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應該是哈爾濱這個城市的吉祥物。
用猶太人考布斯基的話來說,是上帝帶給這塊土地人民的福音。
在1898年,考布斯基乘著火輪,隨著俄國的遠征軍來到哈爾濱,命運之神就向他伸出手來,他成了上帝的寵兒。
作為隨軍記者,擁有一架德國的萊卡照相機,正是這個魔盒,在神秘的東方幫他完成了原始的財富積累。
和他的同伴們不一樣的是:這個無神論者相信科學技術(shù)的進步,他感謝法國巴黎名叫盧米埃爾的哥倆兒,他們倆發(fā)明的電影攝影機,讓照片變成了活動的畫面,讓這個出生在彼得堡的畫師的兒子,成了“東方巴黎”掘金的富翁。之前,他曾經(jīng)親赴法蘭西首府巴黎,虛心地向盧米埃爾兄弟學習了電影術(shù),知道了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放映機聚光鏡片是裝有水的實驗瓶,光源是照明用的弧光燈,放映速度是每秒十六格,手動搖柄在拍攝時就是攝影機。巴黎學藝歸來,他就給俄國大兵們放電影。他先在田家燒鍋(現(xiàn)香坊區(qū))中東鐵路俱樂部一帶,露天放映他從巴黎帶回來的盧米埃爾兄弟拍攝的《火車進站》、《工廠大門》、《水澆園丁》等電影片子,后來改在鐵皮房子里放電影。
光緒三十一年,那年西歷是1905年,當大清帝國第一部電影《定軍山》在北京豐泰照相館開拍的時候,考布斯基用放電影賺的銀子添置了房產(chǎn),在埠頭區(qū)中國大街(現(xiàn)道里區(qū)中央大街)的拐角,開設(shè)了哈爾濱第一家電影園子——依留季昂電影院。這“西洋影戲”尤其受俄國僑民和哈爾濱土著的喜愛,梳著大辮子的中國人走出茶館、煙館、窯子和各種名堂的逍遙樂園,從傅家甸(現(xiàn)道外區(qū))、田家燒鍋、秦家崗(現(xiàn)南崗區(qū))紛紛坐馬車、洋車,甚至徒步來看西洋景。
又過了幾年光景,考布斯基一口氣開了好幾家電影園子,商市街口(現(xiàn)紅霞街)的皆克斯坦電影園子,格蘭德旅館附設(shè)的進步電影院(現(xiàn)松花江街),還有伊留基影院都開門迎客了。
《遠東報》特約主筆麥里霍夫爵士寫道:“伊留基電影院開業(yè)之時,點燃三千支蠟燭,哈爾濱鐵路交響樂團演奏柴科夫斯基的《天鵝湖》,華人與僑民雙雙起舞,風花雪月之浪漫情調(diào),蔚為壯觀,使人疑在國際大都會巴黎或莫斯科……”
考布斯基發(fā)跡了,但還保持著猶太人的節(jié)儉品格。日俄戰(zhàn)爭消停了,部隊駐扎哈爾濱。作為一個自由的隨軍記者,電影生意自有人打理,他的工作還是照相,偶爾,也拍拍電影。
考布斯基說,我是手藝人,照相術(shù)和拍電影是手藝呀,不能扔掉。他還住在圣·伊維爾教堂旁邊的俄國兵營尖頂木刻楞房子里,不但省了房錢,還有部隊的生意在隨時等候著他。
他還收了好幾個徒弟,有中俄混血兒安德森,捷克斯坦電影院看門人的兒子張玉樓,給他收拾房間做飯的茨岡人安娜的弟弟舒拉。他從來不教他的徒弟攝影手藝,平時也不讓徒弟們碰他用來賺錢的照相機和電影機,只是用他們扛機器、片筒和三角架。
考布斯基的寶貝就是他的電影攝影機,是1902年德國生產(chǎn)的蔡司依柯牌,是全世界第一代使用三十五毫米膠片的機器:手搖驅(qū)動十九格十六米長的圓筒膠片,機身和暗盒都是木制的,配有四個腿的支架,茶色的木頭盒子,銀質(zhì)的搖把。這個奇妙的魔匣子是他的印鈔機,哈爾濱的重大事情,都要請這個猶太人到場,因為整個城市就他會拍攝電影。用捷克斯坦電影院看門人張德忠的話說就是:拍“西洋影戲”,考先生在咱們哈爾濱是蝎子——獨一份呀!
