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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夏天發(fā)生了很多事。余煜家的兩只大狼狗先后被人毒死了,先是阿黃,然后是公主。公主死的時候,肚子里還懷著阿黃的小崽子。
余煜站在四合院的大門口賭咒發(fā)誓,哭得呼天搶地。那兩只狗是在她還沒開始學(xué)會走路的時候抱回來的,一直到現(xiàn)在,比爸媽陪伴她的時間還長。她每天放學(xué)回家的時候,阿黃和公主必定在巷子口接她,一個幫她叼著書包,另一個在前面開路。
阿黃和公主的死讓余煜整個夏天都無法振作,常常有人看到余煜站在巷子口,就那么呆呆地站著,誰也不敢上去喊她,誰也不敢跟她說話。后來余煜生了一場大病,再后來她再也沒有來學(xué)校,聽說是轉(zhuǎn)學(xué)了。
吳夏再次遇見余煜是在高一,他考上了市里的中學(xué),居然跟余煜在一個學(xué)校。吳夏在新聞欄里看見余煜的名字的時候小激動了一下。一開始不敢確定是不是同名,但是余煜這樣的名字應(yīng)該不多,這讓吳夏又堅定了一點信心。
吳夏特地去了余煜的教室,余煜正好坐在窗口的位子。吳夏在窗子上輕輕敲了敲,余煜嚇了一跳,轉(zhuǎn)過頭來一看,嘩地一下拉開窗子,哎呀,怎么是你?
吳夏說,可不就是我嗎。我在八班,記得去找我哦。
吳夏弓著腰從窗戶下面溜走了,此時正是上早自習(xí)的時間,吳夏是趁著做值日生偷偷溜過來的。八班是在另一棟連著的教學(xué)樓里,過去必須穿過一條走道。吳夏像一只猴子一樣迅速跑得不見了蹤影。余煜再伸頭往窗外去看他的時候,早就連鬼影子都沒了。
余煜的童年有多昏暗的片段,連她自己都說不上來。童年時期,總有一個是被欺負(fù)的角色。這個角色總是被同學(xué)叫綽號,總是被同學(xué)在上課起立的時候抽掉凳子,總是被人在書包里放小強(qiáng),總是在體育課被人惡作劇,總是要幫別人做值日生,總是在放學(xué)后被攔在半路……
余煜就扮演這個角色。而且不知道怎么就變成這樣的角色了。
她不是后媽生的,也不是從別處轉(zhuǎn)校來的,也不缺胳膊少腿,無端端地就成了大家欺負(fù)的對象。小時候的余煜頭發(fā)稀少,發(fā)育也比其他孩子晚一點兒,還有點嬰兒肥,話也少得厲害,見誰都只是一笑,再沒有更多的了。就連有一次泡泡糖粘住了新買的鞋子,怎么弄也弄不掉,那雙嶄新的白色小帆布鞋上一直有個黑印子,她也一聲不吭。
在這之后的很長時間,大家都不怎么欺負(fù)她了,只是想起來才去招惹她一下,因為欺負(fù)她一點兒意思也沒有,她對你所做的一切毫無反應(yīng),讓你沒有成就感。
黃小乙的出現(xiàn)也算是個巧合。他后來被余煜當(dāng)成是救世主,其實只是香港片看多了而已。
當(dāng)年的黃小乙還是個小混混兒,但就是這個讓所有人頭疼的身份,讓余煜從每天的惡作劇中解放了出來。
黃小乙住在余煜家隔壁的隔壁,有一天余煜幫別人做值日生,天黑了才回來,黃小乙在門口吃面條,他喊住她,喂,從明天開始,你試著跟他們說不,行嗎?
