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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佳偶難成

      2011-05-14 09:47尤妮妮
      飛魔幻B 2011年3期
      關(guān)鍵詞:人偶木偶少女

      尤妮妮

      楔子

      那時她尚是惜懂兒童,惶恐不安地讓同樣稚嫩的他拉著手,在漫天的火光中拼命奔跑。

      到處是飛煙,模糊的血肉,天塌地陷般的災(zāi)難。她逃得累了,回過頭,只看到遠(yuǎn)處站著一個披著甲胄的少年,清俊的臉上鑲著一雙冷然的眼睛。灼灼地望著她。

      她不敢去看地上尸體四分五裂的親人,將腦袋埋在身邊的男孩懷里,恍惚間就聞到一股沖鼻的焦味。

      木頭被燃燒的焦味。

      “鴻文哥哥!”她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尖叫著又一次從噩夢中驚醒過來,接觸到一雙銳利卻含著寵溺神情的眼睛。

      少女靈陽便直接撲進(jìn)他的懷里,又嗅了嗅,咦,真的有燒焦的木頭香。

      偏過頭,便看到角落里正站著一個活色生香的粉衣少女,臉若桃花,眼若彎月,白暫纖巧的素手卻在無意間觸翻了燭臺,有點點火星冒起,那美人卻只睜著一雙空洞而木然的眸子,紋絲不動。

      姜鴻文忙轉(zhuǎn)過身,將桌上一盞殘茶潑過去熄滅了火星,又瞇起眼睛在微弱燭光下極耐心地握著它的手修修補(bǔ)補(bǔ)。

      姜鴻文為制這個栩栩如生的木偶美人已經(jīng)熬了幾個通宵,靈陽也在旁等了許久,直等到不知不覺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噩夢都已做了幾場。

      終于他俊朗的臉龐上有喜意浮現(xiàn),站起身輕拍手掌,那美人驀然動了動身子,雙手放在屈膝處,向他們深深地施了一個禮。

      靈陽有些怔忡,托著腮看欣喜若狂的姜鴻文如念咒般對著木偶低聲喃喃:“如容,日后我讓你行你便行,我讓你停你便停,你要忠于我,一舉一動,你皆要聽我的主張。”

      如容是他為她取的名字,美人如容的一顰一笑,全取之于姜鴻文的命令,她就是個無需牽線的傀儡,渾然天成,除了不能開口之外,竟和普通少女一般無二。

      又生得這般美。

      在昏暗的燈光下,姜鴻文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疲憊極了,便和衣躺了下來,閉上眼睛嘴角露出心滿意足的微笑,一廂仍喃喃:“靈陽,我這就帶你去云都。待我們替族人報了大仇,你便再也不會被噩夢所困?!?/p>

      靈陽的心里便驀然發(fā)酸,上前替他蓋上錦被,一雙幽幽的眼睛望著窗外已然泛白的天際。渾然不覺倚在墻角的那個木偶美人眼底似有波光閃爍,正灼灼地望著她。

      靈陽隨著姜鴻文來到千里之外的云都時,已是半個月后的事。一路上他們風(fēng)塵仆仆,疲憊不堪。可是初到云都,又立即馬不停蹄地擺攤子獻(xiàn)藝。一刻也沒有停歇。

      云都是建寧王的封地之一。時下局勢,實則已是各個藩王分封割據(jù),建寧王是世襲,祖輩個個手握重兵,在朝中位高權(quán)重,云都這塊江南繁華地,也是搶來的。

      初出發(fā)時,姜鴻文這樣對靈陽講,建寧王生性愛熱鬧,喜看歌舞雜耍民間奇技,我們?nèi)羰窃谠贫悸暶蜷_了,自會有奉承的人將我們獻(xiàn)進(jìn)宮中。

      到時再見機(jī)行事。

      他們的賣藝,是在黃昏時分,待落霞漸漸消退后,江南湖畔的畫舫酒樓開始熱鬧喧嘩。靈陽素手拂琴,她的鴻文哥哥躲在暗處,輕輕擊掌,月華下的木偶美人便翩然起舞,翹底尖頭鞋上懸著的明珠,滴溜溜地隨著舞腰飛旋。

      江面上的朦朧艷光,喧囂笙歌,統(tǒng)統(tǒng)都敗下陣來。

      姜鴻文的雙眸閃著炯炯的光,一切都在他的計劃中,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卻有當(dāng)家媽媽站在重角飛檐的花舫上像母夜叉似的吼“哪里來的外鄉(xiāng)客不懂規(guī)矩,真是膽大妄為,快去報官!”