考先生愿意聽這話,這不是恭維,這是中國土著的首肯呀!這個梳大辮子、抽鴉片、玩鳥兒、玩蟋蟀、皇帝還是女的、精通各種房中術(shù)、并將它畫成精美春宮圖的東方民族,太不可思議了!擁有亞洲最大最先進的艦隊,卻敗給一個小小的彈丸之國日本,為什么?因為他們沒有獨眼的庫圖佐夫,他們沒有猶太人的精明算計,最主要是他們拒絕先進的科學技術(shù)……可是他們真是打心眼里崇尚藝術(shù)。
1909年10月26日這天是個晴天,據(jù)哈爾濱氣象臺在《遠東報》上發(fā)布的天氣預報說:天氣晴?!哆h東報》下邊的中文皇歷說,“宜:祭祀、求財、簽約、嫁娶、訂盟?!薄凹桑洪_市、安床、安葬、入宅、破土?!笨赐陥蠹?,喝完紅茶,考布斯基摘下夾鼻眼鏡,坐上馬車出門了。
馬車夫?qū)⒀b有電影機的手提箱、片筒、四爪的三腳架都搬上了馬車,然后將考布斯基攙上踏板。馬車夫灰眼睛、紅胡子,這個高加索人在日俄戰(zhàn)爭的“203高地”上炸斷了腿,成了瘸子,靠趕馬車為生。城市生活使這個嗜血的士兵變成了一個溫文爾雅的人,曾經(jīng)猙獰的面孔也顯得慈祥了許多……待考布斯基坐好,馬車夫右手拽了一下棚檐懸下的銅鈴,清脆悅耳的鈴聲如音樂般悠揚,他甩了甩鞭子,木輪的馬車沿著圣·伊維爾教堂向火車站駛?cè)ァ?/p>
馬車的輪子轉(zhuǎn)起來,帶起煙塵。路上行人不多,店鋪的門板窗板仿佛還都在沉睡著,考布斯基也閉起眼睛。“當、當、當……”尼古拉大教堂的鐘聲從遠處沉悶地傳來,考布斯基睜開眼睛,微笑著掏出懷表,表上精制的琺瑯在燦爛陽光下反射著銀光,晃得他不得不瞇起眼睛,側(cè)了側(cè)身,他才看清楚,表針正指向七點。他抬起頭,看到座位對面放著的巨大手提箱,他再一次微笑……
火車站坐落在秦家崗。中東鐵路穿越了整個哈爾濱,由埠頭區(qū)到秦家崗被鐵路攔腰隔斷。中東鐵路管理局1902年修筑了這座木橋,二十多年后,才由設(shè)計師符·阿·巴利,工程師彼·謝·斯維利多夫設(shè)計施工了霽虹橋。馬車咿咿呀呀地駛過木橋,此時,一列火車駛過,白色的煙霧籠罩在橋頭,遮蓋了馬車和橋上的行人。一路上考布斯基心想:今天這個片子拍好了應該又是一筆很好的買賣。
1909年的哈爾濱火車站是一座別致的建筑,米黃色的墻在早晨的陽光下顯得格外的明朗,這個車站的設(shè)計采用了歐洲和俄羅斯盛行的新藝術(shù)運動風格,視覺舒展開闊,遠看像彼得堡的冬宮后花園的大門一樣優(yōu)雅別致。北方秋天來得早,站前周圍的花園依舊是濃濃的綠色,可是已經(jīng)枯萎的枝葉給綠色披上一片金黃,讓人突然有了關(guān)于田野收獲麥子的聯(lián)想。
由于俄國財政部長戈果甫佐夫今天要迎接日本樞密院議長伊藤博文爵士。中東鐵路管理局的憲兵很早就把火車站的廣場給封鎖了,警察、士兵、便衣、日本的囑托(密探)都云集在這里。剛剛辭去朝鮮統(tǒng)監(jiān)的伊藤博文公爵可是個大人物,哈爾濱的日本人、俄國人、猶太人都組織了龐大的歡迎隊伍,揮舞著日本的國旗、沙俄的旗幟、滿清的龍旗在火車站前迎接伊藤公爵。
