沉入河底。故事只給我們留下了一個漂亮的封面,翻開或進入這本書是困難的也許是殘酷的。
沒有什么,真的沒有什么。河水就這樣一刻不停地向下流去,流去,沒有頓號、沒有逗號、更沒有感情號。
南方某海域深水作業(yè)的小石父親的BP機響了。一只難以預期的白鳥抵達南海的這片熱帶天空,在這里久久的低回。
第三天的小石靜靜地躺在瓦河下游更下游的一張板罾里,此刻,一種宿命的事物深刻地罩住了他。上游的那個小石手里拿著一件件失去身體的衣服守候著河里的沉水植物。太陽偏西了,光線不動聲色地發(fā)生著變化,嘰嘰喳喳的伙伴一個不留地堅定地回家了。橋下隔一會便發(fā)出“撲通——”一聲水響,仿佛橋上的那個小石還在跳水。
此刻,岸上緊急地奔跑著一個面熟的男人,在他后面跟跑的是一個同樣面熟的女人與許多人。男人的臉上已然現(xiàn)出了一種恐怖的離合的光。他們紛紛呼喚小石。小石作為一個詞已沉溺在小石生命中必然遭遇的另一個詞的深處,像石頭一樣已很難喚醒了。
一只白鳥突然抵達河面,低低的盤桓了一周,嘆息般地飄入河畔的一片草叢——原來是一張白紙。注意地看是北方某大學入學通知書。小石握住空空洞洞的衣服,無窮地擺頭……
后來瓦河上就下起了連綿的陰雨,空氣中彌漫著沉重的濕氣、陰郁的寒氣與一陣陣發(fā)腐的氣息。小石依舊立在河岸上,手里握著已然開始褪色的衣服。小石的目光穿過陰雨連綿的日子,無望地望著依然是連綿陰雨的北方,望著越來越虛渺的漫漶的一張紙……
歿
這是一九八九年一個冬天的夜里,貝做了一個夢。
夢境的全部內(nèi)容也都忘了。不知是幾個朋友相約去何處。也不知干了些什么。閻在貝的預知中就來了。貝見是閻,別人見也是閻,便上去握手。握了手的人下來便說閻的手好冷。貝也上去握,貝發(fā)現(xiàn)閻的手不是好冷,而是好燙。貝還發(fā)現(xiàn)閻的臉發(fā)青,尤其是鼻子的兩角。看著看著青色便轉(zhuǎn)化為瓦灰色,一種不真實,不真實中涌出一些不祥的信號。倏忽之間,貝想,這是火爐中燒出來的顏色。閻死了?但閻依是笑,像閻真實地活著的時候一樣地笑。貝發(fā)覺自己笑不出,貝的笑慢慢地被他的淚水打濕了,濕笑。這時貝就醒了。
貝醒了,夢的細節(jié)便不再向前發(fā)展。雖然醒了,但貝還是看得見閻瓦灰色的臉,看見閻對著自己笑感到很害怕。
貝對妻子姚說,我昨晚夢見閻死了,我好傷心。
姚說,夢反夢反,這夢不錯!只是我做的一個夢不可理喻,我夢見一群紅腰燕在我們家房子上空飛來飛去,久久不散。
貝說,春燕飛是好事??上?,閻不教書了。其實他的書教得不錯。
姚說,誰叫他玷污女學生呢?不判他刑就不錯了。
貝說,都十多年的事了,誰也沒親眼見到,還提他干什么?人家現(xiàn)在是隊長,而且,我們的關系是那么好。
一晃,已是第二年春天。夢早已十分遙遠。姚看見閻提著一把名叫過山龍的鋸子從門前經(jīng)過。那天傍晚姚正在窗前收拾著什么。一道奇異的光在她的眼里閃了一下。姚的眼金花亂飛,她憑空打一個寒顫,就像一個人在秋夜里沐浴,驚了一陣風。后來她就看見房間這里也閃,那里也閃,她揉了揉眼睛,仍然是閃,足足閃了四五分鐘。她忽然就很傷心,非常非常地傷心,傷心得恨不得大哭一場。她想,我丈夫教書,我在家里種地,吃得飽穿得暖怎么會傷心呢?
貝說,你不要胡思亂想。
閻回家后把過山龍藏在一間堆放雜物的暗房里。他便在一排椿樹的陰影里一亮一暗地抽煙。閻當時的神情仿佛在欣賞這兩排漂亮的椿樹。有一些椿象若隱若現(xiàn)地在他周圍嚶嚶嗡嗡地飛。此時已經(jīng)是夜里,月亮早已升起來,椿樹的陰涼從那邊漫過來,遮住了他、他的房子和菜地。所以,無法看見他的人,更無法看清他的臉。
一會兒,閻聞到一股濃烈的焦臭味。閻的手被煙燒著了。
哦,是手被燒著了!閻說,他沒有感到疼?
