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千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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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心比天高、不甘心只做下人的婢女,要盡各種心機(jī),爭到了自己想要的虛榮、地位、權(quán)利,卻失去了自己內(nèi)心最重要的東西,最愛的人……好想穿越到古代告訴對她說:親!你的損失大了!一那一夜,他的歌聲一遍一遍回蕩在蘇城上空,我在墻下獨自一人站到天亮,
卻沒有勇氣再跟他說一句話。
楔子
民國七年。
伽藍(lán)寺的鐘聲回蕩在夕陽悠長的黃昏里。
小和尚挑完水,便去藏經(jīng)閣里找書看。佛經(jīng)枯燥無味,他一本一本地翻過去,眼睛忽然一亮。
角落里躺著一本尺寸稍小的線裝書,比佛經(jīng)的顏色略深,看起來卻更新一些,上頭寫著三個字:燈花記。
小和尚忽然想起以前聽老和尚講過的十二朵燈花的故事。低頭看去,扉頁上畫著一盞在古佛前孤獨佇立的青燈,仿佛在千年如一日焚燒著人間的悲歡離合,那燈花也仿佛沾染了煙火的味道,朵朵綻放,情意綿長。
小和尚在灰色僧衣上擦了擦手,翻開了那本書的第一頁,上頭寫著——
第一朵燈花:王仙蛾。
一隔闊多時,算彼此、難存濟(jì)
娶親的隊伍吹吹打打地涌進(jìn)了張家大院的門。
少奶奶于蘭芝是本城有名的大家閨秀,未過門之前就芳名遠(yuǎn)播。今日一見,果然這蘇城第一美人的頭銜名不虛傳。
良辰吉日,五月初三,幾乎蘇城里所有的老老少少都過來看熱鬧了。人群將張家前廳圍得水泄不通,少爺牽著身穿大紅喜服的少奶奶跨過門檻,翠橋小聲跟我咬耳朵:“你看這大戶人家的閨女就是不一樣,從小錦衣玉食,身上沒有半點煙火味兒?!闭f完,她酸酸地嘆了一聲,又說,“可見這投胎是一門大學(xué)問啊,你和我上輩子都沒學(xué)好?!?/p>
翠橋喜歡少爺,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事實上,所有張家大宅里煙水閣中的少女,有哪個不喜歡少爺呢?他年輕、英俊,有一雙漆黑明亮的眼睛和世界上最好看的側(cè)臉。更迷人的是他的善良,從來不擺少爺架子,在煙水閣的姑娘們面前永遠(yuǎn)那么平易近人。
媒婆的聲音穿透人群,她高喊著:“一拜天地,二拜高堂?!贝錁虮尺^身去悄悄擦了擦眼角,說:“仙蛾,你說少爺以后,是不是再也不需要煙水閣了?”
少爺是張家的獨子,出生時算命先生說他五行缺水,八字過強(qiáng),恐會夭折。需要與五行水旺的同齡女子一起撫養(yǎng),方有希望化解此劫。張家老爺是本地的大鄉(xiāng)紳,待這獨子如命根子一般,當(dāng)下便很大手筆地建了這煙水閣,將我與翠橋等十幾個窮苦人家的女孩買到張家做了下人。我們自小就在煙水閣里長大,從來沒有見過比少爺更優(yōu)秀的男人。
喜堂之上,少爺?shù)膫?cè)臉還是那么迷人,仿佛籠罩著一層玉樣光澤,映著新娘明媚的笑臉,真真是一對璧人。翠橋又問我:“仙蛾,你怎么不說話?”
我笑了笑,說:“解散了煙水閣還不好嗎?我們就可以重獲自由,不必每日再看主子的臉色?!?/p>
翠橋豎起一雙好看的杏眼:“在張家做下人有什么不好?以我們這樣的出身,你以為能嫁到什么好人家去嗎?再說,見過了少爺這樣的男人,再讓我嫁給販夫走卒,這輩子是萬萬不能接受的了。”
我想跟她說些什么,可終究我還是什么也沒有說。只是這一刻,我忽然想到了陳勝起義之前所說過的一句話:燕雀焉知鴻鵠之志?