余煜并沒有跟欺負(fù)她的人說不,后來她也根本不用說了,因為但凡欺負(fù)過她的人,都被黃小乙教訓(xùn)過了。
最主要的是,大家的注意力已經(jīng)從余煜身上開始慢慢轉(zhuǎn)移到另一個倒霉的女孩子身上了,而黃小乙則讓余煜再次成了焦點,報復(fù)的焦點。
他倆同仇敵愾了一段時間,余煜上了家長的黑名單,家長們禁止自家的孩子同她來往。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全班沒有人理余煜,除了吳夏。
吳夏估計是全班唯一一個沒有欺負(fù)過余煜的人。吳夏成績好,人緣好,什么都好。不是他偏愛余煜,而是他從來不會想去欺負(fù)別人,任何人,包括余煜。
吳夏會在跟余煜擦肩而過的時候?qū)λp輕一笑,與后來那些迫于黃小乙的厲害勉強(qiáng)與余煜示好的笑相比,吳夏的要真摯很多,而他,也是整個童年跟余煜說話最多的人。后來的余煜很喜歡三毛的句子,記得當(dāng)時年紀(jì)小,你愛談天我愛笑,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樹下,風(fēng)在林梢鳥兒在叫,我們不知怎樣睡著了,夢里花落知多少。
她跟吳夏很多次席地坐在學(xué)校后面的一座爛尾樓里面,阿黃和公主在旁邊玩耍,吳夏將廢棄的建筑材料丟得遠(yuǎn)遠(yuǎn)的,總是阿黃先沖上去,然后公主坐在旁邊搖尾巴,公主的尾巴跟武俠片里面道士的拂塵一樣,掃起地面上的很多塵土,余煜一訓(xùn)斥它,它就撲過來假裝要把余煜撲倒。
那些日子就像是一個夢,很短暫很短暫。后來有一天兩個人突然就生疏了,是吳夏感覺到了余煜的冷淡,但他也沒有去問為什么。
其實生活跟電視劇里演得根本不一樣。青春期的時候,總是會遇見那么一個人,突然問特別特別親密了,突然間又形同陌路了,一般大家都不會主動去找對方問個明白,就這么過去了。
但余煜這次是有原因的,有一次放學(xué)跟吳夏走了一段路,被一個老師看見了,第二天余煜就被叫進(jìn)辦公室談話,說吳夏是個有前途的孩子,不能跟你一樣,你們現(xiàn)在年紀(jì)還小之類的話。
余煜一個字也沒有說,后來她再也不跟吳夏說話了,看見吳夏就跑開。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不到兩個月,阿黃和公主就被害死了,再后來,余煜離開了小鎮(zhèn),連告別都沒有。
余煜的位子就在窗邊,吳夏經(jīng)常會來找她,其問也問她離開小鎮(zhèn)以后去了哪里。余煜說是去看病,去了很多大醫(yī)院。
吳夏不敢去問過程,怕余煜想起阿黃和公主心里難過。余煜也從來不去提及他們曾經(jīng)的好伙伴,就好像那些舊時光被徹底翻過去了,又好像從來沒有發(fā)生過。
余煜從小鎮(zhèn)消失之后,唯一與她有聯(lián)系的是黃小乙,黃小乙是她的恩人。如果不是在新學(xué)校遇見吳夏,余煜可能不會再想起他來。但是黃小乙,她如何也不能忘懷,在那些被排斥被欺負(fù)的日子里,是黃小乙?guī)退蛇^難關(guān)的。所以不管黃小乙的身份是什么,她都永遠(yuǎn)站在他那一邊。
黃小乙上了職高,還是花錢進(jìn)去的。他來看過余煜幾次,還是老樣子,只是穿得更加時尚了,就好像明星一樣。余煜他們只能穿校服,不過余煜倒是比小時候好看了,開始發(fā)育的身體像一朵雨后的荷花,雖然還是有點胖,但是胖得并不令人討厭。皮膚白,頭發(fā)也比小時候多了,扎一個馬尾,最重要的是她會笑了,對誰都是溫溫和和地笑。黃小乙說,余煜你不一樣了,你變成了一個開朗的姑娘。
余煜還是笑。他倆每次都是站在高一那一層的樓梯拐角處,中午有一個多小時的午休,能夠說一會兒話。但是這也是有風(fēng)險的,如果被老師遇見,就會被喊去談話?,F(xiàn)在的老師動不動就給人洗腦,完全忘了自己當(dāng)學(xué)生時是什么樣子的。
但后來還是被撞見了,余煜已經(jīng)跟黃小乙說過很多次,讓他不要到教室來找她了,可他還是堅持來,從一開始偶爾來一次變成每個星期都來。職高每周都有一天假,而余煜兩周才有一天。
頻率太高,一定會被撞見的。這是吳夏說給余煜聽的,真被他說著了。
班主任在黃小乙的背影里問余煜,他是哪個學(xué)校的。
余煜說,A職高。
班主任哦了一聲,意味深長地說,以后少跟他來往。
后來黃小乙真的再也沒有到學(xué)校來找過余煜。
余煜給他的宿舍打過幾次電話,但是黃小乙都不在。像黃小乙這種男孩子,一旦到了一個敞開的環(huán)境,一定會認(rèn)識很多新的人,結(jié)交新朋友,開始新的生活。不像余煜,需要很長的時間來適應(yīng),要不是遇見吳夏,或者需要更長的時間。
余煜覺得自己有些遲鈍,看見別人那么積極努力地學(xué)
習(xí)和生活,她覺得有些力不從心。
后來黃小乙也沒有給余煜回電話,雖然余煜每一次都告訴接電話的人自己的名字和號碼,可是黃小乙從來沒有
吳夏在高二的時候談戀愛了,對方是一個很瘦很高的高一女生,吳夏說他們是在一起參加迎新晚會的時候好上的。所謂的迎新晚會,不過是每個班出一個節(jié)目,吳夏跟一個男生說相聲,那個女的是唱歌,每周五晚上彩排,就那么短的幾個周五,他們就相互吸引如膠似漆了。余煜常常跟女孩子一起坐在籃球場邊上看吳夏打球,吳夏的球技很爛,常常搶不到球,余煜就在旁邊哈哈大笑,嘲笑他矮子無能。
跟吳夏打球的同學(xué)里面有一個男孩子叫于閩,喜歡余煜,讓吳夏去說。吳夏找了個機(jī)會跟余煜說這件事,余煜歪著頭問吳夏,你忘記黃小乙了嗎?