第二天很安靜。
第三天是驚蟄。驚蟄,沒有打雷。不但沒有打雷,而且是一個紅太陽。
第三天在上午貝家后園開始倒樹。下午閻家搭起了一個喪棚。閻的親人開始在喪棚的陰影下絕望地晃動。
這天一早,姚正在門前發(fā)煤爐。她注意到有一群群的人像烏云一樣從門前的路上飄過。也不知道這云都飄到哪里去了。后來她聽到屋后菜地里有樹倒的響,隔一會便“——”的一聲。她聽出這聲音里有一種呻吟,一種疼痛,一種叫喊和一種渴望……這聲音很特殊。
她于是拔了暗栓打開了后門,她開的是第三天的后門。后門打開是她的菜園,菜園一邊是椿樹,一邊是油菜。油菜正值開花季節(jié)。菜園的一方被扒了一個豁口,園子里站滿了人,這些人從穿著上一看就知道是本鄉(xiāng)本土的人。有人可能也才剛起來,衣服也扣錯位了,眼角還堆著眼屎??伤麄儏s像白癡那樣,喪盡天良地踩著正在揚花的油菜。她看見了在林子里舞蹈的過山龍。她聽見過山龍在絕命地嚎叫。她看見了一些椿象與一些蜜蜂無家可歸地飛。這是第三天,這是驚蟄,驚蟄的早晨椿樹們倒著,空間是計算過的。北面的山墻與屋瓦是不可能被倒樹的,往東有一片空地,油菜開花的地也是空地。精神高度集中的閻們只知道上級有令要伐樹,要擴大耕地面積。他們沒有看見姚,也沒有看見菜地。菜地和姚都是不被看見的。
姚打開了第三天的后門。姚看見了自己的椿樹壓住了自己開花的油菜。物質(zhì)神秘的運作之謎,科學家是無法解構(gòu)的。椿樹是要倒下的,油菜是注定要毀壞的。因為它很矮。笑聲從樹蔸的中心裂開。過山龍剛剛穿過樹心,風突然吹來,仿佛從年輪中搖過,垂直騰起。于是,一把快刀飛出了手。于是,姚第二次跨越后門。于是一把快刀就飛出了她的手。頓時繩子的一頭“撲撲撲”地響。一排排纖夫倒下。——可恨的纖夫!
姚指了指西邊,又指了指東邊。面色蒼白。嘴角泛著唾沫。不知道她說了些什么。
閻奪過了姚的柴刀,指了指天,頓了頓地,然后“”地捶胸脯。
過山龍在那邊吟唱。樹在倒,樹繼續(xù)在倒。
最后一棵椿樹最大,也最難辦。閻朝手心吐了一口,帶著繩子上了樹,可是接著就下來了,好像上面有馬蜂。
他本可不上的,但閻痛恨這棵樹。這棵樹的根系發(fā)達,有一些根延伸到了他的床下。樹的分蘗分裂了他的夢。一棵小椿樹仿佛從夢中長出,像槍口一樣頂住他的腰際。往往半夜嚇出一身冷汗。他要親自把纜繩套上這棵樹的脖子。閻帶了纜繩,他望了望青云般的樹巔,他向手上吐了一口唾沫,他開始往上爬。他抓住了一根樹枝,又抓住了一根,他已到了預定的高度。閻坐上一根樹枝,他剛抬頭準備去套纜繩便“啊呀——”一聲,人們不知道他看見了什么,他身體偏了一下,像醉酒一般。他在空中抓住一根枝子,又抓住一根枝子,一連抓了幾根樹枝,結(jié)果一根也保不住。他便像麻袋一樣砸在地上,他哼了一聲,眼睛、鼻子、耳朵全是血。
閻的尸體停了兩天,就有很多人在喪棚里走??h里鄉(xiāng)里的人也在那里走,后來還是走到了火葬場。
聽說化得很名貴,化得很氣派。
雖然閻對不起自己,但畢竟是戰(zhàn)友。貝參加了閻的追悼會,并陪閻到了火葬場。通過爐孔,貝看見了閻。閻平靜地躺著?;鹈鐝乃囊路镘f出。一會兒便在他胸前咆哮起來……突然,在熊熊的火焰中,閻的上身端了起來,并且瞪了他一眼,然后躺了下去。
從火葬場回來,貝感到不安和害怕。
姚說,閻死了都過去了,有什么害怕的?我們又沒害人!
貝說,我好像聽見閻在黑匣子里狂笑。
姚說,神經(jīng)!
貝說,是的。他的煙氣渾濁,并且互相糾結(jié),猙獰可怖。
沒過幾天,便是清明。
清明大風,吹得天昏地暗。首先是閻屋山間那棵鋸了一半的貝的大椿樹被風摧折,接著貝的屋瓦便像燕子飛。貝想,這瓦怎么就輕飄飄的像鳥飛呢?他說我出去看看,他便起身去看,他剛走出大門,一片瓦就昏頭昏腦地砸過來,擊中了頭部。貝勉強爬起,可是飛瓦在頭頂上不停地嘯叫,一層層覆蓋在他的身上。
貝死了。
就這樣,清明的風為貝進行了一場瓦葬。
第二天,陽光燦爛,春和景明,在閻家不遠,出現(xiàn)了一座新冢。
一個女人孤零零地在那里哭,一群紅腰燕在那里盤旋。
作者簡介:黑豐,1968年3月生于湖北公安。華中師范大學畢業(yè)。上世紀80年代發(fā)表作品。曾在《世界文學》、《創(chuàng)世紀》、《山花》、《大家》、《天涯》、《上海文學》、《青年文學》、《芙蓉》、《詩歌月刊》、《詩潮》等十多家刊物發(fā)表作品,主要有《人在羋地》、《父親》、《云南筆記》、《罪人筆記》、《我怕你看見我冰涼的眼睛》。著有詩集《空孕》、《灰燼中飛行》,實驗小說集《白棺》?,F(xiàn)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