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妮妮
楔子
今日是七夕,她推開窗,遙望著夜空上的銀河如一條銀白色的帶子,遠(yuǎn)遠(yuǎn)地隔開了兩顆她最為熟悉不過的星辰。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芷如,你是否見景傷情,又想起那個人來?”身后傳來悉索的腳步聲,她低下頭,看到拖到地上的金縷裙角。
問話的婦人,身著華衣,環(huán)佩叮鐺,舉手投足間無比的高貴嫻雅。她便埋首更低,發(fā)間的蝴蝶簪子微微搖晃:“芷如不敢。芷如只是想起幼時在家鄉(xiāng)曾聽說過的一個和七夕有關(guān)的傳說,說的是……”
說的是天上的王母,本來是同意將牛郎織女的一兒一女接上天庭的,可是織女卻狠心將自己那雙玉雪可愛的兒女推下云端,并近乎詛咒似的告訴他們,你們?nèi)蘸笸短マD(zhuǎn)世,六道輪回,人鬼畜牲皆可。但千千萬萬,不要成仙得道,踏進(jìn)這天庭半步。
壹
十三歲那年,我與青青一起扶娘親靈柩至鄰近的清平郡,遵她遺囑埋在這塊山清水秀之所。青青是我同村長大的玩伴,平日常來家中跟娘親學(xué)習(xí)織布,扎扎機(jī)杼聲中,她總是向我做著鬼臉說:“芷如,你娘親手巧又長得美,比城里那些大戶人家的小姐不知要高貴多少。她定然是天上的仙女下凡吧。”娘親每次聽到這樣的話,便從雪白的紗里探出頭來報以嫣然一笑,果然就美得如畫上的仙女一般。
娘親的尸骨即已順利落葬,在清平郡欲守靈三年的我便將青青送上馬車,暗暗地塞給她一小塊布料,囑咐她:“你拿去做塊帕子吧,只是此物太過于奢華,還是不要張揚(yáng)方好?!边@塊布料是母親留給我遺物的一小角,整匹布料是鎖在一個積滿灰塵的紅漆箱子里,我開箱子的時候,連鐵鎖都已經(jīng)生了銹。那是一塊我從未見識過的布料,如云朵般柔軟,薄如蟬翼,繪有百花爭艷,那花骨朵栩栩如生,幾可亂真。
青青接過布料的時候,臉上的神情和我當(dāng)初一樣的又驚又喜,眼睛骨碌碌一轉(zhuǎn)隨口就道:“芷如,這是不是你娘親從天上偷來的?”這樣的場合她本不該說玩笑的話,只是她腸子直,從來都懶得多轉(zhuǎn)一個心思。我一笑置之。
其實我不該將這種容易生事端的東西送她,但是我和青青感情太好,那時只一心想著給她留個念想。后來我想倘若不是一時興起,那么我和她的命運(yùn),也許便能全盤改變。
橫禍來自半年之后。那時我尚穿著一身孝衣,在娘親陵前執(zhí)帚清掃,遠(yuǎn)遠(yuǎn)地忽有沙塵滾滾彌漫而來,有熟悉的聲音在尖叫:“芷如,天兵天將來捉拿你了,你快些走?!?/p>
掃帚輕落在地上,我被塵土嗆得淚水盈盈,果然看到一列如天神般威武的兵將,身上的甲胄在陰沉沉的天空下泛著凜冽的光。他們押著正兩腳亂踢的青青,復(fù)又上前迅速地將我團(tuán)團(tuán)圍住,用粗粗的麻繩捆住我的手腳,勒得我肌膚像火燒般的疼痛。耳畔傳來一聲陰陽怪氣的公鴨嗓音,慢條斯理地宣讀我的罪行。
“織室犯婦李蕓娘私逃出宮十年整,如今即已經(jīng)死了,便押其孽女回宮服役以抵母罪。”待他說完,那些如狼似虎的兵將便拖著我們就要離開,我有些惶然地偏過頭,看到其中一個兵將徑自走向我娘親的墓碑,眼看便要伸手觸及,我急了,掙扎著大聲呵斥:“你住手!”
