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家輝
日前跟一位從美國來港的洋同學敘舊,他告訴我,安德遜教授前兩年病逝了。我沒有感傷,已是八九十歲的老人了,連他自己亦早看破生死大事,旁人倒該從他身上領悟什么叫做樂觀積極。
安德遜是我在美國讀書時的老教授,八十多歲仍在授課。安德遜教授的本行是醫(yī)療社會學,坦白說,他實在把課講得悶,理論有點落伍,口齒有點不清,反而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想當年”替課堂增添不少趣味。他的童年,他的故鄉(xiāng),他的家庭生活,尤其何年何月何日跟哪些殿堂級的社會學者有何交往,安德遜教授緩緩道來,給刻板的課程注入了濃濃人情味。
記得他憶及二次大戰(zhàn)時的人際關(guān)系,說那是民族仇恨最深最可怕的年代,德國人、猶太人、日本人、美國人彼此痛恨,互相排斥。戰(zhàn)后某天他問一位替德國朋友說好話的猶太女士:“為什么你不憎恨德國人?”對方回答:“我的一生,曾經(jīng)被人推進地獄,也曾經(jīng)被人救出地獄,所以我明白,對于人的好壞判斷,不該看他的國家、民族做了什么事,而該看他個人做了什么事。”
至于夫妻之道,是安德遜教授最喜歡的話題。有一回,安德遜教授跟幾位學生坐在餐廳吃三明治,他邊吃邊說自己“跟一個女人結(jié)婚54年,從沒想過移情別戀”。我亦邊吃邊請教他如何做到,他眨一下眼睛,調(diào)皮地說:“你們中國不是有佛教嗎?佛教不是有白骨觀嗎?我對白骨觀的理解是,無論你娶的是誰,到最后還不都是一樣,何必多此一舉?”
我哈哈大笑。一位已離婚的洋同學卻在旁潑冷水:“結(jié)婚54年?的確很久,但別那么有信心,世事難料……”
“不可能,直到我死!”安德遜教授忽然認真。
洋同學亦認真地說:“我的意思是,可能她會移情別戀呀!”
那天吃完三明治,步出餐廳,這位活了八十多歲的老學者整整衣領,站在寒風里說:“Well,youngmen,你們還有50年日子要奮斗,我10年內(nèi)便要離開地球了?!?/p>
我們頻頻說“未必”。安德遜教授回答了一句很精警的話:“活到這把年紀,我發(fā)現(xiàn)歷史正開始重復它自己,這太乏味了。真的,我該走了?!?/p>
他真的走了。人終究不能不走。
(劉星摘自《深圳商報》2011年5月9日,〔蘇〕克拉薩烏斯卡斯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