      靈陽拂弦的手沒有倒可遲疑,他們只當(dāng)是旁人的忌妒之語,未料到不一會兒,果然就有一隊來勢洶洶的侍衛(wèi),帶著刀槍,不由分說地砸了她的琴,將她和姜鴻文拖了便走。

      美麗的人偶如容沒了指揮,霎時間僵直地停在原處,蘭花指仍兀自嫵媚地掠向空中。

      那個將靈陽的胳膊拽得生疼的侍衛(wèi)一廂呵斥她

      “王上最恨你們這些賣藝人耐弄奇伎淫巧,快將這個人偶砸了!”

      他們這才知道原先愛新奇喜熱鬧的那個建寧王早已身故,如今的繼任者性情截然不同,他們隱居在鄉(xiāng)間這么多年,對這些變故全然不知。

      靈陽偏過頭,在紛繁的喧鬧中看到被架得不能動彈的姜鴻文正紅著一雙眼睛,苦苦掙扎。她不能讓他的心血就此付諸東流,便如瘋了一般欲用自己的身體去擋住那個人偶。耳畔驀然響起一個低沉的聲音。

      “且住?!?/p>

      她抬起頭,看到那些如狼似虎的士兵果然安靜了下來,有一雙高深莫測的眼睛,靜靜地打量著她。

      那是一個著一身紫袍的年輕男子,溫和如玉地對她淺笑“除了彈琴,你還會什么樂器?”

      靈陽自然看得出他是他們的救星,便輕聲告訴他

      “什么都行。”

      便有人從畫舫取來一把琵琶,交到她手里。對方氣定神閑地望著她,靈陽自小精通音律,自然難不倒她。銀甲輕攏慢捻,叮叮咚咚的四弦清音,如月下青蓮,將江上濃甜而醉人的胭脂香和酒香剎那間打碎。

      那紫衣男子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走上前波瀾不驚地望著她“愿意跟本王進(jìn)宮去嗎?”

      靈陽只覺得江風(fēng)忽起,就似要將蒲草般的自己吹得東倒西歪。紫色象征高貴不凡,何況雖歷經(jīng)了滄海桑田,她仍能一眼認(rèn)出無數(shù)個相同噩夢中的他,那雙冷然而洞察世事的眸子。

      那個幼時讓她不寒而栗的清俊少年,如今意氣風(fēng)發(fā)的建寧王蒼澤。

      蒼澤稍微打量匍匐在地的姜鴻文,眼底銳光一閃即逝

      “你是她什么人?”

      姜鴻文的身形便有些微顫,容不得多想,“兄長”兩個字勉強(qiáng)從他的唇舌間滑了出來,建寧王這才點點頭:“那你也跟著一起進(jìn)宮罷?!闭f完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卻不見手持琵琶的少女跟上來,他回過頭,見她默默不語,垂下眼睛無限心事。

      蒼澤便淡然微笑,伸手隨意地指一下那個巋然不動的美麗人偶:“你也可以帶上她?!?/p>

      姜鴻文便低下頭,不覺自己嘴唇都快咬出血來,瘦削的臉龐有青筋蜿蜒而出,如一條冷冽的蛇,他閉上眼睛,不去瞧無奈地跟在建寧王身后緩步而行的靈陽。

      也未瞧見,那個仍僵立在原地的人偶如容,微微地偏過身子看他。眼中分明有一絲關(guān)切之情悄然滲出。一閃而逝。

      輕薄的碧羅紗輕輕揚(yáng)起,衣袂上的花骨朵兒便一枝枝隨風(fēng)蕩漾起來。人偶如容隨著姜鴻文和靈陽進(jìn)宮已經(jīng)半年,半年的工夫,如容的舞姿更加華麗美妙,宮人無不嘖嘖稱嘆。

      姜鴻文站在如容的不遠(yuǎn)處,稍低下頭,中規(guī)中矩地聽侯建寧王的差遣。他和靈陽,一個調(diào)弄人偶以娛王上,一個被聘為宮中的樂師。他們的一言一行,都十分小心謹(jǐn)慎。

