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陶
西皮流水,有板無眼,裊裊娜娜走出個青衫鳳眼的女子。唱幾句,念韻白,蓮步輕移;甩一甩水袖,背轉身去,留一地清韻給看客。這是青衣,正旦。
某導演拍戲,欲覓女主角,嘆:“如今找不到林青霞那種大青衣了。”
劉德華受訪,被問何謂美麗,答:“林青霞?!?/p>
幾十年不斷推出清純玉女的瓊瑤說:“沒有遇到過第二個可以和青霞媲美的女子?!?/p>
馬家輝講過這樣的意思:臉上剛柔并濟、陰陽相攜、女生男相的多半是美女。林青霞初入影壇時,有人建議她將那兩道濃眉剃掉,或者修成當時流行的細款,她不肯。
她的眉眼是戰(zhàn)爭,她的笑靨是戰(zhàn)后的和平,她的絲絲秀發(fā)是詩行。
她的清妍昳麗,無論在哪個年代都會險象環(huán)生:那份容貌,那份青春,足夠折戧她。然而沒有。
因為她是青衣,正旦。
被選做《窗外》女主角
林青霞從影22年,拍了100部電影。在最初的7年里,她完成了其中的55部——相當一部分是根據瓊瑤的小說改編的文藝片,而她是其中清純飄逸的女主角。
處女作是1972年夏天的《窗外》,當時她還不滿18周歲,母親代她簽下了人生第一份電影合約。這個當時不足50公斤的清瘦女孩從此另起一行,翻開人生的一大篇章。
她的起點是高的,沒有跑過龍?zhí)?,沒有在底層苦苦打拼的經歷,因而,她離演藝圈的煙火氣較遠,可以“不染”。這一方面拜上天所賜,另一方面歸功于她的家教,以及秉性中的謙卑、樸素、不張揚。
因為版權問題,《窗外》一直沒有在臺灣公映,她卻暗自慶幸,因為里面有一些感情戲,她覺得讓熟人看到,難為情。早年面對男生的追求,林青霞說:“要交朋友,我至少得認識他3年。”她至今不喜應酬,怕見生人。
她不貪。最初跟同學一起去試鏡,只是想著“演同學甲”,得知被選做女主角,她的反應是“怎么可能”。
她在30歲之后學習不嗔。不過,她早年的郁郁大抵是向內的,是少女憋著自家,對著地面看淚珠落下的“淡淡憂傷”。
這樣一個人,一步跨進光芒與陰暗并存的電影圏,是電影的幸事,對當事人而言也是一種歷練與修行。
在片場靠著墻就睡著了
20世紀70年代的臺灣文藝片是“二林二秦”的世界,無論怎樣排列組合,只要有“林”有“秦”,票房一定有保證。這些片子的社會價值,恐怕就是人們一次次陪著男女主人公品味愛情之純美、之折磨、之凄婉、之大結局的旅行。
70年代的臺灣正值戒嚴期,民風淳樸保守,電影審查尺度也緊,文藝片最安全。于是電影業(yè)像是一臺復印機,加班加點生產唯美愛情片——情節(jié)大同小異,制作近乎粗糙,連化妝師都省了。林青霞回顧道:“很容易拍,不用搭景,不需造型,陽明山的別墅我們都拍遍了。服裝自己帶,導演前一天告訴你帶幾件衣服,你回家就自己配,化妝、梳頭也可自己搞定。一部戲30個工作日,兩個月內就可拍完?!?/p>
最忙的時候,林青霞同時應付6部戲,兩周沒上過床,有一次在片場靠著墻就睡著了。
在這個階段,她的主要收獲是“不快樂”。有一天,站在鏡子前面,她看到一張陌生的臉?!拔沂钦l?”“我喜歡什么?”“我不喜歡什么?”“我為什么不快樂?”她答不出來。
長期過著日夜顛倒睡眠不足的日子,加上得失心重,在巨大的壓力下,1979年冬天,林青霞離開了復雜的電影圈,到美國進修。與其說是進修,不如說是療傷?!皬碗s”二字背后,是當年黑社會涉足臺灣電影業(yè)、強迫藝人拍片的艱險。
林青霞在美國“透氣”15個月,1981年夏天回到臺灣,她發(fā)現電影圈已經改天換地:文藝片不再受歡迎,喜劇片大行其道;英俊小生不如從前吃香,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喜劇演員、功夫演員和搞笑明星;女主角們也紛紛凜著一張粉臉,施展起拳腳來。
林青霞很委屈:“我這個素來演愛情文藝大悲劇的演員,竟然也要戴起眼罩扮獨眼龍,穿著高筒靴,拿著長槍,一臉冷漠,學人家打打殺殺的。”
從1981年到1984年,林青霞拍了14部戲,除了一部瓊瑤的文藝愛情片,其余13部都跟“情報”“刀劍”“警匪”“槍戰(zhàn)”有關。