那男子有些錯愕地回過頭,卻冷不防離他不遠(yuǎn)的青青如小野貓般跳將起來,一口就咬上他的手背。我心里泛起一股感動,青青對我的關(guān)心,居然讓她戰(zhàn)勝了對這些天神的恐懼。
雖然這些人其實并不是從天而降的神兵神將,他們都是來自京城皇宮的禁軍侍衛(wèi)。我的母親其實是織室手藝最嫻熟的宮女,她后來因機(jī)緣巧合逃出了宮,在民間成婚生子。那塊衣料是她逃出宮時所帶,一絲一縷,皆出自娘親之手。
我和青青便這樣被強(qiáng)行塞進(jìn)了馬車,她望向我的神情滿是愧疚,一切禍端不過是毫無心機(jī)的她拿著布料在村民中炫耀而致。然而她也因此受了連累,因也紡得一手好布,便被前來捉拿我的織室令胡亂編造了個罪名,一起押往京城。
我向她微笑,試圖消解她心中的緊張,一個踉蹌卻幾欲跌倒,幸得身后有人扶住我一把?;剡^頭,看到原來是適才那個被青青咬了手的侍衛(wèi),如今距離甚近,才看得他有一雙俊朗的眉眼,目光中夾雜著一絲關(guān)切。這樣的眼神,恍如在夢里見到過,我的心里驀地一動。他卻又很快低下頭,默默地轉(zhuǎn)身便離去了。
貳
皇宮到底是怎樣的呢?
待紅墻黃瓦的宮墻終于出現(xiàn)在遠(yuǎn)處時,兩道沉重的宮門吱啞啞打開,我和青青稍探出頭,隱隱瞧見瓊樓玉宇般的殿宇樓臺高低錯落,壯觀雄偉得宛如人間仙境。
我身畔的青青緊緊攥著我的手,眸子里閃現(xiàn)著如星星般璀璨的光芒,連聲音都是發(fā)顫的:“芷如,我們要和你的娘親一樣,做了天上的仙女了?!?/p>
我沉默不答,一顆心便如灌了鉛般,沉沉地墜了下來。
然而半年之后,青青再無了剛進(jìn)宮時的興奮之情。
因為即使是天上的仙女,也是要分三六九等的。我們這些因罪進(jìn)宮的是最未等的宮奴,衣食簡陋規(guī)矩繁雜,耳畔聽到的,除了枯燥的扎扎機(jī)杼聲,便是織室令的無情漫罵。
青青眼中的流光溢彩一日日便黯淡了下來。
直至那一日。
那一日織室里來了貴人,所有的織室令皆恭恭敬敬地前去迎接。我和青青隨一室的宮女匍匐在地,眼角余光只看到有一個麗人被簇?fù)碇羁疃鴣?,妝容精致,卻神色凝重,眉眼間有著一絲愁色。
她身畔為首的宮女奉命在大聲的訓(xùn)話,我忙低下頭,看到前面跪著的織室令個個面如土色,涔涔的汗水滴了下來。
這個貴人是當(dāng)今皇上最寵愛的尹夫人,原本明日她奉了旨助天子祭天,只是三月前便定制的赤質(zhì)袆衣,陰差陽錯被人送到了皇后的宮中。中宮那里又死活不肯將袆衣調(diào)回來。再制袆衣已來不及,那么明日尹夫人便只有著另一件深青色的去助祭了。
只是深青色的袆衣卻向來是皇后專用,如此一來,尹夫人恃寵生驕,輕慢皇后的罪名是怎么也逃脫不了的。
織室內(nèi)的空氣冷凝得有若結(jié)了冰,一室的人磕頭如蒜,咚咚有聲。
我稍稍地抬起頭,看到尹夫人眉頭蹙得更深,她從染衣室、織室、成衣室一路查過來,卻始終查不出來始作俑者是誰,更平添她煩惱。一畔的宮女察言觀色慣了,咬牙怒道:“娘娘,不若就將這些奴才悉數(shù)治罪?!?/p>
青青的臉色早已嚇得發(fā)白,我微一思索,趕在尹夫人金口玉言前一路跪著爬到她的面前,重重地磕了一個頭:“請娘娘恕罪,是奴婢在送布料去成衣室時,忘了原本的交待,只以為宮中也是民間妻紅妾綠的規(guī)矩?!?/p>
滿室皆驚,眾人噤若寒蟬,鴉雀無聲。我聽得前頭傳來尹夫人心腹宮女的怒斥聲:“你這賤婢好大的膽子?!?/p>
她揚(yáng)起手,一個巴掌眼看就要打下來,我閉上眼,卻聽得尹夫人開口止住了她:“你是新進(jìn)宮的罷。妻紅妾綠,嗯,這原也怪不得你?!?/p>