      可是無論他讓如容的姿態(tài)神情如何嫵媚靈動,建寧王蒼澤似乎從不去留意,他的心只在撫琴的那個清秀女子身上。

      姜鴻文暗暗握緊拳,指甲掐進(jìn)肉里,恨得連疼痛都忘了。

      殿上的靈陽弦摁正宮,一曲平沙落雁,是沖淡平和的調(diào)子,可是她心亂如麻,琴聲也不由自主地越來越快。殿下的人偶跟著她的節(jié)拍,舞腰飛旋急勁火辣幾乎就要停不住。

      蒼澤的眼睛一直灼灼地在盯著她,忽而低聲開口:“靈陽,本王以前似乎曾見過你?!?/p>

      啪的一聲,弦驀然便斷了,人偶如容收不住腳,踉蹌著僵直地倒了下去,幸得姜雞文一個箭步將她牢牢扶住,就似抱著一個活色生香的嬌俏美人。一人一偶迅速地跪下謝罪。姜雞文的目光微瞧過去,看到有些心慌意亂的靈陽站起身也欲跪拜下來,卻不防被蒼澤緊緊地握住柔荑。

      后者目不斜視,朝兩旁揮了揮手。

      這是讓在場宮人退下的指示,姜鴻文卻遲疑著站起身,幾乎抱著魚死網(wǎng)破的想法,意圖回身沖進(jìn)去將蒼澤的手拉開,卻看到靈陽稍稍偏過頭,遞給他一個不要輕舉妄動的眼神。

      他方壓抑住狂躁不安的心,暗自咬牙轉(zhuǎn)身牽著人偶如容退下了。

      靈陽這才緩緩地將素手從建寧王的手里移開,避而不答他適才的問話,反過來問他:“王上似乎很愛音樂?”

      蒼澤有些恍惚地點了點頭,告訴她:“是啊,我生母去世得早,父王沒閑暇管我,平日便只有聽宮里的……宮里的樂師奏樂來打發(fā)寂寞。”

      她便低下頭,想起記憶中那個一身甲胄、目光冷厲的少年,想來那時他甫是世子,卻和他的父親一般暴虐殘忍,這么多年,滄海桑田,大概他早已忘了自己是如何率軍將她的族人殺戮干凈,血流成河的吧?

      她便輕咬嘴唇細(xì)想,后者卻已緩緩走至她身畔,望了一眼那已斷了弦的古琴,溫和地告訴她:“這段時日如果太累,就先休息一會兒?!?/p>

      靈陽越發(fā)茫然,為何眼前這個溫文爾雅的建寧王和印象里的冷酷陰戾的小魔君性情截然不同?

      她便輕聲說了一聲多謝王上,彎了下腰準(zhǔn)備退下去,不防卻被他溫潤的手輕輕拉住,有低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靈陽,我很喜歡你,你可愿意永遠(yuǎn)地留在宮內(nèi),一輩子陪著我?”

      樂師靈陽這幾日的心情有些焦躁,在與兄長姜鴻文單獨(dú)相處時,便幾乎是歇斯底里地抱怨。

      “鴻文哥哥,你若再不想想辦法,我可就要稀里糊涂地做建寧王妃了?!?/p>

      可是對方卻依舊不緊不慢地在用柔軟的濕布輕輕擦拭著人偶如容,緩緩地吐了一口氣:“你放心,我絕不會讓他娶到你的?!?/p>

      靈陽張了張嘴,欲言又止,她的目光移到如容越發(fā)明艷動人的臉上,手輕輕觸上去,卻如被蟲蜇了一般,霎時又縮了回去。奇陘,難道是她的幻覺,為何如容的肌膚柔軟溫潤得如同真人一般。

      她揉了揉眼睛,卻看到自己的兄長正蹙眉低喃道:“這人偶果然還要再調(diào)理些時日,幾次我讓她去媚惑王上,她卻總喜歡將目光望著你?!?/p>

      姜鴻文說的話著實有些可笑,可靈陽卻笑不出來,她一想到如容將倚在蒼澤的懷中低眉淺笑的模樣,便如有幾只蜜蜂在腦子里嗡嗡作響,心煩意亂。

      他們進(jìn)宮明明為的是報仇雪恨而來,可她如今卻恨不得早日逃離這里,遠(yuǎn)遠(yuǎn)地避開那個讓她心緒不寧的男子。

      啪啪啪——

      姜鴻文又在凝神擊掌,如容的舞姿霸道而嫵媚,輕盈無骨的身軀似飛天之姿,舞得她眼花繚亂,越發(fā)急躁不安起來。

      她便走上前輕輕挽住姜鴻文的手,如小時候撒嬌般輕聲道“鴻文哥哥,不若我們就收手吧!”