八點鐘,考布斯基的馬車來到了火車站,他的三個學徒安德森、張玉樓、舒拉早在這里等他了。三個少年將他的寶貝木盒子電影機、四爪三角架和器材一齊搬走??疾妓够辉俣冢盒⌒狞c兒,別碰了鏡頭……
廣場前荷槍實彈的中東鐵路管理局憲兵在入站口仔細盤查每一個進站的旅客,必須車票和證件齊全才能進站。
考布斯基走在前面,哈爾濱鐵路警察署的警長列賓·尼基胡羅夫親自在入站口督陣,列賓看到考布斯基一揚手,中東鐵路管理局憲兵就立馬閃出一條道讓考布斯基過去,哈爾濱的這些俄國人都知道考布斯基是個帶著魔匣的人。走過入站口的鐵門時,扛架子的安德森被門檻絆了一個趔趄,三角架從他的肩上跌落時,一只手緊緊地攥住了笨重粗大的三角架。安德森一回頭,一個戴著鴨舌帽、留著小胡子、穿黑色西服套裝的日本人幫他扶起了三角架。這位紳士彬彬有禮,他用胳膊夾起三角架,扶著安德森的肩走進了火車站,日本紳士后邊還跟著個小跟班。一行人進了火車站站臺,介紹車次的廣播報時才八點一刻。
站滿站臺的日本僑民、歌舞伎們瘋狂地揮動著太陽旗和紙做的櫻花,俄國軍樂隊儀仗隊正在調(diào)整樂器,大清國哈爾濱海關(guān)道、濱江道道臺施肇基帶著一隊清軍的吹打樂隊也在恭候著日本客人的到來。
考布斯基選好一個拍攝位置,用手輕輕地做了一個手勢,吹了一聲口哨,三個學徒立即忙活起來:安德森立好三角架,張玉樓和舒拉抬起異常沉重的鐵箱,從中端出電影機,安置在三角架上,整個過程舒緩有度??疾妓够矚g這種富有宗教味道的儀式感,雖然他什么也不信,但在享受這個過程中,他可是個教父。他戴上眼鏡,將一塊黑布蒙在電影機上,將膠片盒從片筒中放進電影機,用手搖搖柄將膠片掛在了機器上,而后,考布斯基將脖子上掛著的測光表沖著太陽照了照,瞇縫起眼睛,用食指和中指沖著舒拉打了一個響指,舒拉立刻從器材箱里拿出一個超大的鎂光泡,用電石打了幾下,只聽“噗”的一聲,鎂光燈管亮了一下??疾妓够吭阽R頭前,沖三個學徒揮了揮手,示意光距調(diào)好了。每次拍電影之前考布斯基都是這樣認真做功課,這個猶太人話不多,大凡有關(guān)他魔盒的奧秘從來不讓他的學徒們知道,他只是喜歡讓三個半大小子永遠做他的小力巴。
考布斯基調(diào)整電影機的場面吸引了很多人,中東鐵路管理局的士兵、日本浪人和歌舞伎都在遠遠地觀看,而那個幫助拿三角架的日本紳士則一直站在考布斯基的身后觀察著他的一切。
八點三十分,距離火車進站還有三十分鐘,考布斯基走進了站臺旁的一個咖啡館。他要了一杯俄國紅茶,加上冰塊,慢慢的品。透過落地玻璃窗他觀察著站臺上忙碌的人群,一抬頭,剛才那個戴著鴨舌帽的紳士正坐在對面喝茶,他似乎和一個小跟班耳語了什么,小跟班扭頭走了,之后,紳士優(yōu)雅地抽著煙,昂頭注視著窗外。旁邊一個報童模樣的人遞上了一份報紙,紳士看完報紙在茶杯下壓下一張羌帖作為茶錢,走進站里……那是一張《東京日日新報》,頭版的標題是《伊藤公爵攜十五名隨員今日抵哈會晤中東鐵路管理局財政大臣共商遠東大事》。
差五分鐘九點的時候,載著伊藤的專列駛進了火車站。這是一臺蒸汽機和三個特別車廂編組的專列,中東鐵路管理局儀仗隊奏響了歡迎曲《艾瑪進行曲》,哈爾濱鐵路交響樂隊的指揮哈里可夫很夸張地揮動著指揮棒,嘴里還哼哼著旋律:“燈達燈燈耷拉弟弟達拉第達燈,燈達燈燈耷拉弟弟達拉第達燈……”自我陶醉的樣子相當滑稽。
