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朝采藍
第三章 廢柴的謠言啊,你傷不起
1
云槿怔了怔:“什么?”
瑞寶痛心疾首:“雖說我自小長在顏府,卻也聽說世人對‘名節(jié)看得極重。我雖然不太明白,但看二哥對待女子不冷不熱,若即若離,就知道他十分為自己的名節(jié)著想。現(xiàn)在你還未成親,就開始自毀名節(jié)了,明明是個聰明人,怎的突然就缺心眼了?”
云槿眨了眨眼睛,似乎還沒回過神來。這時顧逵終于捂著肚子緩過勁來,竟見自家主子和瑞寶兩兩對視,手還拉在一起,頓時深感無法承受,顫聲道:“公、公、公、公子!”
云槿蹙眉道:“別瞎想。剛才是顏三小姐犧牲了自己的名節(jié),將王姑娘趕走的?!?/p>
顧逵大驚,再看瑞寶時,目光已帶了崇敬之色。
瑞寶在顧逵這般熱切的注視下,一張小臉慢慢漲紅,又慢慢變白,最后漸漸發(fā)紫。她猛地捂住臉,卻聽到一陣飛禽胡亂拍翅的聲音,緊接著一只胖鴿子跌跌撞撞地飛進她懷中。
瑞寶嚇了一跳,差點把鴿子扔出去,卻見這只鴿子通體潔白,雪玉可愛,赫然就是自己養(yǎng)的那只。她小心翼翼地拆下鴿子腿上的字條,低聲念道:“恭喜阿寶成功出府……”
那字體清俊飛揚,正是她所熟悉的。瑞寶手一抖,徹底蔫了。
人生在世,必有一懼。譬如有人懼內(nèi),有人懼高,有人懼鬼,有人懼……兄。
瑞寶自見了那字條起,就雙眼呆滯,身體僵硬,坐在院中一動不動。直到夕陽西下,紅云漫天,云槿實在忍無可忍,這才站在瑞寶面前,冷哼一聲:“該回魂了吧?”
瑞寶仍是一動不動。云槿皺了皺眉,轉(zhuǎn)身欲走,卻聽瑞寶氣若游絲的聲音傳來:“家兄猛于虎啊……”
云槿停下腳步,見瑞寶將落在頭上的蛛網(wǎng)扒拉下來,眉蹙得越發(fā)緊了。瑞寶嘆了口氣,又哆嗦著道:“你也見了那字條吧?他這是想生生逼死我啊……”
云槿挑眉:“上面就八個字,我什么也沒看出來。”
瑞寶深深地注視著云槿,就如天才注視著蠢材,美人注視著丑婦,眼神飽含憐憫與寬容:“這八個字中的威脅,你是永遠也不會懂的。因為你沒有這樣的兄長。”
云槿沖她森然一笑:“我的確沒有那樣的兄長,只因他一定死得比我早!”
瑞寶抖了抖,又生出一種“四月的傍晚啊你為何如斯寒冷”的感慨。她向一旁瑟縮了一下,云槿倒似來了興致,順勢在瑞寶身邊坐下,語氣飽含興味:“你預(yù)備如何?”
瑞寶雙眼滿含悲憤:“不知道。但是打死也不回去!”回去真是不死也要脫層皮……
“不回去?”云槿琥珀色的雙眼中閃過一絲異芒,“為什么不回去?你的地位榮耀都是你的家族給你的,離了它,你什么也沒有?!?/p>
瑞寶掩面道:“我知道,可是有一點你不明白。俗話說,一山不容二虎。有二哥在的地方,我永遠不能從心理扭曲中解脫!”
少年忍不住低笑:“嘖嘖,真沒用……就因為你和你兄長關(guān)系不睦,或者有什么不順心,便離家出走,這和逃避有何區(qū)別?再者,你從小長在顏府,從未接觸過世事,更不知人世險惡。若上次真讓你成功出府,你……活不過三個月?!?/p>
他見瑞寶滿面沉痛,便彎起唇角:“除了不回去,你就不能多想想嗎?我聽說,你們顏氏一百余年的歷史中,女子也是有資格做城主的?!?/p>
瑞寶一驚,隨即瞪大眼睛,就見云槿那雙琥珀色的眼眸在夕陽下閃過一抹鮮紅,宛如含了血色的琉璃。她怯怯道:“女城主?女城主是有,不過那都是在沒有男丁的情況下不得已而為之——”
她話說了一半,突然身邊草叢“嘩嘩”一陣亂響,接著一聲慘叫響起:“嗷!什么東西,竟敢咬老子屁股!”