吳夏愣了。吳夏說我沒有忘,如果我忘記了,就不會交女朋友了。
這回是余煜愣了。吳夏的小女朋友來得正是時候,她不知道是從哪兒冒出來的,一下子扣在吳夏背上,將氣氛生生打斷了。
黃小乙還是一直沒有出現(xiàn),余煜也打聽過幾次,但小鎮(zhèn)除了吳夏就沒有可以聯(lián)系的人了,而吳夏表示他們搬家了,找不到。黃小乙宿舍的電話后來變成空號,再也打不通了。
黃小乙就這樣消失在余煜的生活中,余煜有時候也覺得如果特意去找應(yīng)該一定找得到的,比如可以回小鎮(zhèn)去問,或者去他們學(xué)校,但是她始終不想付諸于實踐,也許是拉不下臉,又也許是覺得這樣失去聯(lián)絡(luò)也不錨。
一直到高中畢業(yè),都沒有什么特別重大的事情發(fā)生。青春有時候就像一張彩色的紙,自己看來色彩斑駁,可是真正要去講,都是一些雞毛蒜皮,有時候回憶起來,還會覺得自己幼稚可笑。
在畢業(yè)典禮之后,各班回教室開會。班主任則開始?xì)w還同學(xué)們之前被沒收的東西,什么小說書、日記本、小字條、游戲機(jī)……以及來自四面八方的信件。這些東西就這么鋪在講臺上,鋪得滿滿的,老師說你們自己上來找,一個一個來。
輪到余煜的時候,一摞子信足足有兩本《新版英漢字典》那么厚,有男生在后面起哄,余煜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同時還給余煜的還有一個嶄新的Mp3,是吳夏給她的,她上自習(xí)課時聽得太入神,被老師收走了,為了這件事余煜郁悶了很久。
那一摞信都是黃小乙寫給余煜的,很早之前就寄過來了,全部被扣下了。余煜想到黃小乙人趴在床上給自己寫信時的模樣,就忍不住想笑。
他一定是趴在床上寫的,字歪歪扭扭,信紙還不時被戳一個洞,肯定是床上不平整吧。
余煜拆了幾封信,都是一頁紙,說的是一些小事,提到說看了一本網(wǎng)絡(luò)小說,寫的是男主角給女主角寫信,到他們結(jié)婚的時候,有厚厚的一沓拿出來作為見證。
黃小乙說,如果我一直堅持寫,應(yīng)該也會有很多吧!