她永遠(yuǎn)不能理解我對自由的渴望,以及這一生我愿意為此所付出的代價。
就在這時,喧囂熱鬧的喜堂忽然安靜下來。原是大門口出現(xiàn)了一個陌生男子的身影,身穿一襲藏藍(lán)色的長衫,眉眼細(xì)長。雖然不及少爺英俊明朗,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深沉韻味。這一刻,所有人都瞠目結(jié)舌地看著他——因為他手里拿著一把銀光閃亮的匕首,眼神中卻沒有過多暴怒的神情,只有如水一般的冷淡,他直直望著一身喜服的少奶奶說:“于蘭芝,你說過的……如果有一天你嫁給了別人,我就可以用這把你送我的匕首刺穿你的喉嚨,你還記不記得?”
喜禮上忌見兇器,見到明晃晃的匕首,眾人嘩然。人群中有人認(rèn)出他是車夫的兒子方懷安,早聽說過他與于蘭芝交往甚密,可是礙于兩人身份懸殊,終是沒能修成正果。
我遠(yuǎn)遠(yuǎn)望他一眼,只見此人雖然看似神情激動,眼神里卻透著淡漠。我不由得有些詫異。
少爺從小嬌生慣養(yǎng),并未受過什么波折,此刻突逢變故,整個^僵硬立地在原處,看起來有些手足無措。
我略一沉吟,越眾而出。我走過去一邊挽起那方懷安的手臂往門外推,一邊揚(yáng)聲打哈哈道:“聽說方公子是跟人打輸了賭,不得不來我們張家鬧場呢。您看,您這玩笑可有些開大了呢……”
話音未落,我已經(jīng)將他拉出大門口數(shù)十步。這番話雖然不能自圓其說,可總算是救了張家的場。意外的是,方懷安竟然沒有掙脫我,反而順從地任我將他從喜堂上帶了出來。
我望他一眼,不由得怔了一怔。方懷安的眼神不似那些富家公子,他英俊的臉上有種歷經(jīng)風(fēng)霜的滄桑,那是我家少爺那種公子哥永遠(yuǎn)都不能擁有的神韻。
站在一棵高大的槐花樹下,那人低頭看我,眼神沉靜透不出半點端倪。此刻夕陽西下,他眼中有碎光流轉(zhuǎn),只是定定望住我:“你是什么人?”
“你當(dāng)真是方懷安?”我沒有回答,只是歪著頭反問他。
他眼中精光一閃,用一種重新審視我的目光打量著我,嘴上卻說:“你這問題未免白癡?!?/p>
槐花飄落,香氣逼人,我說:“你看她的眼神,沒有愛也沒有恨。如果真的愛過一個人,想必不會是這樣?!?/p>
他微微怔了怔,嘴角微微揚(yáng)起一彎狡黠的弧度:“你知什么是愛,在這里班門弄斧?”