巨大的蒸汽機車冒著白煙駛進了月臺,像一匹脫韁的野馬被突然勒在懸崖邊,呼呼地喘著粗氣。考布斯基的眼鏡在白煙中泛上一層水霧,他摘下眼鏡擦了擦,開始調(diào)整取景器準備拍攝。
車站的大鐘“咚咚咚”響了九下,鐘聲被淹沒在嘈雜的歡迎樂曲中。列車停在了站臺上,戈果甫佐夫登上了專列去迎接伊藤爵士。約二十分鐘后,隨伊藤爵士雙雙走下火車,在戈果甫佐夫的陪同下開始檢閱中東鐵路管理局的儀仗隊??疾妓够阽R頭里看到伊藤爵士是個白胡子老頭,雖然臉上微笑,但是他的眼睛卻閃著一縷光,透出不可一世的傲慢,還有說不出的陰郁,讓考布斯基禁不住打了一個激靈。以前考布斯基在他放映的新聞記錄電影中,看到過這位朝鮮統(tǒng)監(jiān)領(lǐng)著朝鮮李朝的小王子打獵的場面,雖然畫面很溫馨,老人也很慈祥,但傻子都知道這個王子是被日本軟禁的人質(zhì)。
伊藤的身后跟著滿鐵的總裁中村、日本駐哈總領(lǐng)事川上、滿鐵理事田中、秘書官森泰二郎等隨從,他們跟著伊藤一起檢閱了儀仗隊。伊藤爵士以一種外交家的從容平和,微笑著頻頻地向歡迎隊伍揮手。
滿清政府的官員和各國領(lǐng)事也都站在歡迎隊伍中,伊藤特意與施肇基握手致意,并致以日本人特有的鞠躬禮,還沖清軍的吹打隊列致意,刻意強調(diào)了一下大清國的地主身份。
檢閱完畢,伊藤一行折回,迎著考布斯基的電影機走來,考布斯基用手搖著電影機,隨著沙沙的機械聲,膠片記錄下了歡迎伊藤爵士的盛大場面。
1909年的電影機是相當?shù)谋恐兀緹o法隨著被拍攝物體而移動,只能憑著攝影師的感覺調(diào)整焦距,拍攝的速度全靠攝影師手搖的經(jīng)驗把握,如果攝影師的手哆嗦了,畫面就會虛掉。三個小學徒每人把著三角架的一個底座,考布斯基搖著手柄移動鏡頭時,突然看到了那個戴鴨舌帽黑胡子的紳士出現(xiàn)在鏡頭里,他站在俄國儀仗隊士兵的后面,在冷靜地觀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動機,考布斯基稍稍偏了偏攝影機,似乎是想給那個紳士一個鏡頭。
這時,戴鴨舌帽的紳士突然從內(nèi)衣里掏出了一支手槍,參加過日俄戰(zhàn)爭的考布斯基馬上認識到,這是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勃朗寧手槍,當他搖下攝影機手柄時,槍聲響起……
突如其來的變故,令站臺上所有的人都傻了眼,上帝選擇了考布斯基,魔盒還在沙沙響著,攝入這一重大歷史事件的原貌。
幸運之神又一次擁抱了考布斯基。在鏡頭中他看到,白胡子的伊藤爵士倒在了血泊中。這一切幾乎是在一瞬間發(fā)生的,伊藤爵士仆倒在地,中村等人上前攙扶,戴鴨舌帽的紳士沖出儀仗隊,朝伊藤的隨從們連續(xù)開槍,中村等人也都紛紛中彈倒地。場面大亂,一分鐘之內(nèi),回過神來的俄國軍警立刻警犬般撲向刺客,扭住了西服紳士,刺客甩掉了手槍,仰天大笑,用俄語高呼:“高利雅——烏拉!”
