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當代詩人西格夫里·薩松曾寫過一行不朽的警句:“我心里有猛虎在細嗅薔薇?!笨梢哉f這行詩是象征詩派的代表作,因為它具體而又微妙地表現(xiàn)出許多哲學家無法說清的話;它具體而又微妙地表現(xiàn)出人性里兩種相對的本質(zhì),但同時更表現(xiàn)出對那兩種相對的本質(zhì)的調(diào)和。
原來人性含有兩面:其一是男性的,其一是女性的。其一如蒼鷹,如怒馬,如飛瀑;其一如夜鶯,如馴羊,如靜池。所謂雄偉和秀美,所謂外向和內(nèi)向,所謂戲劇型的和圖畫型的,所謂“金剛怒目,菩薩低眉”,所謂“靜如處子,動如脫兔”,所謂“駿馬秋風冀北,杏花春雨江南”,所謂“楊柳岸曉風殘月”和“大江東去”,一句話,《姚姬傳》所謂的陽剛和陰柔,都無非是這兩種氣質(zhì)的注腳。兩者粗看似相反,實則乃相成。實際上每個人多多少少都兼有這兩種氣質(zhì),只是比例不同而已。
東坡有幕士,嘗謂柳永詞只合十七八女郎,執(zhí)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東坡詞須關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東坡為之“絕倒”。他顯然因此種陽剛陰柔之分而感到自豪。其實東坡之詞何嘗都是“大江東去”?“笑漸不聞聲漸消,多情卻被無情惱”,恐怕也只合十七八女郎的曼聲低唱吧?而柳永的詞句“怒濤漸息,樵風乍起;更聞商旅相呼,片帆高舉”,又是何等境界!他如王維以清淡勝,卻寫過“一身轉(zhuǎn)戰(zhàn)三千里,一劍曾當百萬師”的詩句;辛棄疾以沉雄勝,卻寫過“羅帳昏燈,哽咽夢中語”的詞句。
但是為什么平時我們提起一個人,就覺得他是陽剛的,而提起另一個人,又覺得他是陰柔的呢?這是因為各人心里的猛虎和薔薇所成的形勢不同。有人的心原是虎穴,穴口的幾朵薔薇免不了猛虎的踐踏;有人的心原是花園,園中的猛虎不免被那一片香潮醉倒。所以前者氣質(zhì)近于陽剛,而后者氣質(zhì)近于陰柔。然而踏碎了的薔薇猶能盛開,醉倒了的猛虎有時醒來。所以霸王有時悲歌,弱女有時殺賊。
“我心里有猛虎在細嗅薔薇?!比松菓?zhàn)場,有猛虎才能在逆流里立定腳跟,在逆風里把握方向。同時人生又是幽谷,有薔薇才能燭隱顯幽、體貼入微。在人性的國度里,一只真正的猛虎應該能充分地欣賞薔薇,而一朵真正的薔薇也應該能充分地尊敬猛虎。非薔薇,猛虎便成了粗漢;非猛虎,薔薇便成了懦夫。韓黎詩:“受盡了命運那巨棒的痛打,我的頭在流血,但不曾垂下!”華茲華斯詩:“最微小的花朵對于我,能激起非淚水所能表現(xiàn)的深思?!蓖暾娜松鷳摷嬗羞@兩種至高的境界。一個人到了這種境界,他能動也能靜,能屈也能伸,能微笑也能痛哭,能像21世紀人一樣復雜,也能像亞當夏娃一樣純真,一句話,他心里已有猛虎在細嗅薔薇。
(歸雁生摘自百花文藝出版社《情人的血特別紅:余光中自選集》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