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霞
谷子黃了的時候,村里的老四死了。爹一下子傻了眼。
開春,我家的口糧接不上,爹就向老四借了一斗米。當時說好了的,等我家自留地收了谷子,碾成米,就還給老四??墒牵茸舆€長在谷穗上,眼瞅著由青變黃,老四卻死了。爹不知道,他欠老四的一斗米該怎么還。
那些日子,爹擰著眉頭,出出進進就是那幾句話:老四他咋就走了呢?他咋就一聲不吭地走了呢?我欠他的一斗米可咋還啊!
鄰居三秋說,許是老四上輩子欠過你一斗米,這輩子來還你的。
爹說,瞎扯。誰知道上輩子咱是驢還是馬?
三秋說,人死債清,你就別跟自個兒過不去了。
爹搖搖頭說,人死債不死。我欠老四一斗米,那是釘在石板上的事,咋能說清就清了?
三秋訕笑,那你……看著還吧。
爹說,我一定得還!
爹又說,老四他明明小我兩歲,他咋就走在了我的前頭哩?
爹還說,早知這樣,我就是餓死,也不該借老四那一斗米……
老四是光棍兒漢,無親無故。人死了,喪事就得由村里來辦。村支書喊來幾個壯勞力,先在南山坡上挖個坑,然后抬著那口白茬棺材悄沒聲息地出了村。我們這里有講究,給死人下葬是見不得陽光的。
棺材被輕輕放進墓坑。村支書一擺手,七八張鐵鍬一齊舞動起來,一時塵土飛揚。
這時,天剛剛放亮。
山道上跑來一個人,邊跑邊喊,等一等!那人正是爹。
眾人停下,回頭看時,爹已跌跌撞撞跑過來,背上背一只打著補丁的布口袋,手里握著一沓火紙。
村支書說,老海哥,難得你來送老四上路,這份隋……不易呀!
爹把布口袋擱在腳邊,撲通跪在老四的墓坑邊,點了手里那一沓火紙,扭轉臉對村支書說,支書,我欠老四一斗米,說好秋后還的。谷子還沒收下,刮空了屋里的米缸,只刮出一斗紅高粱。俺得給老四還上,活人不能賴死人的賬!
說完,爹抓起布口袋,順著坑道出溜下去。爹雙手刨開浮土,把那一斗紅高粱端端正正擺放在老四的棺材上。
村支書下了墓坑,不由分說把爹推出坑外,同時被推出坑外的,還有那一斗紅高粱。
那時候,糧食金貴。一斗紅高粱,夠我們家吃上十幾頓呢。
村支書虎著臉說,人死如燈滅。別說一斗紅高粱,就是一屜籠大白饃,老四他也吃不到一口。老海哥,你狗日的糟蹋糧食哩!老四他在天有靈,會罵你八輩祖宗!
爹涕淚長流,可我……欠老四一斗米呀!
村支書爬出墓坑,拍拍手上的土說,有心拜佛,還愁抱不到佛腳?老海哥,你總有見老四那一天吧?到時候,你帶上一斗米還給他,不就成了?
村支書把玩笑說得跟真話似的,爹背起那一斗紅高粱,木木地下山。
幾年后,還不到六十的爹病倒在床,吃啥吐啥。爹得的是要命的病。
爹時而清醒,時而迷糊。
彌留之際,趁著清醒的時候,爹對守在身邊的娘說,去,裝一斗米來,米……要好,斗……要滿。
娘知道爹的心事,含淚裝來一斗米,放在爹的床頭。
爹伸出兩只干瘦的大手,緊緊攥著白布袋口,吃力地說,扶上我肩……老四……我還米來了……
說罷,爹安詳?shù)仉x去。
選自《小小說大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