高利雅——烏拉??!
高利雅——烏拉?。?!
恰在此時,考布斯基的膠片盒滿了。
小學徒張玉樓說:有刺客!
舒拉捂了捂耳朵說:我數(shù)了,一共響了七槍。
考布斯基迅速換上了另一本膠片。
這時站臺上的混亂達到了極致:歡迎的儀仗隊、軍樂隊、各國領(lǐng)事做鳥獸狀散去,遍地的櫻花和旗幟,剛才激動地高呼“奉迎”(日語歡迎)的隊伍也沒了蹤影。那個帶鴨舌帽的紳士被拷上手銬押送到車站旁邊的鐵路警署,日本方面的憲兵和警衛(wèi)人員驚慌失措,將現(xiàn)場可疑的人全部抓走。考布斯基換上第二本膠片時,他的三個學徒早已把他的寶貝魔盒搬到了月臺回廊的柱子下面,三個小家伙很興奮地等著看西洋景,而考布斯基則從魔盒的沙沙聲中又一次聽到了財富的召喚。
鏡頭中,戈果甫佐夫早已不知去向,大清官員施肇基孤獨地站在月臺上,神情莊重,冷面傲岸,似在思索著什么,最后在差人的簇擁下悄然隱退……
一年后,當考布斯基在同一地點拍攝施肇基歡迎南洋歸來的伍連德博士來哈爾濱幫助消除疫情的電影時,施肇基施大人依然是這樣一幅憂國憂民的樣子。
伊藤爵士被抬上了專列,火車被俄國憲兵和日本警衛(wèi)封鎖了,考布斯基上前交涉說:伊藤爵士怎么樣了?我是戈果甫佐夫的朋友,奉命要把伊藤爵士到哈的全過程拍攝下來,兩個小個子的日本浪人蠻橫地把考布斯基轟下了專列。
考先生沒有死心,帶著小學徒和他的魔盒,蹲守在車廂旁。
11時30分,正午毒辣辣的太陽照在站臺上,匆匆趕來的俄國醫(yī)生和日本醫(yī)生走出了車廂,考布斯基湊上前去問:伊藤爵士怎么樣了?那個長得像果戈里的俄國醫(yī)生用手抹了一下脖子,夸張地兩肩一聳,順手將擦著手上血跡的手套扔在鐵軌下,提著醫(yī)箱揚長而去。
此時,一片白煙和水汽籠罩了月臺,巨大的鋼鐵車輪緩緩移動,汽笛長鳴,專列按原路駛回……考布斯基的這本膠片最后定格在一輛蒸汽機車遠去的背影上面。
考布斯基的懷表,指針指向是十一點四十分。
師徒一行走出哈爾濱火車站時,恰好碰上了警長列賓,他正在給往火車站里闖的一個朝鮮人戴手銬。那個年輕人質(zhì)問列賓,說的是一口的朝鮮話??疾妓够J出,這個人就是刺客身后的跟班,在咖啡館里和刺客分手的人。
考布斯基問:“情況怎么樣?”
列賓警長說,這個刺客是朝鮮人,名字叫安應七。列賓有些惱怒的罵道:“他媽的,這不是給我上眼藥嗎!他要是不喊高利雅——烏拉!我還不知道他是朝鮮人,我還以為他日本人呢!我要把他交給日本人。他惹了這么大的禍,還是讓日本人收拾這個高麗吧!”
三個學徒在火車站前的俄國軍官俱樂部大門口找到等在那里的馬車夫。舒拉指著大門說:“本來戈果甫佐夫和伊藤爵士就是要住在這里的?!?/p>
安德森說:“我看見那個刺客的左手無名指少了一截?!?/p>
舒拉說:“你怎么知道的?”
“他幫忙搬架子的時候我看到的……”
“不要跟別人說,他幫我們拿了架子,會惹麻煩的?!?/p>
馬車夫說:“短指團應該是朝鮮的殺手,他們很厲害呀!”
“那么現(xiàn)在——伊藤呢?”