這些戲看起來熱鬧,拍起來實在有些凄涼。半夜三更在山頂演戲,被大雨澆得瑟瑟發(fā)抖;荒郊野外,在休息車里迷迷糊糊醒來,只見窗外煙霧迷蒙,滿眼武師跑來跑去,只有她孤零零一個女子。想著一會兒要去跟他們廝殺,林青霞心里有說不出的悲戚。一次,她將一個武打鏡頭的拍攝過程告訴一位記者朋友,對方哭了。
在徐克夫人施南生的心里,林青霞“甚至有些老實”——她骨子里是那種想著存點錢,跟愛人一道過安穩(wěn)日子的女子。
徐克能帶出許多我不自知的特質
一個好演員猶如一把好琴,遇到高明的琴師,方能奏出好音色。林青霞在表演上的突破,也印證了港臺電影進步的軌跡。
徐克導演的《蜀山》讓林青霞跟香港結緣,林嶺東導演的《君子好逑》讓她在香港落腳。1984年以后,林青霞在香港的片約一部接一部。
因為臺灣的人情和“江湖”,從20世紀70年代到80年代初,林青霞接了許多不想接的戲。到香港后則不同,這座信息發(fā)達、電影制作也相對國際化的都市遵守“合則來,不合則去”的游戲規(guī)則,讓林青霞“沒有了人情的包袱,也不再身不由己,拍了些比較考究的電影”。
已故導演李翰祥是第一個發(fā)掘林青霞潛質的人?;I拍《金玉良緣紅樓夢》時,原定林黛玉由林青霞扮演,賈寶玉由張艾嘉扮演。有一天,李翰祥對她說,他想把這兩個角色對調一下,因為他發(fā)現林青霞身上有一種“玉樹臨風”的感覺。
徐克則是另一位好琴師。林青霞說:“他有出色的觀察力,看待事物的角度十分獨特,他有辦法從我身上帶出許多我不知道自己擁有的特質。我很喜歡跟他合作。”
1983年與徐克合作《新蜀山劍俠》時,林青霞扮演瑤池仙堡的仙女,后來中了邪。其中有一個鏡頭是她站在潭中的大石佛像上,揮舞著一身大紅色衣裙倏然轉身,中了邪似的狂笑。這個造型開啟了徐克的某種靈感。待林青霞從石佛上下來,徐克以一種冷靜而堅定的口吻對她說:“青霞,將來我一定找你拍一部戲。”
8年后,這個角色來了——一個男人,企圖一統(tǒng)江山的教主“東方不敗”。林青霞沒怎么猶豫就答應了,“因為我對他有信心”。
開拍前,京劇名家、葉派傳人葉少蘭指導她運用3種不同的眼神,一眼一眼攝人心魄。
《東方不敗》引領了武俠刀劍片的潮流,也成為林青霞的代表作之一。20世紀90年代大部分電影公司找她演的,都是反串男角的戲。
在港期間,林青霞與香港最具實力的男演員都合作過,從周潤發(fā)、成龍、張國榮到周星馳、梁家輝、梁朝偉……
《滾滾紅塵》讓林青霞拿到了22年演藝生涯中唯一的金馬獎最佳女主角,也讓她與三毛結下一段緣。在臺北寧安街4樓的小公寓(三毛的家)里,林青霞聽三毛一頁一頁地讀劇本,看她在民國年代的曲子里翩翩起舞——電影公映后,許多人被那個唯美的陽臺起舞鏡頭打動,那是屬于三毛的鏡頭。
1992年與賴聲川合作的《暗戀桃花源》,將林青霞的演技推上了一個新臺階。參演這部由舞臺劇改編的電影之后,林青霞感覺“表演變得容易多了,因為我真的學到了演戲的方法”。她又說:“在那之前,我沒有機會學習表演。第一部電影在香港上映時,我一夕成名,成了明星,從此以后我不斷工作——我沒有時間學習,也沒有人教我?!?/p>
演員演戲,好比“代人生活”。有悟性的人,能從中洞察世情,汲取智慧,讓智慧接替美貌再榮光一場。
我現在是家庭主婦
就當林青霞在表演藝術上漸入佳境的時候,1994年拍完《東邪西毒》,她突然徹底告別水銀燈下的生活,嫁人了,如同青衣一甩水袖,將一地繁華錦簇丟在身后。
1994年6月29日,林青霞同港商邢李結婚。在徐克看來,這是林青霞一生中為數不多的“天馬行空”的手筆。他們在舊金山的婚禮對外十分低調,現場卻十足感人。親臨現場的女友說,別墅的游泳池內全是鮮花,到處都是鮮花;邢李執(zhí)林青霞的手,向岳父岳母道:“從今以后我會照顧她?!痹S多嘉賓當場落淚。
從女孩到女人,從戀愛結婚到為人妻母,短短十幾個字就說盡了,但個中滋味,是言語難以表達的。對林青霞來說,尤其多一重難度:從萬眾矚目到平平淡淡,從大青衣到家庭主婦。
“在電影圈工作了20多年,每天緊張,每天曝光,忙于把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現在人前,睡覺時間很不規(guī)律,睜開眼睛便是拍戲、出席記者招待會……晨昏顛倒,永遠不知何時是盡頭;每天的生活都有人替我安排,自己完全是被動的。直到現在,我才可以享受平淡的生活,才發(fā)覺這樣的生活是屬于我的。”