      姜鴻文微怔,身后的如容倏忽間便如一只巨烏向靈陽掠過來,待要撞上去,卻又站穩(wěn)了腳,如一朵盛綻的牡丹般,裙角飛揚(yáng),舞姿翩翩收了尾。

      他如刀削般冷峻的臉龐忽然便泛起了一絲喜意,連聲音都激動得有些顫抖:“靈陽,你別急,再委屈些時日,我們大事必可成?!?/p>

      靈陽的手被他攥得緊緊的,手心都浸出了汗,神情僵硬的木偶美人如容那雙美麗嫵媚的眸子分明變得生動詭異起來。

      她心下大駭,卻看到姜鴻文俯下身,一雙帶著笑意的眼睛詭譎莫名:“靈陽,你找個時機(jī)告訴王上,我將要安排一場別出心裁的歌舞盛宴來獻(xiàn)給他?!?/p>

      靈陽便勉強(qiáng)扯了扯嘴角,定了定心神點點頭,好,我都聽你的。

      那木偶美人如容便又如被風(fēng)吹散的花朵般,在空中飄然飛舞,飛身一躍,靈陽默默地看在眼里,在心里替她數(shù)。

      不多不少,飛天一躍恰巧十步。十步恰恰可以從階前躍到階上。如果手里有把匕首,便也恰恰可以要了一個人的命。

      那個正在觀舞人的命。

      王宮里這場華麗的盛宴被安排在半個月之后。說是盛宴,卻只有兩個人入席。建寧王蒼澤和樂師靈陽。

      靈陽在半個月前正式接納了蒼澤的求親,這場盛舞便是她兄長獻(xiàn)給未來王妃的一點心意。這樣的理由合情合理,蒼澤笑而納之。

      建寧王對靈陽的愛意已舉宮皆知,她今非昔比,誰都來奉承這個昔日差點被趕出云都的少女樂師,她如今穿的是碧羅宮紗,金線繡花絲履,額間點了梅花妝,高貴嫻靜得宛如大國的公主。

      蒼澤倚她而坐,就這樣偏過頭靜靜地望著她,完全無視階下一群五彩舞衣的翩翩少女,然而她們再姹紫嫣紅,也只是開場而已。

      靈陽抬起頭,看到姜鴻文正低調(diào)地站在角落里,仿佛是這一場盛宴的無聲背景,在陰暗處輕輕擊掌。

      她便拿起桌畔的二十五弦箜篌,纖指撥動,聲動天地。階下有一縷金色的身影從天而降,恍如浴火鳳凰,要將這俗世凡間燃成灰燼。

      驚心動魄的美!

      箜篌之聲如金石相撞,慷慨激昂,人偶如容披的是金色的薄紗,肥大的透明燈籠褲,她的舞姿狂野而奔放,猶如一個草原上逐獵野獸的潑辣少女,在樹梢間飛躍穿梭,赤金流光,耀花了觀舞人的眼。

      便連建寧王也似被迷住,緩緩回過頭,目光牢牢地跟隨著她的身影而移動。渾然不覺那指揮人偶的男子的嘴角泛出一絲陰冷的笑意。

      空氣中有低沉冰冷的聲音響起:“動手。”掩在激烈的樂聲中,獨(dú)有他的人偶能聽到。

      如容忽地便躍向半空,那雙山水迤邐的眼睛,就像兩把點著九天的奇火,燃燒著一種熾烈的感情。

      那是恨意!

      噌!

      箜篌聲戛然而止,樂師靈陽忽然如鳥一般,以自己的身體迅速地護(hù)住身畔的君王。

      姜鴻文猛地一驚,收了掌,想召回如容,可是人偶已全然不聽他的指揮,依舊如一朵金色的曇花般,在空中掠過一閃即逝,不多不少,十步。

      十步一殺。

      如容寬大的薄紗衣袖里,果然露出一把匕首,鋒利雪亮,慣性地向前刺過去,可是刺的方向,卻是建寧王旁邊的空位。

      那里剛才坐的,是即將被封為建寧王妃的樂師靈陽。

      可是為何一向聽從姜鴻文指示而行的人偶,居然自作主張,改變了刺殺對象?