她如此的和言悅色,實在出眾人意料之外。我卻知曉尹夫人心頭的煩愁已然解了,只妻紅妾綠這四字,便能做到敬重皇后的最大理由,
眾人重又匍匐在地恭送眉頭舒展的尹夫人款款離去,有宮女便焚了上好的香,替她拖到地上的衣裙熏去被織室這下等地方污到的濁氣。
這樣的排場盛大奢華,只是這深宮皇城便猶如一潭暗波洶涌的池水,即使是尹夫人這樣躍過龍門的金鯉,亦是活得膽戰(zhàn)心驚。
我想我娘親那時決絕地要逃離出來,真是一個明智的抉擇。
可是待站起身,卻發(fā)現(xiàn)青青卻盯著尹夫人遠(yuǎn)去的身影瞧得癡迷,眼眸中盡是一副憧憬模樣。
叁
尹夫人袆衣引發(fā)的事端,沒過幾日便悄無聲息了。
我這個所謂的肇事者受到了被訓(xùn)斥了幾日的責(zé)罰,然而這種責(zé)罰是虛的,一轉(zhuǎn)身我便被調(diào)入了成衣室,協(xié)助掌衣令監(jiān)查各室的成衣情況。
手藝嫻熟,聰慧機(jī)敏,這是尹夫人對我的夸贊之詞,不知羨煞了多少織室宮奴的眼。
然而對我來說,這些只是那日一場賭注的意外獲勝品,并不是我心里真正想要的。
我這樣對青青說的時候,她卻聽得敷衍,一雙眼骨碌碌地轉(zhuǎn)著,到處打量。她纖細(xì)的手撫過一襲專供娘娘們穿的五色花令裙,手指在柔軟如云的錦鍛花鈿上停留了許久。
那么多鮮亮明艷的顏色,映在她清澈如水的眼眸中,目光也變得璀璨燦爛起來。
她低聲喃喃,才說一句,我便捂住她的唇,不讓旁人聽聞。
青青進(jìn)宮這許多時日,性情卻依舊如初,什么樣的話都不分場合地說出口。她說的是:“芷如,這種鮮艷青蔥的顏色,其實比較適合豆蔻少女?!?/p>
落到有心人的耳里,自然注定又是一場風(fēng)波。
可是也許這便是她心里籌謀已久的一個心愿。知青青心事莫若我,當(dāng)夜深人靜,樹影婆娑,我和她一起躺在塌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她如在家鄉(xiāng)般悄悄鉆進(jìn)我的被窩,俯臥托著腮在我耳畔說著閨中密語。
“芷如,你說皇上會來織室不?”
我微瞌上目看清冷的月光散到青青微紅如桃花的兩腮,裝作沒聽到她的話。她卻不依不饒,又重復(fù)了一遍,在說及皇上兩個字的時候,目光都變得明亮起來。
我嘆口氣,皇城便如一張表面嵌著珠玉的匕首,當(dāng)我看到它背后暗藏的鋒利時,我的好姐妹青青卻正被它華麗炫目的表象所迷。
我再無法裝睡,索性翻過身,想著該怎樣來打消她這種很可能被傷得鮮血淋淋的念頭。可是青青眨著眼望了我片刻,忽然眼中閃過一絲詭譎:“芷如,我知曉你和我心思不同,昨日沐華大哥又來找你了罷?!?/p>
我心頭一驚,如兔子般跳將起來復(fù)又將她的唇捂住。姚沐華便是在清平郡與我們有過交集的侍衛(wèi),他有個在朝中做宮門衛(wèi)尉父親,身世顯赫,前途無量。
我便輕聲告訴青青,無論什么樣的家世,侍衛(wèi)與宮女私通是彌天大罪,這種事是胡說不得的。
我板起臉來的樣子定是嚇壞了她,她忙點(diǎn)頭如蒜,連自己的那番小心思都駭?shù)猛脽o了蹤影。躡手躡腳鉆回自己的棉被,過了半晌,復(fù)又聲如蚊蟲。
“芷如,他似乎很喜歡你。”
我含含糊糊地回了一句:“你想多了?!北銓⒚薇欢律隙?,將自己與這混沌的世界隔絕,閉上眼,腦海里卻浮現(xiàn)出那張清俊英氣的臉。
侍衛(wèi)姚沐華自送我們?nèi)雽m后,果然多番冒著風(fēng)險來找過我。便是昨日,還偷偷籍著與我擦肩而過之際,匆匆扔下一句。
“芷如,若有機(jī)會,我安排你逃出宮去,可好?”