香港很小,走在街上,她常跟普通人照面。有人叫聲“霞姐”或者“大美人”,就算打招呼了,她也閑適、自在。這種感覺,有點接近多年前那兩個快樂的下午:跟女友在紐約的公寓里聽到鑼鼓聲,把睡衣往裙子里一塞,再套件風衣就往外跑,擠進人群看熱鬧;跟鄧麗君在法國康城的裸泳海灘上撒了一回野,赤條條跟大海擁抱。她珍惜那種時刻,因為她做回了自己。
找到真的自己,做回自己,是她婚后修行的一大主題。她的青衣本色,令她圓滿。
好女人,都有與生俱來的愛。孝順父母,敬愛丈夫,疼愛女兒,她身體力行。父親住院期間,她常常帶女兒去探望。有一次在飛機上她對女兒愛林說:“姥爺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要讓他笑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你是他最疼愛的孫女,最容易逗他開心,只要你為他做一件小小的事,哪怕是遞一張紙巾給他,都能令他笑開懷。你要幫媽媽孝順父親,也要為自己孝順姥爺?!?/p>
她像天下所有的母親一樣經歷了生產的痛,在她們成長的過程中付出時間和精力。當女兒發(fā)燒時,林青霞會整夜抱著她,為她量體溫,在她額上敷冰袋。她喜歡哄孩子們入睡,還有特別的手法:用食指和中指順著女兒的脊椎骨,一節(jié)一節(jié)地按摩。她說:“3個女兒小的時候,我都是這樣哄她們入睡的。”
她是大女兒嘉倩的繼母,這個通常很難處理的角色今天看來她也勝任了。嘉倩之所以接受她、信任她,是因為在遇到幾個大的“成長的煩惱”時,林青霞都幫助、開導過她。
據友人說,經過這么多年,林青霞越發(fā)注重精神上的追求。與圣嚴法師結緣,坐禪;閑暇時學畫、練書法。她還會像學生一樣,去大學聽一些學者的講座。2005年,她每周從香港飛往臺灣聽蔣勛講《紅樓夢》,有一年又跑到香港大學聽了一學期的寫作課,還找了香港作家金圣華學習英文翻譯。
不計較,常常懷著感恩之心,遇事“要用情操,不要用情緒”,還有圣嚴法師贈她的12字箴言,都令她找到了內心深處的平和與寧靜,為她賢良的底色平添了幾分人格魅力。
“我現在是家庭主婦啦。”有一陣,她常這樣歡快地說。
不要叫我大美人,請叫我作家
施南生說:“林青霞的內心很文藝,一直很愛寫東西,每次一道出去旅行,她都愛把一路上看到聽到的寫下來?!?/p>
林青霞是一個認真的寫作者,她像學生一樣虛心向金圣華和董橋討教。對方的每一句鼓勵或者贊嘆,都會令她像孩子般興奮。在過去的6年里,她常常為寫作廢寢忘食。她在《窗里窗外》的序言中寫道:
“有一次從外面吃了晚飯回到家,經過梳妝臺,突然想到什么,怕一會兒忘記,馬上伏在桌上寫,不知不覺坐了幾個小時,窗外傳來鳥的叫聲,才知道天已亮了??纯寸R中的自己,不覺失笑,原來我臉上的妝還沒卸,耳朵上的鉆石耳環(huán)正搖晃著,低頭一看,身上是一條藍色絲質褶子裙,腳上竟然還穿著高筒靴。時鐘指向6點半,正是女兒起身吃早點的時候,趕忙下樓陪女兒。兩個女兒見了我,一點也不驚訝,只淡淡地說:‘媽,你又在寫文章啊?”
先生邢李給了她冷靜的鼓勵。他對女兒們說:“你們的媽媽邁出了人生重要的一小步?!?/p>
藝術家蔣勛說:“青霞開始用文字來修行了?!?/p>
韓愈說《詩經》“正而葩”。為人,也能端正而富饒,漸次開出美善的花?!洞袄锎巴狻肪褪瞧渲幸欢?。
林青霞不愿意成為眾人視線的焦點,她也許嘗過“人言可畏”的滋味,她與兇猛的外部世界有一些隔膜,甚至感到有些畏懼。她選擇以低調再低調、斟酌再斟酌來應對。她像捍衛(wèi)疆土一樣捍衛(wèi)家人和記憶的某些角落,這是一個自尊自愛的正派人的反應,也是一種自我保護。我們理當尊重她。
林青霞為了她的第一本書難得地跨出家門,走上前臺,面對世界,是因為她誠心想在寫作這條路上行走下去。她對那些年齡跨度相當大的影迷們笑吟吟地說:“不要叫我大美人,請叫我作家?!?/p>
然而,林青霞要大家忘記她是那個林青霞,如香港作家邁克所言,不是強人所難嗎?
(雷倩摘自《南方人物周刊》2011年第3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