瑞寶一驚,差點跳到石凳上。云槿臉色黑如鍋底,喝道:“顧逵,給我滾出來!”
草叢又是一陣亂響,只見顧逵頭上頂著幾片雜草葉子,紅著臉從中站起。他瞅瞅臉色陰沉的自家公子,又瞅瞅臉色蒼白的瑞寶,卑躬屈膝地笑道:“公子,屬下真不是來聽您教唆……咳,安慰顏小姐的。屬下是來捉老鼠、捉老鼠的。”
云槿眼神如刀:“想不到你竟有如此雅興,命你做護衛(wèi)真是難為你了。我記得表妹一直念著你,前些日子還寄了封信過來,求我將你借她幾日……”
他話音未落,顧逵已經(jīng)哆嗦著向廚房奔去:“公子想吃什么,屬下這就去做!”姿態(tài)堪比萬馬奔騰。
瑞寶目送著顧逵遠去,正想擦擦冷汗,又見云槿冷著臉沖她看來,道:“明天送你回顏府?!?/p>
瑞寶本就破碎的心,立刻碎成了渣。
翌日,依然是個晴朗的天氣。瑞寶一晚上沒睡好,起床后頭暈?zāi)X漲。至于她有多么沒睡好,這點完全可從她臉上的黑眼圈看出。如果謀殺了這世上所有的熊貓,她就是當之無愧的國寶。
云槿昨日說過要送瑞寶回府,可待兩人架著瑞寶出門,已是晌午了。三人走在一條窄道上,道路兩旁皆是青灰色的磚墻,一眼望去陰沉厚重,卻怎么也遮不住墻后的明媚春色。
瑞寶還是那一襲顏府侍女的打扮,懷中抱著一只雪白的信鴿,一路上左顧右盼,顯得賊眉鼠眼。顧逵盯了瑞寶許久,此時終是忍不住了,在云槿耳邊道:“公子,她真是顏家三小姐嗎?”
云槿頷首。顧逵沉思片刻,終于悟了。原來很沒氣質(zhì)的人,不一定是山溝溝里出來的,也可能是豪門大戶里養(yǎng)著的。老天爺果然公平,在某種程度上做到了天下大同。
他們又行了一會兒,便出了這條巷子,眼前頓時豁然開朗起來。只見街道之上熙熙攘攘,人頭攢動,十分熱鬧。兩旁都是店鋪,貨物琳瑯滿目,有北方珍獸的皮毛,南方大魚的魚翅,東方的香料,西方的黃金,精致的成衣鞋帽,珍藏的美酒等。瑞寶極少出門,此時早已目不暇接,她微微抬首,就見遠處的城堞、飛檐、梁柱、窗牖沐浴在陽光下,仿佛鍍了一道金邊兒。
云槿瞥了瑞寶一眼:“這兒是城中東市。你平日里沒來過?”
瑞寶盯著一家糕點鋪眨也不眨:“沒有,二哥不許我出來??蓱z我長這么大,出府的日子屈指可數(shù),簡直枉為顏氏族人。云兄,你說我怎么就這么倒霉,才在你家住了三日就被你趕出來了呢?”
云槿面無表情:“別以為你這么說,我就不送你回去?!?/p>
瑞寶撇了撇嘴,氣惱道:“你就非要把我送回去不可?我們不是說好了,先讓我住在你家,我再幫你偷東西嗎?”
云槿瞪她一眼:“你還不明白?顏琛已經(jīng)掌握了你的行蹤,沒把你綁回去已是仁至義盡。你今日不回去,難道真想被他除名?”