我將眼睛閉得更緊,只覺萬千煩惱如小蟲般,啃噬著我的心頭。
夜不能寐。
肆
其實白天我的煩惱更要多上幾分。
尹夫人對我的恩寵愈來愈濃。沒過月余,我便被升為正掌衣令,每日捧著璀璨奪目的朱錦、綠錦在后宮穿梭,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每個娘娘都難以伺候,其中又以皇后最為苛嚴(yán),不管什么樣的衣裙,清雅如淺碧綾,又或華麗若金翟衫,每每給她過目時,總是能挑出一星半點(diǎn)的暇疵來。
于是一切重頭再來。
如此反復(fù),時日長了,織室、染室、成衣室,人人都對皇后心存怨言,只是不敢訴之言表。
我在尹夫人面前,更是連一點(diǎn)怨色都不表露,哪怕她用言語一再地試探。
直至有一日,她在試趕制了近半年方成的百鳥羅裙時,忽而側(cè)過身,低嘆一聲:“芷如,本宮真不忍看你這樣的聰明人被皇后忌恨。”
我那時正低頭替她整理下擺五彩繽紛的羽毛,尹夫人衣袖上的兩支雀翎拂上我的下額,有若尖刺觸我心頭。尹夫人獲圣寵歷久不衰,自然不只是因為她姿容美麗。她的心計遠(yuǎn)在于中宮之上,只用了我這一個棋子,便讓皇后的尖酸刻薄原形畢露,失盡人心。
又或許這宮中的貴人,個個都有一套后宮三十六計,爾虞我詐,防不勝防。
就如皇后,雖不及尹夫人心思縝密,陰狠歹毒卻更勝一籌,她本無子,后宮妃嬪凡有了身孕,便總會出各種各樣的意外。
尹夫人那時淚光瑩瑩地拉著我的手,用幾乎哀求的語氣告訴我:“芷如,本宮其實已懷有龍?zhí)?,你若能助本宮逃過一劫,日后富貴,任你取便是?!?/p>
我迅速地低下頭,道一聲“娘娘言重了?!表永镆膊挥伸F氣氤氳。
只是那時尹夫人只知我眼底的憂傷是被她的言語所打動,卻不曉得,我是在十二分的懊悔不該在最初耍弄小聰明,露了鋒芒。
到如今我便是深陷泥潭,與尹夫人一榮俱榮,再也逃脫不開。
十日之后,各宮室又出了兩件大事。一是宮里開始盛行一種高腰襦裙服,這種衣裙高腰掩乳,渾圓豐厚,尹夫人穿上后,得天子盛贊。于是各宮競相模仿,從織室至成衣室,又是好一番忙碌。
另一件,便是織室最下等的宮女青青不知怎地便行了大運(yùn),被偶爾走進(jìn)織室的天子一眼相中,當(dāng)下口諭封了作更衣,雖是名份低微,卻到底是主子。
離她所向往的便進(jìn)了一步。
自然這一切不會是無緣無故,我早在尹夫人處探得天子行蹤,提前一天吩咐青青仔細(xì)淡妝過,織室的宮女成日忙于辛勤勞作,個個灰頭土臉。稍做打扮的青青,便是一道清新秀麗的風(fēng)景。
立即吸引了天子的注意。
青青很感激我。
伍
那晚,她穿上天子賞給她的青絨絳羅裙,心滿意足地?fù)崦约涸H手織過的雪紗,激動得幾乎有些忘形。她拉著我的手,告訴我:“芷如,如若我日后得了富貴,定然不會忘了你對我的好。”
同樣一句話,尹夫人說起來,是虛情假意,赤裸裸的交易,青青卻是一顆真心交付,十二分地懇切。
