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松落
當年,舒淇在金馬獎領獎臺上,熱淚盈眶地說出那句名言“我一定要把脫掉的衣服,一件一件穿回來”的時候,我很是不解。
因為,不論是情色片全盛時期的《玉蒲團之玉女心經(jīng)》《卿本佳人》還是再早一些的《唐朝豪放女》,或者,分級制尚未確立時的大膽之作《七擒七縱七色狼》《愛奴》等,即便是以普通電影而不是情色片的標準來衡量,仍然可以稱得上是飽滿結實之作。
若放在世界情色電影之林里,就更不算什么。
即便是《血戀》系列,那樣駭然和坦蕩,似乎也沒釀成災禍,全體香港人的下巴,還是牢牢地掛在他們的臉上。
那不過是人的世界里的一件尋常事。
但美是這樣一種東西:它一定要帶點罪責,才顯得不尋常;有點不妥當,才更添異樣色彩;有點躲躲閃閃,才增加其稀缺性。像《紅字》里的女主人公,把“紅字”標簽貼在身上,反而更吸引人—背后的箋注是,她與一件被禁止的事情有染,與她接近是有危險性的。
但這危險系數(shù)越大,她就越具魅惑。
在1995年,情色影像已經(jīng)不具罪惡感了,在法律上不是,在心理上更不是—心理上的接受總是先于制度,但不論葉玉卿、葉子楣、翁虹、李麗珍、邱淑貞還是舒淇,似乎都帶點愧疚,似乎自己做了件壞事,忙不迭地懺悔,時時刻刻帶著點道歉的神色,動不動遠走他鄉(xiāng)。
可是,讓她們顯得不尋常、與眾不同的,恰恰就是這種罪惡感,這種罪惡感常常提醒著我們,應當對她們另眼看待,她們是一個特別的屬類。這是明星最難求得的一種待遇。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艷星們,也就這點可愛,她們假裝犯下了一件最嚴重的罪行,時不時要為自己解釋—或為藝術、或為生活、或為一張不合適的合約……
而罪惡感才是最好的口紅,是最濃烈的香水,知情人絕不上她們的當。
如林奕華所說夏文汐的“傲氣嚴霜”,具有一種“心不在焉的美”?!皩Ρ热~童的斤兩十足,夏文汐無疑是松、郁、朦……是最考驗導演的一種演員—近年只有瑪姬張小姐可比。”
我甚而懷疑,艷星之罪,是明星締造者、影像制造者、媒體和觀眾合謀的結果。大家齊心協(xié)力,在所有禁忌已經(jīng)被摧毀的現(xiàn)代社會,設計出一些禁忌,然后曲折地突破它,在欲望達成的路途上設障,使之增值。
新時代的最不可愛之處,就是所有人都知道大勢已去,連假裝也不肯了。
經(jīng)過各種影像的洗禮,經(jīng)過真刀實槍的隱私照和隱私視頻的滌蕩,其中那點小小的禁忌,再也拾不起來了。
香港情色片的衰敗,或許不是因為香港電影市場要依靠內地,而是因為它所依賴的這種禁忌不存在了。所有事物,在變得很容易獲取的同時,也變得不那么重要了。
我因此久久懷念那個時代,禁忌猶存,因此才會顯得別樣美艷和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