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女墩

高薇

又是一道強烈的閃電，頃刻間屋子里照得自晝一樣，接著，一聲炸雷響起，門窗也被震得抖顫了幾下。

燕姐姐，我有點怕!俯在燕兒胸前的九兒又往前貼了貼。

九兒，不怕，俗話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睡吧，明天還得趕路呢!

斜倚在床頭的大姐燕兒，眉頭微微蹙著，借著閃電的亮光，瞥見小妹九兒的臉有點蒼白。她禁不住輕輕拍了拍她的腦袋。

九兒其實是叫黃鶯的，但姐姐們都喜歡喊她九兒，這些燕啊鶯啊的名字，都是老爺給取的，她們九個從不同的地方走到了一起，相處得如同親姐妹一樣。九兒生得更是人見人愛，她出生在一個大戶人家，十歲那年的洪水使她失去了溫暖的家和幾十口親人，只有九兒和一個燒火的老媽子幸存下來，年邁體弱的老媽子終于不堪旅途勞苦在輾轉(zhuǎn)逃難的途中死去，九兒便流落到曹家當了丫頭。

唉!大姐輕輕嘆了一口氣。

怎么了，姐姐?九兒又往她身邊靠了靠。

費城應(yīng)該離這兒不遠了吧?燕兒的眼睛直直地望著前面，目光有點散，像對九兒說，又像是自言自語。

雖是大姐，其實比最小的九兒也大不了兩年，九兒年齡最小，來到太尉大人曹嵩家的日子卻最長，九兒是十歲時來的，三年后，燕兒才從費城踏進太尉的家。

九兒，你說哪天我們也能過上夫人們那樣的生活嗎?燕兒幽幽地說，一只手愛憐地在九兒光滑的發(fā)上輕撫著。

九兒仰頭看了看姐姐，也嘆了口氣，沒說什么。

九兒，你，可是越來越好看了……

姐姐，你說什么呢，我們還不都一樣，只是人家的丫頭，玩物……

燕兒低了頭，看了一眼九兒，九兒覺得燕兒姐姐看她的目光怪怪的。

六年了，九兒出落得可是越來越漂亮了。自從去年，老爺和老爺?shù)男值芸此难凵窬秃鸵郧安灰粯恿耍艃嚎偸怯悬c害怕，而幾個夫人的眼神呢，也像是一把把利刃，直直地向九兒刺過來，刺得九兒的心生疼生疼的。不久前也是這樣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睡夢中的九兒突然被一個沉重的大物壓得喘不過氣來，借著一道閃電，九兒看清了那個人的臉，是太尉老爺?shù)男值懿艿?九兒的驚叫聲還沒有發(fā)出來，嘴巴就被一雙大手捂得緊緊的。

想到這里，九兒的身子一哆嗦。

怎么了，九兒?

沒什么，姐姐，你說我們何時能到兗州，這連日的大雨，把路都沖毀了，百余輛車呢，這么多人……

你這小丫頭，愁什么呢，你看這泰山郡陶太守都出境迎接我們老爺，大設(shè)筵席款待老爺全家，現(xiàn)在又派張將軍護送，不會有什么事的，放心睡吧，明天還得趕路呢。燕兒有一副好脾氣，哪個妹妹有了事也喜歡來討個主意。

姐姐，下午有些軍士經(jīng)過時，甩著被雨打濕了的衣衫罵娘呢，還有些看人時斜著一道賊亮亮的目光，讓人好怕呢，好幾個姐姐都這么說呢!

別瞎想了，我們家曹操公子現(xiàn)在是何等樣人?我們家老爺這次避難東海一路之上大小官員哪個不是熱情相待，他們巴結(jié)還來不及呢，不會有事的。

嗯，姐姐，那我睡了，你也休息吧。

兩個人脫下衣服，鉆進被窩里。

夜更深了，九兒偎在燕兒身邊，卻不能入睡。此時，那個可怕的雨夜，電光里那道陰陰的目光，像一把刀子又猛地扎在九兒心中的傷口上，九兒覺得那傷口又開始流出血來。九兒的手放在小腹上，輕輕撫摸著。那個黑夜之后，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三個月了，就沒有見紅，九兒擔(dān)心得要命，但又不敢和姐姐們說。等等吧，等到了兗州，再告訴姐姐。九兒又輕輕地嘆了口氣，合上眼睛。

突然，一陣叮叮當當?shù)捻懧晱挠暌估飩鱽?，九兒一骨碌坐起來?/p>

姐姐，好像有響聲呢!

睡吧，哪有什么響聲?姐姐的聲音懶懶的，咕嚕了一句，身子翻到里面去了。

是真的呢，姐姐……

九兒使勁搖晃著燕兒。

燕兒也一下爬起來，急急地說，快，快穿衣服!

乒乒乓乓的敲門聲也在這時響起。

不好了，不好了，寺里好像打起來了，怎么辦?幾個姐妹從外面進來，焦急地望著燕兒。

晚宴之后，太尉曹嵩和兄弟曹德還有一些家人住在了村西的寺里，這個寺不是很大，院內(nèi)有一棵高大的銀杏樹，遮陰蔽日，到處是一片祥和安寧的氣息。那么多人和車輛寺里顯然安排不下，燕兒她們九姐妹還有一些仆人住進附近的百姓家里。

響聲越來越大，頃刻間軍士們已經(jīng)沖到眼前。

大哥，這就是傳說中曹家的九個美丫環(huán)吧，哈哈!最前面一個麻臉的年輕將士陰笑著，對身后一個沉著臉的高大魁梧的漢子說。

漢子沒說話，一道精光從他略顯沉郁的眼睛里射出來，冷嗖嗖的，在九姐妹身上掃過來，又掃過去。

大哥，把她們……麻臉將士對著漢子的臉，討好地訕笑著。

漢子哼了一聲，看也沒看麻臉將士一眼，朝九姐妹一揮手說，放她們走!

燕兒撲通一聲，雙膝跪在泥水交加的地上：謝謝將軍。

謝謝將軍……

鶯鶯燕燕之聲，伴著嘩嘩的雨聲，在黑沉沉的夜里此起彼落。

姐妹們相互攙扶，跌跌撞撞地，奔向凄涼的雨幕。

雨越下越大，又是一聲霹靂自天邊響起。

嗖嗖嗖，一陣密密麻麻的箭鳴穿過疾風(fēng)驟雨，撲通，撲通，九姐妹的身子相繼倒地，血水合著雨水，向遠處流去。

那場雨，下了九天九夜后，才終于停歇。

天晴后，一個高大如山的“九女墩”，出現(xiàn)在青駝鎮(zhèn)的村東頭。

選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