她左顧右盼,見私下無人,便壓低聲音向我作了個俏皮的微笑:“芷如,你的沐大哥可真是個呆瓜,送東西給你也不去打造個新的?!?/p>
她纖手輕輕拔弄我頭上那支七成新的純銀蝴蝶簪子,簪上流蘇輕墜,一如我有些微顫的手。不過很快我便鎮(zhèn)靜下來,默默地望著她淺笑:“你錯了,其實沐華是個心思很縝密的人,他的好處,你以后便能知道了。”
我話中之意,她無心去細(xì)解,只管嘻嘻笑著打量她裝飾堂皇的臥室。
青青心地純良,一向性情大大咧咧的她,竟然也記住了我對她的囑咐,關(guān)于我和姚沐華愈來愈過密的交集,一字都未透露出去。
然而,這樣純凈的心,在風(fēng)刀霜劍的后宮浸淫時日長了,誰也不知會扭曲骯臟成什么模樣。
我向青青微笑如綻花,輕輕告訴她,你放心,我以自己的性命擔(dān)保,一定會給你一個幸福完美的未來。
可是青青卻始終沒有走得更遠(yuǎn)。她那一點(diǎn)子小小的夢想就若在狂風(fēng)暴雨中點(diǎn)燃了的燭火,甫有了些光亮,便被打落得支離破碎。
她自封為更衣后,再沒機(jī)會見到天子一面。最起初,是尹夫人懷胎已足月,快要待產(chǎn),皇上喜不自勝,根本無閑暇來顧及其它妃嬪。
再之后第一個想起她來的,卻是因尹夫人順利誕下皇子而怒火中燒的皇后?;屎髮舛汲吩谒@個織室里出來的小小更衣身上。每隔幾日便著管事公公來當(dāng)面訓(xùn)誡她。
我每次去探望青青時,便總能見到她有若一株被風(fēng)吹得東倒西歪的弱草,跪在冷冰冰的地上,聽那管事公公陰陽怪氣地奉皇后親諭在罵她。
罵她身份低微不知檢點(diǎn),行事沒有分寸。
待皇后宮中的人奉命而歸,青青眼圈都紅了,神情憔悴地任由我攙扶起來,半邊身子都有些癱軟。
哭哭泣泣地告訴我,芷如,這后宮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我好言而慰之,偏過頭不忍去看她梨花帶雨的模樣。
也不忍去告訴她,其實皇后的滿腔怒火,從來為的都只是我這個也是下等宮奴出身的人。
皇后對我的恨意,源自于風(fēng)靡滿宮的高腰襦裙服,此衣最初便是我替尹夫人精心而制,為的混淆視線,不讓皇后注意到她日漸鼓起的小腹。
直到皇子出世,尹夫人母憑子貴,享受著與皇后相媲的尊貴地位。
一切已成定局。
陸
深夜,我借著微弱的燭火,掌燈細(xì)看塌上那塊如云朵般柔軟的布,上繪有百花爭艷,薄如蟬翼。它是娘親留給我的遺物,我伸手在它上面小心翼翼的丈量,每一寸都精心計算,不敢有絲毫差遲。
這塊十幾年前用來做花籠裙的料子,在如今的宮中早已是過了時的東西。然而我失而復(fù)得,還是憑的是尹夫人身畔紅人的機(jī)會。可見身處深宮,權(quán)勢地位,是何等的重要。
我正凝神想得出神,不防身后有腳步聲起,我一驚,手中燭臺微顫,有一滴眼看便要淌下污了布料,我伸手去擋,只覺掌心灼熱的滾燙,撕心裂肺地疼痛。