瑞寶啞口無言,只好心有不甘地瞪著云槿。
此時正是陽光最熾熱的時候,陽光灑在云槿身上,越發(fā)顯得此人膚色白皙,和黑發(fā)黑眸的男子相比,倒別有一番驚艷之感。反觀身畔顧逵,一舉一動肌肉虬結(jié),身姿宛如鐵塔,不顰不笑時好似黑面煞神。她盯著兩人看了許久,突然問道,“你們是中原人嗎?”
云槿一怔,顧逵卻笑嘻嘻地湊上前來:“小姐看出來了?”他不待瑞寶回話,就哭喪著臉道:“我和公子的確不是中原人,原本我們和老爺夫人一起,住在西部草原之上。家中牛羊成群,逐水草而居,這日子雖不富裕,卻勝在逍遙自在。可誰知一場災(zāi)難始料不及,我們所有家當都被颶風卷走了,什么都沒剩下。為了討生活,我和公子不得不來到漓江城,已有兩年沒有回去了。嗚嗚,老爺夫人,屬下愧對你們啊——”
瑞寶怔怔地聽著,說不出話來,心中突然一陣鈍痛,卻聽云槿懶洋洋的聲音響起:“唔,真精彩。顧逵,你這張嘴皮子不去說書,真是可惜了?!?/p>
顧逵把臉一抹,卑躬屈膝地笑道:“多謝公子夸獎,屬下下回再編個更精彩的。”
瑞寶嘴角抽搐了半晌,終于承認,顧逵的思維不能以常理推斷。
2
此后三人不再多話,擠在人群中艱難地出了東市,又混在人
堆中拐了幾條街,終于來到顏府門前。顏府的高門大戶在驕陽下
分外顯眼,飛檐高聳,仿佛將要飛到藍天之上。檐下鈴鐺隨風舞
動,風一般的脆響直飛入她耳中。
瑞寶遠遠望著,突然發(fā)現(xiàn)顏府大門竟然紅得如此鮮艷,紅得如此令人望而生畏。
她猶記得年幼之時,叔父顏子非離家出走那日,也是這樣晴朗的天氣。天色蔚藍如洗,宛如一塊晶瑩剔透的藍色琉璃倒扣在大地之上。而瑞寶站在臺階之上,城主爺爺?shù)纳砼?,看著自家叔父頭也不回地消失在青山綠水之間,自此杳無音訊。他走了之后,再也沒有人會贈她漆朱繪彩的面具,沒有人陪她上街買兔兒糖,更不會有人會如此寬容她的笨拙……
她眼圈有些發(fā)紅,呆立著不做聲。忽然耳畔一癢,少年清冽的氣息撲面而來:“回去吧?!?/p>
瑞寶微微抬首,就見云槿含了笑意,一雙眼眸波光瀲滟:“我只能送你到這兒了,剩下的路,需要你自己走?!?/p>
難得云槿這么和顏悅色,瑞寶沒敢吭聲。
云槿輕嘆一聲,又微微笑道:“說起來,我也認識一個顏氏族人,我的武功、琴技盡數(shù)出自他手,他是我的師父,是我這輩子最為敬重之人。他曾告訴我,漓江城的女子不會輕易哭泣,有這句話嗎?”
瑞寶忍不住揉了揉眼睛,點點頭。
云槿輕聲道:“好了,進去吧。希望再見你之時,你就不是今天這么沒出息的樣子了?!彼D了頓,又頗為嫌棄地瞥她一眼,“不過,憑你的資質(zhì),也許這輩子也不成吧?”
瑞寶捂著胸口不語。給一塊糖再來一棍子的感覺可真不好受啊……
她正打算說兩句應(yīng)景的話,突然身子一僵,一把拽住云槿衣襟:“云兄,你先別動,讓我在你身后躲一躲!”
話音剛落,顏府內(nèi)呼啦啦冒出一票人,氣勢洶洶地沖三人走來,為首的是幾個少年男女,一個個衣飾華麗,貴氣逼人,可惜神色不善,一看就是來找碴的。
云槿見狀,臉色十分不好:“喂,他們是你的族人吧?看來你不但怕你二哥,連他們也怕?”