我聳聳肩膀:“我不管你是不是傳聞中與于蘭芝愛得難舍難分的方懷安,也不管我在你面前是不是班門弄斧,我只是想說——”
這一刻殘陽如血,所有人都留在喜堂里,里頭喧囂喜慶,外面寂靜無聲。隔著一道門檻,便仿若是兩個人間?;被湎?,我朝他一展笑顏:“為了同一個目的,我們或許可以嘗試著了解彼此。也許最后都能夠求仁得仁,各得其所?!?/p>
回到煙水閣的時候,翠橋正站在門前等我。見我回來,忙奔過來挽住我的手臂,關(guān)切地說道:“仙蛾你沒事吧?方才老爺和夫人還當(dāng)著大家的面夸你機(jī)靈,懂得隨機(jī)應(yīng)變……可是我心里擔(dān)心,怕那姓方的是個壞人,把你拐跑了?!?/p>
我笑了笑,用指尖點一下她的額頭,說:“你這小蹄子,凈知道咒我?!?/p>
翠橋閃躲著來抓我的癢,嬉鬧一會兒便徑自睡了,她心思單純,也沒有再追問我有關(guān)今日的事。
那個晚上我夜不能寐,望著天花板睜眼到天明。腦海中反復(fù)思量:少爺成婚了……新娘是位才貌雙全的大家閨秀。
我以為,今生今世我再也沒有機(jī)會了。
所幸在婚禮上出現(xiàn)了方懷安這個變故。然而不管是何種類的變故,都有可能是我的機(jī)會。
許多年來,我一直在等待這樣一個機(jī)會。
二呎池地,千山萬水
于蘭芝不愧是出身大戶人家,陪嫁品多得驚人。我們幾個婢女收拾了一天也沒整理完。轉(zhuǎn)眼又是黃昏,翠橋把手里的東西一扔,作勢捶了捶腰,道:“少奶奶怎么這樣啊!嫌張家的活兒不夠多嗎?還弄出這么多東西來讓我們收拾!”
我便安撫她道:“你帶著其他姐妹先回去歇吧,我不累,再歸攏一會兒?!?/p>
翠橋?qū)τ谔m芝以及她的嫁妝有種與生俱來的厭惡,當(dāng)下也沒推辭,領(lǐng)著其他人走了。
夕陽的余暉透過鏤花對扇窗照在地面上,天地間仿佛籠起了一層橘色輕紗。我拿起少奶奶陪嫁中一面精致的銀鏡,鏡中的自己面龐素凈,眉目平和,然而到底是年輕,總歸是有幾分清新可愛的風(fēng)韻。
我一早算好了時間,少爺果然在此時打從樓下走過,我拿起一只紙鳶順著窗口丟了出去,然后理了理長發(fā),慌忙地探出頭去,剛好對上他仰頭回望的眼神。
日光之下,少爺清俊的眉目泛著淺金色的光,側(cè)臉的弧度更添溫柔。他一揚(yáng)手接住紙鳶,有些詫異地望住我:“仙蛾,你怎么在這里?”
我有些慌亂,紅著臉從窗子里縮回了頭,轉(zhuǎn)眼卻飛奔到樓下。少爺比我高出許多,站在他身前,我踮著腳才能拿回紙鳶,垂下頭說:“我在收拾少奶奶的嫁妝……方才好險,差點弄丟了她的東西。”
少爺笑著安慰我:“其實你不必這樣驚慌,蘭芝不是那么嚴(yán)厲的人?!?/p>
我沉思片刻,忽然有些慌張地背起了雙手,將那紙鳶藏在身后,支支吾吾:“奴婢先上樓去了。”
少爺伸手拉住我,他的手掌溫?zé)幔赵谖依w細(xì)的腕上仿佛一塊灼熱的烙鐵:“仙蛾,你怎么了?”他看出我的異樣,臉上微露狐疑之色,順藤摸瓜地拈出了我藏向身后的紙鳶。
夕陽薄透的光芒之下,只見那只紙鳶上幾行小楷規(guī)規(guī)整整,一看就是女子的字跡:
方寸之心,
君思似海!
懷璧何罪?
安能相忘!
短短十六個字里藏著他的名字——方君懷安。
少爺?shù)男θ轁u漸僵住了。他垂頭看了良久,雙手攥緊那紙鳶扯成碎片,往半空中一拋,轉(zhuǎn)身走了,道:“仙蛾,今天的事,我不許你向任何人提起。”
夕陽輕紗般的光暈中,我望著那一地碎片和他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良久沉默在原地。
不知道過了多久,身后忽然傳來一個深沉動聽的男聲,他說:“怎么,你心軟了?”