小個子的中國孩子張玉樓說:“見上帝去了?!?/p>
馬車夫?qū)⒖疾妓够鶖v上馬車,告別了三個學徒,用右手搖了一下風鈴,畫了個十字說一聲:“阿門!”馬蹄,木輪馬車沿著埠頭區(qū)的木橋絕塵而去。
十四時,考布斯基走進了他的暗室,洗印上午拍攝的膠片。用了兩個多小時的時間,他將膠片連在了一起,然后用俄文、中文、日文制作了片名為《朝鮮刺客安應七行刺伊藤爵士》的電影。做完這個片子,他把為他做飯的茨崗女人,電影院看門的老張頭,還有俄國兵營的幾個士兵都喊到了圣·伊維爾教堂的一個大屋子里。考布斯基再一次打開了他的魔盒,用手搖電影機在教堂的白墻上放映了這段電影……茨崗女人的驚聲尖叫、俄國大兵的嚎叫、老張頭的感慨讓考布斯基知道自己成功了。
晚上,列賓警長差人來找考布斯基,讓他把白天拍攝的膠片全部送到鐵路警察署去,考布斯基只是又給他加洗了一套,而后,他便去了《遠東報》的報館。第二天,由考布斯基拍攝的電影《朝鮮刺客安應七行刺伊藤爵士》在捷克斯坦電影院首映。上映前,哈爾濱鐵路交響樂團的樂師們在銀幕前,演奏《艾瑪進行曲》。又是那個車站的指揮哈里可夫,具有表演色彩的夸張手舞足蹈,幾乎搶了電影的風頭。待燈一閉,膠片投映在銀幕上,放映廳里就有人用俄語、漢語、日語、朝鮮語進行現(xiàn)場解說:
“日本樞密院議長伊藤博文公爵訪問哈爾濱會晤俄國財政部長戈果甫佐夫被潛伏在車站的朝鮮刺客安應七刺殺。俄國彼得堡首席電影攝影師考布斯基現(xiàn)場獨家拍攝?!?/p>
1909年10月27日,是俄國隨軍戰(zhàn)地攝影師考布斯基名垂青史的日子。這一天,他拍攝的新聞記錄電影在哈爾濱的十幾家影院同時上映。半個月之內(nèi),這個電影的拷貝分別被賣到了上海、莫斯科、東京、紐約、倫敦,還有他學習電影技術(shù)的巴黎。
當晚,哈爾濱海關(guān)道、濱江道道臺施肇基派人將考布斯基接到傅家甸的道臺府里,為大清國哈爾濱的最高長官作了單獨放映。施肇基一邊看電影,一邊苦苦思索??疾妓够靼祝@位正四品頂戴的大清官員是怕日本人節(jié)外生枝,借口伊藤被刺施壓朝廷,引起不必要的外交糾紛,找大清國的麻煩。唉,當官,也挺難哪!
當中東鐵路管理局哈爾濱鐵路警察署列賓警長的命令送到考布斯基手中時,他拍攝的電影已經(jīng)通過各種渠道在世界各地放映。幾天后,考布斯基從官方借來資料改寫了解說詞,重新訂正了這一歷史事件:
“刺客安應七是朝鮮人,名字叫安重根,出生在朝鮮黃海道海州府,時年三十歲,他在伊藤爵士蒞臨哈爾濱的火車站刺殺了這位六十八歲的前朝鮮統(tǒng)監(jiān)。安重根軍人出身,他是一個神槍手。近在咫尺,伊藤爵士的隨從都被擊中,唯獨俄財政部長戈果甫佐夫毫發(fā)未傷……”
當天歡迎伊藤爵士的戈果甫佐夫也到電影院觀賞了刺殺伊藤的電影。這個俄國高官在捷克斯坦電影院看完這個電影時,感慨地說:“安應七真是一個高麗神槍手?。 笨疾妓够貞?,轉(zhuǎn)身對列賓警長說:“沒有打著他,當然是神槍手了!”說完,倆人又喝了好幾杯喔德嘎酒。
1909年的電影,在哈爾濱是個相當時髦的玩意兒。俄國人、猶太人、美國人、法國人、朝鮮人、日本人、意大利人、英國人都涌向電影院欣賞刺客行刺。雖然考布斯基拍攝過日俄戰(zhàn)爭“203高地”的戰(zhàn)斗,也拍攝過滿清政府捉拿革命黨的游街殺頭,但是都沒有這個片子的影響大。讓人神往的刺殺發(fā)生在身邊,又拍成電影,太刺激了!怎么能不看呢?不看不就落伍了嗎?考布斯基經(jīng)營的幾家電影院,輪流同時上映他的電影??疾妓够土耸畟€苦力,騎自行車分別輪換送電影的拷貝。