      空空蕩蕩的大殿上,兩個驚魂未定的人面面相覷。獨(dú)有那已然離席的建寧王,一廂緊緊地?fù)ё§`陽纖弱的身子,另一廂從腰間拔出劍,劍峰閃亮堅決地對準(zhǔn)那已經(jīng)活了的木偶美人。

      靈陽詫異地望著他,那記憶中眉宇間凜然的少年似乎又回來了,又或者,這才是在她面前溫文如水的君王最真實的本質(zhì)?

      建寧王蒼澤,他什么都知道,那般安穩(wěn)篤定地告訴她。

      “這個木偶美人已經(jīng)是情傀。靈陽,你要小心她來傷害你?!?/p>

      情傀是什么呢?

      它即是一種有了感情的人偶,它有著與人甚至超過人的熾烈感情,有愛有恨,也漸漸變得有血有肉,和人一般無二。

      只是,這天下并非所有的人偶都會變成情傀,只有用產(chǎn)自西域的一種名喚珊木的奇異樹木做成的木偶,又要有機(jī)緣巧合,有了靈氣,方可形成。

      “這樣的情傀,便連我,至今也只見到三個?!?/p>

      待蒼澤的臉稍稍轉(zhuǎn)向靈陽時,他的語氣不由自主地便又帶了些柔意,后者聽得怔忡,心內(nèi)有疑惑漸漸生起,為什么這些連鴻文哥哥都不曉得的事,建寧王蒼澤卻了然于心,知道得清清楚楚?

      她面前另一個有著同樣疑惑的男子,睜著一雙眼睛也死死地盯著那個掌控了一切局面的君王,出乎全身心地憤怒。

      他并不關(guān)心如容為何會復(fù)活,姜鴻文瞳孔縮緊,泛著冷冽的光:“靈陽,你為何要打亂我們原先的計劃7你為何要反過來去護(hù)住他?”

      “你為何要愛上他?”

      最后一句話,幾乎是聲嘶力竭地吼叫,到了這步田地,他再不明白便真正是傻子了。他突然好懊悔,為何要為了報仇將靈陽推去建寧王的身畔。如今他那個自小捧在手心,如珠似寶呵護(hù)著的靈陽,居然便這樣生生地背叛了他。

      蒼澤懷中的那個少女,稍稍低下頭,兩頰浮起的紅霞燦若桃花,眼睛里有晶瑩的淚花閃爍,就像幼時做錨了事那般怯生生的小妹妹,她說:“對不起,鴻文哥哥。”

      一聲哥哥,便如雷鳴般打上姜鴻文的心頭,他才恍然明白原來靈陽自小對他的依戀信賴,和他的親昵舉止,以及半個月前那一句,我全聽你的,原來只是自己一相情愿的錨覺。

      靈陽一直;腎自己當(dāng)成最親密的兄長,而眼前這個殺光他們?nèi)宓臄橙?,才是她真正所愛?/p>

      姜鴻文只覺得自己全身的骨頭都在咯咯作響,他的目光變得有些猙獰起來,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對他愛了十幾年的少女冷笑。

      “可是靈陽,你忘了我們雖是同族,卻并非親生兄妹?!?/p>

      他正要將自己對她所有的愛意在此刻宣泄出來,卻不防那仍然拿劍指著人偶如容的君王輕輕地舒了一口氣,淡然地告訴他“不,鴻文,你與靈陽,是即能說是兄妹,也能說不是?!?/p>

      因為你和她,本來就是同一棵樹上截下來的珊木所制。

      建寧王懷中的少女樂師便蹙眉,那雙似夢似幻的眼睛不解地盯著他,后者忽然微笑,緩緩地點了點頭。

      “是的,靈陽,你和姜鴻文,便是我親眼所見的另外兩個情傀。而你印象中所謂被我殺害的族人,他們?nèi)悄菚r的天子賜給我父王的巧匠精心而制的木偶。”

      一言一行,皆要聽命于它們的主人。而事實上,當(dāng)時的皇帝為抵制權(quán)勢如日中天的建寧王,故意針對他喜好熱鬧,奇伎淫巧的弱點,讓他日日沉溺于人偶歌舞,醉生夢死,不理朝政,不管子民。