我頭也不回,說:“現(xiàn)在所做的一切,只不過是要幫少爺重新選擇,我為什么要心軟?”
“這話是你用來安慰自己的吧?!彼穆曇衾镉袔追謶蛑o,“你是在回答給你自己聽?!?/p>
“隨便你怎么想吧?!蔽衣唤?jīng)心地回答道,轉(zhuǎn)身目不斜視地從他身邊走過。方懷安英俊的臉龐在夕陽之下棱角分明,忽然間,他一把握住我的手臂,狠狠地拽到身邊:“王仙蛾,我不喜歡你用這樣的態(tài)度跟我說話?!?/p>
他口中呼出的熱氣如絨毛,在我的耳垂上凝結(jié)成水滴,有種異樣的感覺。除了少爺,這是我第一次離一個男人這樣近。我抬起頭,他的眼瞳漆黑深邃,如夜,如海,其中還夾雜著一種細(xì)紋般的波動,絲絲入扣,撩人心弦。我忽然莫名地有些心慌意亂,垂頭猛地推開了他,反口說道:“難道你指望我像于蘭芝以前那樣跟你說話?”
奇怪的是,提到“于蘭芝”這名字的時候,他眼中竟然沒有一絲異樣,反而更加冷漠,一雙眼睛只是灼灼地看住我。他低頭一點點地逼近過來,說:“我與于蘭芝,并不是像你想的那樣?!?/p>
這時不遠(yuǎn)處忽然傳來“咚”一聲重物墜地的聲音,是翠橋拎著竹籃來送飯給我,見到我與方懷安這樣,嚇得將籃子摔在了地上。
方懷安面不改色地放開我,瀟瀟灑灑地轉(zhuǎn)身走了。
翠橋奔過來挽住我的手臂,直到他走出很遠(yuǎn)還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他的背影,說:“這個方懷安,不如我們少爺英俊,也不如我們少爺富有……可是倒有一種很特別的韻味,讓人忍不住多瞧他幾眼。”
說罷,她轉(zhuǎn)過頭來看我,促狹一笑:“仙蛾,你還真是好眼力?!?/p>
我垂眸,冷哼一聲道:“你看上的是英俊富有的少爺,我看上的是車夫的兒子……這便是我的好眼力?”
翠橋一驚,能感覺到她聽了這話,整個人微微一抖。再抬眼時,我已換上往日清淡隨和的笑顏:“以后若是你這小蹄子做了新少奶奶,可別忘記我這個患難之交?!?/p>
翠橋又僵住一會兒,表情才緩緩松下來,嘻嘻笑道:“那是當(dāng)然?!?/p>
三眼眼相看,要說話,都無計
少爺依舊與未娶妻時一樣,每日下午都會來煙水閣飲茶。這樣,翠橋等一眾婢女十分欣慰,以為煙水閣的地位并沒有被大家閨秀的少奶奶所取代??墒菑埣掖笳芸毂銈鞒隽硗庖粋€噩耗——少奶奶于蘭芝懷孕了。
翠橋傷心得好幾晚都沒合眼,一直跟我絮叨著:“這才過門多久啊,怎么就懷孕了呢?于蘭芝也不是什么清白貨,搞不好肚子里是方懷安的種……”說到這里,她驟然想到我與方懷安的關(guān)系,不由得抬頭看了我一眼。
暗夜薄光中我神色如常,說:“于蘭芝是張家明媒正娶的少奶奶,張家礙于面子,也不會去質(zhì)疑這件事。不得不說……在少爺那里,你現(xiàn)在基本已經(jīng)沒什么機(jī)會了?!?/p>
昏暗的光線中,我能感覺到翠橋眼中流露出深刻的悲哀,如水一般彌漫在午夜冰涼的空氣里。
我頓了頓,又說:“不過,有句話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如果你照我說的做,或許還能有一線生機(jī)。”
第二日,我捧著從少奶奶嫁妝箱里收拾出來的一塊玫瑰金織錦去找她:“少奶奶,這織錦價值不菲,里面包著的一定是極其珍貴的物事吧?所以我不敢擅自擺放,先拿過來問問您。”
于蘭芝嫁妝豐厚,一時也想不起來這里面是什么,漫不經(jīng)心地道:“打開看看?!?/p>
玫瑰金織錦光芒潺潺,我一層一層揭開,猝不及防觸到一個毛茸茸的東西,我不由得驚呼一聲,將包裹扔到地上,道:“那……那是什么?”