熱烈喝彩電影院(現(xiàn)和平影院)的老板俄人拉赫尼科夫不高興了,他停映了從美國買來的新片,親自到考布斯基的府上商量,租用他拍攝的《朝鮮刺客安應七行刺伊藤爵士》的拷貝,換下他的《非洲歷險》、《法國摩登歌舞》和《日本武士》。在位于秦家崗大下坡的電影院門前掛上一幅巨大的海報,上面寫著《高麗刺客刺殺日本公爵》,還請了莫斯科來的畫師卡加手繪了海報。
考布斯基覺得自己真的是上帝的寵兒了!哈爾濱就是他財富的樂園了!他就像普希金寫的滿足三個愿望的漁夫一樣,在魔盒的沙沙聲和十九格一個鏡頭的膠片里,得到了獲取財富的咒語。
猶太有句諺語:當黃金流入口袋,有哭的就會有笑的。與之在哈爾濱爭奪財富的拉赫尼科夫一直是走背運,雖然他的電影院開業(yè)時請來了印第安人跳土風舞助興,還請來了西伯利亞的大馬戲團現(xiàn)場表演吞刀吃火,可是觀眾和票房仍沒有考布斯基的高,因為考布斯基是自己拍攝電影放映,不用去租片子。
這年考布斯基用《朝鮮刺客安應七行刺伊藤爵士》賺的錢在埠頭區(qū)中國大街上又開設(shè)了托爾斯泰電影院。
在拉赫尼科夫熱烈喝彩的電影院,一天,放完了考布斯基拍攝的新片后,放映員小彼得喝多了,弧光燈烤著了膠片,一把大火把電影院燒成了廢墟。
1912年,考布斯基在熱烈喝彩的電影院原址上又開了一家新的電影院園子,名叫敖連特電影院……
很多年以后,很多見諸報端的史料和史學家認為安重根在哈爾濱火車站喊完“大韓民國萬歲”后束手就擒的,但是大韓民國是二戰(zhàn)之后才出現(xiàn)的,當時的朝鮮叫大韓帝國。他喊的“高利雅——烏拉”,我國權(quán)威的俄語研究專家毛曉輝教授說:“按照當時的語境翻譯應該為:朝鮮——牛逼!”
根據(jù)《哈爾濱電影志》一書記載:“中國第一家電影院1905年出現(xiàn)在哈爾濱中國大街,經(jīng)營者為俄國隨軍記者考布斯基。1909年10月25日上午9時30分,考布斯基現(xiàn)場拍攝了安重根擊斃伊藤博文的電影,這也是有歷史記載的哈爾濱拍攝的第一部新聞紀錄電影。”
朝鮮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朝鮮全史》十四卷記載:“安重根當天被俄方交給日本人,1910年在旅順監(jiān)獄被殺害。在哈爾濱火車站站臺行刺地點,日本人曾建有伊藤博文銅像一座,上面寫有‘伊藤博文公爵遇難地字樣,1945年被拆除?!?/p>
我的一個朋友田新民活著的時候和我說:安重根從俄羅斯到中國之后曾經(jīng)住在他的爺爺家里,通過他的爺爺借錢買了勃朗寧手槍,他爺爺送給安重根八顆子彈。由于田新民的逝世,關(guān)于給安重根贈送刺殺的槍械和勃朗寧子彈一事已經(jīng)無從查考。