瑞寶急忙搖頭,一時卻不知該從哪兒說起。
這城中的人都知道,顏氏雖是個豪門望族,但嫡出血脈一代比一代稀薄,到了這一代只有顏琛與顏瑞寶兩人。但旁支卻恰好相反,同樣是娶十個夫人,但那效果截然不同。
于是雞生蛋,蛋生雞,子子孫孫無窮匱也,旁支這么發(fā)展下去,輩分已是亂得一塌糊涂。而且族人之中又沒個專門統(tǒng)計輩分的,久而久之,這委實是一場災(zāi)難。
某次瑞寶出席家族聚會,眼看著前面一位年近古稀的老婦步履蹣跚,便好心扶了一把。待落座時,那位老婦對著瑞寶咧嘴一笑:“多謝曾姑奶奶?!眹樀萌饘毿母蝸y顫。
一旁的幼女卻不屑道:“侄女兒,你不必高抬你的輩分了。三小姐是我的曾姑奶奶,是你的曾曾姑奶奶!”
老婦人不服,兩人就此理論起來,一時間亂成一團。自此,輩分便給瑞寶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不過最令瑞寶撓心抓肺的是,她到現(xiàn)在也分不清所有族人的輩分,因為這實在是一門太過高深的學問。偏偏族人每每相見,還非得姑姑嬸嬸地叫,好于世人面前展現(xiàn)顏氏族人之間團結(jié)友愛的一面,委實令瑞寶無語凝噎。
此時瑞寶躲在云槿身后大氣也不敢出,就怕到時論起輩分沒完沒了。再者,這幾人都是她在顏琛書房里見過的,似乎和顏琛關(guān)系不淺,自己更不必和二哥的朋友套近乎。
然而,瑞寶失策了。
早在瑞寶與云槿出現(xiàn)在顏府大門的那一刻起,這些人便一眼看到鶴立雞群的云兄和粗野狂放的黑大漢,再隨便一瞥,就能看到他身邊站了個極為眼熟的身影。
一個圓臉少女第一個走上前來,試探般地喚了一聲:“三姑奶奶?”
瑞寶應(yīng)了一聲,剎那間,她和云槿身前就呼啦啦圍了一群人,“姑奶奶”、“堂妹”、“表姨母”地亂叫。瑞寶面色發(fā)青,又見云槿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模樣,只得出來打個招呼:“嘿嘿,各位好啊。”
圓臉女子顏小珍道:“小姐果然回來了,怪不得二公子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只是……您怎么躲在這位公子身后?這位公子又是誰?”
瑞寶強笑:“我在他身后看風景,看風景。這位是云公子,他是我的……咳,恩人?!?/p>
顏小珍立刻雙眼放光:“原來是這樣!云公子,多謝您救了我家三姑奶奶,小珍一定上門重謝。云公子看似不像漓江城人氏吧?您家住何處?可有婚配?年紀幾何?”
云槿微微蹙眉,一位著暗色戎裝的少年卻一把推開顏小珍,神色鄙夷:“閃開!你是想自薦枕席嗎?”他打量著云槿,正色道,“二公子吩咐過,請這位與小姐一同過來的公子進府一敘?!?/p>
瑞寶的心立刻顫了顫。按著顏琛的性子,云槿如果冒失進去,估計得抬著出來。于是她強笑道:“這個就不用了吧,我看天色也不早了,一會兒天黑了路不好走……”
顏豚卻道:“既然是公子有請,理應(yīng)被奉為座上賓,就算天
色已晚,住上一宿也不算什么。”他目光炯炯地看向云槿,一字
一句道,“而且,云公子,您為何又躲在小姐身后?難道您心中
有鬼嗎?”
瑞寶頓時一僵,顧逵卻在一旁暗自掩面,心里直念叨:公子,您一定要忍住,忍住!一會兒要砍死個人多不好啊……
云槿卻展顏一笑,如沐春風:“沒關(guān)系,既然顏公子盛情邀約,豈有不去之理?”