于蘭芝性格驕縱,白了我一眼,不耐煩地道:“大呼小叫的像什么樣子?給我撿起來。”
我顫顫地?fù)炱鹉莻€包裹,伸長了胳膊撂到桌上,只見于蘭芝神色重重一變。我小心窺探著她的神色,問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應(yīng)該是黃鼠狼的皮?”說完,我試探著摸了兩下,說,“不過,看這皮毛如此光滑……倘若真是黃皮子……也該是黃皮子中的王者吧……”我頓了頓,“哦,少奶奶您可能不知道吧?鄉(xiāng)下地方一般都管黃鼠狼叫做黃皮子,有很多關(guān)于它的傳說都很邪門呢……”
于蘭芝打斷我,朝我擺手:“行了,你先出去吧?!?/p>
我吐了吐舌頭,將那塊黃鼠狼皮用玫瑰金織錦重新包好,抱著走到門口,又回過頭去:“少奶奶……您有空還是去道觀里求點符水什么的吧……據(jù)說山里的黃皮子很靈的,你剝了它的皮,說不定會被索命的……”
這時只聽“咣當(dāng)”一聲,是于蘭芝擲了一只茶杯過來,臉色泛白地罵我:“誰讓你多嘴,給我滾出去!”
不消幾日,整個蘇城都流傳著一宗異聞,漸漸被鄉(xiāng)親們口口傳誦得神乎其神。據(jù)說昨日橋頭的大槐樹上吊死了一個人,那人面目模糊,但是從衣著上來看,像是車夫的兒子方懷安……然而,車夫一家也在一夜之間人去樓空,不知道去了哪里。更令人咂舌的是,不遠(yuǎn)處的小槐樹上以同樣的姿勢吊死了一只小黃皮子,與那人一樣被纏緊了脖頸,吐出好長一截舌頭……讓人光是看著就心生恐懼。
有人說,這是方懷安過去得罪了黃大仙,被索了命……還有人說,這是黃皮子來跟他換命了。下輩子那只小黃皮子可以投胎成人,而他要被打入畜生道,一生一世不能解脫。
消息傳到張家大宅的時候,我正在院子里曬被子,翠橋慌慌張張地跑過來對我說:“仙蛾,方懷安死了你知道嗎?”
我搖搖頭,很平靜地轉(zhuǎn)過身去看她,只見她眼中流露出一種無法掩飾的喜悅:“聽了這個消息……少奶奶流產(chǎn)了!”
我佯裝驚訝:“吊死的那個人是誰現(xiàn)在連巡捕房都查不出來……不過是吊死了一只黃皮子,她怎么就流產(chǎn)了?”
翠橋有些咬牙切齒:“誰知道呢!做了虧心事,就怕鬼敲門吧!”頓了一會兒,她轉(zhuǎn)而用同情的目光看我,“可是……倘若吊死的那個人真是方懷安……你豈不是要份心了?”