據(jù)日本歷史學家佐木隆三所著的著作《曠野的烈士安重根》記載:“安重根喊完‘高利雅——烏拉!后,他的助手劉東夏也跑出來應和,還大聲說,我也是來刺殺伊藤博文的,倆人當場被捕?!绷頁?jù)哈爾濱日本總領(lǐng)事館撰寫的《伊藤公加害被告事件調(diào)查報告書》上說:“安應七和柳江露在火車站咖啡館商量行刺,安應七打算自己一個人行動,就勸柳江露回去。柳江露與安應七分開,走到去往埠頭區(qū)的天橋時,又想回去策應安應七,正在猶豫之時,專列進站,安應七一個人完成了刺殺。”韓國世界日報社出版的《亞洲第一義俠安重根》一書記載:“旅順法庭第三次公開審判劉東夏時,他說,我在車站外面聽到了槍聲,有人說伊藤被殺了,我知道安應七事成了。假稱自己叫柳江露,但還是叫俄羅斯警官給抓走了……”由此可以判斷出,列賓警長逮捕的安重根的小跟班叫劉東夏,當時化名柳江露。
刺殺伊藤博文后,施肇基道臺——這位留美博士以少有的冷靜和果敢處置此事。據(jù)中國臺北傳記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施肇基早年回憶錄》記載:“余派人到傅家甸電報局,傳令今日電報只許收存,不許發(fā)放。同時電告外務(wù)部:在此案未調(diào)查清楚,全案報部之前,請勿發(fā)表任何文件。若有人問及此事,政府千萬不可有‘保護不周之道歉語句,貽日人以口實?!逼浜笏麖亩砣颂帿@得安重根口供,“余查此口供非常確實,乃撰一報告電達外務(wù)部,并代撰英文通訊一篇備外務(wù)部交北京日報英文版發(fā)表。俟該通訊在北京刊出之后,余始解傅家甸電報局‘扣電之禁令,其所積壓之各國通訊電稿,乃紛紛發(fā)出。”施肇基此舉既維護了國家尊嚴,又杜絕了日本節(jié)外生枝,使中國免除了可能出現(xiàn)的外交糾紛。
2010年,我去參加日本東京國際電影節(jié),在臨別前的下午,我來到東京柴又的街上,尋訪電影“寅次郎”扮演者渥美清的家鄉(xiāng)。在一家名叫“哈爾濱映畫”的古董店里,我看了大廳里陳列著一臺1902年德國蔡司依柯牌電影機,機身和暗盒都是木制的,配有四個腿的支架,茶色的木頭盒子,銀質(zhì)的搖把,這就是百年前考布斯基使用過的電影機呀!
彬彬有禮的店主人叫今西,從臉上的縱橫的皺紋可以看出已經(jīng)是古稀之年的老人了。他得知我來自中國的哈爾濱,破例讓我觸摸他的鎮(zhèn)宅之寶:三十五毫米膠片,手搖驅(qū)動十九格十六米長的圓筒膠片。今西老人關(guān)上燈,當一束追光打在古董店的銀幕上,隨著手搖膠片的沙沙聲,我看到了考布斯基拍攝的原版的《安重根擊斃伊藤博文》。
請允許我把考布斯基拍攝的鏡頭給大家放映一遍,五分鐘二十九秒的畫面,在沙沙的機械聲中,出現(xiàn)以下鏡頭:
冷靜、英俊的朝鮮殺手安重根在沙俄士兵身后從容地拿起手槍。
傲慢的白胡子的伊藤博文中槍倒地,幾個隨從依次倒地,安重根扔掉手槍大喊。
奔波四散逃跑的人群,驚慌失措的儀仗隊樂手和奔逃的旅客。
憂國憂民的滿清官員施肇基道臺苦澀陰郁的臉。
匆匆走下專列的俄國、日本的醫(yī)生。
一輛載著伊藤博文尸體的遠去的火車漸漸消失在畫面中。
舉著雙臂吶喊的安重根……
由于這是無聲的膠片,雖然百年的時間使膠片泛黃,黑白畫面卻愈加清晰。如果讓我給無聲膠片中吶喊的安重根配音的話,我想高舉雙臂的安重根喊得一定是—“高利雅——烏拉!”
作者簡介:申志遠,哈爾濱人,中國電影和哈爾濱城市史研究者。在道外區(qū)王麻子街長大。演過電影電視、寫過小說、影視劇本,編導過電視片,著有紀實文學《中國電影的激情年代》、《哈爾濱電影地圖》等,現(xiàn)在報館靠碼字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