瑞寶猛地捂住胸口,很有一種吐血的沖動。
顏府景致極美,不遠處的碧水湖猶如一塊翡翠,湖畔幽草叢生,好似被湖水暈染一般嫩綠可愛。天空蔚藍如洗,倒扣在湖面之上,兩兩相映,幾乎不帶一絲煙火之氣。
眾人走在這樣的景致中,早已心曠神怡,一言不發(fā),就連云槿都露出了贊嘆的神色。
可是瑞寶混在人群中,漸漸地越走越慢。她從剛進大門開始,雙腿就直打戰(zhàn),眼見著白玉階梯近在眼前,更是抖得跟地震似的。
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二哥一個眼神。她真打心眼里懷念住在云槿家的日子,那時候就連云槿煮出的黑炭都無比順眼??涩F(xiàn)在她一想到將要面對自家二哥如刀般銳利的眼神,就覺得烏云罩頂,呼吸困難,嗓子里好像堵著什么東西,怎么也發(fā)不出聲。
至于云槿——這廝一定是活得不耐煩了!如果二哥一個心情不好,再加一句“拖下去斬了”……
云槿兄,你……保重。
瑞寶就這么一路瞪著云槿來到顏琛書房門前,直到顏豚低聲通報,她才僵著身子踏進門去。
此時陽光雖熾,但書房內(nèi)略顯昏暗。瑞寶一進去便聞到一股清冽的氣息,那是小廝用化了薄荷的水潑灑地面之故。她定定神,透過昏暗的光線,眼前的一切仿佛泛黃的古舊字畫。
顏琛就坐在烏木案幾之后,與往日一樣的姿勢,一樣的神
情,似乎亙古以來就坐在那里,從未改變。
瑞寶只看了他一眼,就立刻低下頭去?,F(xiàn)在任何詞語都不足以形容她心中的痛苦分毫,她只希望再也不要看到哥哥那張令人發(fā)寒的臉……
云槿卻靜靜地盯著主位上的顏琛,琥珀色的眼中閃過一絲異芒。
顏琛仍是不動聲色。他的雙眼極黑,不似云槿那樣溫暖靈動,略顯妖異,而是沉靜神秘、黑如濃墨,仿佛上好的墨玉。而他此刻的神情,就如墨玉一般,怎么也看不透。
3
他的身側(cè)站著顏大總管,看見瑞寶回來,激動道:“二公子,這真是活著的三小姐哎!”
眾人差點沒站穩(wěn)。
顏大總管說完,可能自己也覺得不太對勁,便恢復(fù)了往日的棺材臉:“咳咳,顏豚,還不給三小姐和這位公子看座?”
顏豚剛應(yīng)一聲,瑞寶立刻顫聲道:“不用了……真的不用了……”
她話音未落,就聽到自家兄長清冷的嗓音傳來:“這位是云槿云公子?藥材鋪云掌柜的獨子?”
他一開口,殿內(nèi)立刻安靜下來。有的人就是這樣,有種與生俱來的威嚴,不容任何人侵犯。瑞寶面對顏琛,只能保持不顫抖的姿態(tài)站著,就等云槿開口了。
云槿沉默片刻,道:“正是草民。看來,二公子已將草民查得清清楚楚。不錯,當日戴著青銅面具的人,就是我?!?/p>
瑞寶差點沒喘過氣來。云槿是她見過的認罪態(tài)度最堅決、認罪速度最迅速的一位。
顏琛斂眉,淡淡道:“你倒是個爽快人?!?/p>
云槿瞥了一眼瑞寶懷中的胖鴿子,仍是那副不卑不亢的神色:“二公子已經(jīng)查清楚了草民的祖宗十八代,草民還怎敢造次?!?/p>
顏琛冷冷一笑:“既然如此,就請云公子告訴我,你夜探顏府,到底所為何事?”
云槿朗聲道:“那日,草民仗著自己有些本事,便夜探顏府,想偷些東西出來。哪知正巧在桃樹旁遇見顏三小姐,便順手擄了她做了人質(zhì)。這三日,并不是顏小姐不想回來,而是被草民拘禁,出不得大門一步。直到昨日草民見到那只信鴿,這才將顏小姐送回。只盼二公子看在草民從未傷害顏三小姐的分上,放草民一條生路?!?/p>
此話一出,眾人皆議論紛紛。而瑞寶聞言,卻有些不敢置信地看著云槿。
饒是她再缺心眼,卻也明白云槿話語中的意思??伤藭r又何必為自己開脫?雖然當初云槿確實逼迫她領(lǐng)路,但后來出府卻是她硬扒著云槿不放手的。就連回府,也是他和顧逵架著自己回來……
他不會真的活得不耐煩了吧?