我聳聳肩,說:“其實我根本就不認(rèn)識什么方懷安。那天你見到的那個,是方懷瑾。方懷安的孿生弟弟?!?/p>
四只是唱曲兒、詞中認(rèn)意
方懷瑾也是車夫的兒子。只是從小過繼給了叔父,從小與哥哥方懷安在兩個地方長大。聽說哥哥在于蘭芝的婚禮之前殉情而死,才趕回來為他報仇。他說他去大鬧婚禮之前本沒有一套完整的計劃,遇見我之后才把一切進(jìn)行到這一步。
他說:“王仙蛾你是一匹養(yǎng)不熟的狼,張家當(dāng)年把你挑進(jìn)煙水閣,可真是失策?!?/p>
我斜他一眼:“五十步笑百步,有意思嗎?”
方懷瑾與我密會的小樹林中有一道泉水,日落之時水聲潺潺,浮光掠金,草香縹緲,他望住我的眼睛,說:“如果不是我哥留下的日記里記載了他們曾經(jīng)合力弄死一只黃皮子的事,你能想出這個方法讓她流產(chǎn)?”
他很高,所以在看他的時候我總是要昂著頭:“你這話是什么意思?難道在跟我邀功?”
其實方懷瑾是一個很好的同伴,做事干凈利落、滴水不漏,不但是個很好的策劃者,更是一個很好的執(zhí)行者。倘若沒有他,這一切不會進(jìn)行得這么順利。
他沉默片刻,有些語無倫次,聲音很低,忽然問我:“如果我們最后成功了,于蘭芝生不如死,張家家破人亡……到了那時,你和我,會怎么樣?”
你和我……會怎么樣?一直以來我全部的夢想就是未來某一天我可以光明正大地與少爺在一起。
我從來沒想過我和你會怎么樣。
泉水潺潺,日暮西斜,樹林里很暗,天地間仿佛鋪陳著一張巨大的金色織錦,他的臉籠罩在陰影里,神色有些曖昧,眼神中卻仿佛生出某種忽然堅定起來的東西……我心頭一跳,幾乎是下意識地背轉(zhuǎn)過身,說:“于蘭芝做了虧心事,膽子小,被這么一嚇就流產(chǎn)了??伤吘故菑埣颐髅秸⒌纳倌棠?,地位沒那么容易動搖的。”
方懷瑾眸子里時常有種很冷峻的東西,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我總是對他心有余悸,他臉上的柔情轉(zhuǎn)瞬間已經(jīng)退了下去,說:“其實我們還有一步棋,就看你狠不狠得下心了。”說完,他頓住片刻,又自嘲似的笑了,“你的心究竟有多狠,才能這樣謀害你的主子?”
他這句話多多少少刺痛了我。天色又黑了幾分,林中泉水的光芒暗淡下去,我瞇著眼睛看他,說:“我沒念過什么書,大字也不識幾個。可我就是不明白,為什么像少奶奶那樣的女人,一生下來就可以擁有一切?煙水閣里這些女人,卻要日夜勞作……最后做個自梳女,孤獨到白頭。”我一字一頓道,“我不甘心?!?/p>
方懷瑾看著我,烏黑的眸子里透出一絲絲繾綣柔情。
我背轉(zhuǎn)過身道:“你不要用這種目光看我。我想要自由,想要尊嚴(yán),想靠自己爭取那些我生來就沒有的東西,有什么錯?”其實這話更像是在說給我自己聽的,“我所做的一切都不后悔。”
這時忽有一雙有力的手臂將我自后環(huán)住,方懷瑾的懷抱溫暖而柔軟,不見了往日深沉冷峻的氣息,讓人忍不住沉淪,他說:“第一次在婚禮上見到你………個丫頭,卻走路帶風(fēng),目光狡黠,我一看就知來者不善……可我心甘情愿地跟你走了,你說,這是不是命定的緣分?”