是深夜只身前來的尹夫人,如此紆尊隆貴,我忙俯身相迎,她笑瞇瞇地望著我,流光婉轉(zhuǎn)的雙目注意到了塌上的布料,低聲感慨:“芷如你娘親當(dāng)年號稱宮中織室第一巧手,你女承母業(yè),青勝于藍(lán)啊。”
又如長姐般親切地扶我起身,話語溫和:“芷如你可安排妥貼了?若要本宮相助的地方,盡管開口。”
我凝神不語,尹夫人既然這樣話出了口,我自然不能瞞她分毫,更何況,前幾日我和沐華私下相會時,分明便看到宮墻角有一道人影詭異地閃過。
只是事后即無人來向我興師問罪,那么自然便是尹夫人的宮人。我和沐華那幾句話,她定當(dāng)是知曉得一清二楚。
我便再次跪下,重重地叩了頭:“娘娘對奴婢恩重如山,芷如若順利回到清平郡,定然日夜為娘娘焚香祈福?!?/p>
我抬頭看她唇畔浮起一絲滿意笑容,因為我對她沒有一絲隱瞞,昨日她的宮人分明是聽到我對沐華在敘述往事,我告訴沐華,我娘親出宮那會,曾和戀人約好一起雙宿雙飛,在清平郡男耕女織、白頭偕老。
可是那個男子,最終并未能隨行,這便成了她畢生最大的遺憾。
沐華答我:“你放心,我定然不會是那樣的男子?!?/p>
我將和沐華相約一起出宮的所有細(xì)節(jié),詳詳細(xì)細(xì)地告訴了尹夫人,待至子夜,她方起身離開,我為她披上狐裘,她轉(zhuǎn)過身,忽地意味深長看了我一眼,目光深邃而綿長。
我只作不見,低頭恭送她離開。
柒
我不止一次地想,當(dāng)年我母親逃出宮時是怎樣的心情,是否也如我今日般心內(nèi)有三分的惶恐緊張,另帶著些微以身犯險的刺激和興奮。
逃出宮的每一步細(xì)節(jié),我都仔細(xì)揣摩過,今日宮內(nèi)用過后的那批廢棄染料是由沐華親自押送出宮,而守西宮門的幾個侍領(lǐng),都曾受過沐華父親的大恩,例行檢查不會太仔細(xì)。
機(jī)會只有一次。
我揣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匆匆往染衣室走,遠(yuǎn)遠(yuǎn)地便看到青青正孤身一人倚著門檻,怔怔細(xì)望那一缸缸染料,神情是如此的寂寞和麻木。
我屏息凝神快步向前走,青青在等我,是因為我約了她來此做最后的話別,盡管她什么都不知道。
按原定的計劃,等她走后,便有人助我躲進(jìn)廢棄染料置放箱的隔層,送進(jìn)馬車。
可是。
我一抬頭,便看到青青的臉上陡現(xiàn)驚惶的神情,她連呼叫都沒來得及,便被幾個宦官硬生生拽進(jìn)了染料置放箱,風(fēng)云變幻只在剎那之間。
我腳步停佇,眼睜睜看著另一批宮人由染衣令領(lǐng)著前來將箱子裝上了馬車。
一切塵埃落定,再不能改變分毫。
我當(dāng)下絕然地轉(zhuǎn)過身便往回走,走得急了,幾欲撞到迎面而來的尹夫人身上。我忙跪下行禮,卻不防她蹙眉望我,雙手?jǐn)v起后,神情看上去驚訝莫名。
低聲問我:“咦,芷如你怎么還在這里?”