“這些年,進入顏府能全身而退的,你是唯一一個??上А鳖佽∩坏?,“你不該動我的妹妹!來人,把他拖下去!”
顏豚便上前扣住云槿左臂,硬生生將他拽了個趔趄。云槿平日里纖塵不染,此時雙目暗淡,那張白玉般的面容也染上一抹灰色。他本身就是個弱不禁風的模樣,咬緊嘴唇強忍疼痛的神色越發(fā)顯得觸目驚心。在場侍女皆不忍再看,顏小珍更是揉著帕子,滿面焦急。
瑞寶臉色也有些發(fā)白。云兄帶她出府,并未對她做出任何傷害之事,根本罪不至死。她忍不住求饒般地叫了一聲:“二哥……”
顏琛便看了瑞寶一眼。那樣尖銳冰冷的眼神,仿佛心底激烈復(fù)雜的情感將如巖漿般噴涌而出,將她化為灰燼。瑞寶與他相識十年,也不曾見他用這種眼神看過自己,頓時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
這時顏豚已將云槿拖出幾步遠,眼看就要被拉出殿外。他分明身負武功,卻并不反抗,任由顏豚拉扯,似乎已經(jīng)心如死灰。瑞寶心中一熱,又喚了一聲:“二哥,你……你就放過他吧……他根本罪不至死……”
顧逵猛地一拍大腿:“三小姐!好樣的!我家公子就靠你了!”他話音未落,就被幾個侍衛(wèi)撲倒捂住了嘴。
瑞寶還待開口,忽然發(fā)覺周圍一片冷凝。她下意識地抱緊懷中的胖鴿子,就聽到自家二哥冰冷的聲音傳來:“怎么,你要替他求情?”
二哥從未用過這種語氣和她說話。瑞寶剛鼓起的那點勁兒立刻泄了大半,她強忍著心底生出的畏懼,怯怯道:“是?!?/p>
顏琛含了冷笑,緩緩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家妹妹,重復(fù)道:“你——真的要替他求情?”
瑞寶很有一種想搖頭否認的沖動,但她好歹忍住了,半晌才顫著聲道:“是……”
“你和我頂撞竟是為了一個外人?!鳖佽∨瓨O反笑,“阿寶,你明白你在做什么嗎?”
瑞寶鼓起勇氣抬起頭,順著繡有暗色織錦紋的衣袍向上看去,就見顏琛薄唇緊抿,整個人仿佛極北之地的冰雪寒涼徹骨。
她知道二哥這次是真生氣了,忙抖著聲道:“我、我知道。
可、可是云槿罪不至死。剛才云槿說的一切都是我逼他干的,他
根本就不是自愿的。我不僅逼著他帶我出府,還賴在他家不肯
走,還、還逼著他吃我煮的飯……哦,我還逼著他起床,也不顧
他穿沒穿衣服,對了,還在一個姑娘面前拉他的手,毀了他的名
節(jié)……”
“你在胡說什么!”她話音未落,就見顏琛臉色鐵青,一旁的顏豚更是張大了嘴,呆著不動了。
瑞寶一個激靈,立刻噤聲。她的本意只是想表達云槿其實是個受害者,可是哥哥虎視眈眈地盯著她,一緊張就越說越離譜。但大家的反應(yīng)委實出乎她的意料,一個個看著她東倒西歪。就在殿上有幾個心理承受不住的侍女接二連三昏倒之際,顏琛終于指著書房外,一字一句道:“顏瑞寶,你給我滾出去!”