      最后幸得世子蒼澤,身披甲胄率著侍衛(wèi)逼宮,請當(dāng)時的建寧王退下位來。同時也將那些他視為禍害的人偶全部丟入火堆中焚燒,為鏟除干凈,特地還加了爆竹,讓那些失去主人控制的木偶粉身碎骨,再無復(fù)原的可能。

      這些在情傀靈陽心里,便是炮轟烈焰,刀槍嘶鳴,攻城掠地的模糊印象。

      也不是沒有遺漏的,對這些禍國亂綱的人偶深惡痛絕的世子蒼澤,當(dāng)年便親自偷偷地放走了一個。

      誰還記得少年時。

      蒼澤只是被沉溺于人偶歌舞的父王所遺忘的一個寂寞孩童。所有的宮人眉眼間除了對他無盡的恭順,便是諂媚的笑意。沒一個人能聽到他的心里話。

      除了那個名喚靈陽的小小人偶,那是一個樂伎,精通所有的樂器,當(dāng)時的建寧王將她送給小世子作為禮物。

      是一個五六歲女童模樣,黃發(fā)垂髫,白膚皓齒,有著一雙精靈絕倫的眼睛。蒼澤討厭所有迷惑父王的人偶,可偏偏對這一個憎恨不起來。

      每逢夜晚,宮闕深涼,他便去聽這個小樂伎彈奏曲子,她擅奏樂,他喜聽樂,一人一偶宛如知己。

      其實他也遲疑過是否要將這個小人偶一起投入火海,可那時蒼澤一低頭,驀然看到她那白皙清秀的臉上,竟然流露出恐懼膽怯的神色時。小小纖弱的身子,如羔羊般瑟瑟發(fā)抖。

      人偶靈陽由于心里產(chǎn)生了極大的恐懼而變成了情傀。手指輕觸她的肌膚,就和普通少女的一樣溫潤如玉。

      世子蒼澤的心便在瞬間被融化了。他便故意放緩腳步,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這個已經(jīng)鮮活了的生命,倉皇地逃出了宮門。

      靈陽既然成了情傀,就和正常人沒什么兩樣,她有血有肉,也會生老病死,慢慢地成長為窈窕少女。

      而人偶姜鴻文卻是在侍衛(wèi)的疏忽下放跑的另一個,姜鴻文靈活機(jī)敏,在變成情傀之后,悄然換上了小宦官的衣物,誰也沒瞧出其中不妥來。

      姜鴻文是因為心中產(chǎn)生了強(qiáng)烈的恨意,而變成的情傀。他對建寧王和世子的仇恨,如熊熊烈火,燃燒了十幾年,從未熄滅過。

      就如現(xiàn)在,前塵往事終于撥云見日,所有的新仇舊恨都涌上心頭。眼前的這一對璧人,郎才女貌,他呵護(hù)了十幾載的少女靈陽,自有冷峻深情的君王來關(guān)愛。

      他此刻分明就像一個毫不相干的路人。

      姜鴻文的雙眼泛紅,如猛獸,似鬼魅般拍掌低聲咆哮:“如容,去殺了建寧王!”

      一直默默站在他身后的美人如容,果然便如金色巨烏般飛躍而去,一對足以銷金融玉的美目恨恨地望過去,望著靈陽。

      姜鴻文忘了如容已然是情傀,有著自己的感情和思想,已全然不聽他的指揮了。

      三個情傀的誕生,靈陽是因為恐懼,姜鴻文是因為仇恨,而美人如容卻是因為愛。

      有愛才有恨。如容愛上了將她制造出來的主人姜鴻文,所以對姜鴻文愛著的少女靈陽便有著深入骨髓的忌恨。

      靈陽只覺得一陣眩暈,半空中木偶美人那對嫵媚迤邐的美目,正泛著妖異的笑意,揚(yáng)著雪亮的匕首,向她狠狠地刺過去。

      只聽見啪的一聲,靈陽睜開適才緊閉的雙目,才發(fā)覺她的匕首早被蒼澤的劍隔開,掉在地上。她甫松了一口氣,仰頭望著他,卻驀然發(fā)現(xiàn)在他的身后,姜鴻文迅速撿起那把匕首,揚(yáng)手干脆利落地插進(jìn)了蒼澤的后背。

      血一滴滴從建寧王的錦袍上蜿蜒淌下,靈陽伸開雙手,將蹙眉忍住劇痛的蒼澤牢牢地?fù)霊阎校此蹇〉哪橗嬜兊迷絹碓缴n白,俯在她耳畔低聲細(xì)語:“靈陽,在王座之下,有個秘道,趁現(xiàn)在來得及,快些逃出去吧!”