他抱得我緊了些,這一刻我的心跳得好快,幾乎就不能呼吸,只聽他又說:“從前我總是想不通,那于蘭芝究竟有什么好,竟能讓我哥為她殉情?可是現(xiàn)在……我好像有些明白了。原來喜歡一個人,真的可以為她死?!?/p>
那一個黃昏,日落西沉,浮光掠金……依稀有短暫的一個瞬間,我深陷在他的懷里,希望這一刻的溫存可以長久到永遠(yuǎn)。
五雪意垂垂,更刮地、寒風(fēng)起、怎禁這幾夜意
那天之后,我很久沒有再見到方懷瑾,這一別就是好幾個月。
當(dāng)我?guī)е膊斗康娜藳_進(jìn)煙水閣的時候,于蘭芝剛給翠橋做完引產(chǎn),翠橋瞪著一雙驚恐的眼睛掙扎著。
于蘭芝早年在國外學(xué)過西洋醫(yī)術(shù),面對不住流血的翠橋,她的眼神十分不耐,說:“當(dāng)初我們已經(jīng)說好了,你生下這個孩子以后交給我撫養(yǎng),我會給你一筆錢讓你遠(yuǎn)走高飛……哪知你后來竟然變卦,走到今天也是你逼我的!”
翠橋哭道:“少奶奶,求你不要搶走我的孩子……那時我剛發(fā)現(xiàn)有身孕,一時走投無路才答應(yīng)你的……可是經(jīng)過這十月懷胎,我是萬萬不能將我自己的孩子拱手讓人的了……求求您成全我吧!”
于蘭芝下手很重,隨著一聲嬰兒的啼哭,翠橋已經(jīng)奄奄一息。她將銀色纖細(xì)的西洋手術(shù)刀移到翠橋的喉嚨,說:“你這樣拖泥帶水,就別怪我手下無情了。”說罷手腕一動,便要使力,我算好了時間,帶著巡捕房的人沖了進(jìn)去。
我想我永遠(yuǎn)忘不了那一日煙水閣里的味道。新生嬰兒的身上有一種獨有的清新味道,混合著翠橋血液的甜腥味,在日后很多個夜里不住地回蕩在我腦海中。
翠橋只剩下最后一口氣了,她艱難地抬頭看我,虛弱地問:“仙蛾……你還當(dāng)我是好姐妹嗎?”
我握住她的手,終是什么話也說不出口。
翠橋的目光驟然冷卻:“王仙蛾,少爺為什么會在那晚闖進(jìn)煙水閣?你又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在這一刻帶巡捕房的人來?”一直以為翠橋是沒什么心機(jī)的人,原來任何一個女人都是不能夠小覷的,她說,“你所做的一切,我已經(jīng)全告訴少奶奶了……雖然她也不是什么好貨,但她起碼沒有背叛過我……”說完,她用盡力氣將身旁的枕頭撇到地下,伸手指著于蘭芝道,“善待我的兒子,否則我在地下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翠橋保持著這樣的姿勢死去。后來有人想幫她放下胳膊,可是都做不到。她的恨,也許是滲透進(jìn)了每一寸骨髓,而這個始作俑者是我。
紙鳶的事情之后,少爺對我就更親近了些,有一日我約他晚上到煙水閣。那晚,我偷偷跑出去了,單獨留下他與翠橋兩個人。
因為我明白,方懷瑾所說的下一步棋,指的就是翠橋。于蘭芝流產(chǎn)之后,從此再也不能生育,她為了鞏固她的地位,勢必要算計翠橋的孩子。
我要的就是她們兩敗俱傷。
我以為只要我夠心狠手辣,就終能得到我想要的自由、尊嚴(yán),以及榮華富貴……
可是萬沒想到,翠橋臨死前竟然會說出這樣一番話。
于家和張家財雄勢大,有了這個引子,我如何斗得過他們?于蘭芝指著我說:“你們都聽到了吧?今天發(fā)生的一切,都是這個下賤女人設(shè)的局!”