黃小乙確實是喜歡余煜的,從小時候開始。余煜也想不通黃小乙究竟喜歡自己什么,大概是自己太弱了,可以彰顯他的霸氣;又或者是小時候結(jié)下的情結(jié),長大之后,就成了慣性。
那么吳夏呢?他也在跟同學(xué)們參加這樣的告別儀式嗎?過完這個暑假,就要徹底跟吳夏分開了,因為吳夏要考軍校,他爸爸和伯伯都在部隊,他從小的愿望就是上軍校。
想起吳夏,余煜總是有些說不上來的感覺,就好像是一個很近很近的人,你一直渴望跟他親近,你了解他,你跟他氣味相投,卻又只能在他身邊當(dāng)個路人,你永遠(yuǎn)也無法走進(jìn)他的內(nèi)心。
應(yīng)該說,余煜和吳夏,從來都沒有走進(jìn)過對方的內(nèi)心,因為,他們之間始終隔著一個黃小乙。
高考那一年的夏天,吳夏的小女朋友出國了,他們倆分道揚鑣。也沒看出來吳夏有多傷心,估計這就是一場雞肋般的戀愛,很多人青春里都有這樣一段,好像是用來叛逆的。這個夏天吳夏組織了一次活動,跟余煜以及另外幾個同學(xué)一起完成了一次旅行。
余煜騙家人說都是女的,沒有男的。還跟另外一個女生套好了說辭,以免穿幫。一幫人浩浩蕩蕩搭上了去皖南的綠皮火車,綠皮車只到其中的一個地方,下來之后就是徒步,吳夏是領(lǐng)隊,但其實他們沒有一個人有經(jīng)驗。并不是特別遠(yuǎn),走了五天,因為不認(rèn)識路,加上走的全是偏僻的鄉(xiāng)村,連大巴車都很少看到。
但沒有游客的路線還是讓大家興奮不已,典型的徽派建筑,傳說中的牌坊,淳樸的民風(fēng)。這一路上,都是吳夏當(dāng)先鋒,問路,找地方吃飯,住宿,跟老鄉(xiāng)套近乎。有時候看著他忙,余煜會出神,不知道當(dāng)初那個靦腆的男孩子怎么就突然長大了,有了魄力,有了味道,沉穩(wěn),能吃苦,懂得去關(guān)懷別人。作為領(lǐng)隊的吳夏給了余煜另外一種感覺。有一些瞬間,余煜會覺得心頭暖暖的,一陣酸麻熱烈的情感像飛機(jī)一樣滑翔而過。
從皖南回來,到家已經(jīng)快晚上了,吳夏和余煜把其他幾個同學(xué)送到了家門口,本來是要第一個送余煜的,余煜堅持先送其他人。最后剩下吳夏和余煜兩個人,余煜覺得是正中自己下懷,有個詞叫“懷春”,說的應(yīng)該就是這種狀況吧!
余煜不自覺地嘴角上揚,兩人相識是有多少年了?六年?七年?抑或更久?吳夏就在邊上,余煜想了想,還是牽了他的手,吳夏沒有拒絕,反而握得更緊了。
那天晚上他們一直走,一直走,走了多遠(yuǎn)誰也不知道,只是覺得那段路特別短,只是走了幾步就到了盡頭。
余煜后來想起,當(dāng)時心里是有多溫暖,她多想跟吳夏說,以后,就跟你走,就這么走下去吧,管他去哪兒呢。那一刻,她真的沒有想起黃小乙,完全沒有。
夏天還沒有過完,吳夏就走了,去了哈爾濱。余煜也去了另一個城市上大學(xué)。吳夏寄過一些照片過來,穿著軍裝,眼睛炯炯有神。余煜懷疑只要是個人,穿上軍裝都很好看,不管他是個胖子或者瘦子。
全宿舍甚至全班人都知道了余煜有個上軍校的男朋友,女孩子們帶著羨慕嫉妒恨,男孩子則斷了念頭,沒有人敢追余煜。余煜的大學(xué)生活倒是平靜而悠閑,不用談戀愛,就多了很多時間去圖書館勤工儉學(xué),周末去發(fā)發(fā)廣告單,跟同學(xué)一起賣賣化妝品,不談戀愛也用不著打扮了,每個月還有點錢寄回家。
余煜有時候會想,如果畢業(yè)了是不是可以跟吳夏結(jié)婚呢?她開始特別關(guān)注關(guān)于部隊方面的新聞,以及軍官結(jié)婚有什么禁忌,還有吳夏的假期該怎么分配。有時候她也覺得自己想得太遠(yuǎn)了,那些還未到眼前的事,總是會有很多不確定的因素。
比如,誰也沒有想到,黃小乙突然就出現(xiàn)了。
黃小乙作為被表彰的少年犯出現(xiàn)在電視上的時候,余煜恨不得電視可以暫?;蛘呋胤?。但畫面和聲音都可以確定那確實是黃小乙,他因為搶劫被判了刑。跟他一起的還有三個少年,一起打劫一家珠寶行,還把保安給打成重傷。
但是黃小乙是唯一一個留下來把保安送到醫(yī)院去的,于是便少判了一年。
余煜想打電話給吳夏,但是想了想還是沒有打。在那個巴掌大的小鎮(zhèn),如果發(fā)生了這樣的事,吳夏怎么可能不知道?