我將頭埋得更低,聲若蚊蟲:“馬車誤將更衣青青接走了?!?/p>
而后悄悄打量她的神色,果然是面露惋惜之色,復(fù)又輕輕握住我的手腕,十分親昵地與我說話:“人算不如天算,這定是老天注定你的宿命是留在宮里。芷如,其實本宮視你為左膀右臂,日后定然不會虧待你。你也不用太過于傷心了?!?/p>
我再不言語,只管點(diǎn)頭,恭送她裊裊而去,眼角余光沒有放過她唇畔那絲淺笑。
在這宮內(nèi),沒有天算,只有人算。
尹夫人一開始便不愿放我出宮,她要的是實實在在的替她解決問題,而不是虛無飄渺的焚香祈福。
若能留得我在宮內(nèi),我即能為她出謀劃策,又心里有了人,不會象旁的女子般成天盤算著去勾搭天子。
尹夫人如此慷慨相助,我日后自然對她感恩戴德,青青被送出去,又能去了與她爭奪夫君的一個敵人。
每一步,都算得那般巧妙。
只是這后宮深院,人人都在算,螳螂捕蟬的事并不少見。
直至尹夫人的身影消失在長廊盡頭,我方松了口氣,抬頭望皇城上方灰茫茫的天空。
我進(jìn)宮后便開始在算計的事,如今總算功德圓滿,順利完成。
捌
歲月飛如梭,深宮冥綠苔。
不知不覺,又至七夕佳節(jié)。我將紗窗輕輕掩上,回頭恭恭敬敬地給昔日的尹夫人遞上一杯香茗,茶香悠悠,滿室芬芳。
先皇已逝,尹夫人的皇子已經(jīng)繼了大統(tǒng),原皇后因一個過失被遣送去了佛堂,與半世孤寂為伍。而她名正言順地被立為太后,我是她身前最當(dāng)寵的紅人,心腹之交,宮內(nèi)每天來巴結(jié)我的人,不知有多少。
她與我皆是萬般地圓滿。
太后在聽聞我給她講述關(guān)于七夕的那個傳說時,也不由臉露唏噓之情,搖頭輕嘆:“你家鄉(xiāng)這個傳說真是可怕之至?!?/p>
我微笑著扶她躺至塌上,放下寶鉤玉簾,替她輕搖羅扇,目光稍稍望出去,窗外月華如練,鵲橋清晰。驀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在這樣的七夕佳節(jié),娘親抱著年幼的我,久久地坐在村口的大槐樹下,一字一句將織女的傳說告訴我聽。到了最后,她睡意朦朧,口中的話語也走了樣。
織女說,孩子們,你們?nèi)蘸罅垒喕?,哪怕入了人鬼畜牲道,也不要再進(jìn)仙界。
我的娘親說,孩子們,你們?nèi)蘸髲纳桃擦T,務(wù)農(nóng)也罷,哪怕是做乞丐,也絕不要進(jìn)皇宮。
織女有一對玉雪可愛的兒女,我的娘親同樣也有。
青紗帳內(nèi)的太后似已熟睡,我放下羅扇,輕輕走至外室梳妝鏡前,手指久久地觸在那精致美麗的蝴蝶銀簪虛影上。
這只簪子,是定情之物,卻并非是沐華和我的,它的主人,是我的生父,后來貴為宮門衛(wèi)尉的姚大人,當(dāng)年他助我的母親逃出宮去,相約避世于清平郡,男耕女織,白頭偕老。
可是最后,他并沒有履行諾言,只悄悄地帶走了一個男孩,將娘親和我永遠(yuǎn)地遺留在了民間。
是的,沐華是我一母同胞的兄長,他一開始便是帶著尋找我們的目的而來,直至兩人私下相授相約相談,無非都是為的和我這個妹妹相認(rèn)。
沐華心里自然也有愛的人,他愛的是我的好姐妹青青,那個憨嬌活潑的少女。他在我面前允諾,決不會如父親辜負(fù)了娘親般對不住青青。
于是我們便開始詳細(xì)安排。
青青為人,純真沒有心計,我特地一步步設(shè)計她吃盡苦頭,讓她那雙被皇城的炫麗多彩所迷住的雙眼拔開云霧,對這殺人不見血的地方,徹徹底底失去信心。
后來我想青青與沐華成親時,是否穿上了那件我悄悄放在箱子隔層里的錦衣。那件衣服,是由我母親親織,由我一針一線縫制而成。如若一切都未發(fā)生,它便會是我一生中唯一的嫁衣。
我的娘親,一直希望她的兒女能遠(yuǎn)遠(yuǎn)地離開皇宮,不要與這里有一絲一毫地牽扯,可是最終,我只能讓青青代替了我,也算完成了她一半的夙愿。
如今她和沐華,應(yīng)該正在清平郡的茅屋前相依相偎著遙看星空銀河,他們稚氣可愛的兒女,圍繞在他身畔,是何等地幸福。
可是這種普通人很容易擁有的幸福,對于深宮里的女子卻是那么地奢侈。
我久久地注視著到鏡中的自己,原來不知從何時起,鏡中那個如花少女早被宮中的規(guī)矩訓(xùn)練得神情如傀儡般僵硬麻木。
麻木得心里五味交集,無比地酸楚苦澀,可是淚水涌到眼底,卻驀然干涸枯竭。
再也流不出一滴殘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