原來我費盡心機(jī),拋棄了“道義”二字和我最好的姐妹,換來的,就是一個這樣的結(jié)果。
就在我感到絕望的時候,有一個熟悉的聲音說:“這一切都是我安排的,不關(guān)王仙蛾的事。”
我回過頭,在門口處望見,逆光站著的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方懷瑾。
六未散癡心,便指望,長偎倚
這是張家的家丑,張家老爺大病一場之后一命嗚呼。為
了平息族里其他人的挑釁,老太太勒令少爺休了于蘭芝,之后也跟著駕鶴西去了。
方懷瑾與于蘭芝被收監(jiān),不知道真相的人,還以為方懷安與于蘭芝這對青梅竹馬的昔日戀人終于做了一對同命鴛鴦。
我曾經(jīng)很多次想去獄里看望他,可是都被他拒絕了。有一日我想盡辦法繞到大牢后,隔著一道墻,我叫他的名字,我說:“方懷瑾,算我求你了,再見我一面好不好?”
隔了很久,他的聲音才從里面?zhèn)鞒鰜恚骸拔覠o權(quán)無勢,想要救你,就只有頂罪這一條路。好在張老爺不擅交際,沒把巡捕房的人答對好,否則此時恐怕也不會是這個結(jié)果。仙蛾,你快走吧,不要再跟我扯上任何關(guān)系?!?/p>
站在大牢潮濕陰冷的墻下,我竟然一滴淚都沒有流。他說:“于蘭芝和翠橋都不在了,少爺這人沒什么主見,只要你這時守在他身邊,少奶奶的地位遲早是你的?!?/p>
我站在墻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覺五臟六腑仿佛被什么絞到一起,一陣陣地痛著。我想起那日第一次對上他的眼睛,那雙眼睛漆黑深邃,如夜,如海,其中還夾雜著一種細(xì)紋般的波動,絲絲入扣,撩人心弦。那時的我,忽然莫名地有些心慌意亂……
這時只聽他的聲音飄忽起來,輕輕唱:“隔闊多時,算彼此、難存濟(jì)。咫尺地、千山萬水。眼眼相看,要說話、都無計。只是。唱曲兒、詞中認(rèn)意。雪意垂垂,更刮地、寒風(fēng)起。怎禁這幾夜意。未散癡心,便指望、長偎倚……”
那一夜,他的歌聲一遍一遍回蕩在蘇城上空,我在墻下獨自一人站到天亮,卻沒有勇氣再跟他說一句話。
尾聲
少爺年過四十依然游手好閑,這番家業(yè)若不是有我為他打理,恐怕早已敗光。偶爾他也會在外頭拈花惹草,據(jù)說最近又跟煙水閣新來的一個婢女打得火熱。
那一日我去煙水閣,想懲治一下那個女人,遠(yuǎn)遠(yuǎn)卻見一個眉目平淡的姑娘身穿丫頭的衣裳,卻有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她對身旁的小姐妹說:“我沒念過什么書,可我就是不明白,為什么那些大戶人家的女兒,一生下來就可以擁有一切?我們這些做下女的,卻要日夜勞作……最后做個自梳女,孤獨到白頭——我不甘心!”然后我看到少爺笑嘻嘻地自后蒙住她的眼睛,那番促狹溫柔的神情就像許多年前他曾經(jīng)對我一樣。
我漫無目的地走出張家大宅,跟著人群隨波逐流,不知何時驀一抬頭,只見街邊算命先生的小桌旁寫著:求神問卜,趨吉避兇,因果循環(huán),報應(yīng)不爽。
因果循環(huán),報應(yīng)不爽……原來我爭了那么多年,靜了那么多年,也思念了那么多年……到頭來仍然逃不過—個“命”字。
恍惚間忽然記起某個浮光掠金的黃昏,好像有個人曾對我說過這樣一番話:“從前我總是想不通,那于蘭芝究竟有什么好,竟能讓我哥為她殉情?可是現(xiàn)在……我好像有些明白了。原來喜歡一個人,真的可以為她死?!?/p>
蘇城繁華的街道上人來人往,我站在原地,忽然間,淚如雨下。
編輯/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