吳夏肯定是一早就知道了,只是沒有告訴她,裝作不知道而已。
余煜找了電視臺的電話,找到了黃小乙服刑的地方,逃課去探了一回監(jiān)。
余煜永遠(yuǎn)記得黃小乙所在的監(jiān)獄有一條很長很長的過道,她一邊走一邊心潮起伏,連呼吸都不敢大聲,走完那
條過道,就像爬了一座山,好像缺氧,好像很快就要暈過去。但她始終還是走完了,是的,沒有一條路是走不完的。
黃小乙比以前大了一號,黝黑強(qiáng)壯。
余煜問他,為什么要打劫?
他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好玩唄,當(dāng)時覺得特別夠爺們兒,就干了。
余煜知道他說的不是真的,是因為自己當(dāng)時跟他說急需一筆錢,他說回家要要看,從此就再沒有出現(xiàn),余煜還以為他是不想借錢給她才消失的?,F(xiàn)在想來,應(yīng)該是出了這件事。
黃小乙的家境很好,可是沒有人會把自家的大筆錢掏出來給一個毫不相識的黃毛丫頭,黃小乙在家里碰了壁,就打起了別的主意。
余煜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黃小乙告別的,走出來的時候感覺那條過道根本就沒有來時那么長了,余煜覺得只走了幾步路就回到了外面的世界。可是黃小乙呢,他要整整走五年,才能走出這個地方。
黃小乙還是提前了一年放出來了,他在里面表現(xiàn)得很不錨,學(xué)完了自考課程,還拿到了一個文憑。因為家境好,黃小乙在里面倒也沒吃什么苦,反而是這幾年的牢獄生涯讓他的性格收斂了很多,不像原來那么飛揚跋扈了。
余煜經(jīng)常給他打電話,喊他來學(xué)??此H嘤趾芸熘烙囔习言谲娦5哪信笥烟吡?,換了一個有錢的凱子。很多人在余煜經(jīng)過的地方指指點點,她就是余煜啊,長得也不怎樣,怎么有這么大能耐呢?
有人說,是余煜床上功夫好;有人說,是余煜會撒嬌耍手段;有人說,這個妮子不簡單??傊f什么的都有,余煜也不想去辯解了,從小她就是被排斥被欺負(fù)的角色?,F(xiàn)在呢,雖然有人在背后說閑話,倒也沒人欺負(fù)她,反而有人更熱絡(luò),大概是覺得她深不可測吧。
這就是社會,學(xué)校也是個大社會,哪兒哪兒都是一樣的。
只是吳夏。吳夏該怎么辦?
余煜想找個機(jī)會跟吳夏說,但是也不知道該怎么開口,天高皇帝遠(yuǎn),好幾年沒見著,吳夏的印象漸漸變成了聲音和圖像,沒有質(zhì)感了。只是想起來心里會難過,會莫名憂傷,會覺得人生灰暗,會厭世,吳夏好像是在余煜的心里安裝了一個開關(guān),開關(guān)打開之后,慢慢滲出毒素來,讓心臟失控。
余煜想先不說吧,先從冷淡開始,也許慢慢地,就什么也不用說了。
在余煜大四下半年的時候,黃小乙開了一家織布的工廠,專門收棉紗加工源布,加上家里積攢的客源,倒也干得風(fēng)生水起。黃小乙不是上學(xué)的料,做生意倒是很吃得開。余煜開始找工作的時候,黃小乙跟她說,你就別找工作了,跟我一起干吧,我缺個管錢的,別人我不放心。
余煜就這樣又回到了小鎮(zhèn)。小鎮(zhèn)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樣子了,蓋了很多高樓,多了很多娛樂場所,晚上的時候,也有霓虹燈直戳眼睛。余煜給吳夏發(fā)短信,說我回到小鎮(zhèn)了,我們一起長大的小鎮(zhèn),我想阿黃和公主了。
吳夏很快回復(fù),你跟黃小乙,是要結(jié)婚了嗎?