顏府極大,繞府一周最少也要一個時辰。然而三小姐平安回府的消息卻突破了人類只有兩條腿的限制,半個時辰內(nèi)傳遍全府。
不過這消息傳得太快,就難免有些失真。待傳到最后,已成了“小姐平安回來,還帶了一白一黑兩個男寵,并為此與二公子大吵一架”的傳奇,其精彩程度堪比風月話本,著實令某些人吃不消。
老城主聽聞此事,撫著胡須甚感欣慰:“我家瑞寶長大了?!?/p>
自從昨天瑞寶“滾”出顏琛書房,就被送回緋云閣,不得出大門一步。云槿和顧逵被五花大綁地扔進石室,也不知現(xiàn)在如何。此時瑞寶正滿臉憔悴地坐在椅子上喝茶,而周圍侍女個個目光灼灼,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已經(jīng)整整一個早晨了。
一滴冷汗順著額角滑下,瑞寶突然頓悟二哥為何在眾目睽睽下總板著臉了。每天被如此灼熱的眼神盯著,真是什么表情都做不出來了……
她坐了一會兒,試探性地將茶盞放下。哪知茶盞還沒離手,小苓就已經(jīng)“撲通”一聲跪下了,痛哭流涕地道:“小姐,奴婢求求您不要再違抗二公子了。自從您離家出走了這么幾次,奴婢的月俸早就被二公子扣光了,而且還得多在顏府為奴十年,連嫁人都嫁不出去,嗚嗚……”
她話音剛落,小廳中所有侍女都齊刷刷跪下了,口中喊道:“請小姐三思!”
瑞寶頓時欲哭無淚。
她不明白自己到底招誰惹誰了。想她這么些年來,在二哥的壓迫下活得何其憋屈,何其悲慘!前幾天好不容易出了府,還沒逍遙幾天就被迫灰溜溜地回來了。現(xiàn)在二哥不僅要殺云兄,還限制她在自家園子閑逛的自由,虧她還想著以后給他養(yǎng)老送終來著!
瑞寶越想越悲憤,突然猛拍桌子:“老天爺!既生瑜,何生亮?。 ?/p>
話音未落,只聽“啪”的一聲,一個侍女由于不能承受小姐突如其來的獅子吼,打碎了城主賞賜的紫砂壺。
瑞寶嘴角抽了抽,卻聽門外有人道:“這點小事都做不好,如何能在三小姐這兒當差?下去!”
那侍女嗚咽一聲,強忍淚水退下了。瑞寶凝神看去,就見顏大總管一襲灰白相間的衣袍,板著棺材臉走了進來。
瑞寶連忙起身:“大總管來此所為何事?”
顏大總管沖瑞寶行了一禮:“老夫奉二公子之命,前來看望小姐?!?/p>
“多謝?!比饘氼D時覺得索然無味,“我準備歇息了?!?/p>
顏大總管聞言,竟是滿面沉痛:“您還在賭氣嗎?昨天的
事,也不能全怪二公子。您失蹤了幾日,一回來就為個外人當眾
頂撞他,他能不氣嗎?這么些年來,二公子對您的好,屬下一直
看在眼里。他一直當您是最寶貝的,不能讓您受一點委屈。您失
蹤這幾日,他幾乎就沒睡過一晚囫圇覺,若屬下也能有這樣疼愛
屬下的兄長,那該有多好啊……咦,小姐,您怎么了?”
瑞寶抖了抖:“沒、沒事,就是突然有點兒冷?!彼泵D(zhuǎn)移話題,“大總管,哥哥有沒有說過怎么處置云槿?”
“公子沒有說過。不過,公子他方才磨劍去了?!鳖伌罂偣車@息,“不過屬下以為,小姐一會兒得去給公子賠個禮,公子氣消了,還會像從前一樣待您?!?/p>
瑞寶哭笑不得:“‘像從前一樣?這個……容我再想想?!?/p>
“小姐,您還要想什么?外人再與您親密,也抵不過血親。更何況那人竟敢擄走小姐,本就罪該萬死。小姐何必為了一個賊人,而讓您的親人心寒呢?”
瑞寶認真道:“我與他親密,并不說明他就抵得過我的血親。而且他明明罪不至死,我只想救下他而已。叔父曾說過,‘投之以李,報之以桃,他在二哥面前替我開脫,我也不會讓哥哥殺了他。所以,顏總管,我想求你一件事,你一定要幫我?!?/p>
顏總管沉吟片刻,道:“雖然小姐吩咐,屬下定當竭盡全力,但屬下也不敢違抗二公子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