      靈陽稍側(cè)過頭,看到疲憊至極的蒼澤將最重要的話交代完,終于輕輕地閉上了眼睛,另一只一直牢牢護(hù)住她的手,無力地垂了下來。他背上那把匕首精光雪亮,她的心驀地揪緊,就像匕首插上了自己的心頭,如天山雪蓮般凜冽地疼。

      他是如此愛她,愛到不惜為她以身犯險,愛到故意不去召喚侍衛(wèi)進(jìn)來,愛到在生命的盡頭還替她將退路都設(shè)好。

      靈陽忽地便輕扯嘴角笑了,只覺得全身漸漸地麻木僵硬起來,抱著蒼澤向前走了幾步,輕輕告訴臉色已然發(fā)青的姜鴻文。

      “鴻文哥哥,趁現(xiàn)在還未驚動宮人,你快逃吧!”

      頃刻之后。

      靈陽將已無氣息的君王輕輕地放在地上,然后極優(yōu)雅地將燈油一路酒了出來,推翻了燭臺。

      姜鴻文幾乎是被那已經(jīng)完全幻化成人的人偶綁著走的。如容用盡全力將他塞進(jìn)王座下的秘道中。在機(jī)關(guān)合攏的那一刻,他在熊熊的火光中只看到一剪纖弱的淡綠身影,裊裊迤邐,眼神空洞平和地盯著他。

      情傀因情生因情滅。靈陽如今心若死灰,她的所有愛恨情仇便隨著她的心上人一起消亡了。她又變成了毫無生氣的木偶??諝庵袕浡绢^被燒焦的氣味。

      姜鴻文在秘道中任由如容拽著他一路狂奔,只覺自己的五臟六腑都在翻騰煎熬,熊熊地燃燒。

      他永永遠(yuǎn)遠(yuǎn)地失去了他的靈陽。

      后來姜鴻文想,若是再給靈陽一次抉擇的機(jī)會,她也必定是依舊乖巧柔順地回答他:“鴻文哥哥,我聽你的?!?/p>

      若是讓靈陽在姜鴻文和蒼澤的性命之間選擇留下一個,她必定會將生還的機(jī)會給予她相依十幾載的姜鴻文。然后,與蒼澤同生共死。

      姜鴻文便又想,那一日他和靈陽初到云都時,建寧王蒼澤問起他是靈陽什么人的時候,倘若他將兄長二字換成未婚夫婿。

      所有的結(jié)局是否將會不同?

      可是一切都沒有如果,任他現(xiàn)在無限惱意,萬分懊悔,都已來不及?,F(xiàn)在的他便只有繼續(xù)癡癡地想,直想到最后越來越麻木,再也沒有想的可能。

      如容是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后,發(fā)現(xiàn)了消失了幾日的姜鴻文的蹤影的。那時他已然和靈陽一般變成了一段枯木,靜靜地隨著溪水漂流到岸邊。淙淙流水歡快地?fù)浯蛟谶@個木頭人的臉頰上,轉(zhuǎn)了個旋兒,又奔騰而去。

      如容手里的提水桶便落到地上,她緩緩走上前,摟著他失聲痛哭。那時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照射到她美艷凄然的臉上,她伸出手,輕輕地?fù)崦櫸谋凰莞g得有些面目全非的珊木臉龐。

      驀然想起她初有靈性時,甫一睜開眼睛,便看見他雙眼含著欣喜的笑意,癡癡地望著自己。那時的姜鴻文是多么清俊瀟酒。

      她就這樣一眼愛上了他。

      尾聲

      再之后。

      在離云都最遠(yuǎn)的一個偏僻鄉(xiāng)郊,正有個美麗嫵媚的窈窕少女,獨(dú)自坐在簡陋的茅屋中。嘴角含著笑意,久久地望著面前一個栩栩如生的男木偶。

      那是她花了好多時日在西域?qū)さ昧松系鹊纳耗?,熬了幾個通宵制成的人偶。

      她那般溫柔纏綿地望著他的雙眸,若念咒般說著和那時她的主人將她制造出來時一模一樣的話。

      以后,我讓你行你便行,我讓你停你便停,你要忠于我,一舉一動,你皆要聽我的主張。

      而且,你一定要,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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