余煜的回復(fù)編了三遍,又刪掉了,最后發(fā)出去的回復(fù)是,我不知道。
余煜無疑是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回到小鎮(zhèn)的,以前的房子早就是別人的了,她就住在黃小乙家。鎮(zhèn)上的人又開始議論紛紛,有人說那個余煜從小就靠男人,長大了還是這樣,真是夠賤的。也有人說這就是余家修來的福分,坐牢的老子找個坐牢的女婿,也相配,再說,這坐牢的女婿有錢啊,有錢就行了,這年頭,別的都不重要。
余煜感覺這一生見過的什么都沒有流言來得多,習(xí)慣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流言,沒什么。
余煜在黃小乙的廠里面干了將近半年,基本也適應(yīng)了,常常有人夸她精明能干,黃家人也很喜歡她。黃小乙說余煜你愿意嫁給我嗎,我可是坐過牢的。
余煜說,我這輩子就跟坐牢的有緣,你忘了嗎?
就是這一年,冬天特別冷。吳夏回來探親,給余煜打了電話約了見面。跟余煜一起來的還有黃小乙,黃小乙剃了個板寸,開一輛灰蒙蒙的奧迪。黃小乙說,吳夏想不到咱倆能這么見面啊,小時候你是好學(xué)生我是差學(xué)生,現(xiàn)在你是警我是匪,咱倆永遠(yuǎn)站在對立面,看來咱倆八字不合。
吳夏笑了,看了余煜一眼。余煜沒有什么變化,吳夏更帥了,穿著軍裝的吳夏挺拔得不行,說話字正腔圓。
吳夏說學(xué)生哪有好壞之分,犯錨了能改就是好人,你看你現(xiàn)在不是混得挺好的嗎,要美人有美人,要江山有江山。再說,我的未來在哪里,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余煜沒有說話,黃小乙看了余煜一眼,把手搭在余煜的肩膀上,笑呵呵地說,可惜也不是個美人,不過我這人很隨意的啦,將就將就也行。
余煜用肘子捅了黃小乙一下,臉上始終掛著笑。吳夏也笑了,心想看來自己是出局了。余煜說得對,他倆之間永遠(yuǎn)隔著一個黃小乙,當(dāng)初他沒有把黃小乙的事情告訴她,一是怕她傷心,二是嫉妒。他嫉妒黃小乙可以為余煜做那么多事,而自己,始終是個路人。
余煜太不容易了。很多年前,余煜的父親因為把一個工廠的廢棄鋼材當(dāng)破爛收走了,被判了盜竊罪,坐了三年牢。當(dāng)年有人給余煜的媽媽支著兒,說只要給八萬塊錢,就可以把他爸爸放了。余煜找黃小乙借錢,黃小乙是她認(rèn)識的最有錢的人了??墒?,沒有想到就是這件事害黃小乙也進(jìn)去了。
余煜沒有救得了爸爸,爸爸出來之后不久又被發(fā)現(xiàn)患了肺癌,現(xiàn)在靠吃進(jìn)口藥維持,一個月幾千塊,也是黃小乙在支持。就這樣余煜還是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失去他。
她想結(jié)婚想得很,那是爸爸最后一個心愿。跟黃小乙結(jié)婚,是水到渠成。吳夏,他有耀眼的前途,誰都沒辦法在前面橫插一杠。吳夏天生是個要飛翔的人,余煜想,自己與他的距離,也許就是在這里。
吳夏要回部隊的前一天黃小乙找他喝酒。吳夏本來不想去的,后來想想還是去了,他不想表現(xiàn)得對余煜有多耿耿于懷,他也不想余煜多想,哪怕她最終要把自己給忘了,而不是恨了。
那天黃小乙喝多了,喝多了的人什么都往外說。黃小乙瞇縫著眼睛告訴吳夏說,當(dāng)年是我毒死了余煜的狗,因為希望她難過的時候我可以在她身邊安慰她,而不是你跟那兩條狗。她越脆弱我就越可以保護(hù)她啊。你明白嗎?你明白嗎?你不會明白的!后來,我一直在她身邊,我難道不比兩只狗要珍貴?是嗎?
黃小乙是對的,他是余煜最大的支柱,有他在余煜身邊,誰也不能傷害她,包括他吳夏。
吳夏沒有告訴余煜黃小乙毒死狗的事,他不知道告訴是背叛,還是不告訴是背叛,后來他也離開了,回了哈爾濱。
余煜跟黃小乙結(jié)婚之后,黃小乙抱回來一只薩摩耶,把余煜高興得不行。吳夏有一次回來,看到他倆牽著狗在市民廣場散步,薩摩耶在前面跑,余煜挽著黃小乙的胳膊,安靜得像圣母。
吳夏始終沒有走上去與他們說話。所有的幸福都應(yīng)該有它本來的樣子,誰都不好去打擾了。
編輯/蔫朵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